审丑的美感

2015-03-26 10:11卢涤非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24
湖北社会科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审丑美感艺术

卢涤非(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24)



审丑的美感

卢涤非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24)

摘要:人类对艺术的追求,是为了内心情感的需要得到满足。艺术家不遗余力地追求着艺术上的美感,使丑得以进入艺术的殿堂。丑,凭借着自身千面多变的特性,摆脱了陪衬的身份,以生动强烈的痛苦刺激着人类的情感,对美紧追不舍气势汹汹,从而以审丑的痛快超越了审美的愉快。艺术家通过审丑激发美感,使审美退变为感性学的注脚,使审丑成为现代美学与后现代美学的霸权话语。

关键词:美;丑;艺术;审丑;美感

自19世纪末以来,丑在西方艺术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而早期推动其快速发展的,却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文艺复兴宣扬个性自由与精神解放,试图摆脱理智对本能和情感的抑制,冲破伦理道德的束缚。从但丁的《神曲》、薄伽丘的《十日谈》、拉伯雷的《巨人传》到莎士比亚的悲剧,艺术家开始以丑为发挥艺术才能的宝藏。

艺术家执著于丑的原因各有不同,“莱辛认为艺术家可以因丑来加强艺术中的某种混合情感。康德认为,艺术能够把自然中本来丑的或令人作呕的事物加以美的描绘,获得高于自然的美的价值。罗丹认为,艺术必须表现性格才是美的,自然中的丑往往比美更能暴露性格。”[1](p71)艺术中以丑来实现审美的价值就是审丑。

一、以美衬丑的痛快

“美在《说文》乃‘甘’之转训,属味觉之快感;丑在《释名》释为臭秽之‘臭’,属嗅觉之痛感。初级的美观念及其反面之丑观念,就是从快感或痛感中转化来的。”[2](p21)在感性学的世界里,痛快总是高于愉快,曼德尔生对此的解释为:“心灵有自由,时而流连于一种情感的愉快方面,时而流连于它的起反感的方面,而且替自己造成一种快感和痛感的混合体,这比最纯粹的愉快还更有吸引力。”[3](p138)这一吸引力使经由痛感刺激的快感实现了转瞬即逝的永恒,使短暂的感性在绵长的理性中最终获得了美感。但是相对于痛感而言,将之付诸实现的诱因则在于丑,因为它最能表现艺术的震撼力。正如尼采所言,“宇宙全是罪孽,人生全是苦痛,如从道德的观点去看它们,它们简直就应该毁灭。但是如果从艺术的观点看,这罪恶贯盈的世界和人生实在是一幅惊心动魄的庄严灿烂的图画。”[4](p103)

于是,艺术家在其作品中对丑大肆渲染,媒体也不甘落后。网络、影视等传播的内容多以离婚、家庭纠纷、路人争执、自然灾难、恐怖袭击等为主。一些在今天被称作优秀的作品也曾因涉及丑的内容被攻击为不道德。的确,“从题材内容断定作品的道德或不道德,很少有作品可以宣告无罪。但丁在《神曲·地狱》里何尝没有描写奸盗邪淫?歌德在《浮士德》里何尝没有描写恶魔大逆?但是原来丑劣的材料都经艺术熔铸成为美妙的形象。”[4](p117)

王国维以古诗十九首为例来证明,诗中对丑的描写虽然“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5](p37)

于是,一意孤行的丑在经历了文学、美学、心理学的洗礼之后,开始“日益升值,日益膨胀,美丑的矛盾结构关系也发生变化。开始是美丑对立,丑是陪衬美的,而当丑发展到占压倒的优势时,美成了丑的陪衬,而且总的趋向变成了肯定丑、否定美。丑成了唯一的上帝,独霸天下。”[6](p242)

二、审丑的美感

柏拉图曾把诗人赶到理想国之外,托尔斯泰是他忠实的支持者。“一般人所公认为伟大的作家,像希腊三大悲剧家、但丁、莎士比亚……都被托尔斯泰所唾骂,因为它们缺乏宗教的深沉,偏重性欲及其他无价值的情感。”[4](p105)然而这些都不能影响后来的作家对丑趋之若鹜,西方作品如《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红字》、《包法利夫人》、《洛丽塔》、《恶之花》等,中国作品如《红楼梦》、《金瓶梅》的性,《水浒传》的暴力,《聊斋志异》的怪力乱神,以及之后的王小波、先锋派作家等。事实上,绝大多数作家都会在他们的作品中不同程度地描写丑,而且通常会竭尽全力把这样的描绘推向极致。

探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丑鄙弃理性规范下的秩序和幸福承诺,张扬人内在的真实,揭示理性幻影遮蔽下的世界的真相。”[7](p68)它高歌痛苦,渲染恐怖,用令人望而却步的阴森和漫无边际的黑暗来激发人们的审美快感。另一方面在于,丑扩大着表现的张力。柯汉琳认为“某些美的形态已离不开丑的因素;在艺术领域,正是因为有了丑,艺术才变得五彩缤纷、气象万千,”[8](p409)这是因为美是相似的,而丑各有不同。由于美感是一种心灵的境界,是物作用于心而心反映物的感受,其复杂多变取决于触动外因的多样性,因此美感有时需要借助丑方能变得丰富多彩,难怪“但丁描写的地狱,比天堂生动活泼多了”。[4](p240)

由此可见,虽然“莎士比亚的全部悲剧都描写恶人和恶事,莫里哀的全部喜剧都描写丑人和丑事,但在艺术上都是登峰造极的作品。从前艺术家大半都怕用丑材料,近代艺术家才知道化自然丑为艺术美为难能可贵。”[4](p136)伟大的艺术家总是想方设法增强对情感的触动,使痛苦的表现超越表象,而直达灵魂深处,他们越是表现丑,越能使人感发兴起,“使我们学会在平凡丑陋中见出情趣深永的世界。”[4](p124)

三、妍媸有定,施用有宜

由于审美抑或审丑是以感性之名,因此美丑的关系并非完全对峙,二者可以因心境或情境的不同而互相转化,即“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

《吕氏春秋·适音》中说:“耳之情欲声,心弗乐,五音在前弗听;目之情欲色,心弗乐,五色在前弗视;”(吕氏春秋·适音)可见心情不佳时,美无法被感受到,因而也不能产生美感;而如果心内舒畅愉悦,丑也能被感受为美。使丑转化为美的愉悦心情之一即为爱。《吕氏春秋·去尤》中有这样一则描述:“鲁有恶者,其父出而见商咄,反而告其邻曰:‘商咄不若吾子矣。’且其子至恶也,商咄至美也。彼以至美不如至恶,尤乎爱也!”(吕氏春秋·去尤)抱朴子曰:妍媸有定矣,而憎爱异情。由此可见,美丑所具有的表象标准,会因心境的不同而改变。

刘昼在《适才篇》中表明:“美不常珍,恶不终废,用各有宜也。”(刘子·适才)刘安认为:“靥辅在颊则好,在颡则丑;绣以为裳则宜,以为冠则讥。”(刘安·淮南子)这些都说明美丑的判定标准具有一定的语境性,美丑会因条件的改变而改变。苏格拉底有类似的表述:“对饥饿来说是好的东西,对热病来说却常常是坏的东西。在赛跑当中是美的东西,在拳击中却是丑的东西。每一件东西对于它的目的服务得很好,就是善的和美的,服务得不好,则是恶的和丑的。”[9](p9)奥沃金的威廉在《论美与丑》中说:“那种本身就是善的和美的东西,在不恰当的对象中会变成丑;譬如绿,虽然看上去使人愉悦,但在某些它所不适合的东西中却又变成了丑”。[10](p272)

因此,对于美丑的判断不应该仅仅停留在表面,丑的外表下可能隐藏着美的本质。审丑正是要审出丑所体现的美感,也就是说,从丑中见美,是要看丑所表现的精神。审丑的美感在于丑中积极向上的精神。“苏轼曾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这是通过衰朽来隐含活力,通过枯萎去展现生机,通过丑陋折射美貌,通过荒诞表达亲切,它唤起了人们对生命活力的向往。”[11](p72)难怪傅山在《作字示儿孙》中说:“宁拙勿巧,宁丑勿媚。”

四、审丑之耻与勇

栾栋提出了“审丑近乎勇”的观点是由“知耻近乎勇”的论点演绎而来。他认为,“审丑的根本意义是为了使人类豁达大度,以空前的气魄和神智去把握丑和恶,从丑之中、甚至从恶之中提取出有益于人生的东西来。”所以,审丑既需要知耻也需要勇,因为“不知耻之审丑,越勇越可能使人类历史沉渣泛起。无勇之审丑,势必在僵化的理性原则前画地为牢,丧失推陈出新的胆略。”栾栋对比了哥雅和富塞利、皮拉奈西、布莱克等人的作品,认为哥雅的《狂想曲》虽然描绘了一个由巫婆、恶魔、鬼魂、怪兽、侏儒、畸胎组成的恶梦般的世界,但是“令人怵目惊心的不是画家一针见血地刻画了丑,而是他入木三分地表现了反理性哲学家们可感不见的恐惧和孤独的对象:上帝死亡、理智泯灭的苦闷人生。”而后者们则“勇于有为,弱于知耻,丑则丑矣,失之于善。”[12](p27-38)但是无论如何,这些艺术家总是试图以丑帮助人们增强免疫力,以免使其在丑恶面前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叔本华率先“将上帝远去、人成弃儿的深刻感受强化为一种悲苦意识的哲学。”之后,尼采提出“只有把上帝打翻在地,人类才能克服基督教教义带来的种种缺陷。人生虽然注定是痛苦的,但也正是在痛苦和抗拒痛苦中,人才能实现生命价值。”[13](p360-365)于是,人类在战胜自然之后,摆脱了上帝的纠缠,将内心的魔鬼释放出来,并将自身转化为魔鬼,在恶魔的世界里浴血奋战,以彰显其勇气与作为。

为将美的火炬传递到超自然界,丑成为审美实践的当权者,它肆无忌惮地揭示着人类对世界与自身的认识,无惧无畏地用暴力的形式表达着人类内心最黑暗的力量,体现着恶魔一般的意志。知耻之后的审丑为审丑增添了勇气,产生出实力派美感。

丑最早进入艺术领域时原本只为衬托美,但是审丑使得审美复杂多变,而成为艺术家的宠儿,并最终喧宾夺主将美取而代之。同时由于“血和泪往往能给我们比欢笑更甜美的滋味”,[4](p238)因此悲哀痛苦残酷危险的经历被无限放大并强化,以使人产生强烈的痛感,痛感激发出快感,于是深刻真实的丑成为艺术美的告白。

伟大艺术家,如莎士比亚,“从来不用悦目的外表去遮盖粗野和血腥的情欲,从来不用虚伪伟大的外表去掩饰罪行和不义;在这一点上,他是值得赞赏的。要达到伟大的目标,就必须采取同样伟大的手段”。[14](p282)痛苦的感受正是为了激励人的精神由此而变得崇高和坚强。审丑应该使美感深刻而有力。

参考文献:

[1]李泽厚,汝信.美学百科全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0.

[2]阮延龄.美学经纬[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6.

[3]莱辛.拉奥孔[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4]朱光潜.文艺心理学[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1.

[5]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

[6]周来祥.文艺美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7]王庆卫.审丑与非理性精神的关系初探[J].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01).

[8]柯汉琳.美的形态学[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8.

[9]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上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10][波兰]沃拉德斯拉维·塔塔科维兹.中世纪美学[M].褚朔维,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11]崔树强.黑白之间:中国书法审美文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12]栾栋.感性学发微——美学与丑学的合题[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13]朱立元.西方美学范畴史(第三卷)[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

[14]歌德,等.读莎士比亚[M].张可,元化,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高思新

作者简介:卢涤非(1970—),女,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讲师。

中图分类号:8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477(2015)-12-0094-03

猜你喜欢
审丑美感艺术
兼具力度与美感 Bowers & Wilkins 702 S2/707 S2/HTM71 S2/ASW10CM S2
纸的艺术
关于书法美感问题的几点思考
大桥下面:我喜欢被遗忘的美感
浅析《天堂蒜薹之歌》的叙事艺术
因艺术而生
艺术之手
中学语文教学中的“审丑”
爆笑街头艺术
让语文充满生机充满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