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切音方案著述综论

2015-03-26 04:37刘晓明杨泽林赵献春
关键词:韵母声母字母

刘晓明,刘 玮,杨泽林,赵献春

(1.河北北方学院 文学院,河北 张家口075000;2.河北体育学院 人文社科部,河北 石家庄050041)

19世纪中叶以来,清王朝渐趋没落,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领域的矛盾日益彰显,延续了数千年根深蒂固的封建帝制风雨飘摇,中国人民逐步陷于水深火热境地。内忧外患的悲惨际遇令自诩天下为己任的中国知识分子如坐针毡,救民于危难的历史使命感与现实紧迫感,促使忠肝义胆的士大夫们疯狂追寻万能神药。经过貌似深思熟虑的筛选,他们自认找到了汉字繁难这一深隐病根,于是汉字这个替罪羊从神坛坠入万劫不复之地,拼音化成为复兴中华民族的不二灵丹。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多世纪的汉字改革揭开帷幕,“切音字运动”就此成为后继系列举措的伟大起点。

“切音字运动”的进程艰难曲折,倡导者们一面苦心研制切音方案;一面积极致力社会传习,同时竭力寻求国家权力机构的法定认可。凭借满腔热血,历经20余年的奔走呼号,终于取得了一定成效,逐步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从全局来看,“切音字运动”在汉字改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理论建构与社会实践两大方面对其后的系列文字拼音化事业产生了深刻影响,后世语文工作者对此给予了充分肯定。然而遗憾的是,长期以来学界对“切音字运动”的关注程度很低,专门研究切音方案的文章更是少见。当前,已有研究大多是阐释“切音字运动”的基础地位与历史影响,深入全面的本体考察严重不足。该文系统评述运动期间涌现的近30种切音方案著作,旨在一定程度上弥补相关工作的缺失,为今后有志于此的研究者提供些许参考。

最早的一种切音方案是卢戆章的《一目了然初阶》,这是中国汉字改革史上的第一部专著。卢戆章(1854-1928),福建同安县人,9岁入学,18岁参加科举考试,落第后进入私塾教书,21岁赴新加坡学习英文,4年后回厦门,从事双语双向教学,25岁应邀帮助英国传教士马约翰编译《华英字典》。卢戆章在长期的教学与翻译实践中,萌生了创制切音字的思想,于是怀着满腔热血义无反顾地沉浸于此。1892年,《一目了然初阶》在厦门出版,这是他历时10余年,在潜心研究漳泉15音(《雅俗通十五音》《汇音妙语》两部方言韵书)及话音字(厦门话教会罗马字)基础上,利用变体拉丁字母形式制定而成的一套拼音方案。该方案共计55个表音符号,通过字母与韵脚(即15音)双拼切合成音。创制6种音标符号以标示声调,具体所需字母数量根据各地实际语音情况选择应用。《一目了然初阶》记述的创作缘起、方法、目的、语言学观点等极具代表性。书中包含55篇切音与汉字对照的通俗读物,其雅俗共赏、简单易晓的内容以及分词连写、左起横行的形式都颇具开创性,意义重大,影响深远。该书作为中国拼音文字的第一套方案,理所当然地成为清末汉字改革运动的伟大起点,卢戆章也因此被后世尊为切音字的鼻祖。受其影响,五花八门的切音方案专著相继涌现。它们各具特色,互有短长,在百家争鸣的学术氛围下,将“切音字运动”逐步推向高潮。结合作者的简要生平及其成书背景,笔者逐一评介如下。

蔡锡勇(1847-1897),福建龙溪人,精通外语,曾以政府公职人员身份出使美国、日本、秘鲁3国。在他居住华盛顿的4年时间里,受到当时美国速记术的启发,开始研制用来拼写汉语的切音字。经过10多年的反复尝试,终于1896年写就出版《传音快字》。按照作者自己的解释,他是取法凌士礼,并且参以己意,“以八方面弧及斜正轻重笔,分为二十四声;以小弧小画小点分为三十二韵”创制了55个简易符号;采用声韵双拼制,“合声韵以切一音,即合两笔以成一字”[1]4-5。作者特别强调其方案仅用于拼写白话,主张记录文言依然使用汉字。拼写对象的具体音系标准是北方口语语音,这在南方切音方案盛行的当时非常难得。该书中首次出现“连书”这一术语,并且对此做了不少实践性尝试,对后继的方案起到了很好的启发作用。然而,该方案一味追求简易便捷,违背了语言文字自身体系的基本规律。因此,在行使记录汉语这一基本功能方面并不成功。但是凭借简易便捷的书写体式,它成为后来中国速记术的元祖,直接影响了后继几种速记式切音方案的诞生。《传音快字》销量很大,曾于1905年稍作增订之后在武昌再版。

沈学(1871-1900),江苏吴县人,曾在圣约翰大学学习医学。沈学精通英文,其代表作《盛世元音》用英文写成。该书的理论部分后来被翻译成中文,在1896年的《申报》《时务报》上陆续发表,广受支持者好评,尤其得到当时维新运动人士的赏识。梁启超曾亲自为《盛世元音》作序,大力推介,沈学也借此声名鹊起。《盛世元音》全书包括7章,分别讲解音韵来源、古今字样、古今义理、文法运用、反切、书写方法等。其切音方案采用18个弓形和弦形简易符号,兼表声母和韵母,区别在于笔画的大小,拼写对象是吴语方言。该方案本身价值并不大,但是书中的新颖理论在当时颇具启发性。作者明确提出词类划分,并且就此做了大量的实践工作,根据“字有单杂”的现实情况,强调对“杂音”(多音词)实行“缮连为书”。1899年,《盛世元音》全文翻译成汉语后出版,改名为《拼音新字》,同时加入《意篇》一章,仿照西方文字,通过添加字头、字尾来区别意义,“既以某画定某音,复以某画定某意”,借此有效减少同音异义现象的困扰。沈学及其《盛世元音》在整个“切音字运动”中的影响较为广泛。

力捷三,福建永泰人,代表作《闽腔快字》。该书与《传音快字》同时同地出版,其方案同属速记式。作者根据“闽俗土音,与正音迥不相侔,自形阂隔”的实际情形,在充分肯定《切音快字》基础上,参考戚继光《戚林八音》的声韵体系,创制此套方案,正如他自己的解释,“取八方弧矢之式,参以戚参军一十五字母为声,每声一笔,无可再简;又以绳尺圈点横斜曲直分为三十三韵,一声一韵,两笔相配,切成一音”[2]16。其方案拼写福州音,具体声调借助首笔书写方位加以区别,或者依照传统标注方法,加圈于字之4隅。为了拼切官话音的需要,1902年,力捷三对《闽腔快字》稍加修改,“定二十三音、三十二韵”,出版《无师自通切音官话字书》。

宋恕(1862-1910),浙江平阳人,是最早明确提出“切音文字”理念并付诸实践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他的代表作《六斋卑议》在1891年成稿,后于1897年正式出版。该书在大力倡导切音字的同时,对当时风行的八股文给予强烈抨击。1909年,他的另一部切音字著作《宋平子新字》成稿,模仿日本假名,自行创制770个符号作为音节代表,拼写温州话。由于宋恕在1910年突然去世,该草稿未及详细审定。因此,这本书的实际影响不大。但是从总体来看,宋恕在整个“切音字运动”历史上的地位与作用极为重要。

王炳耀,广东东莞人,其代表作《拼音字谱》出版于1897年。王炳耀认为,方言读音歧异,汉字难于胜任,应该“以有义之字归之文学,另立拼音之字拼写土音,二者分途而用”。该方案“以最简之笔作字拟成声母,拼成韵母”[3]1-2。采用双拼制,“合声母韵母做体成字”。依据其自身特点划分,该方案属于速记符号类。王炳耀的方案根据自己的方言粤东音拟定,包括声母22个、韵母53个,其它土音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加减。他在符号旁边“并用罗马字母作音,注明某字即罗马字母某音”,这是一个很好的尝试。该方案根据词义词类来“别类分义”,并且在“句义表”章节中,首次规定了10种新式标点,还专门阐释了其拼音新字在电码、灯语、旗语等领域的实际应用,这些理念都值得肯定,同时也得到支持者的好评,李提摩太曾经在1898年7月的《万国公报》上专门发文表扬此书。

王照(1859-1933),河北宁河人,曾中举人、进士,任礼部主事。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逃往日本。1990年乔装回国,潜隐创制官话字母,同年底《官话合声字母》成稿,1901年在日本东京出版。该方案受日本假名启发,参考李光地《音韵阐微》而成,应用对象仅限于不识字的粗人,“非敢用之于读书临文”。该方案字母“皆假借旧字,减笔为偏旁”,被称作汉字笔画式或假名式。初稿15个“喉音”(即韵母,后改为12个),49个“字母”(即声母,后改为50个),采用双拼制,拼写官话音,“北人俗话”,点声略变旧例,采用“点分四声”,依次为下平、上平、上、去。该书在后来取得巨大成就,王照也因此成为“切音字运动”历史上最成功的典范之一。

田廷俊,湖北荆州人,代表作《数目代字诀》于1901年出版。作者“借韵学字音,凡清平声,自生浊平与上去入四声。删繁就简,检得字母三十有三,每韵母子一十有五,无论是何字画,是何字义,均假号码以代之”[4]。也就是用不同数字代替不同音节。从理论上来讲,这是极为科学精密的,但是这种方法在实际运用中似乎并不简单,其记录语言的切实功能值得质疑。作者本人对此也并不满意,于是在1906年,又相继出版了《拼音代字诀》《正音新法》两部著作。其中的方案基本一致,具体包括19个声母、32个韵母(独母音、叠母音各半),属于汉字笔画式,用于拼写湖北音。独母音、叠母音的分别较之单纯的双拼制有所发展,在客观上经历着从双拼制到三拼制的过渡,正如倪海曙后来所评价,它比双拼制进了半步,比三拼制差了半步。魏业镇、段春辉、田稹、孙金铭等人分别为《拼音代字诀》作了序言,王培桢作了跋。他们都大力呼吁、宣传切音字。《正音新法》一书还专门列有作者方案与拉丁字母的对照表,这是“切音字运动”中值得称道的一个重要发展。

陈虬(1851-1903),浙江瑞安人,代表作《新字瓯文七音铎》于1903年出版。该书为教学而做,包括认法、写法、记法、拼法、温法、读法6个部分。书中附有《新字瓯文学堂开学演说》,对该书的编写目的、具体理论等做了详尽阐释。作者还有另一部著作《瓯文音汇》,是一本按照瓯文音序编排的常用汉字字汇,同样为教学服务。新字瓯文方案,包括声母42个、韵母56个(清浊各半),双拼成音,拼写时声母居上,韵母居下,一笔钩成;字母“纯主中法,略参西文”,形体弯曲,状似蝌蚪;用于拼写温州话。陈虬在《新字瓯文七音铎》例言中表示计划日后进一步制定官话方案,并且在同音字的区别方面做更多的尝试,但是就在该书出版的当年其不幸离世。

刘孟扬(1877-1943),天津人。1904年,他的第一部切音字著作《天籁痕》成稿,方案参照日本假名,在其自序中指出他的方案“形似日本字母之新字”,但是与王照等人大不相同。他认为自己方案优于官话字母,于是进呈袁世凯请求推行,袁世凯随即指示交付直隶学务处研讨。直隶学务处对其方案并不认可,认为“其拼切之音,急读之时或歧混”。1908年,刘孟扬的另一部著作《中国音标字书》出版,自称可以借此“济文字之穷”。方案包括50声母、17韵母,字母完全采用西方拉丁字母式,仅g、s、t、u 4个字母上加两点以满足需要。因此,它成为第一个纯粹使用26字母的方案。该方案拼写北京官话,采取双拼制,借助符号标调法。使用b、d、g 3个浊音字母表示清音、词儿连写、横书左起等做法都是该书的重要特点。

劳乃宣(1843-1921),浙江桐乡县人。1905年,劳乃宣见到《官话合声字母》,“深赏之,但惜其专用京音,于各省方音尚未包括”,于是征得王照允许,增加方音声母、韵母、入声符号、浊音符号,拟定《增订合声简字谱》(南京音)、《重订合声简字谱》(苏州音),借此在南方传习。1906年,两书在南京出版。1907年,《简字全谱》(京音、宁音、吴音、闽广音4种拼音方案的汇编)、《简字丛录》(论文、演说稿、书信汇编)、《京音简字述略》(王照官话字母的介绍)3部著作出版。劳乃宣的相关著述颇丰,并且在实践上作了大量努力,大大促进了切音字的社会推广,他对“切音字运动”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杨琼和李文治两人是云南大理同乡,立志改良文字以普及教育,于1905年合作出版《形声通》。具体分工根据他们自身优势而定,杨琼负责拟定字母形式,李文治负责研究声韵体系。该方案包括24个声母、20个韵母,具体应用上还须综合考虑开齐合撮、长短舒促、宫商角徵羽等众多规矩,而且行文玄虚晦涩。因此,实际价值不大,社会影响有限。

朱文熊,江苏崑山人。1906年,作者根据汉字难用的切身体会,在日本文字改革影响下,致力于新方案的创制,写成《江苏新字母》。他认为,已有的切音新字形式离奇,“与其造世界未有之新字,不如采用世界所通行之字母”[5]1,这一主张的明确提出在当时具有进步意义。朱文熊的方案除了完全采用26字母外,还将其中5个字母倒写、1个横写,共计32个字母,并且还有9个复合声母、11个复合韵母,数量上显得有些多。他的方案首先用于拼写苏州话,并且期待日后用于记录国语。他强调拼写白话,认为那样可以有效避免同音词混淆,同时在具体应用上注重复音词连写。朱文熊在理论方面作出的贡献巨大,他最早提出“普通话”概念,这标志着对传统官话认识的提升。他的方案最早使用字母标调,借助s、h来区别苏州音的部分声调,这一做法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朱文熊毕生致力于切音字事业,为此付出了种种努力,于1915年制定了拼读北京音的拉丁字母方案,交给当时的教育部审议,并随即在第二年向王璞提议,将其用于推行注音字母。1921年,朱文熊又将其交给湖北教育厅,希望作为推行国语的参考,获得认可。

沈韶和,江苏嘉定人。其代表作《新编简字特别课本》于1906年出版。作者认为劳乃宣的简字方案尚需进一步简化,于是试图依照相同原理加以改良。沈韶和的方案包括韵母32个、声母27个,韵母用苏州码子表示,声母用自定的6种简易线条增加画数表示,声母韵母均可用具体数码来计算。因此,这一方案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数码式切音方案。由于计数的繁琐,该方案在实际运用中作用不大,但它却是“切音字运动”中的一个重要派系。

除上述切音著作之外,李元勋、江亢虎、马体乾、刘世恩、郑东湖等人也都有各自方案,但是社会影响不大,在此一并简要介绍。李元勋,河南人。1904年,其《代声术》成稿。该方案属于汉字笔画式,其核心目的在于改良韵学,所产生的现实成效有限。江亢虎,安徽旌德人。1908年其《通字》发表,原书失传,据说采用阿拉伯数字来区别声调。马体乾,河北三河人。其《串音字标》于1908年出版。该书反对拉丁字母式,倡导甲骨文式。方案包括22个声母、36个韵母,实际价值不大。马体乾也是一个较为活跃的倡导者,后来还出版了《最新韵府字标》、电码方案等著述,并且参与了民国期间的注音字母制定。刘世恩,1909年出版《音韵记号》,该方案的字母采用园、角、直、曲线条的图案式,包括声母25个、韵母21个,同样主张词儿连写。黄虚白,河南祥符人。1909年,其《汉字音和简易识字法》《拉丁文臆解》出版,后者是前者的附录。两书分别附有一套切音字方案,前者汉字笔画式,后者拉丁字母式;前者用数码或数字标调,后者用字母标调。两套方案声韵体系一致,均是包含22个声母、16个韵母,同样都是采用双拼制。郑东湖,广东香山人。1910年其《切音字说明书》成稿。该书“取汉字之偏旁以为字”,“取诗韵中所包括之音以为音”,包括20个声母、36韵母和6个声调符号,自称与日本假名同一性质。

以上是“切音字运动”的主要代表人物及其相关著作的整体情况,他们的切音方案貌似千奇百怪,毫无关联。然而就宏观角度而言,彼此相通之处显而易见。针对切音方案的整体理念,从符号学角度而言,无非是制定一套表音符号,以此行使记录汉语的职能,彼此并无本质的差别。就字母形式而言,无非是拉丁字母式、汉字笔画式、自创符号式3类;就拼切方法而言,无非是双拼制、三拼制、音素制3类;至于记录对象,无非是各地方言与通行官话两类。相对来看,汉字笔画式、声韵双拼制、拼写通行官话分别居于主导地位。这些著作当中蕴含着丰富的语言学价值,有待今后进一步深入研究。

“切音字运动”前后持续20余年,其中精心研制的各种切音方案是中国文字拼音化改革的首次尝试。面对汉字数千年体大思深的统治地位,想要借助难堪重任的“切音字”实现文字体制从表意到表音的根本性变革,显然是无法做到的。然而,倡导者们为此所付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是应该肯定的,他们救国忧民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是值得钦佩的。

[1]蔡锡勇.传音快字[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

[2]力捷三.闽腔快字[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

[3]王炳耀.拼音字谱[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

[4]田廷俊.数目代字诀[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

[5]朱文熊.江苏新字母[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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