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伊势神宫式年迁宫的镇地祭研究—以五色御币和白鸡为中心

2015-03-22 06:29刘琳琳
大连大学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伊势神道五色

刘琳琳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日本伊势神宫式年迁宫的镇地祭研究—以五色御币和白鸡为中心

刘琳琳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伊势神宫的式年迁宫是日本神道教重要的祭祀仪式。本文考察了迁宫镇地祭中使用的两种器物──五色御币和白鸡。两者都是源自中国的仪式符号。五色御币蕴含了五行思想,为仪式空间赋予五行化的结构,体现了神道教祭祀对于中国文化的接受。白鸡蕴含着以鸡为太阳神使者的观念,这一点与中国传统祭祀有共同之处。而白鸡的使用方式则与中国传统祭祀有所区别,包括强调用雌雄一对、颜色限定为白色、不杀生、不用鸡血等特点,这表明镇地祭中阴阳思想的因素较少,而禁忌死秽、血秽的意识和崇拜白色的色彩观比较突出。

伊势神宫;式年迁宫;镇地祭;五色御币;白鸡

伊势神宫是日本神道教中地位最高的神社,祭祀的主神是皇祖神天照大神和食物神丰受大神。它有一项每20年完全重建一次的制度,称为“式年迁宫”。式年迁宫是伊势神宫的重大典礼,从最初的山口祭、到正式迁宫后的“御神乐”仪式结束,由约30种祭祀仪式组成,每一种都分别由内外宫各举行一次其中最高潮部分是把主神的神体从旧正神殿迁往新正殿,这叫做“迁御”。整个迁宫的过程历时长达8年。2013年是正式的迁宫年,即把神体从旧神殿迁移到新神殿的年份。笔者于2013年下半年前往伊势神宫,对这一重要的宗教仪式进行了考察。

伊势神宫迁宫的制度可追溯到7世纪后期,最初天武天皇制定了每20年重新修建一次的制度。天武天皇死后,持统天皇于691年实行了第一次迁宫。伊势神宫在804年提交给朝廷《皇大神宫仪式帐》和《止由气宫仪式帐》①日本学术界把两个《仪式帐》合称为《延历仪式帐》或《伊势太神宫仪式帐》。,其中对式年迁宫的各项制度进行了第一次系统的阐述。这是迁宫研究领域的重要史料。进入中世,随着朝廷与贵族社会的衰落,伊势神宫的财政难以维持,迁宫祭祀经常无法按照古代的规定举行。室町时代1462年以后,式年迁宫停止实施,只能零散地举行一些小规模的“假殿迁宫”②除了定期的式年迁宫以外,由于建筑损毁等需要临时修建,这叫做“假殿迁宫”。。直到丰臣秀吉时期才在一个叫庆光院清顺的尼姑的努力下恢复。江户时代在德川幕府的支持下,式年迁宫制度逐渐回到正轨。明治维新以后,随着神道国教化政策的实施,伊势神宫对于祭祀的一些具体仪轨进行了修改。

2013年的迁宫是第62次式年迁宫,引起整个日本社会的热情,也吸引了不少外国学者的关注,电视、报刊等各种媒体上对于迁宫进行了大量的报道。迁宫之所以受到日本公众关心,原因之一是其仪式的独特性,包括琳琅满目的器物符号和实施者独特的仪式行为,对于现代人来说都非常新奇。日本学者对迁宫的先行研究包括迁宫的历史沿革,迁宫过程中体现的伊势神宫与同时期日本的政权的关系,普通庶民对于迁宫的支持,以及神宫建筑结构问题等等。而中国学界对于迁宫的研究还非常少见。迁宫涉及到历史学、宗教学、建筑学、民俗学、思想史等方方面面的问题,由于篇幅限制,本文主要集中于镇地祭,深入分析仪式所用的两个象征符号(器物)——五色御币和白鸡,分别探讨两者蕴含的观念意义以及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同时也与一般的地镇祭进行比较和相互印证,以展示伊势神宫的镇地祭的特点。

一、现代的迁宫镇地祭的概貌

在建造房屋时举行安镇土地神的仪式是东亚社会普遍存在的文化现象。中国古代按照道教仪轨举行的镇宅仪式非常常见,直到今天许多地方在动土之际还举行镇土谢土仪式。现代日本一般称为地镇祭,常见的是按照神道教的仪轨,请有资格的神职人员来主持。历史上关于地镇祭的最早记载可以追溯到691年,即持统天皇主持兴建藤原京的时期。《日本书纪》持统天皇五年条中有“遣使者镇祭新益京”的记载③小岛宪之校注.日本书纪(第3卷).东京:小学馆,1998:520.《日本书纪》中把藤原京称为“新益京”。。延历仪式帐中有“镇祭宫地”一条,这就相当于式年迁宫中的镇地祭。后来又出现了“地镇祭”的叫法,江户时代还一度流行把这个仪式称为“地曳”,即平整土地之意。进入明治时代,“地镇祭”的说法在社会上普及开来,而伊势神宫则统一改称为“镇地祭”,笔者认为改名的动机之一是凸显伊势神宫在神道教中的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

第62次式年迁宫的镇地祭在2008年4月25日举行,内宫在该日上午,外宫在下午。地点是将要建造的新正殿的地基。参加者除了大宫司、祢宜、权祢宜等神宫的神职,还包括由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称为童女)扮演的“物忌”。镇地祭的祭祀空间的布局很值得注意,以“心御柱覆屋”(盖住心御柱的小屋)作为空间的中心,在其正南方向摆设用树枝编成的几案,称为“楉案”,心御柱覆屋东侧树立黄色的“御币”,祭祀空间的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分别树立青、赤、白、黑4种颜色的御币。镇地祭所用的供品有神馔、“忌物”、白鸡以及鸡蛋。“忌物”是铁制的人形、镜、鉾、大刀与小刀,神馔是请神享用的一套食物,白鸡是雌雄一对。仪式的程序大体如下:

1.献供品,由物忌和权祢宜把忌物与神馔摆到楉案上,白鸡放在楉案旁边。

2.权祢宜念诵祝词,其内容是祈祷新殿的地基稳固、建造过程能顺利完成。

3.大宫司带领所有神职行“八度拜”之礼。

4.把供品撤下。

5.进行“开始割草”(草刈初め)仪式:物忌和一名权祢宜(权祢宜扮演物忌的父亲即监护人的角色)走到黄色御币前面,举起“忌镰”(意为神圣清净的镰刀)做割草的动作,这称为“开始割草”仪式。当然并非真正除草,只是象征性地做出除草动作而已。“开始割草”仪式从黄色御币开始,按照青赤白黑的顺序依次进行。

6.“开始掘土”(穿初め)仪式:权祢宜站起来,手持忌锹举过头顶,按照左右左的顺序挥动三次忌锹。这个动作意味着开始挖掘地基。“开始掘土”同样是从中央的黄色御币开始,按照青赤白黑的顺序依次进行。

7.把忌物埋在地下。

8.全体神职一拜,仪式结束。

二、神宫镇地祭中的五色御币与五行观念

镇地祭中需要供奉“五色御币”,或叫做“五色币”,现代的五色御币是把布条和白纸做的“纸垂”和一条麻纤维系在长木杆上,树立在祭祀空间,布的颜色有青赤白黑黄五种,分别树立在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角落和中央。迁宫仪式中除镇地祭以外,山口祭、木本祭、御船代祭、后镇祭中也使用五色御币。在迄今为止1400多年的迁宫历史中,五色御币经历了多次变化,不仅有名称的变化,也有所用物品材质的更改。

五色御币的前身是《延历仪式帐》中提到的“五色薄絁”,“絁”训读为“あしぎぬ”,意思是质地较粗糙的纺织品。事实上平安时代朝廷举行的神祗祭祀中,五色薄絁是最常用的“币帛”,即供神的供品。927年编纂的《延喜式》记载的众多祭祀里绝大多数都用五色薄絁作为供品。目前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平安时代神宫镇地祭中五色薄絁是和现在一样树立在祭祀空间的四个方位,笔者推断,最初五色薄絁是作为进献给神的币帛供奉于案子上面。后来人们把它夹在木棒的一端,按照东青、南赤、西白、北黑、中央黄即五行与五色匹配的原则,竖立在祭祀空间的五个方位。中世关于迁宫的文献《康历二年外宫迁宫记》记载了伊势神宫的附属神社——高宫在永和二年(1376年)九月十六日举行地镇祭的情况,其中写道:“正前位置设东西长三尺的棚,供奉御馔五份,以及铁忌物、鸡蛋、麻苎,东西方向又树立五色幡和‘雕物’”[1]。此处“棚”的意思是树枝编成的几案,现代一般称为“御棚”。此时五色薄絁的名称就已经明确变为“五色幡”,而且是树立在“棚”的东西两侧。江户时代的外宫神职兼学者御巫清直对于《康历迁宫记》的这段记载认为,“五色薄絁系在木杆上树立起来,样子像旗幡,所以称为‘五色幡’”[2]478。不过在中世这个阶段,幡只是树立在棚的东西两侧,而不是按照五色分别树立在五个方向,因此幡标识五方的象征意义尚不够明显,可以视之为从单纯的供品转变为标识五方的符号过程中的一个过渡环节。1541年(天文9年)举行假殿迁宫时,神宫神职御巫清次记录下来的《天文九年假殿迁宮山口祭次第》中记载“棚的四角插上四个御币,然后在棚的中间树立一个御币,这样棚上总共树立五个御币”[2]479。此时五色御币分别与五方相匹配的格局就很明确了,由此御币变成按照五行概念来标识空间方位的符号,迁宫的仪式空间与中国的五行观念结合起来。

进入中世以后,五色币的材质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经常不用五色薄絁,而仅用纸垂代替,有时用五种颜色的纸,有时更加简陋,仅在白纸上分别写上青、赤、白、黑、黄等字。直到幕末的1849年(嘉永2年)正月25日地镇祭时,经过御巫清直等人的努力,才重新确定使用五色薄絁,“把五色薄絁各一丈、木棉(以纸代之)、麻等夹在五支木杆上,树于棚之五方,东青、南赤、西白、北黑、中央黄。”[3]241不管五色币的材质如何变化,它体现的五行化的空间结构则一直继承下来。镇地祭的祭祀对象本身是土地,而祭祀空间的五行化格局表明,伊势神宫是依据中国的五行思想来认知神殿所在的土地与空间的。可以说五行思想是神宫的土地观、空间的基本组成部分。

事实上,不仅伊势神宫的镇地祭,日本近代以前几乎所有的地镇类祭祀,不管是神道系列的还是阴阳道系列的,其基础观念都是五行思想,而且都通过五色御币来呈现五行结构。江户初期水户学的开创者、水户藩主德川光国编纂的《神道集成》里,记述了吉田神道一派的地镇仪式,其中提到要先设立祭坛,然后“设高机五脚于坛上之东西南北中央”,还有“毎机设五方之土及币帛、明灯”,特别提示需要让“五色币帛各从东西南北中央”。[4]吉田神道及其分支吉川神道是近世社会中最有影响力的神道流派,或者说是当时神道界的支配势力,吉田神道的地镇祭的仪式规范是在近世被广泛采用。除了吉田神道以外,伯家神道也在近世神道界占有一席之地。伯家神道又称为“白川神道”④伯家神道是在古代的神祗官祭祀的基础上形成的,1165年(永万元年)花山天皇的后裔白川家出身的显广王就任神祗伯,此后神祗伯职位就由白川家世袭。由于白川家以王族身份担任神祗伯职务,因此这个家族被称为“白川伯王家”。中世风靡一时的神道是吉田神道,白川家除了拥有祭祀仪式方面的传统知识以外,在神道学理方面没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不得不受制于吉田神道。进入江户时代后,白川家对于吉田家垄断神道界的状况非常不满,从雅乔王开始,历代“当主”(即掌门人)都重视在本门的祭祀知识的基础上建构神道理念话语,从而形成了伯家神道。,18世纪中期,白川家任命森昌胤担任学头,他为伯家神道的形成与发展做出了很关键的贡献。森昌胤于明和2年即1765年抄写的《神祇伯家行事传》里就有关于地镇祭的记述,其中显示,伯家神道的地镇祭在器物准备、祭祀空间布置与行为方面与吉田神道差别不大,同样是“在东西南北中设机五张,立青赤白黑黄之币”[5]。由这些资料可见,神道的地镇祭中依据中国五行来布置祭祀空间是跨流派的现象,五行文化的因素自古以来就在神道地镇祭中就占有重要地位。

关于近代以后的地镇祭,笔者查阅了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初期出版的神道祭祀方面的文献,发现此时期在布置地镇祭的祭祀空间时,大多仅树立四支竹子,称为斋竹,竹子上围上一根注连绳,就可以表示祭祀空间与世俗空间的区隔。但也有的地方是在竹子上分别系上五种颜色的御币。也就是说,五色币在普通的地镇祭中不再是必须使用的,祭祀空间的五行化理念到了现代有所松动,但是神道教最重要的神社——伊势神宫的镇地祭却严格遵守这一理念,这还是能清楚地展示出中国五行文化对于神道教的影响。

三、神宫镇地祭中的白鸡

平安前期朝廷的地镇仪式主要有三种形态,即除了神宫《延历仪式帐》里“镇祭宫地”,还有《延喜式临时祭》一卷中提到的由当时的神祗官负责的“镇新宫地祭”和“镇土公祭”。

笔者目前能够确认的是:供奉白鸡的做法仅存在于两类祭祀,一类是神宫的6个迁宫祭祀,另一类是古代的祈年祭。6个迁宫祭祀包括镇地祭、山口祭、木本祭、心御柱、御船代祭和后镇祭。神宫以外的地镇祭,从延喜式的“镇新宫地祭”、“镇土公祭”开始直到现代普通的地镇祭都没有供奉鸡的现象。这表明伊势神宫的镇地祭在仪轨方面有其独特之处,与其他各种地镇祭不尽相同。

现代神宫镇地祭所供奉的鸡是雌雄一对的活体,白色,装在一个笼子里,放在楉案的一侧。如前所示,念诵祝词后,白鸡和神馔、铁忌物一起撤下来,与铁忌物埋在地里不同,白鸡则要放掉,任其自然存活。社会上一般认为白鸡就是供奉给神的食品(神馔)之一。

山口祭、镇地祭等6个迁宫祭祀中供奉鸡的做法最早也是见于《仪式帐》,比如内宫镇祭宫地一条中有“鸡二羽(雄一,雌一),鸡卵二十丸”,外宫与内宫完全相同。在中世,由于伊势神宫经济困难,仪式被迫简略化,不用活鸡而用鸡的图画来代替,正如用纸来代替五色币一样。御巫清直指出大约在永仁年间(13世纪末),假殿迁宫祭祀中就使用鸡的图样来代替活鸡。“内宫永仁假殿记中记载,永仁五年四月十一日,举行镇地祭,……此前以鸡图奉神,颇违先规。《康历迁宫记》永和二年九月十六日一条中记载,‘宫司指示,鸡以下都用图画’,如此可知自永仁时期开始用图画,到永和年间用实物供神的做法已经消亡,司厅都是以图画奉神。”[2]495室町时代式年迁宫被迫中断,但是江户时代恢复迁宫制度后,绝大部分式年迁宫都没有立即实行供奉活体白鸡的仪轨,一直拖到1849年才正式恢复。

镇地祭仪式中使用白鸡的文化意义是什么?笔者认为主要与天照大神神话有关,即基于天照大神神话中长鸣鸟(鸡)的神圣性观念。伊势神宫的祭祀,自然与主祭神天照大神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在记纪神话中,天照大神因发怒而躲进岩洞中不肯出来,天下陷入一片黑暗。众神想尽办法吸引太阳神出来,其中一招是让长鸣鸟(雄鸡)鸣叫,以呼唤太阳神出来。这是记纪神话中非常著名的天岩户神话。在记纪神话中,鸡被称为“常世的长鸣鸟”,所谓常世,是永恒的神圣世界的意思。日本自古以来就鸡认为是太阳神的使者,换言之,鸡是太阳的象征符号,是神圣吉祥之鸟。伊势神宫至今还养着若干白色羽毛的长尾鸡。另外在正式举行迁御仪式的时候,首先由神职模仿三遍雄鸡的叫声,称为“鸡鸣三唱”,以象征呼唤太阳神走出旧正殿,前往新的正殿。

四、镇地祭白鸡与中国文化

关于神宫祭祀使用白鸡的起源,江户时代的神职,如御巫清直和同为外宫神职的度会常彰都认为是来自中国古代仪式的影响。御巫清直指出:“铁人像、鸡和鸡卵等供神之物品,或因上古朝廷仿效唐礼,其仪式波及神宫之祭祀乎?《周礼》等古书中略有证据[3]242−243。”而度会常彰的随笔集《斋居通续篇》有“祭用鸡”一条:“大神宫式山口神祭中需用鸡二翼、鸡卵十枚。正殿心柱祭亦如此。……我想此祭祀本非祢宜主持,而是由工匠效法阴阳家来实施。阴阳家的祭祀中多包含唐法,故而其中融入了此种做法。”[6]度会常彰还接着大段引用了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中“雄鸡”一节的内容。近世的神道界人士能够意识到祭祀中供奉鸡是模仿中国的仪式,这是值得肯定的。天岩户神话其实反映了公鸡鸣叫与日出、昼夜交替等自然现象。鸡呼唤隐藏的太阳神重新出现的神话情节,并非记纪神话所独有,日本学者田中健儿指出,在中国南方一直到印度的广大地区都存在这种情节[7]。中国的神话学和民俗学的研究发现,这些神话大多讲述太阳由于受到某个人的攻击而吓得躲起来,人们不愿意陷入黑暗,只好让大公鸡把太阳“喊出来”[8]。可以说,记纪中的天岩户神话是这个普遍的神话类型的一个版本。因此在镇地祭中白鸡符号在象征意义层面与中国文化有着共同之处。

不过,镇地祭用鸡与中国的传统祭祀中使用鸡的方式并不相同。通过对白鸡符号的使用方式进行分析,从中可以看到符号深层的文化意义层面的差异。中国的建筑仪式中也有使用鸡的现象,其符号使用方式有两个特点,一是强调使用雄鸡,二是大多需要杀鸡,特别是要使用鸡血,这两点与日本迁宫祭祀都不同。中国在建造住房时杀一只雄鸡的习俗古已有之,至今在中国各地民间、包括少数民族地区都能看到。建造房屋是一个复杂的工程,杀雄鸡祭祀的做法最常见于最初破土动工的环节以及上梁环节。如夏小玲对于浙江常山县的建房仪式的研究中指出,此地“上梁时要取一只活雄鸡,割破鸡冠,先以鸡血祭主梁,再以鸡血祭正厅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亲友尾随之,用桃枝敲打筛子,以示驱赶煞星,俗称‘遣煞’”[9]。中国建筑仪式中使用鸡或者鸡血,特别是把鸡血涂在房屋的梁上,这延续了古代祭祀用血的传统⑤如先秦有把动物的血涂在建筑或者器物上的衅礼,例如衅钟、衅庙、衅鼓等。。

中国祭祀中鸡这一符号有着丰富的阴阳五行文化意涵。中国古代祭祀中杀鸡特别是杀公鸡的习俗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雄鸡有清晨报晓的生物特性,与太阳有着紧密联系,太阳出自东方,因此鸡在汉代以前就被认为是“东方之牲”,是具有鲜明的阳性因素的鸟类,被称为“阳鸟”。古人认为寒冷的十二月是阴气最重的时节,需要用阳的因素来平衡浓重的阴气,达到寒暑气候乃至整个宇宙的和谐。于是在东汉就有腊月杀鸡来调寒暑和风雨的做法。其目的主要在“御死辟恶”,即抵御和驱散危险性因素。《风俗通义》中“雄鸡”一条有:

青史子书说:“鸡者,东方之牲也。岁终更始,辨秩东作,万物触户而出,故以鸡祀祭也。”

太史丞邓平说:“腊者,所以迎刑送德也,大寒至,常恐阴胜,故以戌日腊。戌者,土气也,用其日杀鸡以谢刑德,雄著门,雌著户,以和阴阳,调寒暑,节风雨也。”

谨按:《春秋左氏传》:“周大夫宾孟适郊,见雄鸡自断其尾,归以告景王曰:‘惮其为牺也。’”《山海经》曰:“祠鬼神皆以雄鸡”。鲁郊祀常以丹鸡,祝曰:“以斯鶾(h`an)音赤羽,去鲁侯之咎。”今人卒得鬼刺痱,悟,杀雄鸡以傅其心上,病贼风者,作鸡散,东门鸡头可以治蛊。由此言之:鸡主以御死辟恶也[10]。

《风俗通义》列举的几个杀鸡祭祀的事例说明,在东汉以前存在着多种需要杀鸡的仪式。其中,除了冬季的腊祭杀鸡的仪式中雌雄鸡并用(“雄著门,雌著户”)以外,《春秋左氏传》等几条史料都显示祭祀时都讲究用雄鸡作为牺牲,鲁国郊祀用的是“丹鸡”,从其“鶾音赤羽”的表述来看,也是雄鸡。用雄鸡作为祭祀牺牲的习俗包括两种观念基础,第一是囊括世间万物的阴阳思想,中国传统文化认为一切事物都可以用阴阳来解释,鸡具有阳的属性。第二是用于驱邪和治病,比如称为鬼刺痱的疾病,可以用杀然后贴在心上的方法来治疗,所谓“东门鸡头可以治蛊”,语义比较晦涩,不过东汉崔实的《四民月令》中有“十二月,东门磔白鸡头,可以合法药”[11],可以作为印证,由此可知“东门鸡头”是指在东门实施“磔”而切下的鸡头。

日本迁宫祭祀用鸡的方式与中国的不同之处还是很明显的,第一,日本使用雌雄一对;第二是讲究用活鸡,不取其性命,也不用鸡血;第三,强调鸡的颜色,即一定要用白色。笔者认为,这种看似琐碎的表面现象其实反映了中日两种不同的文化观念,这些观念涉及到世界构成与秩序、色彩等方面。以下分别对这三个问题进行分析,

第一,祭祀用鸡的雌雄问题。中国用雄鸡,是基于阴阳思想,镇服势力过强的阴气必须用具有阳性的物品,所以强调用雄鸡。日本用鸡需要雌雄一对,这表明祭祀中以阳克阴和驱邪的观念是比较淡薄的。这一点可以通过迁宫祭祀的主要意图来解释:迁宫祭祀的重点是向土地神、山神或者建筑神祈求保佑建筑过程的顺利完成,而不在于消除外来的威胁性因素。

第二,祭祀用鸡的颜色问题。日本祭祀用鸡的关注点在于颜色,必须用白色的鸡,这反映了日本源自古代的色彩观念,即白色是与神灵或者超自然领域有着紧密联系的颜色。日本古代神话中经常有某个神化身为某一种动物出现在人面前的现象,此类现象在《古事记》的倭建命传说中最为典型。倭建命东征过程中,所到之处经常遇到当地的神的反抗。这些神往往化身为白色的动物出现。比如途径足柄山麓时,倭建命“吃饭的时候,当地的坂神变成白鹿站在前面。倭建命把吃剩下的半瓣山蒜,向白鹿扔去,打中它的眼睛,竟然死去。”后来倭建命到达伊吹山,又和伊吹山神发生冲突,倭建命“登山的时候,在山边遇到一只白猪,象牛那么大的个儿。”倭建命以为这只白猪是山神的使者,但其实正是山神本身。而倭建命最终去世的时候,他的灵魂“化为八寻白鸟,飞翔在空中,然后向海滨方向飞去。”[12]

在日本传统文化中,白色象征着洁净、神圣、秩序、安全。古代国家的祈年祭中就向御岁神(又名大年神)供奉白马白猪和白鸡,后来朝廷筹措不到白猪的时候,只好把其他颜色的猪染成白色才能供奉给神,这表明祈年祭对使用白色动物这一点要求之严格。古代的神职斋部广成在《古语拾遗》中主张,这一特殊仪式的基础是“御岁神为祟”的神话:

往昔神代,大地主神营田时,以牛肉食田人。此时,御岁神之子至其田,唾其飨而还,以状告父。御岁神怒,以蝗放其田。苗叶忽枯,损似筱竹。于是大地主神令片巫、肱巫占求其由。知御岁神为祟,宜献白猪、白马、白鸡,以解其怒。……是今神祇官以白猪、白马、白鸡奉御岁神之缘由也。”[13]

古代的神祗官在每年二月祈年祭向御岁神贡献白猪、白马、白鸡,祈年祭祝词中也有向御年神祈祷的内容,御岁神是与农耕有关、保佑农业丰收的神,他要求把白猪、白马、白鸡供奉给他,笔者认为这是日本古代神祗信仰崇拜白色的一个证明。由此可见,在白色的意义与地位问题上,日本传统的观念还是与中国有差异的。

第三,祭祀中使用牺牲还是活体的问题。柳田国男曾经提出,日本本来也有祭祀中杀鸡的习惯,“古时以白鸡为牲的习俗,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把活着的鸡献给神”[14]。实际上,无论是史料上还是流传至今的民间传说中,都有杀金鸡祭祀的现象,特别在建造堤坝等工程的时候。中山太郎在《动物牺牲考》提到,骏河国志太郡青岛村大字内濑户丸山一带流传着关于鸡鸣塚的传说,过去大井河曾经流经此地,当地人民建造一个河堤,筑堤时为了“镇护”,活埋了一只鸡[15]294。除了用活埋鸡的方式以外,还有替代的方式。世界遗产平泉有一处景点叫做金鸡山,传说平安时代末期藤原秀衡(?-1187)曾在这一带修建平泉城,此山就位于城堡的东北方向。筑城时人们用黄金铸造了一对鸡,埋在平泉城的鬼门方向(即东北方),于是这座山就被称为金鸡山[15]292−293。以上事例也表明,日本原始神祗祭祀本来是使用动物牺牲的,甚至是用人作为牺牲,这和中国上古的祭祀习俗相同。与这种动物牺牲不同,伊势神宫的镇地祭最晚从9世纪就改为采用活体白鸡,并且此祭祀形态一直延续到现在,我们有必要了解这种差异产生的原因。

笔者认为应该联系神道的净秽观念来考虑这个问题。“秽”是神道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在记纪神话中就有了秽意识的萌芽,奈良时代以后,随着佛教不杀生观念的普及,秽禁忌在神祗祭祀领域越来越重要。人的死亡、动物死亡(主要是六畜)以及人与动物的血都被认为是秽。举行神祗祭祀前如果发生参加者死亡、流血伤害事件,或在祭祀地点附近有动物(特别是鸟类与哺乳类动物)死亡,这称为“触秽”,必须取消祭祀,改日举行。与事件有关的人也必须闭门不出,等待秽消除,这称为“物忌”。

如前所述,日本古代早期,本来是很盛行以动物作为牺牲来祭祀神灵的,传统的神祗信仰中并不忌讳杀生──杀死人或者动物。但随着佛教的传入,禁止杀生的观念逐渐被日本社会广泛接受。在古代神祗祭祀中,连“死”这个词都被禁止使用。《皇大神宫仪式帐》中记载,倭姬命奉天照大神之命选择伊势作为镇座地的时候,她确定了十四个词语作为“忌词”,包括七个佛教词汇,如“佛”必须改称为“中子”;此外还有七个神道方面忌讳的特定词汇,其中“死”改称“返回”(なおりもの)[16]。与中国的以血祭神的传统做法相反,神道把血(无论人还是动物的血)视为禁忌,这也是古代秽观念的一个组成部分。倭姬命确定的忌词中,“血”改称为“汗”(あせ),类似的还有“肉”(史料中一般写作“宍”,主要指为兽肉)要改称为“菌”(くさひらたけ)[16]。可以推断最晚9世纪神宫方面已经把血与肉都视为污秽物品。神宫对于女性有着严格的月经禁忌,如禁止女性在生理期参拜神宫等,这也是血秽禁忌的一个方面。因此笔者认为,神道的“死秽”、“血秽”禁忌是造成镇地祭不杀鸡也不使用鸡血的主要原因。

迁宫建筑祭祀中使用鸡虽然是源自中国古代的仪式做法,但日本本土的太阳神神话以及“秽”观念影响到对鸡的处理方式,即以完整的活体状态贡献给神。由此看来,白鸡这样一个象征符号中融合了中日两国不同的文化因素。

五、结语

以上笔者分析了神宫镇地祭中五色御币和白鸡这两种器物符号。五色御币并非仅限于神宫的祭祀使用,而是神道教各个流派的地镇祭中普遍采用的仪式符号。它具有标识仪式空间的功能,而该空间是建立在中国五行思想基础上的。地镇祭就是在一个五行化的空间里迎接神,礼拜神,从而完成仪式过程。白鸡这一仪式符号在日本的其他地镇祭中找不到,目前仅见于迁宫的几个祭祀,但却与中国传统的建筑仪式有共同点。镇地祭用白鸡反映了记纪神话中鸡作为太阳神使者的观念,这也是广泛见于中国乃至南亚的神话因素。

在指出以上共性之后,笔者进一步探讨中国与日本在仪式用鸡方面各自的特点。中国建筑仪式中用鸡是基于阴阳思想和上古传承下来的以血驱邪的观念,表现在仪式符号方面是注重用雄鸡和鸡血,多需要杀鸡。而神宫镇地祭向神供奉鸡则用雌雄一对,不强调以阳克阴,阴阳思想的因素比较淡薄。其次,镇地祭强调使用活体鸡,不用鸡血,这体现了源自古代的净秽观念,即祭祀仪式务必要保持清洁,排斥死秽和血秽。而限定鸡的颜色必须为白色,则反映了神道以白色为神圣的色彩观。

迁宫祭祀首先以其独特的器物符号吸引了大量观众,通过对于具体器物进行深入分析可以知道,新奇的器物符号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意义,并且承载了超过千年的变迁史。通过五色御币可以看到日本神道文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受容,而白鸡符号则展示出神道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差异,以及在神道仪式中经常存在的把本土的与外来的文化因素混合并置的现象。应该说,神道教作为对日本人影响至深的宗教,还有很多有学术价值的东西等待研究者来挖掘。

[1]神宫司厅编.康历二年外宫迁宫记.神宫迁宫记(第3卷)[M].京都:表现社,1932:340.

[2]御巫清直.神宫神事考证(中篇)[M].伊势:神宫司厅,1936.

[3]御巫清直.马工记.神宫神事考证补遗(下篇)[M].东京:吉川弘文馆,2011.

[4]水户光国.神道集成(下 卷)[M].东 京:现代思潮社,1979:252.

[5]森昌胤.神祇伯家行事传.日本国文学研究资料馆所藏“和古书、缩微胶卷、数字化目录数据库”[DB/OL] http://base1.nijl.ac.jp/infolib/meta_pub/KTMSearch.cgi.(2015年9月5日)原文款识显示抄写于“明和乙酉春”,即1765年。

[6]度会常彰.斋居通续篇.神宫随笔大成(前篇)[M].伊势:神宫司厅,1940:578-579.

[7]山口健儿.鶏.ものと人間の文化史[M].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83:82.

[8]陈勤建.越地鸡形盘古神话与太阳鸟信仰[J].民俗研究,1994,1:31-38.

[9]夏小玲.民间建房“上梁”喝彩习俗探究:以常山县为样本[J].大众文艺,2012,11:182-198.

[10]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374-376.

[11]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377.

[12]安万侣著.邹有恒、吕元明译.古事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06、108、111.

[13]西宫一民校注.古语拾遗[M].东京:岩波书店,1985:53-54.

[14]柳田国男.白鸡.柳田国男全集(第27卷)[M].东京:筑摩书房,1970:423.

[15]中山太郎.日本民俗学(神事篇)[M].东京:大冈山书店,1931年:294.

[16]皇大神宫仪式帐.塙保己一.群书类丛(第一辑)[M].东京:内外书籍出版社,1932:3.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Culture and Chinchisai in Shikinen Sengu of the Ise Shrine:A Study of the Five-Colored Gohei and the White Chicken

LIU Lin-li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Beij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Shikinen Sengu of the Ise Shrine is an important sacrificial rite of Japanese Shinto.This essay examines two instruments used in the Chinchisai part of Shikinen Sengu:the Five-Colored Gohei and the White Chicken originated in China.Informed by the five-element thought,the Five-Colored Gohei grants a five-element structure to the sacrificial space and demonstrates Shinto’s acceptance of Chinese culture.The White Chicken also appeared in traditional Chinese sacrifices as the messenger of the Sun God however differ in the selection of the White Chicken,for Chinchisai must choose a white pair(male and female)without any chicken blood showing that Chinchisai has little yin-yang element but values the white color meaning the impurity of death and that of blood.

Ise Shrine;Shikinen Sengu;Chinchisai;five colored Gohei;the White Chicken

G13

A

1008-2395(2015)04-0012-07

2015-07-05

基金课题:国家留学基金管理委员会“国际区域问题研究与外语高层次人才培养项目”(201306015001)

刘琳琳(1973-),女,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日本神道教与日本文化研究。

猜你喜欢
伊势神道五色
按神道 促睡眠
五色为功——孙博文的艺术探索与价值
日本神道的《易经》视野
五色入五脏一年更健康
五色人小组
探访G7举办地日本伊势志摩
大提琴之树
奥运的五色环标志
日本社会への神道の影響
今夜,我们走过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