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 春 红
(安徽大学 历史系, 安徽 合肥 230039)
梁启超、钱穆历史人物研究之异同
邬 春 红
(安徽大学 历史系,安徽合肥230039)
摘要:梁启超和钱穆的同名著作《中国历史研究法》都对历史人物的研究作了一定的叙述,但研究历史人物的方法却不尽相同。对历史人物的分类,梁启超较传统,钱穆较新潮;对历史中少数人作用的看法,梁启超体现着一种矛盾史观,钱穆则是一种英雄史观;对于研究历史人物作用的看法,梁启超强调了时势造英雄,而钱穆则强调了英雄造时势;关于历史人物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关系,梁启超强调二者的平等地位,钱穆则强调文化对其他领域的主导作用;关于历史人物研究的侧重点问题,梁启超同等看待事业成功或失败的人物,将各种因素综合在一个人物身上,钱穆则更为看重失败不得志人物的作用,强调个人意志的作用。
关键词:梁启超;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
“所谓历史人物,是指对社会历史发展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人物。人是社会历史活动的主体,历史研究很大程度上就是研究社会历史活动中的人及其历史地位和作用,所以,历史人物研究是历史研究的基本内容。”[1]可见历史人物研究在历史研究中的重要作用。梁启超和钱穆同名著作《中国历史研究法》都对历史人物的研究作了比较丰富和深入的叙述,在历史人物研究的基本方法上值得借鉴。
一、对历史人物的分类之比较
梁启超说:“人的专史,是专以人物作本位所编的专史,大概可分为五种形式:(一)列传;(二)年谱;(三)专传;(四)合传;(五)人表。”[2]154这五种形式,都可以在中国古老的史书中找到类似的分类。可以说,梁启超对人物的分类是相对正统的,很接近我国正史的分类法。这种分类法的特点是显而易见的,是一个比较注重细节的分类法,能够让我们对于一些历史人物各个细节了解得比较详细,但可能在分类中有些重合的因素,如列传、专传和合传就很有可能都涉及同一个人。
钱穆别出心裁,以新的方法对历史人物进行了分类:第一,关于治世盛世的人物和衰世乱世的人物;第二,关于得志成功的人物和不得志失败的人物;第三,有表现的人物和无表现的人物。钱穆的这一分法是从整体方面进行了概括,是一种比较创新的分类方法,但这一分类方法同样也存在较多重叠的地方,如盛世的人物也可能是得志成功的人物,或是有表现的人物;衰世乱世的人物也可能是得志成功的人物,或者是无表现的人物。各方面都是交叉的,对其界定可能存在一定的困难。这一较系统的新分类法,给我们研究历史人物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还是很有价值的。“钱穆侧重从历史上衰世、失败、无为的另类人物来研究人物专史,深入至人的本质和精神世界,从而求得史心和文化的意蕴。”[3]
两位史家采取了不同的人物分类法,梁启超的分类能让我们更为容易地了解到人物的生平细节,接近传统正史的分类法,对人物的时代影响力比较重视,对人物的叙述也更为清晰,更为强调历史人物身上发生的事件。钱穆的分类比较新颖和宏观,是对一类人物作整体的研究,他强调人物的本质和精神世界,重视正史不看重的另类人物的研究,重视人物内心的文化因素,这种新的方法为历史人物研究提供了新的视野。同样,二者的分类都强调了有影响力的人物,也存在着类似的不足,容易在人物分类中造成重叠。
二、对历史人物中少数人作用的看法
梁启超曾谈到:“罗素曾言:‘一部世界史,试将其中十余人抽出,恐局面或将全变。’此论吾侪不能不认为确含一部分真理。”[2]106他认为,古代历史人物的研究可以是少数人物,但近代则应以群众为基础,他试图从一个中庸的角度进行分析,既强调影响又重视群众。“治史者常以少数大人物为全史骨干,亦属不得已之事。但有一义须常目在之者:无论何种政治何种思想皆建设在当时此地之社会心理的基础之上,而所谓大人物之言动必与此社会心理发生因果关系者,始能成为史迹。大人物之言动,非以其个人的资格而有价值,乃以其为一阶级或一党派一民族之一员的资格而有价值耳。”[2]108梁启超把英雄人物和群众看成了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不可能是所谓的“英雄史观”。但他又谈到:“固由近六十年间之中国其环境宜于养育袁世凯的社会,不宜于养育曾国藩的社会,两者所凭借之势优劣悬殊,然而袁世凯执著力之强,始终以一贯精神绝无反顾,效死以扶植其所属之恶社会,此种积极心理殆非曾国藩所能及也。然则岂惟如罗素言:‘将历史上若干人物抽出,则局面将大变’而已,此若干人者心理之动进稍易其轨,而全部历史可以改观。”[2]108-109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心理方面的一个强调,这一观点和前面的一些观点相比较,表现了梁启超在研究历史人物方面的一种矛盾的历史观。在西方近代思想传入以及革命形势发展的影响下,他开始认识到人民群众的巨大影响,但他亦无法摆脱传统的英雄史观,曾试图进行一个分界,把古代历史人物的研究以英雄史观为重要基础,而近代则以广大人民群众为基础。不过,他的这种挣扎失败了,他所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矛盾的历史观。关于梁启超持这种矛盾历史观的原因,也有学者指出:“由于在史学实践中,唯心主义的一元历史动力论对许多历史现象的解释都无法自圆其说,这就迫使梁启超不得不用这种貌似‘公允’的多元论来补苴罅漏,企图从制约历史发展的多种因素、特别是心物两者力量极限的度量中,去找出历史的因果关系和发展趋势。”[4]
钱穆则是主张英雄史观的。他说:“历史是关于全人群的,但在此人群中,能参加创造历史与持续历史者,则总属少数。”[5]90这可以看作是钱穆对少数人创造历史人物的一种强调。钱穆研究历史人物方面的历史观很显然是传统的一种英雄史观。钱穆所持英雄史观,主要体现在对个人作用的强调,他所强调的著史者的个人意识对历史记载的影响就是一个例子。有学者在归纳钱穆的思想时指出:“正是由于史家主体对同一材料的理解不同所致,它毫不例外地渗透着解释者的主体意识,是不同的主体精神的产物。”[6]
梁启超在对少数英雄人物作用强调的同时也承认人民群众的作用,这是在时代巨变的形势下的一种必然选择,但“英雄史观”在其意识中根深蒂固,所以他寻求了一种折中的办法,把历史划分为两个阶段,把“英雄史观”放在古代历史中,在近代历史中又加入了群众的影响。钱穆则自始至终强调“英雄史观”,强调少数个人的影响,这也是时代的产物。在全盘西化的思想发展愈为严重的情况下,钱穆主张保存中国传统文化,这是一种弘扬国学的重要方法,但也因此受传统的影响更深,不知不觉陷入传统的“英雄史观”中。
三、关于历史人物地位的研究
梁启超认为:“人物本位之史,既非吾侪所尚,然则诸史中列传之价值不锐减耶?是又不然。列传之价值,不在其为史而在其为史料。”[2]46在这里梁启超强调了历史中人物的研究在史料方面的重要价值,从对人物的记叙中,从而了解此人物所生活的社会环境、文化背景,而梁启超似乎更重视从人物传记中了解当时的社会环境,他说:“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倘使换了一个环境,成就自然不同。”[2]200梁启超以历史人物研究为载体,从中窥探社会的各个方面,尤其重视当时的社会环境,比较相信“时势造英雄”。 有学者就曾指出:“强调时代、地点、条件等因素对人物的思想影响,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了'时势造英雄'的观点。”[7]
钱穆说:“只有少数人卓然杰出,能开创出一新时代,主持一新局面,斡旋一新事业,此在政治、学术皆然。此乃有了人物,而始有此时代者。”[9]168和梁启超的观点显然不同,钱穆似乎更加强调“英雄造时势”。他说:“故要研究历史,首先要懂得人,尤其需要懂得少数的历史人物。如其不懂得人,不懂得历史人物,亦即无法研究历史。固然也有人脱离了人和人物中心来研究历史的,但其研究所得,将总不会接触到历史之主要中心,这是决然可知的。”[5]90-91因此,历史人物的研究更是研究历史的一个中心环节,脱离历史人物的研究,历史的研究将失去其主要意义。
综上可知,梁启超只是承认历史人物研究在史料方面的重要价值,他是想从人物研究的过程中加深对当时社会环境等各方面的了解。钱穆把历史人物研究当作历史研究的中心环节,强调其主体作用。历史人物研究是历史研究的一个重要部分,它和政治史、经济史等处于平等地位,并相互交织,共同构成人类的历史。
四、历史人物研究与文化专史研究的关系
梁启超就研究历史人物和文化专史的关系曾经提到:“作文学家的传,第一,要转录他本人的代表作品。我们看《史记》、《汉书》各文人传中,往往记载很长的文章。”[2]167同时,梁启超将文化史的研究进行了细化,分为语言史、文字史、史学史等很多类别,这里所表现的应该是一种狭义文化的分类,其也强调了狭义文化中各个分支与历史人物研究之间的联系。很显然,梁启超认为,历史人物的研究和文化专史的研究是处于同等地位的,二者在历史研究中互相补充,共同构成整个历史研究的一部分。
钱穆似乎更强调文化研究的主导作用,说:“文化是全部历史之整体,我们须在历史之整全体内来寻求历史之大进程,这才是文化的真正意义。”[5]129很显然,钱穆是从宏观的角度来理解文化的,强调文化研究在历史研究中的重要作用。他认为对历史人物的研究是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说:“纵使尚有隐了的贤人,我们也将觑面不相识,此实是中国文化的极大不幸极大危机。”[5]108他把人物的研究和中国文化密切的联系在一起。钱穆对文化研究的重视是显而易见的,在这里钱穆所强调的应是文化的一个巨大包容性,其他社会、政治、经济、历史人物的研究都应是文化研究的一个方面,在文化的整体性中进行历史人物方面的研究,将能更好地了解到历史人物的方方面面。正如有学者曾经提到:“他主要从史学研究方法、史学功能和价值、史学与其它学科的关系和历史人物的作用等方面入手,把中国史学演进与中国历史文化演进联系起来,指出中国史学精神和特质即是中国历史文化精神和特质的映现,中国历史文化精神和特质又决定了中国史学的演变及其精神特点。”[7]81
梁启超从狭义方面理解文化,把文化史研究和历史人物研究放在同等地位上;钱穆从广义方面理解文化,认为历史人物研究应该包含在文化研究之中。不论是广义的文化还是狭义的文化,都和历史人物的研究具有密切的关系,历史人物必然生活在一定的社会文化环境中,人物亦是文化的重要载体,因此,历史人物研究本身就和文化研究密切相关,文化研究也离不开历史人物这一重要载体。
五、历史人物研究侧重点的不同
首先梁启超主张历史人物的研究应该大事小事兼顾,注意到有关历史人物的各个方面。他说过:“凡真能创造历史的人,就要仔细研究他,替他作很详尽的传。而且不但要留心他的大事,即小事亦当注意。大事看环境、社会、风俗、时代,小事看性格、家世、嗜好、平常的言语行动乃至小端末节,概不放松。最要紧的是看历史人物为甚么有那种力量。”[2]147历史人物的研究应与人物自身以及当时社会的各个方面联系起来,这样才能更好地叙述出一个历史人物的全貌。他又说:“每一时代中须寻出代表的人物,把种种有关的事变都归纳到他身上。一方面看时势及环境如何影响到他的行为,一方面看他的行为又如何使时势和环境变化。”[2]147梁启超主张研究一个历史人物,将那个时代所有的相关事件都归纳在同一人身上,这是非常合理的一个做法,使恶者愈恶,仁者愈仁。梁启超对历史人物研究时很注重人物背后的事业,试图把每个历史人物都装扮的异常丰满。梁启超研究人物将历史上得志成功的人物和不得志失败的人物放在同等地位进行研究,他说:“所以伟大人物是作专史的主要对相。但所谓伟大者,不单指人格的伟大,连关系的伟大也包在里头。”[2]158梁启超研究历史人物更为重视综合各种因素来考虑,并且会将各种分散的事情综合起来考察。
钱穆在研究历史人物时,则相当重视对历史中不得志失败和无表现的人物。他认为:“在中国历史上,正为有此许多衰世乱世的人物,有此许多不得志而失败的人物,有此许多无表现无作为的人物,才使中国历史文化绵延不辍,直到于今,经历了四五千年的长时期,而依然存在。”[5]105这些在历史上没有作出伟大事业的人物往往更能表现中国的历史,是更值得研究的人物。钱穆认为外在的可能难把握,所以强调人的内心意志,更为强调人物内在个人可控的东西。钱穆历史人物研究的这一特点,是与钱穆重视传统理学的研究,强调心性合一的民族文化本体论有很大的关系,有学者指出:“钱穆继承并发展了中国儒家、特别是宋明理学心性合一的历史本体思想,既指出了历史文化本源上的自然性和发展中的客观实在性,历史文化的形成并非人的主观意志的产物,又强调了历史文化在本质上的超越性,即人文性和道德性,历史文化只是自然与人文的合一,是客观实在与主体精神的合一,即,天人合一。”[7]108因此钱穆在历史人物研究中侧重人格意志就可以理解了。
梁启超在研究历史人物时,注意到有关历史人物的各个方面。能够对历史人物作出全面的了解,这是其研究法进步的地方。关于其试图使“仁者愈仁、恶者愈恶”的研究方法,则是对传统的人物撰写方法的继承。这固然能很好地突出人物形象,但却有可能造成对历史事实的歪曲。钱穆研究历史人物时,重视对不得志失败和无表现的人物的研究,强调人物内在的人格意志,这固然能够对传统历史人物研究的不足进行一定的补充,但却容易滑向唯心主义的历史观。
在西方思想文化的剧烈冲击下,梁启超对社会环境给予了足够的重视,试图向西方学习以完善传统的中国人物研究法,但他接受了传统的中国文化教育,他的研究方法还是处处体现着对传统研究法的继承。因此,他的历史人物研究法,往往体现着一种中西对立,其历史观常常表现出矛盾性。钱穆有着传统文化教育的背景,看到了当时西化日益严重的弊病,因此,他寻求保存传统文化的新方法。在历史人物研究方法上,他立足传统理学思想来研究历史人物,强调在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中研究历史人物,用新的理论支撑点来阐述传统的历史人物研究法。两位史家的不同研究方法,都是特定时代的产物,梁启超受时代和传统影响都较深,其人物研究法有一定的时代进步性和传统继承性,但如果对时代和传统的关系不能很好把握,矛盾将不可避免。钱穆试图尽量保存传统,从理学角度强调人物人格意志,并对人物进行新的分类,这是历史人物研究法在传统基础上的创新,但若一味地强调人格意志,则容易走向唯心主义的历史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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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徐希军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LIANG Qi-chao’s and QIAN Mu's Studies of Historical Figures
WU Chun-ho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Anhui, China)
Abstract:In the books both namedMethodologyintheStudyoftheChineseHistory, LIANG Qi-chao and QIAN Mu told something about the study of historical figures, but they adopted different methods. For the classification, LIANG Qi-chao’s method was traditional while QIAN Mu’s approach was novel. In terms of the roles of some figures in history, LIANG Qi-chao adopted a contradictory view of history while QIAN Mu had a heroic concept of history. As for the study of the roles of historical figures, LIANG Qi-chao stressed that the times produced their heroes while QIAN Mu hold the opposite view. As to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istorical figure studies and culture studies, LIANG Qi-chao emphasized their equal status while QIAN Mu emphasized the dominant role of culture in other fields. When it came to the issues of significance in their studies, the former treated both successful and failed figures equally and integrated all factor into one person while the latter stressed the role of the failed people with the emphasis on individual will.
Key words:LIANG Qi-chao; QIAN Mu;MethodologyintheStudyoftheChineseHistory
中图分类号:K03;K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730(2015)05-0121-04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5.05.028
作者简介:邬春红,女,安徽合肥人,安徽大学历史系硕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2-27
网络出版时间:2015-11-11 10:42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51111.1042.02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