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静
(信阳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中江藤树(1608-1648),江户前期的著名儒学家,日本阳明学的鼻祖,因其在学问和教育方面的成就而被后人尊称为“近江圣人”。江户前期,在日本思想史上可以说正是佛教凋落、儒教勃兴的一个重要的具有转折意义的时期。当时,不仅幕府当权者大力扶持儒教、压制佛教,而且在思想界也涌现出崇儒排佛的风潮。当时的儒学者中江藤树(以下简称藤树)便是众多排佛论者中的一人。在中江藤树的思想体系中,关于儒佛方面的思想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而集中体现其儒佛观的论著非《翁问答》莫属。《翁问答》是以师翁“天君”和其门人“体充”的问答为体裁,充分体现藤树儒学体系的一部杰出的作品。关于儒佛之间的差异,藤树继早期的排佛檄文之后,在《翁问答》里进一步亮明自己的态度。由于本文意在探究藤树的儒佛观,所以只对《翁问答》里所体现的儒佛观进行考量。
在《翁问答》里,藤树详细阐述了自己的学问观。在他看来,世间的学问分为“真学问”和“伪学问”。藤树这样定义“学问”:“学问须以天道为根本准则。正因为如此,学问才是中国或世界其他各国争相追求的东西。顺从天道神理,才是真正的学问,且被命名为儒教或儒学。而违背天道神理的学问则是伪学问。”
也就是说,在藤树看来,对于世间真伪学问的辨别,当以是否合天理为基准。而在世间所有学问当中,只有儒教才合乎天道神理,所以是真真正正的学问。
那么,佛教是真学问还是伪学问,关于这点,藤树接前文继续道:“在学问当中,极类同于伪学问的如俗儒、墨氏、老氏、仏氏等。俗儒徒以诵记儒家的训诂词章为念,且只停留在耳听口说的层面,从不实践于德行。墨氏则不提倡儒家至公博爱的‘仁’,有本末倒置之嫌。老氏和佛氏以‘无方无体’而著称,实则丧失了中庸的骨髓。这些学问中,传至日本并被广泛传播的正是俗儒和佛家的学问。”
简言之,藤树认为佛教远不及儒教,它和俗儒、墨子、老子之流同属伪学问。佛教在伪学问当中,看似真学问,但因其“无方无体”、缺乏中和之骨髓,归根结底仍然属于伪学问。
在上述学问观的基础上,藤树又展开人生观方面的论述。“在天竺,释迦、达摩等为优秀的狂者。对求道且得道的人,除圣人外,可分为上中下三段。中行位圣人之下,为仅次于圣人的贤者,属第一段。狂者,中行之下,属第二段。第三段当属狷者。虽奋力求学,却达不到上述三段的则是俗学之徒。”(笔者译)
如上所述,藤树将追求学问之人分为五等,依次为:圣人、中行、狂者、狷者、俗学之徒。他认为圣人有绝对的优势,属于最上层之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圣人已达无障碍无烦恼的境界,且拥有不可思议的神通,故谓之“圣人”。藤树将圣人的境界归纳为“至妙天真、艮背适应”。顺应天理,谓之“天真”;具灵明之天性,且不因境况变化而有所增减,谓之“艮背”;待事接物时,若能去一己之私,且能灵活应对,则称之为“适应”。换言之,在此混沌世界之中,若拥有灵明的天性,即便周遭事物变化无穷,也能自由灵活且完美应对,即“艮背适应”。藤树以“艮背适应”一词便表达出中庸思想的精髓。圣人之下的中行,如颜回、孟子等,虽也为大贤,但其终在圣人之下。他们在天性灵明方面,虽不及圣人,但已具备“至妙天真、艮背适应”的雏形,所以无论其言论还是行为已和圣人无异。那么藤树缘何认为释迦牟尼和达摩位于中行之下,且称之为“狂者”,是因为在藤树看来,狂者虽有无欲之心,但其待事接物却“猖狂妄行”,终究难敌圣人的“至妙天真,艮背适应”。关于此点,藤树这样解释道:“狂者虽已领悟宇宙本体之广大,天道根源之高明,但尚未领会中庸思想之精微,亦未达中庸绝佳之境地,虽有见性成道之心术,却因粗犷迂回而使其修行显得异样,终使其行为流于猖妄。”(笔者译)
简言之,藤树认为佛教在“艮背适应”,即在儒家的中庸思想方面非常欠缺。换言之,儒家在此方面优于佛家思想。随后,对释迦牟尼弃家弃显贵身份而专注于修行之事,藤树道:“释尊若能悟此心,便可将王宫当作修行之地、说法之所,可将天子之位视为粉碎烦恼之摩尼轮,更可将龙袍宝殿看作麻衣草团,把礼乐刑政作为说法之媒介而拯救更多世人。可惜他却弃王宫而入深山,厌华服而喜麻衣。皆因其无法‘艮背适应’之故。”(笔者译)
由此不难看出,儒学者藤树对世俗生活态度之肯定,对佛教鼻祖释迦牟尼做法批判之激烈。
藤树对佛教在人伦方面的欠缺做了批判。藤树道:“儒家悟道则心愈细,佛家悟道则心愈粗。”(笔者译)那么藤树缘何以粗细来区分儒佛呢,为此,藤树特地举了一个极端例子以佐证其观点:“佛家认为若超越太虚,其位则可至最上、最尊,其时已无需在意孝悌之伦理。如黄檗禅师曾弑其母却被佛教认为乃大孝之举。佛家还宣扬三纲五常不过是人经营虚幻人世之举,对极乐往生则无意义,以此来迷惑人心,并教诲佛门信徒:即便是杀君弑亲的十恶不赦的恶人,通过念佛也可脱胎换骨而极乐往生。”(笔者译)
藤树对佛教教义的批判由此可见一斑。佛家修行以出世作为第一要义,所以即便其行为曾违反世间人伦,通过修行仍然可以极乐往生。可是在儒学家藤树看来,世间人伦才应该为第一要义,所以其对佛家将人伦看成次要的做法完全不能苟同。因而,藤树严词批判佛家在人伦方面的缺失,并认为那些过失虽是末流僧侣所犯下的罪过,但追根溯源却始于“释尊无欲妄行”之故。另外,藤树认为儒家学者修行之路,宛如一条可通往山顶的既定之路,而佛家学者修行之路,则犹如在山高的五分之四处,有一低洼之处,从此处再无通往山顶之径。
基于此,藤树在《翁问答》里对五山禅僧所主张的将佛教五戒与儒教五常一视同仁的观点也做了深刻的批判。体充曰:“佛家认为五戒和五常虽不同名却同心,您认为正确吗?”师曰:“那如同没有到过京城的人却杜撰出的京城游记一样。五常本为天神地祗之大德,乃人生之天性,为佛家佛性根本无法超越的至高无上的天德。 尽管如此,却将佛之五戒与儒之五常同等看待,此乃与‘金和铅名不同,却均为金属’之言论如出一辙。此类论争虽不足道,不知心学的人却常因此生惑。”(笔者译)
由此可以看出,藤树完全不赞同“五常=五戒”的观点。简言之,藤树认为,在人伦方面,佛教并非不具备人伦思想,但却始终位于儒教之下且无法超越儒教。
藤树在《翁问答》里除了上述的对释尊及佛教寻常理论的批判,还立足于“权”,毫不留情地对达摩所创的“禅”进行了批判。根据《翁问答》里师徒的问答,可以将藤树的“权”思想做以下归纳:(1)“权”本为“秤”,圣人因巧妙用“权”而天人合一,从而能灵活自然地应对各种状况。所谓圣人,即擅用“权”之人。(2)“权”外无“道”,“道”外无“权”;“权”外无“学”,“学”外无“权”。初学之人虽无法像圣人一样妙用“权”,但当以此为目标而不懈努力。
不言而喻,上述“道”即为儒教,“学”即儒学。对《翁问答》时代的藤树来讲,“权”与“道”既然有如此紧密的联系,也就意味着从根本上他将“权”作为儒教教义的核心而看待。也就是说,“权”为藤树追求学问之目标。另外,藤树在《翁问答》认为:若不知“权”之根本,即便致力于“心学”,不管多么地努力,多么地以正真为乐,最终势必落入俗套而偏离正法。
在指出“权”的真正含义及初学者的注意事项之后,藤树将误解“权”意的人分为两类:一类为俗儒,另一类则为佛家之狂人。对于后者,藤树认为:佛家不辨中庸精微之准而任由无欲之心妄行,实乃背离了“权”,学禅之人尤甚。“权”为中庸精微之神理,佛家偏离“权”法,而不拘行迹,是因为其未参透“权”之形体,只见“权”之影,便误以为“权”之实体之故。无疑,这正是藤树对“禅”的深刻批判。那么,藤树特地将以宣扬无欲为教义的“禅”作为典型批判是因为在他看来,仅从表面来看,“禅”和“权”非常相似,然而学禅之人最终任由无欲之心而妄行,学儒之人却因将“中庸精微之神理”“艮背适应之天真”放于心底而神形合一。正因为有如此根本上的差别,才导致落入“无欲妄行”的“禅”而无法追及可充分运用“权”的儒学。
毋庸置疑,《翁问答》时代的藤树延续了其前期的排佛观(见拙著《中江藤树排佛思想初探——以前期著作为中心》),更加详细全面地表明了自己的儒佛观:无论在学问观、人生观、人伦观,还是在禅学方面,佛教均不及儒教。这正是藤树穷其一生孜孜不倦地研究儒学且不遗余力地推广儒家学说的深层原因。
[1]中江藤树.中江藤树文集[M].日本:有朋堂文库,1927:36-153.
[2]中江藤树.藤树先生全集三[M].日本:岩波书店,1940:225.
[3]中江藤树.藤树先生全集二[M].日本:弘文堂书店,1971.
[4]木村光德.藤樹学の成立に関する研究[M].日本:风间书房.
[6]源了圆.江戸前期における儒教と仏教との交渉(《日中文化交流史叢書四·宗教》)[M].大修馆书店,1996.
[7]肖平.论日本江户时期的排佛思想[J].日本学刊,19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