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延娜,苏国伟,王振伟
(1.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2.河北大学 校长办公室,河北 保定 071002)
自《论衡》诞生以来,对它的评价与研究始终不曾间断。两千年来,历代学者和思想家对之褒贬不一,但其“距师”“伐圣”、批判、怀疑精神屡遭贬薄,则是不争的事实。学者黄晖《论衡校释·自序》将中国古代对《论衡》的认识分作三个时期:一是自汉代到唐代,此段时期认为《论衡》是一代伟著;二是受理学影响并带有道学习气的宋代,认为《论衡》是一部离经叛道的书,这一看法直接影响了明清时期对王充及《论衡》的评价;三是明清时期,取其辩博的文人学者都极力表彰此书,但对《问孔》《刺孟》等篇章仍承袭前人成见,斥责他是非圣无法[1]。在这三个时期中,宋人对《论衡》的研究与评价起到了重要转承作用。鉴于此,有必要对宋代《论衡》研究状况进行回溯,以期更加清晰地反映出宋代文学观念与思想意识演化变迁对《论衡》研究与评价的影响。
《论衡》于汉章帝元和三年(86年)著成,流传至宋初时,其版本已形成民间流传的二十七卷本和中央政府所藏的三十卷本两个系统。这两个系统在杨文昌刻本《〈论衡〉序》中曾被提到:“得俗本七,率二十七卷”“又得史馆本二,各三十卷。”[2]但今存最早著录《论衡》的目录书——《隋书·经籍志》在将其列入子部杂家类后,记为二十九卷。这是不是宋初流传的第三种版本系统呢?清人周中孚认为《隋书·经籍志》著录《论衡》为二十九卷,应是未计入最后一卷《自纪篇》。余嘉锡也认为,如果不是唐初所得隋炀帝东都藏本有阙失,那就是未数《自纪篇》一卷[3]。且此后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新唐书·艺文志》《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崇文总目》《宋史·艺文志》等国内外官私目录均著录《论衡》为三十卷,所以二十九卷本应该不是独立的《论衡》版本系统。
宋初流传的《论衡》二十七卷抄本与三十卷抄本错误颇多,“篇卷脱漏,文字踳驳,鲁鱼甚众,亥豕益讹,或首尾颠踬而不联,或句读转易而不纪,是以览者不能通其读焉。”[2]为改变这种状况,北宋庆历五年(1045年),进士杨文昌将所得《论衡》俗本与史馆本对照合校,并作序刊刻,“实《论衡》最早刻本”,但“久绝传本,各家著录,均未叙及”[4]。此本现今只有杨文昌题序流传下来,此序最早见存于元至元宋文瓒十五卷刻本《新刊王充论衡》。据张宗祥、黄晖等人所见,北平历史博物馆在抗战前所藏宋本残卷,“民国十年(1921年)清理内阁档案所得。原书仅存第十四卷至第十七卷一册”,或为杨文昌刻本残卷,现今下落不明,仅有《馆藏宋本论衡残卷校勘记》保存在国家图书馆。南宋会稽太守洪适于乾道三年(1167年)重刊杨文昌刻本,“今所谓宋本以及元本、通津草堂本,皆自此出。盖北宋本早无传本,传世之《论衡》皆出南宋洪刻矣。”洪适刻本目前保存下来的只有残卷和经过后世修补的刻本:一为宋光宗时刻本,二十五卷,现存日本宫内厅书陵部图书寮,惜缺二十六卷以下五卷,“刻印俱佳,为宋本珍品”,“纸刻鲜明,字字员秀,脱胎于鲁公,更觉有逸致”,“论衡一书以是书为最善”[5];二为宋刻元明递修本,又称“三朝本”,八册,三十卷,现存国家图书馆,“由于元、明两朝多次修补,版框高低不一,字体和版口的格式各异”,其中一小部分为宋刻,“每半页十行,每行二十至二十一字,版心顶端载本页字数,下端有刻工姓名,与日本宫内厅所藏的宋版《论衡》残卷相同”[6],但很多地方字迹模糊,难以辨认,且多有缺字之处,所以只可视为文物性善本,而非学术性善本。洪适重刊杨刻本时曾作题序,此序现有缺文,仅存69字,见于元至元宋文瓒十五卷刻本《新刊王充论衡》。
自东汉至唐代,儒释道三家并存,儒学思想的独尊地位尚未确立,对“圣贤先哲”的崇拜观念也比较薄弱,伦理纲常观念还没有对社会生活产生太大的影响。在这种社会背景与思想状况影响下,这一时期对《论衡》的总体评价是高度赞扬的。但随着儒家思想独尊地位的逐步确立,自唐代开始,逐渐出现批评的声音。如刘知几在《史通》中,一方面对《论衡》一书大加赞叹,“儒者之书,博而寡要,得其糟粕,失其菁华。而流俗鄙夫,贵远贱近,传兹抵牾,自相欺惑,故王充《论衡》生焉”;另一方面又对王充本人大加贬斥,“王充《论衡》之《自纪》也,述其父祖之不肖,为州闾所鄙,而已答以瞽顽舜神,鲧恶禹圣,夫自叙而言家世,固当以扬名显亲为主,苟无其人,阙之可也;至若盛矜于已,而厚辱其先,此何异证父攘羊,学子名母?必责以名教,实三千之罪人也”[7]。刘知几的批评引领了宋人对王充及《论衡》的评价,一改前代的积极,对其进行了尖刻的批判,认为《论衡》是一部离经叛道的书,且此后呈现出一路直下的态势。如陈骙《文则》:“王充《问孔》之篇,而于此书多所指撼,亦未免桀犬吠尧之罪欤。”[8]黄震《黄氏日抄》:“甚至讥孔、孟而尊老子,抑殷、周而夸大汉。皆发于一念之怨愤,故不自知其轻重,失平如此。”[9]王应麟在其《困学纪闻》卷十引刘知几关于《论衡》“不孝”的议论后说:“葛文康公亦曰:‘充刺孟子,犹之可也;至诋訾孔子以系而不食之言为鄙,以从佛肸、公山之召为浊,又非其说骖旧馆,而惜车于鲤,又谓道不行于中国,岂能行于九夷。若充者,岂足以语圣人之趣哉?即二说观之,此书非小疵也。吕南公谓:充饰小辩以惊俗,蔡邕欲独传之,何其谬哉!’”[10]宋刘章作《刺刺孟》,明时已亡佚,据明朗瑛《七修续稿》卷四辩证类“书名沿作”条云:“王充有《刺孟》,宋刘章作《刺刺孟》。柳子厚有《非国语》,刘章做《非非国语》。此皆反而正之之意实难也。况王乃辞胜理者,因孟而矫之,时则可耳。柳以正理,而矫淫诬之辞,刘何能胜之耶?惜未见其书。”[11]
宋代为何会出现对王充与《论衡》的严厉批评呢?明人胡应麟将原因归结为 “当时以新特而过称之,近世以冗庸而剧诋之。匪充书异昔也,骤出于秦汉之间,习闻于濂洛之后,遇则殊哉。而宋人穷理之功,昭代上儒之效亦著矣”[12],这种分析也是相当中肯精辟的,指出了文学观念的变化、思想意识与价值观念的演化变迁是《论衡》在宋代受到恶评的原因。
(一)文学观念的变化。唐宋古文运动以后,“八代之文”的地位骤然下降,古文派的文章观开始在宋代占主流地位。在这种趋势下,《论衡》所体现出来的 “冀俗人观书而自觉,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充书不能纯美”“充书既成,或稽合于古,不类前人”“充书文重”等语言通俗、行文直白、不合于古、不加推敲的文学观念自然而然容易受到批评。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中写到:“充好论说,始如诡异,终有实理。以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闭门潜思,户牖墙壁,各置刀笔,著《论衡》八十五篇,释物类同异,正时俗嫌疑。后蔡邕得之,秘玩以为谈助云。世谓汉文章温厚尔雅,及其东也已衰。观此书与《潜夫论》《风俗通义》之类,比西京诸书骤不及远甚,乃知世人之言不诬。”[13]他认为东汉文章不及西汉文章,其证据便是《论衡》等书“比西京诸书骤不及远甚”。
如果说晁公武的批评只是表明了一种态度的话,那高似孙的批评就具体得多了。高似孙《子略》卷四“王充论衡”条:“其为言皆叙天证、敷人事、析物类、道古今,大略如仲舒玉杯繁露。而其文详,详则理义莫能核而精,辞莫能肃而括,几于芜且杂矣。汉承灭学之后,文景武宣以来,所以崇厉表章者,非一日之力矣。故学者向风承宣,日趋于大雅多闻之习。凡所撰录日益而岁有加,至后汉盛矣。往往规度如一律,体裁如一家。是足以隽美于一时。而不足以准的于来世。何则?事之鲜纯,言之少择也。刘向《新序》《说苑》奇矣,亦复少探索之功,阙诠定之密,其叙事有与史背者不一。二书尚尔,况他书乎……客有难充书繁重者,曰石多玉寡,寡者为珍。龙少鱼众,少者为神乎。充曰文众可以胜寡矣。人无一引,吾百篇,人无一字,吾万言,为可贵矣。予所谓乏精核而少肃括者,正此谓欤。”[14]从这段话里我们既能看到古文派文章观的具体原则及其与汉代文章观的异同,更可见古文派在思想观方面的卫道性质及其对《论衡》文风的立场和态度。宋人对《论衡》的批评,是从秦汉古文与“八代之文”的差异出发,这也反映了古文运动以后人们看待《论衡》眼光的变化。
(二)思想意识与价值观念的演化变迁。随着宋代儒学地位的强化,宋人思想渐趋保守、正统,思想意识与价值观念的变化必然带来评价角度的变化。对《论衡》的评价,也由魏晋时期的“帐中异书,汉儒之所争睹”“释物类同异,正时俗嫌疑”“上穷阴阳之奥秘,下摅人情之归极”这样一部奇书,变为宋时“饰小辩以惊俗”“不足多道”的普通书籍了。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说:“初著书八十五篇,释物类同异,正时俗嫌疑。蔡邕、王朗初传之时,以为不见异人,当得异书。自今观之,亦未见其奇也。”[15]吕南公《题〈论衡〉后》曰:“或夫饰小辩以惊俗,充之二十万言,既自不足多道。邕则欲以独传为过人之功,何缪如之?良金美玉,天下之公宝,为其贵于可用耳。小夫下人,偶获寸片,则卧握行怀。如恐人之弗知,又兢兢于或吾寇也,而金玉果非天下所无,信以充书为果可用乎,孰御天下之同贵?有如不然也,邕之志虑,曾小夫下人之及耶!”[17]
“以资谈助”,本是崇尚清谈的魏晋人对《论衡》的高度评价,但在思想正统与保守的宋人眼中,就变成一种贬低之词。高似孙《子略》说:“‘谈助’之言,可以了此书矣。”[14]针对魏晋间传言蔡邕秘玩《论衡》以供谈助,高似孙说:“邕则欲以独传为过人之功,何缪如之。”[14]产生这种评价,不是因为《论衡》本身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是因为宋代的时代思想与社会风气发生了巨大变化。
王充在《问孔篇》《刺孟篇》中对孔子、孟子加以质问和针砭,被认为是“非圣”;在《自纪篇》中对祖上“勇任气”“横道伤杀,怨仇众多”的行为如实记载,又被视为“不孝”。《论衡》的怀疑精神、“非圣”“不孝”,这些都注定了它在儒学独尊、理学兴盛的宋代备受批评的命运,尤其在理学兴盛的南宋更是饱受非议。如明人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曾有论述说,“《论衡》不甚称后世”,“近世诮充太甚”[12]。这里的“后世”“近世”指的就是宋代。
虽然从宋人对王充及《论衡》的评价中,能窥见愈来愈重的批评意味,但仍然可以从中看到《论衡》对宋代初期思想文化产生的重要影响。
(一)《论衡》对宋初文人创作的影响。如《论衡》蕴涵的宿命思想,对宋初词人晏殊创作就产生了重要影响。《宋文鉴》卷十五载晏殊论命诗一首,其题为《列子有力命王充论衡有命禄极言必定之致览之有感》,诗云:“大钧播群物,零茂归自然,默定既有初,不为智力迁。御寇导其流,仲任派其源。智愚信自我,通塞当由天。宰世白皋伊,迷邦有颜原。吾道诚一概,彼途钟百端。卷之入纤豪,舒之盈八埏。进退得其宜,夸荣非所先。朝闻可夕陨,吾奉圣师言。”[17]虽说反映了晏殊对人生的悲观看法,但也体现了《论衡》对于宋初文人的影响。
(二)《论衡》在宋代初期产生的影响,还体现在宋初各大类书及语言学书对《论衡》的大量引用中。《太平广记》《太平御览》《广韵》等著名类书、韵书,都从不同的角度对《论衡》进行过大量征引。《太平广记》把《论衡》作为传说故事的渊源,与王充作《论衡》的原意毫不相关,如卷一七一中《李子苌》的故事,就来自《论衡·乱龙篇》中王充对设土龙求雨的解释[18]。《太平御览》是北宋重要的一部类书,这部类书多从事物的角度对《论衡》进行大量摘引,如《天部二·天部下》引《论衡》3条,《天部四·日下》引王充《论衡》多达8条。《广韵》从文字角度摘引《论衡》的内容,如卷五“一屋”韵中载“蜟:复蜟,蝉未脱者。出《论衡》”[19]。宋初《论衡》被类书、韵书的引用,沿袭了前代传统,肯定了《论衡》的价值和意义。
(三)《论衡》在宋代初期产生的影响,也体现在此书在佛门的广泛流传。宋初释赞宁作《难王充〈论衡〉》三篇,这三篇文章虽未流传到今天,但据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六记载:“近世释子多务吟咏,唯国初赞宁独以著书立言尊崇儒术为佛事,故所著驳《董仲舒繁露》二篇《难王充论衡》三篇……极为王禹偁所激赏,故王公与赞宁书曰:累日前蒙惠顾才,辱借通论,日殆三复,未详指归。徒观其涤繁露之瑕,劘论衡之玷……使圣人之道无伤于明夷,儒家者流不至于迷复。然则师胡为而来哉?得非天祚素王,而假手于我师者欤”[20]。从王禹偁对赞宁的“激赏”中虽然可知他二人对《论衡》持批评态度,但也从侧面反映出《论衡》在沙门中亦有流传,足见其在宋初之影响。
(四)《论衡》在宋代初期产生的影响,还体现在宋代对《论衡》的严厉批评中,间或夹杂着肯定声音。杨文昌的《〈论衡〉序》秉承前代对《论衡》高度评价的遗绪,认为《论衡》“订百氏之增虚,诘九流之拘诞。天人之际,悉所会通;性命之理,靡不穷尽。析理折衷,此书为多”。“其文取譬连类,雄辩宏博,岂止为‘谈助’‘才进’而已哉,信乃士君子之先觉者也!秉笔之士,能无秘玩乎。”虽然这种正面肯定的声音并不多见,但毕竟反映了宋代对《论衡》评价的不同意见,在对《论衡》发展史进行研究时不可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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