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静
(河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隐形的子弹》(“Invisible Bullets”)一文是格林布拉特在莎士比亚和文艺复兴研究方面的代表性论文。格林布拉特本人十分重视它①本文以格林布拉特的专著《莎士比亚的商讨》中的文本为准,对此文的引用将在文中直接标注页码,见Shakespearean Negotiations:The Circulation of Sociat Energy in Renaissance Englan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自1981年初次发表后,又多次修改,收入多个文集,被认为是格林布拉特新历史主义模式中最重要的研究。他在文中所提出的文艺复兴时期权力的颠覆与抑制模式以及他与众不同的逸闻主义的论证方式,曾在莎士比亚和文艺复兴研究领域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和争议。但是,时至今日,一方面,“颠覆”与“抑制”模式的渊源、是否存在权力运作的其他可能方式、这种模式与冲突的动态结构之间的关系等还没有充分厘清;另一方面,其逸闻主义式的论证方法的有效性和缺陷也没有得到进一步评估。鉴于此,本文试图从批评假设与批评方法这两个层面,来重新审视格林布拉特的这篇代表作,以此来揭示他的新历史主义的洞见与盲视。
《隐形的子弹》中最重要的假设,是权力的颠覆与抑制(subversion/containment)模式。简要地追踪一下他的论述轨迹,看他如何用一种极具个人特色的方式提出自己的核心假设,以便后文对他的批评假设和批评方法进行评估。
在论文的开始部分,格林布拉特并没有遵循一般的学术写作惯例,开门见山地提出自己的核心观点,而是首先考察了托马斯·哈利奥特(Thomas Harriot,1560-1621)的《关于新发现的弗吉尼亚的简短而真实的报告》(A Briefe and True Report of the New Found Land of Virginia[1],以下简称《报告》)。他从哈利奥特对如何把基督教强加给美洲印第安人所做的论述中,看出了一种对宗教的隐晦批判——宗教是权威强加给脆弱和轻信的人身上的。而且他发现,哈利奥特文本中所隐含的观点暗合了马基雅维利(NiccolòMachiavelli,1469-1527)对宗教的看法:“宗教起源于一个受过教育的世故的立法者强加在单纯民众之上的强制性信条”。哈利奥特关于殖民地的记述,正是对马基雅维利这一宗教观的检验:以哈利奥特为代表的欧洲殖民者扮演的是那个所谓的“受过教育的世故的立法者”的角色,而印第安人则是所谓的“单纯民众”。殖民者用其所谓的“奇迹”,即欧洲先进的技术,摧毁了印第安人之前笃信的宇宙观,使其陷入信仰危机,从而接受基督教。
格林布拉特指出,这一行为中隐含着一个悖论: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哈利奥特把自己的宗教强加给了印第安人,但实际上却是,他无形中检验并且证实了以上马基雅维利对宗教起源的假设。这一假设在当时的欧洲极具颠覆性,因为一旦把它应用到基督教上,基督教也可以被视为一种欺骗,那么建立在基督教基础上的欧洲文明就会失去根基,其合法性就会受到质疑。但是,格林布拉特在这里笔锋一转,指出哈利奥特的真正目的不在于颠覆,而在于加强欧洲的殖民统治。这样,新教在美洲的殖民,非但没有产生对宗教强制性的怀疑和批判,反而肯定了它的强制性并被强制推行。因此,在弗吉尼亚殖民地,对基督教秩序看似激进的摧毁不是对其消极的限制,反而是建立这一秩序的积极条件。
经过这一番论述,格林布拉特进而提出了本文的中心假设:“颠覆正是权力的产物,而且推进权力的目的……权力不仅产生了自己的颠覆,而且是建立在颠覆的基础之上的。”这不仅是他解读哈利奥特的报告得出的结论,也是他对文艺复兴权力运作方式的核心看法。他把这种颠覆与抑制模式运用到对莎士比亚戏剧的分析上,并在《亨利四世》(上、下篇)及《亨利五世》中的哈尔这一形象中,看到了它的运作。在剧中,哈尔先是以一个浪荡子的形象出现的,整天跟福斯塔夫等一群小混混厮混在一起。后来,危机之下,他幡然醒悟,终成一个完美的国王形象。然而,哈尔的完美形象,是建立在对完美形象的颠覆以及对颠覆的抑制之上的。当观众以为他是浪子回头时,却失望地发现,他的救赎其实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在第一幕第二场结尾处的独白中,他说得很明白,他的计划就是先要塑造一个浪子的形象,当人们以为他不可救药的时候,再寻找机会反转剧情,“推翻人们错误的成见,证明我自身的价值远在平日的言行之上”[2]。就像黑与白的强烈对比,会让黑的更黑,白的更白,回头的浪子会让人觉得更加可贵,从而更加强化自己的权威。因此,尽管我们在剧中处处都可以看到权力结构潜在的不稳定性,好像权力随时都有可能被颠覆,但哈尔最终的救赎却是注定了的,或者说,是早就计划好了的。格林布拉特通过哈尔的例子表明,颠覆无论如何最终总会被遏制。
格林布拉特此观点一出,在学界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争论的焦点是,在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颠覆是否从一开始就被生产它的权力所抑制。以英国的文化唯物主义者为代表的反对者认为,格林布拉特的论述太过于总体化,而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是存在反抗的空间的[3]。而为抑制辩护的人则持有与格林布拉特相似的观点,认为 “在现代政权中,权力总能找到一种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4]。不过,无论反对者还是支持者都同意,格林布拉特的颠覆与抑制模式对于我们理解文艺复兴时期的权力极具启发。换句话说,学者们对于他提出的颠覆与抑制这两个术语本身没有异议,他们的分歧在于颠覆与抑制在特定时刻的比率,或者说哪一方占主流的问题。
其实,格林布拉特的这种权力观,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福柯的影响。以上对格林布拉特的颠覆与抑制模式的两种不同反应,其实可以看作是对福柯关于权力的论述的两种不同解读。第一种解读把福柯视为一个宿命论者。宿命论的福柯强调权力网络,这个网络构成所有关系共存的话语场。在这种权力观内,任何反话语都没有存在的空间。福柯在对一元权力的分析中,尤其是在他早期的体制史如《诊所的诞生》和《规训与惩罚》中,确实显示出了一种对一元权力的赞同或至少是容忍的态度[5]139。对福柯的第二种解读则要乐观些。这种解读认为,虽然权力关系无处不在,但却没有哪一种关系是必须的。既然所有关系都是偶然的,那就都有弱点。福柯对权力的这种叙述没有赋予抑制无所不能的力量,但也没有乌托邦式地以为权力可以被超越。对他来说,并非不存在解放或自由的可能性,他的权力观也并非是宿命论的。虽然他认为总体的进步不可能,但在微观层面对具体权力实施反抗却是可能的[5]。
显然,以格林布拉特为代表的新历史主义者与“宿命论者”福柯关于权力的看法一致,而以文化唯物主义者为代表的反对者则倾向于第二种解读,更认同颠覆的潜力。在二者的观念中,斗争(表面或实际的)都是权力关系中一个重要的共同分母。不管是新历史主义者的颠覆与抑制的二元对立,亦或是文化唯物主义者的残余——主流——新兴的范式,它们都暗示,冲突主导了社会政治和文化实践。虽然大部分的时候,冲突的结果像新历史主义者认为的那样倒向权威、主流、精英、父权一边,但冲突也是多样的,而不总是注定要失败。主体和客体、自我和他者之间相互依赖,这既是任何具体的权力实施的语境,也限制了权力的实施。这样,就为协商保留了一个空间。
现在来看社会过程的这种二元对立和冲突,发现它既可以使权力取得压倒性胜利,也可以引发妥协、协商、交流和变化。由此可见,虽然格林布拉特的颠覆与抑制这个冲突的二元对立启发了对文艺复兴文化的阐释,但它仍有许多问题无法解释,尤其是社会的变化。而一个基于商讨和交换的模式也许更能解释社会的变化[6]。在这样的模式下,颠覆并不是改变现存状态的唯一选择。对立的各方可以通过协商来解决问题、做出调整甚至改变。抑制依然存在,但它不是全能的,不然社会就会一直保持原来的状态,停滞不前。社会通过中心与地方、高与低的力量的相互干涉而发生改变。即便这种改变如福柯认为的那样,不一定就比之前的好,不一定就是“进步”,但至少多了一种不必一定要如此的选择。颠覆与抑制之间的协商,是有权势的少数与被统治的多数之间不平衡的共同的努力。而商讨的基础则是对现状不完全满意的双方或更多方的能动性。也就是说,在留有商讨空间的模式中,仍然会存在强制性的规训,但同时不仅那些反抗力量,就是规训本身也可能被侵蚀或被抑制。这一过程不具革命色彩,但也没有宿命论的无望。它既不预示权力的终结,也不想象权力关系的随意转换,而是且行且看且变。
格林布拉特对于以上由他的颠覆与抑制模式引发的争论和批评并非不敏感。事实上,在《隐形的子弹》初次发表之后,在各种批评的启发下,他的观念发生了一些变化。因此,在《莎士比亚的商讨》中,他不再依赖一元的“权力”来理解文化错综复杂的动机,而是找到诸如社会能量的“流通、交换、商讨”这样更具动态性质的词汇。
格林布拉特的成功之处不仅在于他在理论假设上表现出激进的姿态,在很大程度上还在于他采取了一种与通常的学术论文迥异的写作方式。他的方法在文学研究领域独树一帜,被认为是重塑了文艺复兴研究的方法[7],但同时也招致了批评无数。因此,评估格林布拉特的新历史主义的另一种方式,不是考察他的结论,而是考察他的方法:他是如何呈现材料,又是如何得出结论的。
格林布拉特最典型的方法是“逸闻主义”式的厚描——把两个或多个看似与主题无关的逸闻、事件或物体与经典作家放在一起,进行并置分析。可以说,正是这些“奇怪”的类比支撑起了他的论点。下面以《隐形的子弹》为例,来考察他是如何使用这些材料,以及他对这些材料的使用是否恰当。
格林布拉特引用马基雅维利来证明宗教的欺骗性,但是,他也承认,这一观点“并不实际上存在于马基雅维利的著作中”。这让我们好奇,马基雅维利对于宗教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在《论李维》第11章中,马基雅维利写道,信仰在“率军征战、动员平民、维持世人的良善和使恶人蒙羞”方面起到了极大的作用,精明的人都会求助神明。而宗教信仰带来“好的秩序,好的秩序带来好的运气,好的运气又能成就伟大的事业”。在之后的几章(第12-15章),马基雅维利用各种例子证明宗教在统治中的重要性[8]。可见,马基雅维利在这里强调的更多的是宗教对凝聚社会的积极贡献。他并没有思考宗教的起源问题,也没有表达对宗教的否定态度,更没有暗示宗教起源于政治欺骗,反倒是对利用宗教保持社会和谐持肯定的态度。因此,格林布拉特将马基雅维利与宗教理论及欧洲文化和信仰的起源认同,缺乏来自于马基雅维利本人的文本的支撑。他对马基雅维利的解读更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而进行的“误读”。
格林布拉特用同样的方式“误读”了哈利奥特的《报告》。他也承认,哈利奥特“并没有发表过任何类似马基雅维利式假设的言论”,但又说:“如果我们仔细考察哈利奥特的报告,就可以发现一种类似于马基雅维利的观念……以及试图检验这一马基雅维利式假想的想法。”因此,格林布拉特把哈利奥特塑造成一个“马基雅维利式的人类学”的鼓吹者。但如果我们真的仔细去考察哈利奥特的文本的话,可能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对哈利奥特的文本的解读中有两个关键问题。第一个是哈利奥特对印第安人的态度。在格林布拉特的叙述中,哈利奥特是典型的持有欧洲中心思维的殖民者,用欧洲的先进来对比印第安人的落后。但在哈利奥特自己的叙述中,他似乎并没有可以用欧洲的技术优势去压迫印第安人,反而认为印第安人天赋并不坏[1],对印第安人的智慧颇为赞赏。因此,即便哈利奥特如格林布拉特认为的那样,是个欧洲中心论者,那也不是自觉的。第二个问题是印第安人的宗教。根据哈利奥特的记述,印第安人是多神教的。这意味着他们易于皈依基督教的神,但同时还意味着,他们也易于皈依别的神。哈利奥特随后的记录表明,印第安人对于基督教的上帝崇拜,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实用的目的而非真诚的信仰,如让上帝保佑他们玉米丰收、治疗疾病等。所以,格林布拉特想象的印第安人的信仰危机可能并不存在。而哈利奥特确实尝试在印第安人中间传教,但并没有格氏所谓的“欺骗”和“强加”[1]。
在对哈尔的看法上,格林布拉特也有把哈尔性格的某一面无限夸大的嫌疑。哈尔身上确实有精于算计的一面,这在其他批评家看来可能只是他性格的一方面,但在格林布拉特的论述中却被无限放大,直至成为他唯一的性格特征。格林布拉特对哈尔的看法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是负面的。他使用了诸如“骗子”(juggler)、“伪君子”(hypocrite)这样的词来称呼哈尔,而他的王位则是他的父亲亨利四世“篡权”(usurpation)和“偷窃”(theft)而来的。而在论述哈尔的性格时,格林布拉特倾向于叙述自己的观点,而没有过多地从莎士比亚的文本中寻找证据。这使得《隐形的子弹》中论述的一致性更多依靠的是它的修辞而非逻辑。
确实,如果格林布拉特无法让局中人按照他们“应该”的方式说话,他就代替他们说话。这一点不仅体现在他对哈尔的看法上,也体现在他对马基雅维利和哈利奥特的“误读”上。而且,有时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只注意于自己有利的证据,而对其他可能推翻其观点的证据视而不见。他这种有选择地处理材料的倾向,为了主题而修剪文本、削足适履的做法,使得他的阐释更像是强加在材料上的,而非水到渠成的结论,甚至导致了对他学术研究上的正直的怀疑[9]。
格林布拉特的逸闻主义论证方式除了以上揭示出的对材料进行“误读”和故意修剪的嫌疑之外,还存在两个问题。其一,逸闻选择标准的问题。格林布拉特的这一方法曾经引领了文学批评的时尚,但他的模仿者却少有人像他那样成功。这一方面证明了他非凡的叙述能力,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对逸闻的选择是没有规律可循的。而很多时候,他对逸闻材料与经典文学文本的并置很难让人看到二者之间的联系。我们不禁会问:他的各个选择之间有逻辑关系吗,还是如批评者所言的那样,只是“任意连接”[10]?
其二,逸闻的代表性问题。他的逸闻大都很偏僻,时常让人意想不到。这固然有打破宏大叙事[11]和作为“反历史”[12]的理论意义,但也会有代表性的问题。这些偏僻的逸闻所能提供的只是文化中一个狭小角落的情况,却不能提供一个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信念、实践等的总体印象。由于缺乏一个更为广阔的语境,新历史主义所提供的文化细节与其环境之间的关系就难免会显得有些牵强。正是这样的问题,催生了用更量化的“薄描”代替更质化的逸闻主义式“厚描”的呼吁①参见 Douglas Bruster.Shakespeare and the Question of Culture,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3,Chapter 2Deep Focus:Toward the Thin Description of Literary Culture.。
其实,以上格林布拉特在《隐形的子弹》中批评假设和方法上所呈现的洞见与盲视,在其他新历史主义批评家那里也能找到回应。新历史主义自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崛起之后,曾经在英美的莎士比亚和文艺复兴领域掀起了一场研究范式的革命。但是近年来,由于对自身的批评假设和实践缺乏足够的理论自觉和反思,新历史主义在理论和实践上的问题愈发凸显出来,批判、挑战之声日渐高涨。因此,此时对《隐形的子弹》进行重新考察,并不是要抹杀格林布拉特的新历史主义研究的成果,而是要通过它更好地窥见以格林布拉特为代表的新历史主义批评的洞见与盲视,以便看清“新历史主义”之后的文学批评该如何继承和发展。
[1]HARRIOT,THOMAS.A Briefe and True Report of the New Found Land of Virginia[EB/OL].[2015-01-15].http://digitalcommons.unl.edu/etas/20.
[2]威廉·莎士比亚.亨利四世:上篇[M]//莎士比亚全集:第三部.朱生豪,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14.
[3]DOLLIMORE,JONATHAN.Alan Sinfield.Political Shakespeare[C].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1994:12-14.
[4]WILSON,RICHARD.‘Is This a Holiday?’:Shakespeare’s Roman Carnival[J].ELH,1987(54):39.
[5]HOY,DAVID.Power,Repression,Progress:Foucault,Lukes,and the Frankfurt School[C]//HOY DAVID COUZENS .Foucault:A Critical Reader.Oxford:Blackwell,1986:140-145.
[6]LEINWAND,THEODORE B.Negotiation and New Historicism [J].PMLA,1990,105(3):479.
[7]BRUSTER,DOUGLAS.Shakespeare and the Question of Culture[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3:29.
[8]马基雅维利.论李维[M].冯克利,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78-90.
[9]BARTON,ANNE.Perils of Historicism [EB/OL].[2015-01-25].http://www.nybooks.com/articles/3309.
[10]COHEN,WALTER.Political Criticism of Shakespeare[C]//HOWARD JEAN E,MARION F O’CANNOR.Shakespeare Reproduced:The Text in History and Ideology.New York:Methuen,1987,reprinted in 2005by Routledge:34.
[11]FINEMAN,JOEL.The History of the Anecdote:Fiction and Fiction [C]//VEESER H ARAM .The New Historicism.London:Routledge,1989:49-76.
[12]GALLAGHER,CATHERINE.Counterhistory and the Anecdote [M]// GALLAGHER,CATHERINE,STEPHEN GREENBLATT.Practicing New Historicis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0:4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