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罗生,刘 鑫
(湖南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论林语堂的纪实文学创作
——兼谈林语堂的文学史地位问题*
章罗生,刘 鑫
(湖南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人们之所以在对林语堂的评价上产生分歧,林语堂之所以在文学史上无地位,首先是观念问题,其次是评价标准与学术视野问题。实际上,林语堂是继梁启超之后,致力于融汇中西文化,将中国传记文学推向现代化的标志性人物,在中国传记文学史上起了继往开来、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他不仅开了以散文形式向西方传播中国文化的先路,而且也开了现代长篇纪实散文创作的先声。因此,单就纪实文学创作而言,林语堂就为中国文学作出了杰出贡献,在文学史上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而如果联系小说等虚构文学创作,我们则更须重新评价林语堂的历史地位与文学成就。“林语堂现象”启示我们:在现当代文学史“重写”中,除了要更新以虚构为中心的传统观念与拓展海外华文文学的学科领域外,还须进一步解放思想,确立科学的史识、史观与评价标准。
林语堂;传记文学;纪实散文;文学史地位
20世纪90年代以来,林语堂研究取得了较丰硕的成果和较快的发展。如就作家传记(包括评传)而言,就先后有林太乙的《林语堂传》、施建伟的《幽默大师——林语堂传》、王兆胜的《林语堂大传》、万平近的《林语堂评传》和刘炎生的《林语堂评传》等多种。这些传记特色各异,风格不一,从各个方面对传主进行了还原与评述。其中尤其是《林语堂大传》突破较多,特色最鲜明。正如作者所说:“我这本《林语堂大传》在吸收林太乙、施建伟和万平近等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力求在如下方面进行突破”:“第一,从大量繁琐的资料中跳身而出,紧紧抓住最能代表林语堂精神与灵魂的部分进行展示,尤其将林语堂放在与中国现代其他作家的区别中,把握其独特个性与风采”;“第二,实现从一个研究者的角色向一个灵魂对话者的角色转换”;“第三,结构的浑然一体,自然天成”;“第四,在坚持史料完全正确可信的基础上,增强审美性和可读性”。*王兆胜:《林语堂大传·后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405—406页。然而,在如何从整体上评价林语堂的问题上,他们的分歧较大。如王兆胜认为:“长期以来,中国大陆对林语堂的评价一直不高,对他的文章人品也颇多微辞,这不能不说与地域、历史和文化的隔膜造成的误解与误读直接有关”;实际上,“林语堂是个了不起的思想家、文学家和学者,更是一位难得的人生智者”*王兆胜:《林语堂大传·后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404页。,“有很多伟大之处”*王兆胜:《林语堂大传》,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228—229页。,说《京华烟云》“是现代中国极有个性的伟大小说并不为过”*王兆胜:《林语堂大传·序言》,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1—5页。。而万平近的看法则与此相反。他认为:给林语堂挂上“世界文学大师”、“中国的大文豪”的桂冠“缺乏足够的事实作依据”;“有些给林语堂戴上‘伟大’桂冠的评论者,并未从学术上、文艺上作出令人信服的论证”;“至于是否将林语堂称誉为‘一代哲人’,学术界是难以取得共识的”:“林语堂始终在道德家的庭园中漫步,未能进入思想家、哲学家的大雅之堂。”*万平近:《林语堂评传》,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8年,第318页。
为何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看法?其原因,一是林语堂本身的复杂性:“主要难度在于林氏思想、性格、气度、兴趣、爱好的多重性、复杂性和矛盾性。他集古今中外各种文化因素于一身,看似中西结合,却又不中不西,又中又西……”*施建伟:《幽默大师——林语堂传·前言》,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二是评价标准问题:“过去不少著作评价林语堂以‘是否与左翼文人步调一致’为标准,一致的就肯定,不一致的就否定。这一标准显然过于狭隘”*诸孝正:《林语堂评传·序》,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如对林语堂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提倡的幽默与小品文等,因鲁迅和左翼作家曾对其进行批评,故文学史均对此持否定态度。而实际上,“即使他提倡幽默时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但他的提倡之功及其积极贡献却是主要的,应给予充分的肯定。否则,便是对历史真实的不尊重,亦无法说清我国现代幽默是怎样兴起和发展的”*刘炎生:《林语堂评传·序》,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93页。。三是文学史视野与文学观念问题。其中对海外华文文学与纪实文学的轻视甚至忽略,即是其突出表现。这一点,即使是在有较多突破和创新的最新教材——如丁帆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中也不可免。该著在整体上分为“大陆文学”和“台港文学与离散写作”两个板块,其中“离散写作”指除台港外的海外华文文学,而林语堂应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家。然而,遗憾的是他榜上无名。此外,该著也同样存在着对纪实文学的轻视甚至忽略,即对这方面的作家作品极少论述。而这方面的问题更为重要:它不只涉及到学术领域的拓展与入史标准等,而首先是文学观念的更新问题。
总之,我们之所以在对林语堂的评价上产生严重分歧,林语堂之所以在文学史上无地位,首先是观念问题,其次是评价标准与学术视野问题。具体来说,林语堂的文学成就与影响主要是在纪实文学方面,如《苏东坡传》、《武则天传》等传记文学与《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等纪实散文,其成就与影响远在《京华烟云》等小说之上。而他的这些创作与影响又主要是在海外。因此,要全面、准确地把握和评价林语堂——尤其是他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就不能不对他的纪实文学创作进行较具体、深入的考察。然后,我们才有可能对他进行整体把握与重新评价,也才谈得上更新观念、拓展领域和“重写”文学史。
林语堂的纪实文学创作主要包括传记文学与纪实散文。传记文学方面,主要有《苏东坡传》、《武则天传》、《赖柏英》和《林语堂自传》与《八十自叙》等,其中影响最大、最有代表性的是《苏东坡传》。正如有人所说:在20世纪中国传记名作中,“林语堂这一部更具特色,个性也更为鲜明。除了它是惟一一部用英文写成的历史传记,还在于它写得真实、投入、深刻、自由、快乐和优雅”;它“参透人生、富于深情、诗意浓郁和文笔潇洒”,“具有经典的示范作用”。*王兆胜:《林语堂大传》,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279页。在这里,我认为,除了“历史传记”应改为“文学传记”外,其他都把握得较准确、到位。具体而言,以《苏东坡传》为代表的林语堂传记文学创作的成就和意义在于:
1.题材选择与创作方法上的“灵魂贴近”,即传主与作家的高度统一。在论述中国报告文学创作时,笔者曾提出以“新五性”作为报告文学的评价标准,其中首先就是“主体创作的庄严”与“题材选择的开拓”。*章罗生:《中国报告文学新论》第4章第1,2节等,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实际上,“新五性”也基本上适用于传记文学。因为,所谓“主体创作的庄严”,不只指作家对社会责任的担当与对公平正义的伸张,还应包括对创作对象的热爱乃至心灵契合;所谓“题材选择的开拓”也不仅指选择别人没有写过的新东西,而应包括选择自己最喜欢、感受最深的写作对象等。在这方面,《苏东坡传》为我们提供了极具启发意义的有益经验。正如有人所说:“作者和传主心有灵犀,气脉相通,如同知己谈心”,“如此,林语堂才能对苏东坡那样热爱、佩服、崇拜,而且理解得深切细致。用一颗心感悟另一颗心,以一个人的灵魂贴近另一个人的灵魂,这就是《苏东坡传》最具革命性的地方。”*王兆胜:《林语堂大传》,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271—272页。而林语堂“厚爱苏东坡的奥秘在于:他不仅从苏的著作中汲取了精神营养,而且从苏东坡身上找到了自己的身影”*施建伟:《幽默大师——林语堂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178页。。这一点,确是优秀传记创作成功的经验所在,它不但提供了启人深思的理论意义,而且也深刻影响着后人的创作。这一点,在石楠与王兆胜等人的创作中表现尤为突出。石楠坚持“为苦难者立传”,至今创作了十多部长篇传记,其中尤其是为潘玉良、柳如是、谢冰莹等女艺术家、作家立传时,将自己的个人遭遇与切身体验融汇其中,显示出主客体的浑然天成。正如她在谈到《画魂——潘玉良传》的写作时所说:“坎坷的运途像一根琴弦牵系着我和玉良的心,两个异代女人成为了知音。在写作的时候,我们的灵魂融为了一体,那些爱那些恨,那些白眼和冷落,那些与苦难搏斗的快乐,我们同欢同乐,同悲同泣。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了。”*石楠:《画魂——潘玉良传·自序》,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王兆胜写作《林语堂大传》时也是这样——如他所说:“在这本传记中,我是以林语堂的一个朋友、一个知己来与他对话的。我们促膝而坐,目光交汇,心贴着心,灵魂感应地进行着双向交流……一言以蔽之,我与林语堂的思想、感情以及感觉都化为自己的血肉,再将它表达出来。”*王兆胜:《林语堂大传·后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405页。也就是说,如同林语堂写苏东坡一样,石楠写潘玉良和王兆胜写林语堂等,也是因为“心有灵犀,气脉相通”。从这里,我们可以见到:这种“灵魂贴近”、“同悲共喜”而致创作主客体融为一体的题材选择与创作态度,无疑是优秀作品尤其是经典传记文学创作*王兆胜认为,《章鸿章传》、《张居正大传》、《苏东坡传》和《朱元璋传》是20世纪中国四大历史传记。我认为,除“历史”传记不准确外,其“20世纪”也有主观武断之嫌。因为,它实际上未包括新时期以来的创作。而如果将新时期以来的创作纳入视野,《画魂——潘玉良传》无疑应进入“经典”之列。因为,该作出版后,先后被20多家报刊转载、连载,数十家电台连播,人民文学等出版社出版了13个版本,还被改编为电影和电视连续剧等(参见郭久麟:《中国二十世纪传记文学史》,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其图书累计畅销已达700万册(见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画魂》封面披幅)。成功的必要条件之一。
当然,所谓创作主客体即作家与传主水乳交融这一特色,在林语堂的其他传记创作中也可见到。如《八十自叙》等自传,作家对自己的性格爱好与婚恋家庭,尤其是对自己“一捆(团)矛盾”的坦露与认识等,较好地实现了“自在之我”与“叙述之我”的统一*王成军认为:“尽管在《诗与真》出现之前或之后,歌德作为‘自在之我’是客观存在的。但是,这个‘我’事实上与《诗与真》中的‘我’是不能完全等同的。前者是‘自在之我’而后者是‘叙述之我’。自传之‘我’,与叙述同生死。自传话语中的‘我’,是一种自我言谈之‘我’。”——《中西传记诗学研究》,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44—45页。;《赖柏英》虽一般被认为“传记小说”,但实际上,赖柏英是林语堂真名实姓的初恋女友,其男主人公陈杏乐也基本上是林语堂自己;《武则天传》虽写的是历史人物,但其主观情感却非常强烈:“感情倾向是憎恶,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的憎恶”*施建伟:《幽默大师——林语堂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196页。。这些,与《苏东坡传》相一致,都说明了林语堂在传记文学创作方面的共同特性。
2.对中国“文学”传记发展的独特贡献。中国的传记创作虽源远流长,但至20世纪初,人们才开始将其视为一种文学体裁。因此,至今为止,我们不但仍有“历史”传记*如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胡华等)主编的《中共党史人物传记》(50卷)、辽宁出版社的《中国古代十大皇帝本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中国现代作家传记丛书》和中共文献研究室编写的《毛泽东传》等,就属于“历史传记”。与“文学”传记之别,而且在其“文学”传记中,也大多保留着“史传合一”的传统,而与西方的“史传分离”形成对照。*李健认为:“中国传记文学的‘史传合一’与西方传记文学的‘史传分离’,其差异不仅表现在对传记文学的定义上,还体现在人格、信仰、文化和传记功能等诸多方面。”——《中国新时期传记文学研究》,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年,第37—38页。因此,如同报告文学是偏重“新闻”还是偏重“文学”一样,传记文学创作也面临着如何正确处理“历史”与“文学”的问题。而这一问题,实际上是如何正确继承民族传统与有效融合西方文化,从而完成中国传记现代化的问题,也是目前在创作实践与理论上尚未解决的难题。而我们如将林语堂的传记创作放在整个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中进行考察,就会发现:《苏东坡传》与《武则天传》等在这方面进行了极有意义的尝试,也取得了值得认真借鉴的经验,从而为中国传记文学的现代化作出了卓越贡献。
综观至今为止的整个中国现当代传记文学,我们可以看到:它实际上存在着侧重“历史”或侧重“文学”,即侧重继承“史传合一”或侧重吸收“史传分离”这样两条线索或两种现象。笔者认为,所谓中国20世纪四大传记,不但风格、特色不同,其意义、贡献也不一样。其中梁启超的《李鸿章传》可视为中国传记现代化的拓荒之作:它在如何继承民族传统与吸收外来文化,即将“史传合一”与“史传分离”有机结合方面率先进行了有益尝试。也就是说,它一方面“仿西人传记体例”,另一方面又“以太史公《伯夷列传》之笔法,叙议结合而评论公允”*《李鸿章传·编辑手记》,湘潭:湘潭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03页。,尤其是在对李鸿章进行历史定位时,能将其与古今中外的将相能臣进行具体对比,表现出浓烈的主观思辨性。而就史料丰富、具体等而言,它又见出“史传合一”的特色。至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朱东润的《张居正大传》、吴晗的《朱元璋传》和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为代表,实际上形成了侧重“历史”与“史传合一”或侧重“文学”与“史传分离”的不同传统。也就是说,《张居正大传》与《朱元璋传》注重资料考证与引用,拘泥于“历史”而缺乏“文学”的自由、灵动;而《苏东坡传》则既不违反历史真实又不拘泥于史料,着力突出传主的人格、个性与心灵,并将作者的主观情感熔铸其中,因而表现出鲜明的“文学”性。显然,在这方面,它更接近于西方的“史传分离”。正如有人所指出的:“林语堂在充分掌握材料的基础上,运用多种文学手法,对历史人物进行诗性还原,从而获得历史真实与审美真实的统一。我们没有直接材料证明林语堂受过歌德自传《诗与真》的影响,但从其作品看,林语堂对传记文学的理解与歌德十分接近:运用‘诗’的笔调和文学性表现手法来追求历史之‘真’。”*郭洪雷:《林语堂与中国现代传记文学》,《华文文学》,2008年第4期。该文还指出:《武则天传》具有“特殊价值”,它“在叙述策略的制定和选择上”“显示了林语堂的创造性”;它“以回忆录的方式写传记,为作品赢得了真实的修辞效果”;“这部作品表面看是武则天的个人传记,实际上是一个典型的家族故事,是李、武两家的仇恨故事”;“这样一个叙述角度的选择,收获的不仅是‘真实’,而且还使传记叙述聚焦的方式发生了根本变革。”
新时期以来,中国传记文学突飞猛进,以上两种不同的创作方法或审美选择得到了充分发展。其中以叶永烈为代表,主要继承和发扬了《张居正大传》与《朱元璋传》的传统,其创作以引证丰富、资料翔实见长。他的“红色三部曲”与《“四人帮”全传》等“黑色系列”,开创了所谓“党史文学”的新路。然而,相比之下,《苏东坡传》的传统更为人们所接受和喜爱,因而这方面的作家作品更多。如石楠、陈廷一、权延赤和张俊彪等,都是创作繁富、影响广泛的大腕名家。他(她)们的创作,如《画魂——潘玉良传》、《许世友传奇》、《走下圣坛的周恩来》和《最后一枪》等,如同《苏东坡传》一样,借鉴小说、散文等多种艺术手法,既注重主体情感与人物个性,又追求趣味性与通俗化等。同时,即使在叶永烈的创作中,也有意蕴饱满、描写细腻、行文流畅的《马思聪传》等。由此可见,虽然目前传记文学还未解决中西融合,即如何将“史传合一”与“史传分离”有机统一的问题,但从其发展趋势看,还是侧重“史传分离”者占了主流。从这里,我们再次见到了林语堂传记文学创作的价值、地位和意义。正如有人所说:“如何在尊重历史真实的基础上,运用更为丰富的文学手法,提高传记作品的艺术水准,使传记文学不仅具有史学价值,而且能够使读者获得更高的审美感受和愉悦,成为了中国现代传记文学亟待解决的问题。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武则天传》恰恰在这方面显示了自己的独特价值。正是在这两部作品中,林语堂对如何还原历史人物进行了多样的探索和试验。他的实践让人们看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整理、考索材料并在叙述中进行历史还原的路子。”*郭洪雷:《林语堂与中国现代传记文学》,《华文文学》,2008年第4期。总之,林语堂是继梁启超之后,致力于融汇中西文化,将中国传记文学推向现代化的中坚与标志性人物:他在梁启超与21世纪的中国传记文学史上,起了继往开来、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
人们在论述林语堂时,一般都认可他的“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即承认他是最早向西方介绍中国文化的学者,是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先驱。然而,实际上却存在这样的质疑:在林语堂以英文创作向世界宣传中国文化时,除《苏东坡传》、《武则天传》等传记和《京华烟云》等小说外,更多、更直接,同时也影响更大的是他的《吾国与吾民》和《生活的艺术》等著述。那么,这些著述是否为“文学”?如是“文学”又属于什么体裁?如是“文学”中的“散文”,为何它们又不同于作家早期用中文写作的杂文与小品等*林语堂曾被鲁迅认为是中国现代优秀的杂文家之一。见刘炎生:《林语堂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17页。?如这些问题不解决,势必也影响对林语堂的整体评价,尤其是不能正确认识他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笔者认为,它们是文学,但不是“纯文学”而是“大文学”,是“大文学”中的“纪实散文”,是“纪实散文”中的“学术随笔”。这一点,只有联系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的创作与发展实际,才能看得比较清楚;也只有站在当今的时代高度,才能较全面、准确地从整体上把握林语堂文学创作的成就、地位和文学史意义。
在这里,我们必须先就“大文学“、“散文”、“纪实散文”与“学术随笔”等呈逻辑递进关系的概念作一简要说明。首先,所谓“大文学”,是有人针对世纪之交中国文学文史哲重新融为一体的发展现实而提出的、与传统的“纯文学”相对的创新概念;它“吸收了纯文学观的学科知识的严密性和融会贯通,把文学生命和文化情态沟通起来,分合相参,内外互证”*杨义:《通向大文学观》,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4页。。其次,“散文”究竟属于“虚构”还是“纪实”,或主要是“虚构”的还是“纪实”的?综观中国散文发展及其传统理论,它不但语焉不详,而且连文体内涵与外延都是模糊、矛盾与游移不定的。而在当今文学普遍向“文史哲”扩张,尤其是所谓“纪实文学”方兴未艾的“大文学”时代,不仅报告文学已发展为“大报告文学”,而且散文也越来越向“大散文”发展。其具体表现,一是规模宏大,动辄以“系列”推出。二是篇幅长大,有的单篇动辄几十万字。三是内容厚重,境界宏阔,表现出融文史哲于一体的学理特色。这一点,我们只要将余秋雨的“文化散文”、章诒和的“往事系列”以及岳南等人的创作,与以往周作人、冰心、杨朔等人的散文进行比较,就可清楚看出。正是因为“纪实文学”的异军突起而导致“散文”极度扩张,因而我们必须对它重新分类以减压降负。而将“纪实散文”从中分流、独立出来,使之与报告文学、传记文学并列而成为“纪实”家族的成员,即是重要举措之一。然而,即使是作为“散文”的子概念,“纪实散文”下仍包括游记、书信、学术随笔甚至回忆录等。其中如余秋雨、章诒和、岳南以及胡平的《千年沉重》、王树增的《1901》等散体创作,即可视为学术随笔。*章罗生等:《纪实散文与“新五性”及其纪实文学的理论建构》,《当代文坛》,2014年第2期。而林语堂面向美国等西方读者,用英文所写的《吾国与吾民》和《生活的艺术》等,即属于“纪实散文”中的这类“学术随笔”——更准确地说,林语堂于上世纪30年代就开了这类“纪实散文”写作的先河。因此,从中国现当代文学——尤其是从散文文体演变的历史来看,我们不但应理直气壮地肯定林语堂纪实散文——学术随笔创作的文学价值,而且应充分认识其筚路蓝缕的拓荒之功。
《吾国与吾民》于1935年四个月中印了七版,成为当年美国最畅销的书籍之一;《生活的艺术》出版后,在欧美等国的读者中形成了“林语堂热”;“并被译成十几种不同的文字……三四十年而不衰,确立了林语堂在国际文坛的地位。”*施建伟:《幽默大师——林语堂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144—145页。这些,的确说明林语堂在宣传民族文化或在中外文化交流方面作出了独到贡献,也说明了他在纪实散文创作方面取得了显著成就并发挥了巨大作用。同时,这些创作的意义,还在于向传统的文艺理论提出了严峻挑战,迫使人们不得不重新思考有关“文学”的本质问题。它不但说明:“大文学”不只在当今才出现,而早在上世纪30年代林语堂的创作中就已存在——或者说,林语堂已在这方面率先进行了尝试或探索,而且的确证明:“人文精神和现实情怀,是文学在对人的生命过程的解释中所体现的主要文化特质和价值意义”*程金城:《生命过程的解释与对付困境的努力》,《甘肃社会科学》2002年第5期。;“属于生存本体论性质的哲学”“几乎都是杰出的文学”;“真正具有现代主义精神的文学作品,实际上都是文学中的哲学言说”*金岱:《文学作为生存本体的言说》,《学术研究》2002年第3期。。如果说,《吾国与吾民》“具有忧国忧民乃至爱国爱民的思想感情”*刘炎生:《林语堂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21—126页。,它“写得骄傲,写得幽默,写得美妙,既严肃又欢快,对古今中国都能给予正确的理解和评价”*[美]赛珍珠:《中国人·赛珍珠序》,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那么,《生活的艺术》就更表现出“在对人的生命过程的解释中”体现出“人文精神和现实情怀”,是一种“具有现代主义精神”的“哲学言说”。
事实的确如此:在《吾国与吾民》和《生活的艺术》等著作中,林语堂以自己的独特理解,在中西对比的基础上,结合当时的社会现实,不但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进行了较全面、深刻的阐释,而且将其上升到人生哲理的高度,因而富有极大的思想含量与学术意义。如《吾国与吾民》对中华民族性格的分析、批判:“思想上过分的稳健会剪去人们幻想的翅膀,使这个民族失去可能会带来幸福的一时的狂热;心平气和可以变成怯懦;忍耐性又可带来对罪恶的病态的容忍;因循守旧有时也不过是懈怠与懒惰的代名词;多产对民族来讲可能是美德,对个人来讲却又可能是恶习”*林语堂:《中国人》,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9页。;“我们可以伟大到根据扬善惩恶的基本原则制定至高的法典,但我们也可以伟大到不信任律师,不信任法庭……我们伟大到可以声讨罪恶,但同时对罪恶又可以无动于衷,不感到大惊小怪。我们伟大到可以发起一系列的革命运动,但也伟大到善于和解,并回头再重复以前所反对过的统治制度。我们伟大到可以精心制作一套完整的对官员进行弹劾的制度……但我们也伟大到可以打碎所有的制度”。*林语堂:《中国人》,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1页。这种哲理思辨与学术议论在《生活的艺术》中更为系统、形象、深刻,尤其是更切近人情人性和尘世生活,甚至宣扬的是一种闲适与快乐哲学。正如作者所写:“我将要表现中国诗人和学者们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是经过他们的常识和他们的诗意情绪而估定的。我想显示一些异教徒世界的美,显示一个明知此生有涯,但是短短的生命未始没有它的尊严的民族所看到的人生悲哀、美丽、恐惧和喜乐”*林语堂著,越裔汉译:《生活的艺术》,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5页。;“中国有一种轻逸的,一种近乎愉快的哲学,他们的哲学气质,可以在他们那种智慧而快乐的生活哲学里找到最好的论据”*林语堂著,越裔汉译:《生活的艺术》,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页。。因此,他认为:“情是生命的灵魂,星辰的光辉,音乐和诗歌的韵律,花草的欢欣,飞禽的羽毛,女人的艳色,学问的生命”;“有修养的人士只能避免利的诱惑,只有最伟大的人物才能够逃避名的诱惑”;“理想的哲学家即是一个能领会女人的妩媚而不流于粗鄙,能爱好人生而不过度,能够察觉到尘世间成功和失败的空虚,能够生活于超越人生和脱离人生的境地而不仇视人生的人”;“无忧愁、不受欺凌、无病无痛便是快乐”*林语堂著,越裔汉译:《生活的艺术》,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00、103、117页,第126—127页。,等等。
总之,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和《生活的艺术》等纪实散文,在与中西文化的对比中,系统阐述了他独到的人生观、社会观、艺术观与宗教观,以及有关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与生态文明等方面的思想——包括“国民性”批判与改造以及反腐倡廉与法制建设等。他认为,中西社会不同的文化、环境决定了不同的民族性格与人生态度;应如韩非子所说,用制度管理官员、防止腐败,而不是寄希望于人的道德自律;应像陶渊明、苏东坡与李笠翁、袁中郎等人那样,既热爱生活、改造人生,又顺其自然、享受人生——正如有人所指出的:“他意欲表述的人生哲学也能自成系统,也就是把中西生活方式融合起来,形成一种新的‘生活的艺术’。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生活节奏太紧张,不如中国古代文人的悠闲自在,而中国古代田园式生活又太艰辛,不如享受现代物质文明那样舒适”,因而应古今融合,形成一种实用的“人生哲学”。*万平近:《林语堂评传》,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8年,第149页。应该说,在这方面,他的确表现出思想家、哲学家与智者的特色——人们尽可批评他的“偏颇”、“片面”,但却无法否认其睿智、独异与超前。因为,他对生态环保的提倡、对生活质量与生命哲学的探讨,以及对文学与文化“多元化”的追求等,实际也是当今时代的流行时尚与重要主题;他“强调的重视人生、人性、人情、心灵、常识、梦想和悠闲,重视人生的享受,重视诗意的生活,一句话,重视‘生活的艺术’,对21世纪的现代人仍然受用。”*万平近:《林语堂评传》,上海远东出版社,2008年,第145页。
还须指出,林语堂的纪实散文,不但体现了笔者“新五性”中的“文本内涵的学理性”,而且还表现出“文史兼容的复合性”——尤其是包括写人、叙事与抒情等在内的传统“文学性”。如他采用的“谈心式的写法和幽默笔法,生动有趣,很适合于西方读者的口味”*王兆胜:《林语堂大传》,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215页。。尤其是其语言,意蕴饱满,个性鲜明,其排比等句式透出内在的诗情与力量。例如:
……秋天的金碧辉煌所展示的不是春天的单纯,也不是夏天的伟力,而是接近高迈之年的老成和良知——明白人生有限因而知足。这种“生也有涯”的感知与精深博大的经验变幻出多种色彩的调和:绿色代表生命和力量,橘黄代表金玉的内容,紫色代表屈从与死亡。月光铺洒其上,秋天便浮现出沉思而苍白的神情;而当夕阳用绚丽的余晖抚摸她面容的时候,她仍然能够呈现出爽悦的欢笑。初秋时分,凉风瑟瑟,摇落枝叉间片片颤动着的树叶,树叶欢快地舞动着飘向大地。你真不知道这种落叶的歌吟是欣喜的欢唱还是离别的泪歌,因为它是新秋精神的歌吟:镇定、智慧、成熟。*林语堂:《中国人》,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08—309页。
常和大自然的伟大为伍,当真可以使人的心境渐渐也成为伟大。我们自有一种把天然景色当做活动影片看的法子,而得到不亚于看活动影片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天边的乌云当做剧台后面的布景看,而得到不亚于看布景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山野丛林当做私人花园看,而得到不亚于游私人花园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奔腾澎湃的巨浪声音当做音乐听,而得到不亚于听音乐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山风当做冷气设备,而得到不亚于冷气设备的满足……。*林语堂著,越裔汉译:《生活的艺术》,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65页。
综上所述可知,林语堂不仅在传记文学方面成就突出、地位显赫,而且在纪实散文创作方面也独树一帜、堪称大家:如果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开辟了“杂文时代”,周作人是“小品文之王”,那么,林语堂则不仅是“小品、幽默大师”,而且是“纪实散文大家”——他不仅开了以散文形式向西方传播中国文化的先路,极大地发挥了散文在宣传、启蒙方面的社会功效,而且也开了现代纪实散文——长篇学术随笔的先声,极大地丰富了散文品种与文学园地。因此,单就纪实文学创作而言,林语堂就为中国文学作出了杰出贡献,在文学史上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而如果联系小说等虚构文学创作,我们则更须重新评价林语堂的历史地位与文学成就了。因为,即使是在受西方文论影响而以虚构文学(或纯文学)为中心的现代文学史上,我们也未充分认识和肯定其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有人译为《瞬息烟云》)等。而实际上,“《吾国吾民》、《生活的艺术》和《京华烟云》是相互呼应、互相补足、相辅相成的两个子系统。有的批评家不理解这个系统工程的总的思维定势是:向外国人介绍中国文化。所以,见《京华烟云》不厌其烦地介绍一些中国人所熟悉的风俗人情、历史知识、社会情况,感到多此一举。岂不知这些对国人来说路人皆知的常识,对外国人却是新奇的见闻。”*施建伟:《幽默大师——林语堂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155页。《京华烟云》之所以在美国、日本等国一再翻译出版并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从而“产生世界性的影响”,“成为我国现代文学较早走向世界的一部重要作品”,它“并不是吹捧出来的”,而“确实是林语堂的呕心沥血之作”;它“可以称作为充满传统文化精神的民族正气歌。它所取得的成就,奠定了林语堂在文学史上作为小说家的地位,并体现了他作为国学家的底色”。*刘炎生:《林语堂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49页。具体而言,它“主要人物形象鲜明,个性突出,情节丰富曲折,结构缜密,语言凝炼,风格朴实、浑厚,等等。而且可以认为,整部小说在各个方面都是力求做到民族化的,并且达到了较高的水准。”*刘炎生:《林语堂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52页。的确,“仅从长篇小说角度看,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能成为中国现代经典之作的可能只有几部,像巴金的《家》、《寒夜》,茅盾的《子夜》,李劼人的《死水微澜》,老舍的《四世同堂》,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而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并不比之逊色”;它“用家庭闲笔,注重文化意蕴的发掘,这一点颇似《红楼梦》,从而多了细腻与韵致和文化关怀”——总之,它“丰富、深化和超越了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格局”。*王兆胜:《林语堂大传》,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229—230页。
的确,无论从现代长篇小说的发展还是从继承与借鉴《红楼梦》等民族传统艺术等方面考察,《京华烟云》都不逊于《家》、《四世同堂》和《金锁记》等;而如果从纪实文学与虚构文学创作的总体成就,尤其是从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或让世界认识中国文化等方面考察,我们更进一步看到:林语堂的文学史地位不在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甚至茅盾、巴金、老舍之下。而在我们至今为止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沈从文、钱钟书和张爱玲等早已被多次“重写”,茅盾、巴金和老舍等则一直被作为大师而占有重要位置。相比之下,对林语堂则最多只有保留地肯定其《论语》派小品文等,这难道不值得我们严肃反思吗?看来,在今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重写”中,除了要更新以虚构为中心的传统观念与拓展海外华文文学的学科领域外,我们还须进一步解放思想,迎接挑战,确立科学的史识、史观与评价标准——这也许是“林语堂现象”给我们最重要的学理启示。
On the Documentary Literature Creation of Lin Yutang ——Discussion on the Status of Lin Yutang in Literary History
ZHANG Luo-sheng,LIU Xin
(The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nan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2,China)
The reason why people divide over the evaluation of Lin Yutang, and the absence of his position in the literary history appears to be the problem of conception, and the evaluation criteria as well as the academic vision.In fact, Lin Yutang was such an iconic figure who had been committed to the blending of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 and the modernization of Chinese biographical literature after Liang Qichao, which connected the past and futur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He was not only such a pioneer who spread Chinese culture in the form of prose, but also an originator of modern long documentary prose.Therefore, in terms of documentary literature, Lin Yutang is such an outstanding contributor who possesses irreplaceable place in literary history.Moreover, taking fiction literature into consideration, we seriously need to reevaluate Lin's historical status and his literary achievements."Lin Yutang Phenomenon" shows that when rewriting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history, we should not only update traditional concept centered on fiction and expand the disciplinary fields of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 but also further emancipate our mind, while establishing scientific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concepts and evaluation criteria.
Lin Yutang;biographical literature;documentary prose;the status in literary history
2015-02-03[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现当代纪实文学研究(11BZW120)
章罗生(1954— ),男,湖南韶山人,湖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研究方向:纪实文学与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7.5
A
1008—1763(2015)03—009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