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出版发行影响通俗小说发展之一例
——以《金瓶梅》早期出版发行为中心

2015-03-18 15:54
关键词:袁宏道李贽出版发行

王 齐 洲

(1.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2.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明代出版发行影响通俗小说发展之一例
——以《金瓶梅》早期出版发行为中心

王 齐 洲1,2

(1.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2.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出版发行业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是复杂的,不可一概而论。据文献记载,在明代文学家中,公安派代表作家袁宏道和袁中道最早获得《金瓶梅》全本,且认为此书有很高价值,然而此书却没有能够在袁氏家乡湖北出版,沈德符从袁中道手中借抄全书带回苏州,不久《金瓶梅》刻本在苏州面世,从而推动了世情小说的发展。《金瓶梅》的出版发行证明,通俗小说创作与出版发行之间,起主导作用的可能不是作家,而是出版发行商及出版发行的体制机制。

出版发行;文学创作;通俗小说;《金瓶梅》

文学创作的繁荣会刺激出版发行业的发展,出版发行业的发展也会促进文学的繁荣。然而,文学创作与出版发行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关系,到底谁起着主导作用,却不是很容易说清楚的。因为文学品种不同,文学创作与出版发行的关系也会有所不同。以《金瓶梅》在明代最初的出版发行为例,考察明末通俗小说创作与出版发行之间的关系,或许可以加深我们对于文学创作与出版发行之间关系的理解。

明代“四大奇书”之一的《金瓶梅》是中国通俗小说发展的又一里程碑。在它之前,有以《三国志演义》为代表的历史演义、以《水浒传》为代表的英雄传奇、以《西游记》为代表的神魔小说出版发行。而无论是历史演义、英雄传奇,还是神魔小说,其所描写的故事都是历史事件,或者是具有某种历史依据(宋江起义、玄奘取经都有历史依据)的事件,其主要人物要么是帝王将相、传奇英雄,要么是神仙菩萨、妖魔鬼怪,他们都不是普通民众,他们的生活自然都不是普通人的生活,所以这些作品也基本上不涉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然而,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生活则是社会生活的最基本、最主要的内容。《金瓶梅》正是一部以家庭为主体、以描写家庭生活为主要内容的长篇通俗小说,虽然是“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却让我们得以真切而具体地贴近现实的日常生活,深入而细致地了解当时家庭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这无疑极大地拓展了中国古代小说的题材空间,也丰富和发展了小说的艺术技巧。中国古代长篇通俗小说也由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红楼梦》的传统即肇端于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金瓶梅》,就不会有《红楼梦》。因此,《金瓶梅》的出版发行是通俗小说发展的重大事件,也是中国文化发展的重大事件,值得特别关注。

众所周知,《金瓶梅》最早是以抄本形式在少数文人中流行。明人最早提到《金瓶梅》抄本信息的是“公安派”旗手袁宏道(1568-1610),时间是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袁宏道在给好友董其昌(1555-1636)的信中说:

一月前,石篑见过,剧谭五日。已乃放舟五湖,观七十二峰绝胜处,游竟复返衙斋,摩霄极地,无所不谈,病魔为之少却,独恨坐无思白兄耳。

《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1]289

时任吴县(今江苏苏州)县令的袁宏道在病中看完了半部手抄本《金瓶梅》,兴奋不已,认为它“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希望能够看到全本,故去信询问董其昌,希望能读到下半部,但董其昌并无全本。袁宏道曾将这半部《金瓶梅》抄了一遍,随后借给朋友谢肇淛(字在杭,1567-1624)阅览,谢肇淛未及时归还,他去信催讨:

今春谢胖来,念仁兄不置。胖落寞甚,而酒肉量不减。持数刺谒贵人,皆不纳,此时想已南。仁兄近况何似?《金瓶梅》料已成诵,何久不见还也?弟山中差乐,今不得已,亦当出,不知佳晤何时?葡萄社光景,便已八年,欢场数人如云逐海风,倏尔天末,亦有化为异物者,可感也![1]1 596-1 597

从信中可以看出,袁宏道对《金瓶梅》是多么喜爱,不惜直言催讨朋友还书。他还在《觞政》中将《水浒传》、《金瓶梅》等称为“逸典”,足以证明他对通俗小说所持的积极肯定的立场和高度评价的态度超过了当时的许多作家。

关于《金瓶梅》如何从半部抄本变成了完整的刻本的大致过程,沈德符(1578-1642)在《万历野获编》中做了记载:

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得见。丙午,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刘涎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得者。”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予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予曰:“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2]

从这段记载来看,万历三十四年丙午(1606),沈德符在京城遇见袁宏道时,袁宏道手头仍无《金瓶梅》全本,但已经知道湖北麻城刘承禧家有全书抄本。而三年后(1609),袁宏道的弟弟袁中道(1570-1623)参加会试,已经抄有《金瓶梅》全本。我们自然可以推想,袁中道手中的全本可能来自刘承禧家,因为他们都是湖北人,而刘承禧家的全本大概抄自其妻娘家,即做过内阁大学士的松江华亭(今属上海)人徐阶(谥文贞,1503-1583)府上。不过,在文人中流传的《金瓶梅》早期抄本,为什么没有能够在一直起主导作用并最早拥有全本的文学家袁宏道、袁中道兄弟所在的湖北刊刻,而最终却在江苏苏州刊刻了呢?这与湖北、江苏的通俗小说创作和出版发行环境是否有一定的联系呢?

我们无法假设,湖北作家没有认识到《金瓶梅》的价值。上文已经说明,“公安派”旗手袁宏道对《金瓶梅》的评价甚高,足以代表湖北作家的意见。对于通俗小说,湖北作家的认识决不低于江苏作家,袁宏道曾对《水浒传》有过极高的评价,其《听朱生说水浒传》诗云:

少年工谐谑,颇溺《滑稽传》。

后来读《水浒》,文字益奇变。

《六经》非至文,马迁失组练。

一雨快西风,听君酣舌战。[1]418

《六经》、《史记》与《水浒传》相比,已是“非至文”、“失组练”,这种空前大胆、惊世骇俗的看法,只有袁宏道这样具有叛逆思想的非正统文人才能说得出来,其他人即使有如此看法,恐怕也没有如此胆量作这样的表达。袁宏道对《水浒传》的认识受李贽(1527-1602)影响,而李贽此时正在湖北麻城评点《水浒传》。李贽在万历八年(1580)弃官,没有回福建泉州老家,却于次年正月来到黄安(今湖北红安),与挚友耿定理相聚并定居下来。万历十三年(1585)三月移居麻城龙潭芝佛院。李贽在《与焦弱侯》的信中谈到“《水浒传》批点得甚快活人,《西厢》、《琵琶》涂抹改窜得更妙”[3],其时他正在湖北麻城龙潭。袁中道《游居柿录》谈到:

袁无涯来,以新刻卓吾批点《水浒传》见遗。予病中草草视之。记万历壬辰夏中,李龙湖方居武昌朱邸。予往访之,正命僧常志抄写此书,逐字批点。常志者,乃赵瀔阳门下一书史,后出家,礼无念为师。龙湖悦其善书,以为侍者,常称其有志,数加赞叹鼓舞之,使抄《水浒传》。每见龙湖称说《水浒》诸人为豪杰,且以鲁智深为真修行,而笑不吃狗肉诸长老为迂腐,一一作实法会。初尚恂恂不觉,久之,与其侪伍有小忿,遂欲放火烧屋。龙湖闻之大骇,微数之,即叹曰:“李老子不如五台山智证长老远矣!智证长老能容鲁智深,老子独不能容我乎?”时时欲学智深行径。龙湖性褊多嗔,见其如此,恨甚,乃令人往麻城招杨凤里,至右辖处,乞一邮符,押送之归湖上。道中见邮卒牵马少迟,怒目大骂曰:“汝有几颗头?”其可笑如此。后龙湖恶之甚,遂不能安于湖上,北走长安,竟流落不振以死。痴人前不得说梦,此其一征也。[4]

万历二十年(1592),僧常志在武昌朱邸抄写李贽批点的《水浒传》。从这段记载再结合李贽与焦弱侯书信可以得知,李贽在湖北期间评点《水浒传》,地点可能不限于麻城和武昌,协助抄写者大概也不限于僧常志(还有僧怀林)。李贽在《焚书·续焚书》中收入了其所作《忠义水浒传序》,序言对《水浒传》进行了充分肯定,而袁宏道、袁中道兄弟受其影响是尽人皆知的。由于当时李贽在思想文化界和袁宏道在文学界都影响甚大,湖北作家不会认识不到通俗小说的价值,而湖北出版发行界也不会认识不到《金瓶梅》的价值。那么,袁宏道、袁中道兄弟为什么没有想到将此书在湖北出版发行呢?难道他们也和沈德符一样,以为“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其实,他们的认识是高过沈德符的,从袁宏道给董其昌信中所云“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就可看出。在袁宏道、袁中道兄弟的著作中也没发现有湖北出版商与他们接洽出版《金瓶梅》事宜的任何蛛丝马迹,因此,《金瓶梅》不能在湖北出版发行就不应从作家或出版家思想认识上寻找原因,而只能从湖北出版发行的体制机制上寻找原因。

在笔者看来,《金瓶梅》未能在湖北出版发行,是因为湖北出版业落后、发行渠道不畅所造成的。

关于明代中后期图书出版发行的有关情况,胡应麟(1551-1602)在《少室山房笔丛》中有记载:“凡刻之地有三:吴也,越也,闽也。蜀本宋最称善,近世甚希。燕、粤、秦、楚,今皆有刻,类自可观,而不若三方之盛。其精,吴为最;其多,闽为最;越皆次之。其直(值)重,吴为最;其直(值)轻,闽为最;越皆次之。”[5]43即是说,当时出版业最发达的是江苏(吴)、浙江(越)、福建(闽),湖北是排不上号的。而就通俗小说而言,精品多在吴、越,而大众消费的刻本则多是闽本,湖北基本上没有发言权。胡应麟还说:“今海内书,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阊阖也,临安也。闽、楚、滇、黔,则余间得其梓。秦、晋、川、洛,则余时友其人。旁诹历阅,大概非四方比矣。两都、吴、越,皆余足所历,其贾人世业者,往往识其姓名。”[5]41即是说,当时的图书发行集散地是北京(燕市)、南京(金陵)、苏州(阊阖)和杭州(临安),湖北也没有图书流通的优势。因此,即使袁宏道、袁中道兄弟手中有全本《金瓶梅》抄本,也没有一个出版商敢于承担风险来出版应该有市场前景的《金瓶梅》。出版落后,发行不畅,要将一部数十万字的通俗小说刊刻面世,谁有这样的实力和胆量!

如果上述推论可以成立,就可以回答一个难题:湖北文学在中国文学发展过程中从来没有落伍,为何偏偏在通俗小说发展的大潮中落伍了呢?大家知道,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以宋玉为代表的辞赋,以庾信为代表的骈文,以柳恽、阴铿为代表的近体诗,以孟浩然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以岑参为代表的边塞诗,以皮日休为代表的晚唐小品文……湖北文学的领异标新不胜枚举,代不乏人。即使在明代,也有“后七子”殿军吴国伦和“公安派”、“竟陵派”领导文坛,为何明代中期开始盛行的通俗小说,既看不到湖北籍的代表性作家,也看不到湖北出版的代表性作品呢?其中的原因固然很多,但出版发行所要承担的责任无疑是要超过作家个人的。湖北既没有像金陵(今江苏南京)世德堂、大业堂、仁寿堂、兼善堂、九如堂、万卷楼、卧松阁以及金阊(今江苏苏州)尚友堂、书业堂、书种堂、贯华堂、世德堂、兼善堂、映雪草堂那样的出版商,能够出版较高质量的通俗小说;也没有像福建建阳双峰堂、联辉堂、清白堂、萃庆堂、三台馆那样的出版商,能够出版大众化的通俗小说;更没有像明末清初浙江秀水烟水散人徐震与啸花轩主人那种作者与出版商合作的良好机制,或者像天花才子与天花藏主人那种创作出版一体化的强大实力,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将通俗小说作者的作品迅速推向市场。并且,通俗小说不是传统诗文,传统诗文主要反映作者的思想立场和审美情趣,并且一般是在文人圈里流通,是否畅销以及能否赢利一般不在考虑之列,而通俗小说是面向市场的一个文学品种,是否畅销以及能否赢利即使不是作者考虑的关键因素,也一定是出版发行商们考虑的关键因素。因此,如果出版手段落后、发行渠道不畅,就培育不出好的通俗小说作家,自然也就产生不出好的通俗小说作品。试想,如果一个通俗小说作家创作的通俗小说找不到有眼光有实力的出版商,其作品不能及时推向市场;或者即使有出版商出版却不能有效流通,出版后成为一堆废纸,他的创作就是无效劳动,以后再也不会去尝试创作。应该说,没有成熟的出版机构和活跃的图书市场,是《金瓶梅》全本虽然在湖北文学家手中却不能及时出版发行的根本原因,也是湖北通俗小说创作缺席的根本原因。而沈德符从袁中道手里得到了《金瓶梅》全本回到江苏,马上就有通俗文学大家冯梦龙(字犹龙,1574-1646)怂恿书商用“重价购刻”,马仲良也鼓励沈德符将书稿卖给书商出版,沈德符虽未答应,但他提供的信息无疑促进了该书的出版。或者苏州刊刻的《金瓶梅》就是沈德符提供的抄本,《万历野获编》中的记载只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想为自己撇清干系而已。万历四十二年(1614)前后,苏州书商终于将《金瓶梅》刊刻面世了。《金瓶梅》的刊刻面世,不仅为苏州书商获得了可观的利润,为江苏出版发行业增添了光彩,也为中国古代文学尤其是通俗小说树立了一面旗帜。如果湖北出版业发达、发行渠道畅通,应该是不会错过这个通俗小说名著出版发行的极好机会的,湖北通俗小说创作也会因此从中受益。

在面向市场的通俗小说创作与出版发行之间,起主导作用的可能不是作家,而是出版发行商及出版发行的体制机制,《金瓶梅》的早期出版发行的史实提供了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典型个案。当然,通俗小说创作与出版发行之间的这种关系是否可以代表文学创作与出版发行的普遍关系,可能还需要谨慎评估,不能贸然下断论。中国古代的传统诗文创作并不面向市场,也不以赢利为目的,作者的主导性更强烈也更明显,它受出版发行的影响可能没有通俗小说这样巨大和直接。因此,出版发行与诗文创作的关系究竟如何,还需要另做研究。

[1] 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M].北京:中华书局,1959:652.

[3] 李贽.焚书·续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34.

[4] 袁中道.珂雪斋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 315.

[5]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 周 莉]

2014-10-21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编号:11ZAD062).

王齐洲,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古典文献学研究.

I207.41

A

1009-3699(2015)01-01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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