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霞,王达敏
(安徽大学 文学院,合肥 230039)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里程碑式的人物,夏志清为我们留下了一部拓荒之作——《中国现代小说史》(下文简称《小说史》)。这部英文著作自1961年问世以来,一直受东西方学界的广泛关注,港台地区自1970年开始翻译、发行这部小说,个别版本还进行了再版重印,其影响程度可见一斑。然而直到2005年,几经周折,删节版的译本才在大陆大区公开出版,这种迟来的做法,反而使《小说史》流传更广,影响更深,继而引发了学界讨论、研究的热潮。
在夏志清的《小说史》流传大陆之前,大陆已经有多部系统书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著作,如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这些代表性的著作在奠定学科发展基础的同时,逐渐形成了“以论代史”的文学史套路。而《小说史》之所以受到普遍的关注,主要是因为夏志清采用了一种有别于既往文学史的研究方法和手段,即不受大陆意识形态的左右,在西方文化视野中实现对中国现代小说文本的解读。笔者主要从西方的文化语境入手,结合新批评理论及利维斯小说批评的基本概念,在对中西方作家、作品比较研究的基础上,分析夏志清在编写《小说史》时所采用的入史标准、价值体系和研究方法,确认《小说史》在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以期能更好地实现对现代小说史的重新梳理。
新批评派作为20世纪20-50年代活跃于英美批评理论界的流派之一,因其对传统学院式批评的反拨引起了学界广泛关注,而40年代末赴美深造的夏志清,又受教于新批评的大将——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3-5],这两重关系使得他在五六十年代的学术研究中无法不受新批评理论的影响。《小说史》作为在新批评理论浸润下的成果,表现出来的特点有:以文艺作品为本体,着重研究文本;重视作品的内在构成的各种因素;细读式的作品释义——细读式批评。综合考察《小说史》,我们能发现,无论是书写对象的选择、文本的解读方式还是文章论述中流露出的个人情感,都表明夏志清正是在新批评理论的指导下批判继承地形成了自己的标准;即以文本为基础,以文学的审美性为核心,以文本细读为研究方法。另外,夏志清对新批评的极端形式主义倾向,即割裂文学作品与现实社会联系的极端做法予以防范。
《小说史》的难得之处,在于夏志清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细读了现代作家的大部分作品,然后再根据一定的原则进行筛选、分析、评论,避免了文学批评中常见的反映论、印象论的局限,这种严谨的治学方式令人尊敬。夏志清在《小说史》初版序言中申明的:“本书当然无意成为政治、经济、社会学研究的附庸。文学史家的首要任务是发掘、品评杰作。如果他仅视文学为一个时代文化、政治的反映,他其实已放弃了对文学及其他领域的学者的义务”[6]33。相对于大陆文学史对张爱玲与沈从文的忽视,夏志清对二者的发掘和重视,莫不说明“审美性”是其评价作品的重要标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文学史的编写是作为政治权力或民族精神的载体而存在,它忽视作品的文学性价值,而夏志清这种以文学的审美性为基础,回归个人、回归文本的书写方式及美学标准无法不引起我们的深思。如果说,强调文学的教化功能是文学“为人生而艺术”的典范,那么,夏志清这种对文学审美性的重视,则是实践“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构想。
沈从文研究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开始,此前他只是被简单定义为一位“乡土作家”,而40年代后期因政治意识形态强加的压力,其被定义为“一贯地作为反动派而活着的”“空虚的作家”,“没有思想的作家”,建国后也未能受到重视。而60年代远在美国的夏志清在《小说史》中则设专章大篇幅介绍沈从文,对其创作的思想艺术进行了宏观与微观、全面而具体的阐述,并将沈从文与华兹华斯、叶芝、福克纳等文学大家并提,称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最伟大的印象主义者。
夏志清之所以关注沈从文,原因有二,其一,沈从文的作品字里行间流露着一种物我同心的牧歌情调,弥漫着令人沉醉的神性和美丽,这种平淡怡然的心境对读者具有启发性;其二,沈从文的作品表达了人类最纯真的情感,纯良的人性充满美感,他对人生虔诚的信念和态度充满了宗教色彩,这种超越国度及时间维度的永恒美在现代人看来愈发珍贵。夏志清从沈从文作品的文体特征分析起,到对小说中“田园视景”的总结,肯定了沈从文那种“静候天机,物我同心”的创造力,而这也正是其作品审美性的关键所在。沈从文的被重新发现,固然与其自身的文学修养和积淀有直接联系,但其文坛大家地位的迅速确立,还应归因于夏志清独特的审美眼光以及他对纯文学的艺术追求。实际上,读者对美的作品的重读和感悟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西方戏剧以悲为美,而夏志清之所以肯定张爱玲作品中的审美性,也是从悲剧性这一层面展开的。相对于沈从文和朱光潜受到的批判,张爱玲可以说不太被左派放在眼里,因其作品中的烟火味和消极性、那种对日常世俗的描写激不起人们的兴趣和斗志。但在夏志清看来,正是这种世俗性和悲剧性,才使张爱玲的作品拥有丰富的内涵。她诚实而又文雅的世故,以及对人性本质的深度剖析,使作品获得了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美感,而这些审美上的发现,有赖于夏志清在文本细读上所做的努力。对《秧歌》的细读,使得夏志清重视起小说中的视觉美、音乐美、感情美,而这些是被同时代研究者所忽略的元素;介绍《金锁记》的时候,夏志清也不是简单地醉心于图解文本,而是以细读式批评为基础,多次穿插引用作品中的材料,以此支撑自身的观点,从而避免了《小说史》流于主观主义的弊病。另外,夏志清在中文版序言中表示:忽视了萧红的《生死场》及《呼兰河传》、未对端木蕻良与路翎进行专章论述,这些都是《小说史》存在的不足。诚然,如果当时阅读条件允许的话,这些作家作品是会因其独特的审美性而进入夏氏文学史的。
众所周知,受西方文学正典熏陶渐染的夏志清,其文学观、历史观呈现出一种强烈的“西方化”品质。这种独特的精神视景造就了夏志清个性化的审美体验和审美标准,加之利维斯的批评理论——伟大的小说家应对生活显示出一种强烈的道德关怀,而这种道德关怀又决定了小说家对艺术形式的专注——对夏志清的启发,反映在文学史的编写上,我们能看到《小说史》摆脱了以往史论人云亦云的流弊,而以一种全新的评价视角和参照体系,开启了文学史写作的另一种范式。当大陆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以“阶级论”或“新民主主义论”作为入史的标准时,夏志清则从道德意识、人文关怀等角度实现对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的批评和重估。
文学作品中所体现的道德关怀是夏志清衡量一部作品的重要尺度,纵观《小说史》,不难发现,“道德意识”、“道德冲突”、“道德视景”以及“宗教”、“基督教”、“人道主义”这类词出现的频率较高。在作家、作品的批评中,那种“为人性而艺术”——反映人性、关照人性,具有宗教意识及人道主义关怀的作品,备受夏志清肯定。在他看来,五四时期的小说大半写得浅露,小说家在描绘一个社会现象时,没有提供比较深刻的、具有道德意味的启示,他指出“中国现代小说的缺点即在其受范于当时流行的意识形态,不便从事于道德问题之探讨”,因此他总结道:“现代中国文学之肤浅,归根究底说来,实由于其对‘原罪’之说,或者阐释罪恶的其他宗教论说,不感兴趣,无意认识”[6]12。实际上,夏志清并非照搬西方的一套评价体系,而是在宗教信仰与文学发展的复杂关系中,为国内文坛理出的一条可供参照的线索和思路。暂不论其正确与否,从《小说史》对张天翼、钱钟书、师陀及许地山等人的批评中,我们确实感受到了这种独特的价值参照所带来的改变——曾经在文学史未占一席之地的作家崭露头角、受追捧的作家被冷落、误读的作家被重新认识。
夏志清认为中国小说之所以浅显没深度,主要是现代中国人“摒弃了传统的宗教信仰”,推崇理性的结果。《小说史》所选评的作家中,具明显宗教观念的是许地山和冰心。冰心说过,因着基督教义的影响,潜隐地形成了她的‘爱’的哲学,然而夏志清对冰心的泛神崇拜表示怀疑,认为其感伤的说教倾向影响了文学作品的价值,评价较为客观。然而,对许地山作品所表达的宗教忍耐精神,《小说史》却大加赞同。夏志清认为“大部分的现代中国作家把他们的同情只保留给贫苦者和被压迫者。他们完全不知道,任何一个人,不管他的阶级与地位如何,都值得我们去同情了解。”[6]66可见,夏志清以普遍的人道主义审视中国作家的作品,在读出许地山作品中的人道主义精神后,指出中国现代文学在道德意识上的肤浅:“由于它只顾及国家的与思想上的问题,它便无暇以慈悲的精神去检讨个人的命运。”[6]66并认为《缀网劳蛛》、《玉官》在阐述基督教忍和爱的意义的同时,很成功地采用了理解人生的宗教观点。然而对“理解人生”的宗教观念,夏志清并未深入展开,对许地山的评价标准也较单一,主要是从宗教道德的角度理解,却忽视了文本的文学和审美性,使得有些学者在审视《小说史》艺术价值的时候,认为这是夏志清个人宗教偏见造成的结果。
审美性与道德范式这一纵横坐标系的确立,使得《小说史》的编写和价值判断有了稍显统一的标准。事实上,《小说史》也并不生硬地套用这个公式,在文学的审美性稍欠的情况下,如果作品中的道德关怀足以弥补这一缺陷,夏志清还是能对作品予以重视。李维斯在《伟大的传统》中常把某些作品视为“道德寓言”,称小说是一种“戏剧性的诗歌”,并表示,只有积极肯定生活的艺术,才能被称为伟大的艺术。夏志清正是从以上几个方面肯定张天翼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的。他认为,张天翼对于左翼文学观不容置疑的趋附,是一种道德上的承担,其作品戏剧性和敏捷的风格,使他具有了莎士比亚式的创造力,而其讽刺小说呈现出的严肃的道德意趣,则使作品拥有一种反映真实人性的深度。《砥柱》、《在旅途中》、《中秋》等皆反映出张天翼纯熟的小说艺术,而作品中浓厚的阶级意识,暗示了在一个较为平等和人性化的社会,那些带有侮辱性和伤害性的恐怖笑闹是能加以避免的。
另外,钱钟书的作品,也因其圆熟的讽刺技巧以及对道德与心理问题认识的透彻,在《小说史》的批评中独据一章。夏志清的人文情怀以及疏离政治、重视道德的态度相对于同时代的大陆文学史编纂模式化、一统化而言实属难得,也为后来文学史的重构和发散思维提供了蓝本。然而,《小说史》对鲁迅的评价的确有失偏颇,因为即便从政治层面对鲁迅加以批判,但其作品的审美性和道德意识都不应该被忽视的。
英加[7-8]登的文艺理论认为,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和审美价值共同构成其价值存在的基础,讨论《小说史》的价值所在,我们可以从这两方面入手。《小说史》中所探讨的文学作品,经岁月的淘洗,艺术价值已成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然而,作品的审美价值,还必须通过读者的阅读活动——读者意识的意向性投射,才能真正实现其存在。夏志清作为《小说史》中批评观点的持有者,对这些作品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审美评价,即在其个人拥有的社会背景、成长经验、理性思维的基础上,形成了一种个性化的审美体验。这种对文本的“具体化”方式,与众不同且不可复制,体现在《小说史》里,是夏志清坚持自己的审美方式,屏蔽前人现成的经验,吸收比较文学的优点,在中西方作品、文化对比的自由环境里评读文学作品,这种广阔的世界化视野贯穿始终,貌似背离了严谨的治学方式,实际却真正能启发研究。
将中西方文化加以比较研究,其目的在于帮助我们认识总体文学乃至人类文化的基本规律。夏志清将现代作家、作品放在世界文化视野中比较,实际上对了解我国文学的生长点及发展谱系有很大帮助。在研究鲁迅的时候,夏志清先后提到了西方的乔伊斯、海明威、马修·安诺德、贺拉斯、本·琼生、赫青黎等;介绍叶绍钧的时候将拉塞拉斯和契诃夫与之相对比;而凌淑华的《绣枕》被认为其象征手法的运用简直可以与莎翁的《奥德赛》相媲美。《小说史》中此类对比还很多:郁达夫与波特莱尔和乔伊斯;老舍作品与乔伊斯的《布卢姆和德洛鲁斯》;张爱玲与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简·奥斯汀;钱钟书与拜伦、福楼拜等,不一而足。另外,中西方作家、作品在道德关怀、宗教信仰、人道主义上的态度,也是夏志清判断和对比的重要的对象。诚然,世界文学、比较文学的概念早为学界熟知,但结合国内的研究成果及比较文学学科的发展现状,我们不难发现,在建立全球化视野的过程中,大陆文学批评领域存在着缺憾。然而,在夏志清为改变现状做出表率和努力的同时,批评的意见接踵而至。普实克指责夏志清“缺少任何国家之国民所必要的思想感情”[9],叶维廉则认为:“这些中国作家所关心的时代与个人问题与西方作家所关心的迥然不同,而夏志清实在是要求我们戴上西方作家的滤色镜来阅读他们的作品。”[10]客观地说,学者的这种对文化、民族特殊性的强调,或许忽视了普遍适用于中西方文化的一般性原理,而要理解这种普适性原理,避免文学批评中的偏见,我们必须理清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的脉络。
毋庸讳言,外国文学尤其是欧美文学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展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总结发展历程中的经验、教训,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更好地发展乃至走向世界的必要手段。从晚清中国传统的封建思想受西方民主、科学思想的冲击开始,到文学革命过程中西方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及各种现代主义思潮的涌入,中国现代文学在异质文化的碰撞中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随后的十七年文学及文革文学因政治环境的掣肘出现了表达不自由的畸形状态,其题材、写法及批评方式上也深受苏俄文学的影响。新时期经历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新写实小说等文学现象,与西方现代主义流派如存在主义、象征主义、未来主义及意识流小说的影响有很大关系。夏志清将现代作家与西方作家看似随性的比较,实际上其内在逻辑与这种文学发展的谱系有紧密关联,虽然这并不是《小说史》的重点,但这是中西方文学能“互识”、“互证”、“互补”的佐证。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循着夏志清在《小说史》中指出的道路,从一个更为开放的视野中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不满足于狭隘的民族优越感,而以一种客观、进步的态度对待文学。
无论是夏志清对现代小说的品读鉴赏,还是学界对《小说史》的研究讨论,都证明了一个真理,即文学作品所表现的对象层和轮廓化图像层包含了大量的“未确定点”和“空白”,有待于人们在阅读过程中予以填补和消除。而读者的填补和消除,即对文学作品的“具体化”过程,也是作品审美价值的产生过程。夏志清融贯中西的研究方式,以及对思潮、流派的逆反式批评,使文学作品获得了一种独特的审美价值。而此类中西学皆为我所用的自信,展现的不单是学人的素养,更多的是夏志清为学术研究领域做的表率,即不受制于领域内的“影响焦虑”,试图在传统和权威之外为文学批评找寻另外一条途径,这也正是《小说史》之所以傲立潮头的原因所在。
夏志清的《小说史》以当下的视野来看,值得商榷和需要改进的地方仍旧很多。例如,有的学者指出这种中外作家对比研究的做法,只是浮光掠影地罗列西方名家名作,却不能深入研究两种或多种文化构成的“文化场”的存在方式以及对文学发展的影响。实际上,在考虑《小说史》篇幅的情况下,我们不难理解这种缺陷,换个角度思考,那些未完待续的部分,或许是夏志清留给我们思考的“未确定点”和“空白”。从《小说史》为大陆的现当代文学史提供一种新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视角,以及为中国文学推向国际场域所做的努力这两点来看,它的价值是不容置疑的。实际上,求全责备也并不是学者治学的目的,不断地完善我们对历史、对文学的认识,使其更加合理、合乎人性,从而为紧张的现实生活提供一种精神层面的思考,这才是研究文学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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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罗曼·英加登.论文学作品[M].张振辉,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
[9]普实克.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论集[M].李燕乔,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215.
[10]叶维廉.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8:193-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