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身负盛名,但夏志清不是板着面孔、言辞严谨的学究。他语速飞快,情绪表达极端,一张嘴就爱憎分明。
他说鲁迅“有一点最不好:不喜欢自己的原配,但又不让她离开,不跟她生孩子,这对女性很残忍”。而他自己是老才子做派,怜香惜玉,恋爱也谈得浪漫。在他和张爱玲的通信中,关于自己的情史有坦白记载:年轻时追求过两位小姐未果,在第一段婚姻里跟陈若曦、於梨华都有婚外恋,最终和外国妻子离婚,和王洞结婚后还和陈若曦再坠爱河。这样还不算,为声明陈若曦《七十自述》中若干叙述为造谣,夏志清一一清点当年,令读者目瞪口呆。夏夫人王洞倒为丈夫鸣不平:“他觉得和这些女作家谈恋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这些女作家觉得他很有用,不肯放弃他,一定要和他做朋友。但我真的没有想到,等到夏先生老了,她们来欺负夏先生。”
除了学问和重要事实,夏志清玩笑开得百无禁忌,是纽约学者圈里的老顽童。最著名的玩笑话是在跟王洞的婚礼上,他对举办婚礼的酒店赞不绝口,兴奋之余,转过身来对唐德刚说:“下次结婚再到此地来。”李安拍《色·戒》,王德威推荐夏志清做顾问,看片时夏志清会在不可怕的地方“哎呀”一声,把全场的气氛都搞乱;在最露骨的性描写部分,他突然跑去跟夫人说:“这个好像是真的!”
但鲜为人知的是,这样骄傲、浪漫、顽皮的夏志清,有一个患自闭症的女儿。在夏志清给张爱玲的信里,提到女儿自珍时他总是说“智慧未开”,张爱玲则说“自珍将来极有可能是幸福的”。编号为H17的夏志清信件按语里说到,女儿成年后和四个女孩同住,由安德生自闭症中心管理。“她不肯见人,也不许我们有访客,甚至不许我们接电话,像爱玲一样,把自己封闭起来。”
宋淇撰文回忆过详细情况:“自珍自幼身体不够健全,到了晚上,脑波活动比白天活跃,非要父母轮流陪伴不可。志清在学校忙了一天之后,回家还要扮马驮她以逗她开心,等她安睡后,才定下心来做学问。”美籍华人周励写有一篇《纽约:飘逝的最后炉香——与夏志清谈张爱玲》,记录夏志清告诉过自己的一段往事:“有一晚,5岁的女儿要父亲背她到楼下大门口去玩,那天正是圣诞夜,有人醉酒吐了一地,夏志清背着女儿不慎滑倒,他一手撑地,另一只手紧紧保护背上的女儿,回来后胳膊肿疼了好几天,‘幸亏骨头没摔断。夏公讲自己是被命运安排当了‘二十四孝父,却生不出一个‘二十四孝子。”
女儿降生时恰逢《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研究正在进行。就是在照顾女儿的重任下,夏志清写完了有关钱锺书、张爱玲的重要章节。但在书信和友人的回忆文字中,从未见夏志清抱怨、诉苦,流露一点点负面情绪。他从来都是慈眉善目地交朋友、做学问,讲着开心的玩笑话。
对自己的成就,夏志清充分自知。就在一个月前,晚辈去拜访他,见到他问医生:“我到底怎么样?”医生答:“很好。”他说:“你别讲假话了,我们都是现代人,我不相信这套的。我已经永垂不朽了,因为我写了《中国现代小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