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言小说《生死疲劳》中的蓝脸与洪泰岳形象

2015-03-18 04:42卢顽梅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5年12期
关键词:单干生死疲劳人民公社

卢顽梅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一 政治与人生的碰撞

《生死疲劳》是莫言创作的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在这篇小说中,寄予了莫言对人物命运和政治动荡之间密切关系的深刻思考。他抓住了中国当代史上不同历史阶段的关键词:土地改革、入社、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从政治与人生的碰撞角度书写历史,展现人物命运。小说一开始,地主西门闹即在地狱中喊冤:“冤枉!想我西门闹,在人世间三十年,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高密东北乡的每座庙里,都有我捐钱重塑的神像;高密东北乡的每个穷人,都吃过我施舍的善粮。我家粮囤里的每粒粮食上,都沾着我的汗水;我家钱柜里的每个铜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劳动致富,用智慧发家。我自信平生没有干过亏心事。可是——我尖厉地嘶叫着——像我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大好人,竟被他们五花大绑着,推到桥头上,枪毙了!……我不服,我冤枉,我请求你们放我回去,让我去当面问问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1]P4阴曹地府的阎王告诉他:“好了,西门闹,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许多人该死,但却不死,许多人不该死,偏偏死了。这是本殿也无法改变的现实。”[1]P4

这是莫言通过西门闹对革命历史和政治的质疑与追问。政治对于人的戕害往往没有来由,因为政治执意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拥有执法者和权力机构所拥有的“生杀予夺”大权,西门闹的被枪毙且百口莫辩,有力地说明这种政治的荒诞。政治对人的戕害,不仅表现为肉体,也体现为对人的精神的摧残。在《生死疲劳》中,莫言塑造了两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形象,蓝脸与洪泰岳,从而书写出了在严酷的政治环境下,人物的执著与变异,悲壮与微渺。

战争年代标准的“下三滥”,敲着牛胯骨讨饭的乞丐洪泰岳,因为是高密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地下党员,建国后摇身一变,成了西门屯的最高领导人。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次土地改革中,洪泰岳带领西门屯全体村民积极走合作化的道路。蓝脸在众村民走合作化道路时,固执地坚持单干,拒绝入社,开始了两个人长达近三十年的对峙。面对蓝脸,洪泰岳居高临下,满身威严,屁股上配着一支匣子枪,动辄代表党,代表政府,代表西门屯的穷爷们儿,希望蓝脸加入合作社,并且义正言辞的告诉蓝脸:“‘螃蟹过河随大溜’,‘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顽固不化,不要充当挡路的石头,不要充硬汉子,比你本事大的人成千上万,都被我们修理得服服帖帖。我洪泰岳,可以允许一只猫在我的裤裆里睡觉,但绝不允许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单干!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1]P21蓝脸却丝毫不为劝说所动,他说:“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混在一起,一个锅里摸勺子,哪里去找好?”[1]P22洪泰岳等人采取各种卑劣的手段对蓝脸威逼利诱,希望他能够尽快入社,但蓝脸说:“他们要是不这样逼我,我也许真就入了,但他们用这样的方法,像熬大鹰一样熬我,嗨,我还真不入了。”[1]P100

蓝脸和洪泰岳之间的对抗,并非人性的冲突所引起,而是特殊历史背景下立场的不同所导致,主要是阶级冲突。洪泰岳作为西门屯的最高领导人,阶级意识极度膨胀,对蓝脸这样的“反阶级”的镇压依仗的是国家权力意志,是无产阶级向无产阶级的叛徒和人民的叛徒行使权力。蓝脸对生活有着质朴的认识,具有坚韧的个性,他要坚持自己的个人意志,走自己的路,捍卫自己的尊严。他说:“……我不反共产党,更不反毛主席,我也不反人民公社,不反集体化,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单干。天下的乌鸦都是黑的,为什么不能有只白的?我就是一只白乌鸦!”[1]P287蓝脸的单干,“完全是出自一种信念,一种保持独立性的信念”。他借用“老子三代贫农”这个重要的护身符及省委农村工作部的批复,在建国后国家对农民的严密的组织和铁一样的命令之下,抵挡一轮又一轮的疯狂进攻。

蓝脸的对立形象洪泰岳,看似革命的代言人,其实他骨子里也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正如西门金龙所说:“他跟我们家那位老头子,其实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泰岳难为兄,蓝脸难为弟,难兄难弟!”[1]P382在建国后几十年的历史滚滚洪流之中,洪泰岳早已习惯了搞批判运动、搞斗争,讲阶级对立的思维模式,改革开放之后,人民公社的大厦顷刻间轰然倒塌,洪泰岳无法理解和接受这样的事实。在时代的变迁之中,人们的立场不断的转变,只有蓝脸和洪泰岳两个人除外——蓝脸是几十年不变的惟一的单干户,洪泰岳是村支书,是真正的信仰人民公社,信仰党,信仰国家,因而,当人民公社土崩瓦解,洪泰岳成为一个自由人之时,他一下失去了自我存在的价值,丧失了身份认同感,神智昏乱,遍地打滚。

二 个体的孤独

中国社会的传统礼制和文化历来重集体,轻个人,是一种群体化、等级化的宗法体制。与此相一致,中国的家庭模式也是群体化、等级化的。儒、释、道文化的共同的倾向是取消个人的独立性,因此,在中国,很少看见有人坚持个体的独立性,一旦有就会被看作异端。蓝脸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历史洪流之中,成了全国的一个黑点,他以非一般人的意志对抗压倒性的国家意志,把“全国唯一单干户”的身份坚持到底,也因此受尽了孤独和痛苦的折磨。如西门金龙所言:“你一个人,与社会潮流对抗,这不是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吗?我虽然年轻,爹,但是我也感觉到了,阶级斗争要起来了。像我们这种根不红苗不正的人,跟着潮流走也许还能躲过劫难,逆着潮流走,正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啊!”[1]P102西门屯的人不理解他,嘲笑他,甚至欺负他。莫言在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演讲时提起:小说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地英雄。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我童年时,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车,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给他拉车的,是一头瘸腿的毛驴,为他牵驴的,是他小脚的妻子。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显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也把他们看成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以至于当他们从街上经过时,我们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蓝脸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中,正如蓝解放所说:“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没有牛拉犁耕地,他就用镢头刨地。一个人无法使用那辆独轮车往地里运粪,他就用扁担箩筐搬运。没有耧播种,他就用小镢刨出沟,用葫芦头做成播种器点播。从一九六七年至一九八一年,我爹那一亩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钉,如一根肉中刺,插在人民公社广阔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既令人可怜,又让人尊重”[1]P176。

坚持单干的蓝脸,虽然是雇农,百分之百的纯正阶级成分,但也无法抵挡村支书洪泰岳为代表的集体的攻击。面对一个如此强大的集体,蓝脸太弱小了。作家突出强调了集体与个人之间的对峙,这是强与弱、阳与阴的对照。在那个万众歌颂太阳的年代里,蓝脸终日沉默寡言,他只能与月亮建立起情感,与土地和家畜建立起感情,以克服自己的彻骨的孤独。人民公社的群众集体在太阳下热闹的劳动,蓝脸则习惯了夜间劳作,月光下,他的眼睛射出的是忧伤而倔强的光芒,他并不因周围人的嘲笑和压力而放弃自己的立场,他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勇气和意志力,能够承受并超越孤独和死亡的痛苦。蓝脸之所以如此坚韧,是因为他是个农民,他身上具有农民所有的优良品质,正直、善良、自尊、自信,他不相信现实,他要逃避这个痛苦的、敌意的社会,他热爱土地,他坚信只要有土地,他就能够生存下去,土地是他的“爱人”,同时也是他的归宿,在遗言中他尽情倾诉了对土地的忠诚:“我缸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穴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1]P509与此同时,他和自己驯养的家畜建立起了亲密的关系,用以代替人与人之间的恶劣关系。他与洪泰岳之间的关系代表着欺压、暴力、掠夺、憎恨,而他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则是温情、关爱、心心相印。“西门驴”与主人蓝脸不是一般的家畜关系,而是心心相印,如同兄弟。当驴子老黑不幸将蹄子深深陷入石缝中而被拉断时,蓝脸对待毫无用处的驴不离不弃,他和迎春费了整整三个月时间,为黑驴做了一只从外观上可以假乱真的蹄子绑在了它的断肢上,这种感情超越了一般人和动物的感情。当人民公社的人要拉走黑驴的时候蓝脸说,“你们用不着这样对待我。修水库,炼钢铁,是国家的活儿,我理当去干,毫无怨言,缺了的工,我一定补上,但我有个要求,你们要允许我跟我的驴在一起”[1]P75。黑驴本想报答主人的好心,再忠心为主人效劳几年,不幸的是,却在随后而来的大饥馑之中被人残杀。蓝脸与“西门牛”更是有一种心灵感应,第一眼看见这头小公牛,就坚定的要带它回家。牛和蓝脸有着一样的秉性,倔强,超强的忍受肉体痛苦的能力,不干它不愿意干的事情,宁死不屈,死也要死在蓝脸的那一亩六分地里。西门牛死了之后相继转世为“猪十六”、“狗小四”,在发挥它们自身的生命活力之时,不忘回归故里去看看老宅,看看蓝脸。莫言把人类世界和动物世界进行对比,动物的世界没有人类社会呈现出来的成规、习俗、文化和世俗的偏见,它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充分显示了它们的生命活力。

蓝脸几十年的艰辛与磨难向我们展示了在历史潮流面前,个人的卑微与渺小。然而,他能够顶住重重压力顽抗到底。他的执著与敢于坚持自我、向往自由的精神,正是我们所缺乏的。莫言亲身经历了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也亲身承受了当时社会的束缚和压抑,蓝脸身上的自由意识和孤独意识,恰恰是他自己个性心理的投射。更重要的是,作家在蓝脸身上寄予了自己的深沉思考,表达了对现实的荒诞性的厌恶,对充满暴力、欺压、掠夺的现代国家方针、政策的抵制,希望人能够有尊严的活着。

三 人格精神的承传

《生死疲劳》中,最执拗的人物形成了一条悠长的线,绵延不断。小说中那半边璀璨的、熠熠发光的、一代又一代遗传的蓝脸,暗含了人格精神的承传。在人世间生活了三十年,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的地主西门闹被枪毙之后,大闹地狱,鸣冤叫屈,身受酷刑而绝不改悔,以致转世为驴、牛、猪、狗、猴、大头儿蓝千岁,六道轮回。西门闹的养子、长工蓝脸的执拗和倔强对西门闹一脉相承,形成了对社会黑暗难以忍受的性格特征,解放后成了全国惟一的单干户。在那个走集体合作化道路的时代,蓝脸遭遇了常人不可想象的痛苦与孤独,与动物相依为命,在月亮下耕种自己的一亩六分地。蓝脸凭借自己对土地的最朴素的情感本能地拒绝建国后一次又一次的极左冒进运动,宁死相抗。西门闹收养了蓝脸,蓝脸由此延续了他的精神和人格。蓝脸坚持拥有自己的那块土地,就是对西门闹立场的延续。西门闹认为任何事,只要开了头就要干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小说中蓝脸坚持单干的时候也说:“也许你们都是对的,只有我一个错了,但我发过血誓,错也要错到底。”[1]P287他的目的就是想图个清静,自己做自己的主,不被别人管着。蓝脸不受阶级立场左右,西门闹冤死之后,不断轮回,一次次转世到蓝脸家,既是对自己立场的坚守,也是对蓝脸的支持。

蓝脸的儿子蓝解放年轻时认为父亲选择单干既荒诞,又庄严;既令人可怜,又让人尊重,人到中年之时,他自己更是尊崇自己的生命本真,放着堂堂的副县长不当,竟然不辞而别与情人私奔,在权力和爱情之间,毅然背弃世俗,选择了爱情,背负着来自于伦理道德的谴责,背井离乡,靠打工卖苦力过活。他和庞春苗历经磨难,终于成为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面对爱情,蓝解放没有患得患失,展现的是人性中最光辉灿烂的一面。

蓝解放的儿子蓝开放,不可遏制的爱上了庞凤凰,虽然他早就听风言风语说庞凤凰当过妓女,但当庞凤凰亲口说出之时,他还是痛苦万分,在爱恨交织的苦海里挣扎了两天两夜之后,他终于对自己发誓,“即便她是个婊子,我也要娶她!”[1]P534蓝开放可谓深得父辈的遗传基因,什么都不要了,所长不当了,警察不干了,要去给庞凤凰敲锣,跟着她去流浪,非她不娶。蓝开放对爱情的执著追求与其悲惨的结局形成了巨大反差,这是作家对那个混乱社会的有力反讽。

四 人生的圆圈

《生死疲劳》采用佛教六道轮回观来结构小说,小说中的人物蓝脸和洪泰岳在那个年代的遭际则体现了佛教的圆圈理论。蓝脸在村子所有人走集体化、合作化道路时,固执地单干,为此被全社会批判、众叛亲离。可是到了20 世纪80 年代初,中国农村再度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蓝脸反而成了先知先觉者。

在西门屯村吆五喝六、叱咤风云的西门屯最高领导人洪泰岳,自以为领导着时代潮流,几十年之后,随着改革开放,人民公社顷刻间土崩瓦解,狂热留恋人民公社大集体的洪泰岳失去了他的用武之地,重操旧业敲起了牛胯骨,组织群众上访,阻挡金龙的旅游开发项目。

小说中这两个重要人物体现了佛教的圆圈理论,他们的人生转了一个很大的圈,最终又回到了起点,正如鲁迅小说中的经典论断:“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2]P27洪泰岳眼看着历史的绊脚石蓝脸反倒成了先锋,成了历史的先知先觉者,看着“错误”的成了“正确”的,“正确”的反倒成了“错误”的……两个人的身份来了一个神秘的互换、对置,这既是对起点的回归,又是历史的荒诞。

小说中的另一重更大圆圈则是这两个同样对土地有感情的农民,对土地的回归。洪泰岳以自杀性袭击和西门金龙同归于土地。蓝脸那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一亩六分土地上,到头来堆满了坟墓,几乎成了专用墓地。政治权力无尽无止的折腾都被土地吸收了,“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1]P513。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普通的穷苦农民要跟整个时代潮流对抗,无异于鸡蛋碰石头,而且没有任何价值。莫言自己家乡那位坚持单干的农民,毫无价值地死于文革的极度恐惧之中。《生死疲劳》中平南县的那家单干户,在运动初起时就被贫下中农吊在树上活活打死了,财产全部充公。而莫言在小说中以自己家乡那位坚持单干的农民和自己的大爷爷为蓝本,塑造了一个手脚麻利、有眼力、勤劳、高傲而又坚强的农民形象,并赋予了他独立人格,让他以坚强的意志与以洪泰岳为代表的国家意志对抗了近三十年。莫言塑造这个两个人物形象,是对建国后这段历史的深沉反思与批判。

[1]莫言.生死疲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2]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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