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培华
摘要:《生死疲劳》的艺术魅力无疑会被一代代读者及文学评论家不断开掘,进而成为莫言小说公认的巅峰之作。首先,本文通过对莫言心中“蓝脸”这个农民由生活原型上升为小说人物形象过程的梳理,揭示出少年莫言到成年莫言价值观的转变。其次,在文本细读时探讨多个视角同时集中于一个焦点,展示其中所蕴含的人生哲学与历史哲学。本文认为作者基于丰厚的人生阅历,在小说创作内容、形式方面的探索和实践,为小说脱颖而出打下了良好基础。
关键词:莫言;《生死疲劳》;人生阅历;叙述视角;人物对话
莫言凭借对西方现代主义创作方法的探寻实践而跻身文坛,成名成家,典型代表作《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但最终却因回归传统、中西合璧而走向世界,挺拔卓越,典型代表作《檀香刑》、《生死疲劳》等。我最喜欢的还是“头”和“尾”,因为创作的初始流露着生命的青涩和本真,创作的后期便满含着圆融与悲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作者阅历丰厚,其作品的气脉也跟随颠簸起伏,颠簸起伏间一路走来,回首向来处,却已姹紫千红开遍。
如果说《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沉默无言的孩子是莫言所塑造人物形象中最贴近少年莫言生命本真状态的缩影,是他全部小说的灵魂,那么《生死疲劳》中孤独坚守的蓝脸就是成年莫言在世事洞明后的反观和期待。黑孩沉默不语,但却有力地领导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东北乡的文学天地里,执着演绎;蓝脸在合作化的大潮里,坚守本心,孤独无助,但流淌的岁月证明了一切,他终能含笑九泉。
一、“蓝脸”人物形象的来源
莫言从1973年开始尝试小说创作以来,对小说的结构布局叙事策略投入了很大的精力和热情, 但同时,莫言对小说“讲什么”也很放在心上。《生死疲劳》这个书名来自佛教经典,莫言坦承自己对佛教并没有深入的了解,“之所以以此为题,是因为觉得佛教的许多基本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识,人世中许多纷争,在佛家的眼里,是毫无意义的。这样一种至高眼界下的人世,显得十分可悲。当然,我没有把这本书写成布道词,我写的还是人的命运与人的情感,人的局限与人的宽容,以及人为追求幸福、坚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牺牲与努力。”[1]而邻村的一个农民便是他这本大书中很重要的一个角色。如他所言:“我童年时,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车,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给他拉车的,是一头瘸腿的毛驴,为他牵驴的,是他小脚的妻子。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显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也把他们看成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以至于当他们从街上经过时,我们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2]
由此看来,在少年莫言的心目中,对这个农民与众不同行为的看法和众人相同,是应该被孤立、被唾弃的。与这个农民境况相似的还有他的一个小学同学,在五、六十年代的一个苦难展览会上,要求所有人都哭,莫言哭了,且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刻意等着老师检验,也有学生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此时,只有一个学生理解不了活动的意义,流不出眼泪。当时莫言和其他几个同学便跑去向老师揭发,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事过多年,莫言却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台上说出了悔恨: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于是,《生死疲劳》主要人物单干户“蓝脸”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便是成年莫言世事洞明后的反观和期待。莫言说:“小说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事过多年,当我拿起笔来写作时,这个人物,这个画面,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为他写一本书……但一直到了2005年,当我在一座庙宇里看到六道轮回的壁画时,才明白了讲述这个故事的正确方法。”[3]经过二十多年的酝酿,《生死疲劳》从内容到形式,作者找到了最佳组合:内容上对高密东北乡进行了艺术重构。形式上采用章回体结构,共五十三章,分五部,分别为“驴折腾”、“牛犟劲”、“猪撒欢”、“狗精神”,“结局与开端”。
二、“蓝脸”人物形象的塑造
蓝脸这样一个不屈不挠的单干户形象,是文本焦点之一,作者不是采取刻板的方式就焦点而写焦点的。它在这个焦点的周围竖起了不同的反射镜,调动着故事中一些人物的视角。“独特的视角操作,可以产生哲理性的功能,可以进行比较深刻的社会人生反省。换言之,视角中也可以蕴含着人生哲学和历史哲学。”[4]
第一个视角,来自西门闹。他救过蓝脸,是蓝脸的恩人,也是主人。土改之后,蓝脸分到几间原本属于他的房子,也娶了迎春——他的二姨太。西门闹在土改时被不明不白地枪毙,第一个轮回投胎转世为一头驴,被蓝脸饲养。这个视角承载着双重复杂的情感,首先是西门闹,对立怨恨的视角。前世满腔的怒火首先发泄到了曾经的长工蓝脸身上,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混账王八羔子!”但是蓝脸抚养了他留在世上的一对儿女,这又使西门闹感激不尽。对于焦点而言,这个视角是复杂矛盾的。其次是西门驴。蓝脸是它的主人,对待它就像对待知己和亲人一样,它被蓝脸亲切的称为“老黑”,并且关键时刻能得到蓝脸的舍身保护:当“我”因驮县长不慎折断右蹄欲寻死时,主人从山下跑来,“他满身汗湿,膝盖处血迹斑斑……他一见我的惨状,便放声大哭”, 主人把裤子也脱下来撕破,为我包扎了伤腿。他只穿着一条仅能遮羞的裤头,脚上却只穿着两只大厚底的、鞋面上缝着厚厚的破皮子的沉重大鞋,形状古怪而滑稽”。在与社会潮流的对立中,它们和主人并肩作战:“蓝脸弓着腰,把全身力气贯注到车把上,残驴也做出悲壮的努力,要为主人省些力气”。对于焦点而言,这个视角是同甘苦共患难的。
第二个视角,来自蓝脸的儿子蓝解放,他看着父亲因为坚持单干被领导、被集体、被舆论一步步逼到了死角,连母亲和哥哥姐姐也入了社,“原来就被集体的土地包围着的八亩地只剩下三亩二分,狭长的一条,犹如汪洋大海中的一道堤坝”。但父亲仍然相信“入社自由”,为此背了干粮一级一级上访,父亲的执着终于打动省农村工作部长,“在县长那封信上批了几行字”。“这封信简直就是圣旨,被父亲装在玻璃镜框里,悬挂在墙上”。当时只有“我”和父亲站在一边,但也仅仅是为了“好玩”,“跟着爹单干,我缺乏深思熟虑,有一时冲动的成分,就像一场戏缺一个角色,表演的冲动使我自告奋勇。表演需要舞台需要观众,但现在既无舞台也无观众。我感到寂寞”。终于没过多久,“我带着一亩六分地、一张犁、一架耧、一头牛,加入了人民公社”。对于这个焦点而言,这个视角是亲情、是同情、也是爱的隔膜。
第三个视角,是以洪泰岳为代表的西门屯人, “洪蓝”谐音即“红蓝”, “红”代表多数,红色革命集体前进的方向;“蓝”代表少数,一个大蓝脸一个小蓝脸,人民公社化道路上的绊脚石。“那年春天,消灭最后一个单干户,似乎成了我们西门屯大队,也是我们银河人民公社的一件大事”,洪泰岳采取各种办法威逼蓝脸入社,对于焦点而言,这个视角是直接对立的。作者运用了人物对话,大量使用直接引语烘托氛围,帮助完成人物形象塑造。生动的人物语言不仅对于性格塑造意义重大,而且还使作品中的人物丰满、鲜活,增强故事性,产生动感效应,有力地推动故事情节向纵深发展,充分地展示主题。……人物语言中以人物间的对话最为重要。人物话语和表达人物话语的方式之间是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同样的人物话语采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就会产生不同的效果。这些效果是“形式”赋予“内容”的新的意义。因此,变换人物话语的表达方式成为小说家用以控制叙述角度和叙述距离,变换感情色彩及语气的有效工具。[5]
语言交流双方洪泰岳和蓝脸之间的角色关系,使蓝脸未开口时就明显处于劣势,多数对少数无条件的侵犯自然从洪蓝对话中鲜明地表现了出来。例如“西门驴闯祸啃树皮,洪泰岳动怒斥倔户”:
他叉腰站在大门内,与蓝脸面对面,浑身上下透着威严。两个男人目光相持良久,最先说话的是我的主人:
“你凭什么打伤我的驴子?”
“如果你再敢让它啃树皮,我就把它枪毙!”洪泰岳拍拍屁股上的牛皮枪套,斩钉截铁地说。
“蓝脸,你给我好生听着,”洪泰岳往前跨出一步,伸出一根手指,如同枪筒,对着我主人的胸脯,说,“……你的革命意志已经彻底消退,你自私,落后,发家致富,想过上你的东家西门闹那种糜烂生活,你是一个蜕化变质的典型,如不觉悟,迟早会堕落成人民的敌人!”
我的主人怔怔地望着洪泰岳,半晌不动……
以上人物语言以及对话,通过直接引语的方式呈现出来,保留了那个时代一个“左倾”基层领导新鲜的语言汁液。第一,用词强硬霸道。原本两个人之间的对话,由于洪泰岳说话时全副武装,犹如他背后有着千军万马,无形中变成了强大的群体对决个人,光明大道对决歪门邪道,“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再挽救你一次,希望你悬崖勒马”。第二,通过动作、神色的精准地描绘,烘托出当时二人实力悬殊的氛围。第三,话语篇幅上存在明显差距,对话一问一答,但洪泰岳的话正如它所代表的集体一样“庞大”,蓝脸仅仅是简短的几句,主要是被动地听。
读者阅读文本的时候,能够明显的感受到语言结构中所蕴含的阶级观念、权利关系。我们知道,深层原因在于当时的现实景象,以及于潜移默化中形成的潜沉意识。莫言紧紧抓住这一特点,通过营造蓝洪对话真切的场景,又一次将读者抛置于那个空气凝重的时代,唤起人们深沉的思考……读者放佛亲身感受到了那个坚定而执着的单干户的无辜与无奈,情愿不情愿中被人民公社的集体洪流吞噬了,从肉体到思想,他是孤独的。
矛盾、战友、隔膜、对立,三个人物四个视角,环形包围着和折射着一个不作为焦点而浓密描写的焦点,交相为用,尤其对立的视角,在一定的心里距离上鲜明的突显了蓝脸的困境与孤立无援,它揭示了一种历史哲学:历史潮流面前,个人是渺小与卑微的。其实除了蓝脸,西门闹、洪泰岳不也是可怜可悲之人吗?莫言在《生死疲劳》这部小说中,通过六道轮回,揭示出了人们在“欲望”与“生死”之间的徘徊、摇摆,但同时也肯定了在偌大的宇宙和历史中,个人的生命虽渺小卑微,而为追求幸福自由生活所做的努力和坚持,应该被尊重。这就是视角功能所带给读者的思考。
参考文献:
[1][2][3]出自“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台上的演讲”[R].
[4]杨义.中国叙事学[M].《杨义文存》(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197.
[5]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第三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