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丽清
(福州大学a.外国语学院;b.福建省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福州 350108)
美国现代主义文学发轫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属于新旧交替时期历史文化的产物。第一次世界大战加深了美国社会的幻灭感,宣告美国政治民主理想的失败,也动摇了资本主义价值体系。新的社会现实要求新的艺术手法来表现动荡不安、矛盾重重的现代社会。文学发展需要其他学科为其提供思想来源。在哲学领域,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尼采的“超人”哲学、柏格森的直觉主义以及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为美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崛起推波助澜;在美学文艺学领域,亨利·詹姆斯的意识流主张、伊兹拉·庞德的意象派诗歌宣言、T.S.艾略特的“非个性化”和“客观对应物”观点为美国现代主义作家提供坚实的理论支撑;在心理学领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启发现代派作家不断发掘潜意识以揭示人物性格。美国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精湛、风格独特,分别体现在T.S.艾略特、伊兹拉·庞德的象征主义与意象主义诗歌,欧内斯特·海明威的反战小说、威廉·福克纳的意识流小说,以及尤金·奥尼尔的表现主义戏剧。美国现代主义文学因其独特成就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代社会随着西方政治、经济的大震荡而来临,人们在意识领域遭受了巨大冲击。20世纪初的美国社会矛盾重重:旧体制处于解体、崩溃的边缘,而新的秩序尚未建立。社会格局处于新旧交替的矛盾状态之中。陈旧道德观念、宗教思想同先进科学技术发生了冲突,挑战并修正人与人以及人与环境的关系。
第一次世界大战对美国的影响耐人寻味。美国青年怀着“为世界民主而战”和“为永远结束战争而战”的崇高理想参战,却发现自己不过是被送上欧洲战场去杀戮和被杀戮。虽然美国本土远离欧洲战场,美国人民依然深刻感受到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心灵备受摧残,精神濒于崩溃,对西方文明深感幻灭,美好理想被炸得四分五裂,世界呈现出混乱不堪与荒谬可笑的面貌。这些挫折宣告美国所设想的国际联盟计划流产和美国领导下的世界民主政治理想失败。因此,精神幻灭与迷惘成为那些欧战生还者的受难标志。考利说:“我们相信我们为了空洞的目标打了一场仗。”[1]
战争的残酷性、参战本身的无意义以及当时在欧洲流行的虚无主义思想极大地动摇了年轻人的信仰,暴露了隐藏在旧道德正直、体面背后的丑恶,从而产生了一大批美国文学史上精神的“流放者”。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对一向信仰的资本主义价值体系——宗教信仰、伦理观念、自由主义教育、科学理性、商业文化——产生了深刻怀疑和反叛情绪。他们以迥然各异的方式表现属于这个时代的孤独和异化感。
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本身固有的矛盾更加尖锐化,在社会、政治、经济和精神方面均陷入更深的危机。而接下来爆发的经济危机以及接踵而来的十年大萧条更是令美国社会灾难重重,也因此而产生了思想空虚、精神孤独的“迷惘的一代”。马尔科姆·布莱德伯里把“迷惘的一代”作家的经历称为“一次强烈的现代体验(an experience of modernity),一个深度的象征性战争创伤(a symbolic wound)”[2]。由于世纪之交演变和一战后残酷现实,美国作家不断寻找新的艺术手法来表现这个动荡不安、矛盾重重、危机四伏的现代社会。于是,现代主义文学应运而生。
另一方面,美国现代主义文学发展需要其他学科的发展与支撑,并为其提供思想源泉。从19世纪末以来,西方哲学、美学、心理学和科学技术迅速发展促进了西方现代意识与现代经验形成。长期以来形成的文学传统与创作规范必须经历重大改革与创新,取而代之的是新质萌生:现代小说采用意识流表达难以名状之物;诗歌借助意象与象征状难言之情;戏剧以奇特、怪诞方式创新。于是,现代主义文学诞生,并形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潮流。
自19世纪下半叶起,西方出现了名目繁多的哲学思潮,对以激进、革新和实验为特征的美国现代主义文学崛起发挥了推波助澜作用。西方现代主义哲学思潮有非理性深厚背景,包括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的唯意志论、弗里德里希·威廉姆·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的“超人”哲学、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直觉主义和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的存在主义哲学等,均对美国现代主义文学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对19世纪末西方知识分子的世界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叔本华提出意志至上、理性居其次的观点,认为人的本质存在于盲目且无法控制的自由意志。意志不仅是反映生存的一面镜子,而且也是解释生活与世界的重要依据。叔本华意志观对现代主义作家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
尼采竭力宣扬“超人”哲学,认为历史发展是个人实现自身价值的过程,发展并扩张自我才是人生唯一目的。尼采哲学的重要内涵是历史虚无主义。尼采宣称“对一切价值做重新评价”,并表示要用虚无主义“把人类历史劈成两半”。
以一笔优美散文而荣获192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提出心理时间(psychological time)学说,为现代主义文学提供了科学基础和哲学追求。柏格森认为通过直觉把握事物本质的深度远超过理性认识。由此,他提出著名的“空间时间”和“心理时间”概念:相对于用各个时刻依次延伸、以数量概念表示时间的“空间时间”而言,“心理时间”是各个时刻相互渗透、表现强度的质量概念。意识与时间的关系并不等于事件与时间的简单关系。过去冲击着现在,并不只在清晰的记忆中进行,有时也在模糊的意识活动中进行。人的过去经验与现在经验交织在一起,且前者对后者施加影响,从而在意识中形成一个新的统一体和时间感觉,即独立于物理时间的心理时间。在柏格森看来,心理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人们越是进入到意识深处,“心理时间”概念就越适用。通过直觉体验到的心理时间,柏格森称之为“绵延”。他认为一个人的存在或自我意识状态是不断变化所形成的“绵延”。人的存在深处有一股永不停息的潜流。柏格森把绵延比喻成像河水一样川流不息、相互渗透,交融汇合成一个不可分的、永远处在变化中的运动过程。柏格森绵延学说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为意识流创作提供了哲学基础。意识流小说家有鉴于此,大胆打破传统小说家以时间为序的线性叙述方法,通过从现在情景中产生出的对过去事件飘忽不定联想和回忆来展现人物精神世界,采用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互颠倒、彼此渗透的非线性结构——一种不受时间约束的复杂立体叙述结构。
存在主义观点由丹麦哲学家齐克果首先提出,通过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得以继承和发展,并由法国哲学家萨特推广而成为一股国际思潮。海德格尔认为:只有人类具有意识到其存在的能力;世界由于人类存在而存在;人类预示到不可避免的死亡;个体存在不是自己造成的;存在强加给个体,并一直延续到个体去世。海德格尔提出了“人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的名言。“诗意地栖居”是相对于“技术地栖居”而言,其区别在于对“神”和“万物”的不同态度。人在本质上栖居于大地。人由于肉体性和有限性,注定了他必须聆听神的启示,属于自然大地,做自然万物的看护者而不是征服者。“诗意地栖居”批判了西方现代科技对自然的掠夺和对人类诗意的漠视与摧毁,揭示了社会危机与异化。海德格尔将诗论置于存在论哲学框架之下,开阔了美学研究思路和视野,对美国现代主义作家具有极大启发性。现代诗人从海德格尔诗意审美乌托邦思想中获得了启迪。
萨特认为人的存在荒谬而富于悲剧性,并在长篇小说《恶心》》(Nausea)和哲学著作《存在与虚无》中表达了人生虚无思想。他认为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设定人性范本的上帝,而是先有了人,才有了人的本质特征。人被抛到这个现实世界之前,上帝没有预设他的意义。世界上的一切,包括人本身,都得靠人自己选择和建构。
综上所述,西方现代哲学思潮共同特征是轻理性、重意志,淡化甚至否定人的社会属性。非理性哲学思潮对现代派作家产生了或直接、或潜移默化的影响。一战后,悲观主义、怀疑主义、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更是泛滥成灾,使西方世界笼罩在悲观和没落阴影中。现代主义作家凭借个人经验与遭遇不约而同地传达了西方人现代意识,暴露了深刻社会矛盾和危机。
美国现代主义文学崛起与西方现代美学思想的发展与传播有密切关系。美学领域新理论和新观念问世,导致新的艺术形式和创作技巧诞生。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伊兹拉·庞德(Ezra Pound)和T.S.艾略特(T.S.Eliot)等人的文学批评理论与思想对美国现代主义文学蓬勃发展起到了积极促进作用。
詹姆斯是意识流小说重要倡导者,他为美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全面崛起拉开序幕。詹姆斯借助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等方法,采用时空交错形式,试图“记录流过人物内心的纷乱而且表面上缺乏逻辑联系的印象之流”[3],描写不受理性控制的意识流动状态,探索现代人的经验和非理性的意识世界,旨在揭示现代社会矛盾和混乱以及对人精神(意识)世界的影响。
意象派(imagism)诗歌由20世纪美国诗坛领袖庞德发起。该派属于当之无愧的现代派,其反对诗人介入诗歌抒发感慨,将读者作为诠释主体纳入诗歌读解过程,注重读者的反应、参与和建构作用。庞德为意象派诗歌制定了三条创作原则:第一,直接表现明确而又生动的意象——通过“叠加”(superposition)和“并置”(juxtaposition)等近似于绘画的手段,创造明晰简约意象,完成意义建构;第二,力求使用经济和简洁的词语——意象派诗歌用词简洁,语言源自生活,朴素平实;第三,借助富有音乐性短语创造节奏——意象派强调诗歌内在节奏,主张按照语言音乐性作诗。庞德认为,任何深刻涵义必须通过清晰意象加以表现,意象派诗中的“意”是作为“象”表现出来的,其哲学精髓是直觉主义。他在强调直接、经济表现手法的同时又寻求意象的动态与活力。他历时达半个世纪雕琢而成的长篇巨制《诗章》(Cantos)共117章,以世界文化为主题,规模宏大,内容复杂深奥,写作技巧包括意识流、自由联想、意象和独白等,被公认为现代派文学的巨著之一。
T.S.艾略特提出“非个性化”(impersonality)和“客观对应物”(objective correlative)等理论,在西方文学界引起强烈反响。在《传统与个人才能》(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中,艾略特提出他的“非个性化”理论,强调“一个艺术家的前进是不断牺牲自己,不断消灭自己的个性”[4]31。艾略特认为诗人“必须明了欧洲的心灵,本国的心灵”[4]30。艺术无国界,各国诗人心灵却不相同。艾略特认识到“本国心灵”的重要性,同时也强调“本国心灵”处于变化中。艺术家的责任在于把握这种变化,发展本国心灵。在诗歌中,为了避免个性彰显共性,艾略特主张诗歌应自律、含蓄,追求形式和内容统一;追求硬朗、凝练、准确、朴直的风格;使用活的生活用语、创造新节奏和意象,表达源自个人生活经验的主题。
艾略特提出“客观对应物”主张:用恰当形象启发思想、感染情绪,并将客观世界事物进行搭配组合,形成相应图像呈现感情。他有句名言:“像你闻到玫瑰香味那样地感知思想”[5]。换句话说,寻找客观对应物即是寻找能成为特定情感公式的一系列实物、场景和事件,要达到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情感能即刻被唤起的效果。
艾略特在反拨浪漫主义泛滥情感和个性基础上提出自己的诗学主张,认为:“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艾略特认为诗歌表达的是“许多经验的集中,集中后所发生的新东西”,诗歌价值在于表达艺术过程的强烈,而诗人应该消灭个性,使艺术达到科学的地步[3]35。因此,“非个性化”与客观对应物有着内在联系。
在一个连上帝都值得怀疑的时代中,现代经验的复杂性促使美国现代派作家寻求新题材和形式。意识流小说创作论、意象派诗歌主张、“非个性化”与“客观对应物”理论应运而生,为美国现代派作家提供了坚实理论支撑。
从19世纪末开始,西方心理学研究日趋发达。现代主义作家从现代心理学研究中深受启发,不断发掘人的内心世界,探索自我、意识和梦境的神秘领域,构成文学作品“现代化”最显著的特征。
对西方整个现代主义文学发展影响最大的无疑是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学理论。作为影响世界文明进程的三大犹太伟人之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震撼了西方世界。他提出的多层次意识、非理性无意识以及梦的理论等,使人们对意识的复杂性和非理性有了更深刻、系统和全面的认识,极大地促进了意识流文学的形成和发展,为20世纪美国现代主义作家开辟了艺术新领域。弗洛伊德相信个人与社会的冲突不可避免,理性只居于边缘地位,起决定作用的是本能。弗洛伊德的这些心理学理论引导现代派作家深入挖掘潜意识领域,并在作品中加以表现。在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中,表现梦境与幻觉已成为深刻揭示人物性格极为生动而又十分有效的艺术手段。
弗洛伊德把人的意识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无意识三个层次,并提出了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组成的三层意识结构。“本我”指人的理性知觉之下的动物性本能,由遵循快乐原则的性欲望和遵循死亡原则的毁灭本能构成,代表尚未驯服的激情;意识结构的第二个层次是“自我”,遵循现实原则,控制本能,调节欲望与现实的关系,代表审慎和理智;“超我”是意识结构的最高层次,由自我理想和良心组成,代表人的道德准则。
弗洛伊德的理论显示出对人性深刻的理解:人受本能和无意识控制,人的生物性和文化性决定了他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为,达不到真正的满足。弗洛伊德心理学为诊断西方文明中的现代心灵疾病提供了线索和推测原理,对人们认识意识、情绪和行为产生了持久影响。20世纪作家深受弗洛伊德启迪,潜入到深不可测无意识领域,揭示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为文学艺术开辟了广阔深远的表现领域,提升了文学作品中的心理分析层次。
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还涉及梦的问题,并提出梦是无意识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客观现实限制,人的种种非理性欲望受到“自我”压制难以实现。这些遭压制的欲望通过乔装或象征形式出现在梦中,梦便成为被压抑欲望的出口,成为一种实现和满足。弗洛伊德认为梦有“压缩”、“移置”、“表现手段”和“二次加工”四种作用方式。梦是通向“无意识心理活动的平坦大道”。弗洛伊德将文学功能与梦的功能相比拟,认为文学艺术作品是人的被压抑欲望的出口,读者或观众从被表现的欲望中得到想象性满足,使被压抑的欲望得到净化和升华。弗洛伊德梦理论对意识流小说家注重描写梦幻意识和自由联想产生了深远影响。
弗洛伊德对理解人的意识和思维提出了宝贵见解,为美国文化带来了新内容。著名批评家莱昂纳尔·特里林(Lionel Trilling)切中肯綮地指出了弗洛伊德的巨大贡献:
“弗洛伊德构想的人远比其他任何现代体系所能构想的人都更具有尊严和趣味。不管大众怎样误解,弗洛伊德构想的人绝不能理解为任何单纯的程式(例如性欲),他所说的人是文化和生物的错综复杂结合体……正如弗洛伊德在某处说过的那样,这样的人拥有一个地狱,各种冲动无休止地从中涌出,威胁着他的理性文明。他具有想像力,老想为自己获得更多的快乐和满足,但又不可能实现;……他最优秀品质的结局是悲剧性的奋斗。”[6]56-57
深受弗洛伊德心理学启发,现代主义作家在探索人类心理机制方面有了很大开拓,提出“心理现实主义”和意识流创作技巧,使文学创作转向人的内心深处,在表现自我意识和各种潜意识动机方面有了很大突破。正如莱昂纳尔·特里林所言:“关于文学丰富的歧异性,以及表层意义与潜在意义相互作用的一整套见解也都在弗洛伊德理论中得到强化。”[6]52
美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出现与20世纪社会变化有着直接、必然联系,反映了作家对传统文学的反叛心理和改革意识。美国现代主义文学体现了内容丰富、艺术精湛和风格独特等特点,并通过象征主义和意象主义诗歌、意识流与心理探索小说以及表现主义戏剧得以展现,是西方现代文学不可忽略的组成部分。美国现代主义文学涌现出诗人T.S.艾略特和埃兹拉·庞德,小说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和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以及戏剧家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等,为世界文学史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诗人之一,T.S.艾略特感受并捕捉到现代西方社会精髓——孤独、焦虑、悲观、失望、没落——并将之反映在代表作《荒原》(The Waste Land)中。在反映现实生活的广度、深度以及艺术创新上,《荒原》不愧是英美现代派诗的里程碑。在诗中,艾略特描绘了战后西方整整一代人的幻灭和绝望、旧文明和价值传统的衰落、荒原般的时代精神。艾略特把丧失了宗教信仰的现代世界比作荒原,广征博引,写出了现代人醉生梦死、道德败坏,最后皈依宗教以寻求复活的思想。
在《荒原》中,艾略特娴熟自如地采用多种表现手法:“蒙太奇”手法将过去与现在、真实与想象交错衔接;语言的优雅与通俗齐至;大量谜一般的引喻、象征、暗示和意象;“时空跳跃”、“感官印象”等手法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涉及50多部古今作品的用典。所有这一切使得《荒原》成为谜一般的索解为难的长诗,引发了西方批评界的“喧嚣与躁动”,吸引一代又一代学者与批评家对之进行解读。
艾略特的现代性还表现在其独特的时间观上。由于受到布拉德绝对经验论影响,特别是柏格森“绵延说”影响,艾略特的时间观带有现代主义诗人玄奥、晦涩特点。所有时间进入诗人内心意识:彼时和此刻、此地和彼地相互重合,事物的本质和普遍意义得以揭示。《四个四重奏》(Four Quartets)明确表达了这一时间观:“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也许都出现在将来的时间中。/而将来的时间又包括在过去的时间里。/假如所有的时间永远是现在,/那么所有的时间都不能得救。/本来可能发生的事是一种抽象,/作为一种永久的可能性/只存在于一个思辨的世界中。”[7]
艾略特通过探索时间与无时间、历史与意识、生命与艺术,挣脱时间束缚,渴望找到“旋转世界的静止点”,即世界的正中心——一个纯粹意识的点。一切时间在诗人想象的时空里重组。艾略特具有浓厚宗教情节,其对时间探索与思考皆出于人性目的。时间和无时间混合编织在包容一切的经验模式中。所有人性束缚得以解除,万物奥秘得以窥知,所有矛盾也不解自除。
总的说来,艾略特敏锐把握了现代社会,特别是现代城市生活的阴暗面,勾勒了一幅幅现实与梦幻相结合的现代画卷,以其诗作的厚重历史感、强烈时代气息、广阔视野和磅礴艺术气势在美国文学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另一位诗人伊兹拉·庞德是西方现代派诗歌从孕育到发展过程中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大师,发起了影响深远的意象主义诗歌运动。作为意象派的重要人物,庞德指出意象派诗歌的几条重要原则:在语言方面不用多余词、抽象词,不袭用修饰词汇,或只用好的修饰语。在庞德眼中,“意象是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这种复合体的突然呈现给人以突然解放的感觉;不受时空限制的自由感觉,一种我们面对最伟大艺术品时经受到的突然长大了的感觉。”[8]内在思想感情和外在形象必须相结合,在读者阅读过程中产生音乐化的感觉,使诗人和读者获得超脱的审美自由。
庞德早期意象派诗采用意象叠加形式,如名作《在地铁车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隐现;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庞德围绕意象,用最简明语言白描,干净利落,充分显示了意象派诗特点。这种意象叠加组成了一幅印象式“单意象”画卷。《在地铁车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中国古诗词中一些成功运用意象叠加手法的名句,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司空曙的“雨中黄叶落,灯下白头人”,马戴的“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白居易的“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等。庞德说过:“正是由于中国诗人满足于把事物直呈出来,而不加以说教和评论,人们才不辞辛苦翻译它。”[9]除借鉴中国古诗精炼直接的意象特点外,意象派更注重中国古诗中蕴含的深邃的东方古典哲学思想。庞德于1915年发表在《诗刊》上的一篇文章中说中国诗“是一个宝库,今后一个世纪将从中寻找推动力,正如文艺复兴时期人们从希腊人那里寻找推动力”[10]。意象派从中国古诗中吸纳了表层意象和深层思想,推动美国整个现代诗歌发展。美国诗人埃温认为:“到如今,不考虑中国诗的影响,美国诗就无法想象。这种影响已成为美国诗自己传统的一部分。”[11]
在小说《太阳照样升起》(The Sun Also Rises)中,海明威描写了一群青年流亡者形象。这些流亡者都是“反英雄”(anti-heroes),在他们眼里,爱情、英勇等价值观念都已经被战争摧毁。海明威道出了这代人的心声:战争使传统精神大厦倒塌,新的精神家园又不知在何方。小说表现了一战后青年彷徨无主、无路可走的悲哀心态。
《永别了,武器》(A Farewell to Arms)被公认为是反战的优秀作品。该小说消极、悲观色彩较为浓厚,反映了作者厌恶、反对帝国主义战争的情绪。海明威在小说中表达了对战争的看法:战争将人类笼罩在充满恶意的世界,人类无从逃逸。整部小说弥漫着宿命论的色彩,体现了海明威对人类处境的判断和担忧。
作为南方文艺复兴的代表,福克纳揭露南方历史和现实中的罪恶,在其作品中深刻体现了时代精神,具有自我批判意识。南方文艺复兴是现代主义与美国南方文学传统的结合,是美国南方社会经历农业经济解体和新旧势力观念冲突而走向现代化的产物。福克纳深具南方意识,在认识和表现南方社会变革和西方世界精神危机方面,是典型的现代主义者。他那些饮誉世界的约克纳帕塔法系列小说立足美国南方并反映其社会变迁,同时也表现了处在历史性变革中的现代世界。
福克纳在小说中揭示出美国南方崩溃的根源:奴隶制和种族主义对人性的践踏。作者认为,即使没有南北战争,旧南方也必然会毁灭。在美国南方,种族问题触及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道德乃至宗教本质,是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世界的核心问题。福克纳在所有小说中表达了对奴隶制和种族主义的愤慨。
福克纳穷尽毕生精力对小说形式和技巧进行实验和探索,是为了更准确地表达对传统观念解体后现代世界的看法,表达他眼中的真实。福克纳文学成就在于从新角度看待、认识和分析美国南方社会和历史并深刻揭露他所钟爱的南方存在的问题和罪恶。在诺贝尔奖授奖仪式上,在那篇被称为“从根本上说是一份人道主义文件”[12]的演讲词中,福克纳表达了对人类坚定不移的信念:只要有人类存在,就会有文学存在;由于人类同情心、怜悯心的存在,人类必定是永恒、不朽的。
1953年底奥尼尔逝世时,《纽约时报》文艺版首席评论家艾特金斯称:“一颗文学巨星已经陨落,一个伟大的精神、我们最伟大的剧作家离开了我们。”[13]17在这位评论家看来,奥尼尔身上体现了一种“伟大的精神”,如同另一位评论家所说,奥尼尔的名字“大于他全部作品加起来的总和”。奥尼尔对于中国文学亦有重要意义,不仅由于他从中国哲学和历史中获取有用素材,更由于他对中国戏剧家曹禺、洪深等产生了深远影响。奥尼尔与中国文化构成了一种难得的平等互惠、双向互动的对话关系。
评论家卡品特认为奥尼尔的整个戏剧创作主题有一个简单明了的走向:早期创作反映了他对“天边外”美和理想的追求,这种追求激励着作品中的主人公努力奋斗与生活,然而这种美和理想都无法实现,剧本因而成了带有浪漫色彩的悲剧。他的中期作品把注意力转到批评美国丑陋社会现实,并不时将此与早期梦想加以对照,现实因而显得格外丑陋不堪。在这时期,奥尼尔不断拓宽主题,大胆尝试艺术形式,努力开辟戏剧表现新领域。这时期,表现主义、现实主义和想象戏剧等多种创作风格在奥尼尔笔下平行交叉发展;面具、独白、分裂人格、分割舞台等手法无不用尽。奥尼尔让后期作品人物揭示自己灵魂深处,表现了新的、深化了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13]56-75。
不少评论家把奥尼尔称作美国戏剧之父,因为在他之前尚未有以美国生活为创作素材、揭示社会深层矛盾和体现民族之魂的剧作家。奥尼尔的剧本体现了他在精神上和美学上的执著追求,体现了西方世界20世纪中期焦虑不安的时代精神和社会内部的种种冲突。这个一辈子寻找自我归属的剧作家,给后人留下内容丰富、数量可观的著作,不断追求、不愿妥协的精神,和对人生意义与奥秘无尽的探索和思考。
由于美国现代主义作家——艾略特、庞德、海明威、福克纳和奥尼尔等——持续不断的努力与奉献,美国现代主义文学绽放出绚丽多姿的色彩,产生了足以与欧洲文坛抗衡的杰作,为世界文坛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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