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悦凤,庄丽静
(福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州 350108)
归隐,似乎历来是道家的专属,然而它亦是儒家思想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要素。在儒家的经典著作中,归隐思想俯拾即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1]82“道不行,乘桴浮于海。”[1]43“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2]可见,儒家虽然主张士大夫应匡扶天下,以“泽加于民”为己任,但也认为在天下昏聩无道之时,应当明智归隐,以保全志节。显然,归隐并不只是消极避世,有时候是坚持守道,是以“道”为立身之本的“道隐”,是不与黑暗政治为伍的生命气节,道隐者或以“达道”修身立说见于世,或以“传道”授徒讲学传于世。
在中国文化史上,远离官场闹市,躬耕田园的思想哲人,众所周知的,如管宁、陶渊明等,然南宋学者、理学家,朱熹之师李侗却很少为大家所了解。李侗(1093-1163年),字愿中,因居延平(今南平),学者称之为“延平先生”。据朱熹《延平答问》①《延平答问》,朱熹撰。所载,李侗生于一个三代为官的仕宦之家,而至李侗,却终生不仕。他二十四岁从学于罗从彦后,就“退而屏居山田,结茅水竹之间,谢绝世故四十余年”[3]56。纵观李侗人生轨迹,他并没有沿着多数士人积极出仕之道行进,而是一生未科考,未出仕。这就给我们留下了悬念和思索:出身于官宦世家,本该驰骋官场的他,却为何与官场绝缘,决意道隐呢?
李侗出生在一个皇权更替频繁、外族大举入侵的时代。据《宋史》所载,李侗一生先后历经了五位皇帝。政治局势的动荡不安以及统治者的昏聩无能致使整个社会人心惶惶。正如李侗厉声痛斥的:“今日三纲不振,义利不分。”(《延平答问》)两宋交替之际,政权腐败、政治黑暗,地主、官僚暗通款曲,搜刮民财,百姓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内忧甚扰,外患不断。随着金兵入侵,险象环生。北方军民纷纷渡江南退,一片乱象,此起彼伏。处在这样江河日下的历史境遇中,李侗必定陷入沉痛的反思,进而不得不去思考有关生命真谛的诸多问题:人活着的真正意义以及人应该如何生存等问题。据记载,李侗早年在拜谒罗从彦的书中说道:“侗不量资质之陋,徒以祖父以儒学起家,不忍坠箕裘之业,孜孜乞乞为利禄之学,虽知真儒有作,闻见而起,固不若先生亲炙之得于动静语默之间,目击而意全也。”[4]此处可见李侗袒露心迹,表达自己不甘于“孜孜乞乞为利禄之学”的意愿。身为一介有操守的儒生,李侗断然不肯与奸臣佞贼同流合污。他不求功名利禄,而是希冀能得先生“亲炙之得于动静语默之间,目击而意全也”。李侗或许也曾想学而优则仕,实现辅国安邦、救民水火之夙愿,然而时局之动荡、社会之乱象终究令他对仕途心灰意冷,转而追寻儒学真谛。
李侗祖辈三代均为进士出身,因而自幼年起,他便受正统儒家经典启蒙。李侗二十四岁时,听闻郡人罗从彦在杨时处尽得二程“不传之学”,便心生渴慕,慕名前来拜谒,师从罗从彦。从而,李侗成为二程的三传弟子,舍功名利禄而穷究二程理学。罗从彦先生所秉的南剑学风对李侗一生影响极大。南剑学风以成就道德人格为最终目的,反对碌碌功名。南宋大儒朱熹对罗从彦的传道学风也甚为仰慕。“道丧千载,两程勃兴。有的其绪,龟山是承。龟山之南,道则与俱。有觉其徒,望门以趋。惟时豫章,传得其宗。一草一甄,凛然高风。”[5]据载,罗从彦曾任博罗主簿,官满即入罗浮山静坐,绝意仕进,他也以此要求李侗。在《勉李愿中五首》之四中表达了对李侗的期许,“权门来往绝行踪,一片闲云过九峰。不似在家贫也好,水边林下养疏庸。”在当时,李侗深受罗从彦“不求人知,安贫乐道”的精神感召,敬其师而效其行。罗不仕,李亦不为官;罗筑室罗浮山,李亦屏居山田;罗“严毅清苦……于世之嗜好泊如也”(《宋元学案·豫章学案》)②(明)黄宗羲《宋元学案》,(清)全祖望,補修,陈金生,梁连华校,中华书局,1986。,李亦“箪瓢屡空,怡然自适”[3];“从彦好静坐,侗退入室中,亦静坐”[4]。李侗“后生时极豪迈,一饮必数十杯,醉则好驰马,一骤三二十里不回”(《延平答问》);自跟随罗从彦问学后,他从一个豪放不羁的少年蜕变成一位规行矩步的道学家。“闺门(指内室)内外,夷愉肃穆,若无人声,而众事自理”(《李先生行状》)③《李先生行状》,朱熹撰。,前后可谓判若两人。无疑,罗从彦要求守道的严谨学风和高洁的人格气质促使了李侗乱世归隐的决心。
剑南学派的思想比较注重“内圣”,甚少谈及“外王”。这或许是剑南儒者“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超脱态度使然。同时也表明,在理学的承传中,内圣与外王虽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但内圣之学却越来越受重视,因内圣之学乃是根基,是外王的基础。李侗由区区一介儒生成为一代宿儒,其心性经历了漫长艰苦的历练。修身养性、尊圣贤之言,使其对理学饱含深情,更使其坚定了以教化为己任的道隐之路。
李侗从学罗门后,深得赞许,得罗从彦之真传,“从之累年,受《春秋》《中庸》《语》《孟》之说,从容潜玩,有会于心,尽得其所传之奥”(《李先生行状》)。“尽得其传”即是继承了罗从彦的静坐涵养及其体验未发的治心法门。《延平答问》中记载的李侗写给朱熹的信中说:“先生(指罗从彦)令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未发时作何气象。”朱熹也说:“李先生(李侗)教人大抵令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此乃龟山门下相传指诀。”(《宋元学案·豫章学案》)所谓相传指诀,即是由杨时、罗从彦传承下来的二程的重要思想。从程颐、杨时、罗从彦至李侗一脉,都服膺《中庸》中“求中未发”思想,一生身体力行而不怠。李侗一生反复践行的、对朱子亦反复教导的,就在于体验未发。在《李先生行状》中,朱熹称:“先生既从之(罗从彦)学,讲论之余,危坐终日,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如何,而求所谓中者。”这种“静中体验未发”的人生哲学思想对李侗一生的性格秉性和人格塑造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李侗“少年豪勇,夜醉驰马数里而归,后来养成徐缓,虽行一二里路,常委蛇缓步,如从容室中也。问李先生如何养,曰,先生只是潜养思索。”(《宋元学案·豫章学案》)可见,李侗也曾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但在长期的静坐涵养和体验未发思想的优游涵泳下,他养成了心性超然的大儒气象。可见,心性的修炼促使李侗道德修养更为纯正,对出仕淡然而志趣治学,最终踏上了尊道守道的道隐之路。
李侗一生没有做官,“不著书,不作文,颓然若一田夫野老。”(《宋元学案·豫章学案》)由于长年道隐,李侗养成了行步委蛇缓慢,说话细声慢气的脾性,近乎一个与世隔绝的儒者。然而,他并非对政治冷淡,事实上,身处乱世,即便李侗身有超然道隐的洒脱,但也无法全然置身事外。更何况李侗身为一代大儒,必然较常人更有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对政治时局也必有独到深刻见解。“蚤岁闻道,即弃场屋,超然远隐,若无意于当世。然忧时论事,感激动人。”(《延平答问》)可见,李侗感时伤怀的忧世之心并未减弱,反而慷慨激昂、针砭时弊。《延平答问》中所记录的李侗写给朱子的信,字里行间的言辞时常流露出他对当下时局的忧患和关切。在信中,李侗积极赞同朱熹上奏封事议论政事。如在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孝宗帝即位之时,朱熹上奏封事谈论对时局的看法,“首论圣学,次论金虏与我不共戴天之仇”(《延平答问》)。上奏之前朱子寄给李侗审阅,征求意见,得到李侗的全力支持。他复信说:“封事熟读数过,立意甚佳,今日所以不振,立志不定,事功不成,正坐此以和议为名尔。书中论之甚善……要之,断然不可和!自整顿纲纪,以大义断之,以示天下向背,立为国是可尔……吾侪虽在山野,忧世之心但无所伸尔,亦可早发去为佳。”(《延平答问》)在李侗看来,南宋朝廷之所以陷入偏安一隅的困局,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即是朝廷当局议和派的一味投降倒戈策略。从李侗反对议和的鲜明态度可见,他是一个对时局利弊有着清醒认知的忧世之士。
李侗尽管身不在宦海,然而却对政治保持着一颗热切的赤诚之心。因此,他积极建议朱熹上疏,以期经由朱熹上呈的折子来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愿望。然而在一个大厦将倾的朝代,李侗却只能伤时忧国,感叹世风不正。“当今之时,苟有修伤之士,须大段涵养、韬晦始得。”(《延平答问》)显然,儒者的道隐是以一种“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的心情,时刻担忧政局的变化。正所谓,身在田野,心系庙堂。儒家的道隐是在政治昏暗、吏治腐败的局势下,一些思想哲人平天下的愿望无法实现时,自然而然抑或无可奈何地步上的归隐修身之道。
李侗对当时两宋之交社会人心的惶惶不安有着深切的体认。在《延平答问》中他痛斥“三纲不振,义利不分”,以致“人心邪辟不堪用,是致上下之气间隔,而中国之道衰远方盛”。对此,他主张正人心,而“治道在于修己”(《延平答问》)。通过修己之学,塑造自身的人格魅力,从而教化乡野、感召大众。李侗一生以学圣人自命,洁然高蹈。据《宋史·道学二·程氏门人·李侗》记载,沙县邓迪尝谓(朱)松曰:“愿中如冰壶秋月,莹彻无瑕,非吾曹所及。”①(元)脱脱《宋史 道学二 程氏门人 李侗》,卷428。朱熹亦称其“姿禀劲特,气节豪迈,而充养完粹,无复圭角,精纯之气达于面目,色温言厉,神定气和,语默动静,端详闲泰,自然之中若有成法。平日恂恂,于事若无甚可否,及其酬酢事变,断以义理,则有截然不可犯者。”②(元)脱脱《宋史 道学二 程氏门人 李侗》,卷428。这段文字情真意切,寥寥数语,一位身居草野的富有人格魅力的道学先生面貌,跃然纸上。身为田夫野老,虽未能入朝为官,参与社会治理,但李侗四十余年如一日,从事传道授业工作,对社会人心的教化,实属功不可没。为此,他受到地方政府官员的敬仰和尊崇。后人常以“冰壶秋月”、“光风霁月”、“静中气象”来赞誉他的品格气节。李侗乡野治道,实现了以教化治国的理想,强化了官方的思想意识形态,受到封建统治者的大力褒奖和赞许,清康熙帝赐予李氏家祠的真迹——“静中气象”,至今犹存。正如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追问的:存在着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李侗找寻到自身存在的意义,道隐实现了李侗自身的真正价值,亦使其在乱世中守住一抹“霁月光风”的人性道德光辉。
因此,从李侗身上,我们清晰可见儒家的归隐是坚守以“道”为原则的“道隐”,是当自身的道义志向与昏聩朝政格格不入时,为保存道义信念而采取的一种折中姿态。他们坚守知识分子的道义和良心,守候自身冰洁高贵的精神家园。“不降其志,不辱其身”,隐居以求志,进而修己以达道,教化以传道,仍是一种关心社会人生的积极入世态度。
李侗作为宋代理学隐士,诚然,他的道隐人生哲学有其历史的时代局限性。然不可否认的是,李侗道隐的人生哲学意蕴,正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追求和价值旨趣。李侗道隐的人生经历使其对“静坐修心”和“修己之学”的人生哲理有着更为深刻的体悟。在“静坐修心”中追求圣人的理想品格,在“修己之学”中深刻认识和修正自身的价值追求。
现代中国正处于经济社会高速发展的转型期。人们在快节奏的忙乱生活中,越来越沉迷于浮华的物质享受和无节制的名利追逐,越来越少去静心思索和深刻反省。尤其是当代的青年人,更多地痴迷于金钱的占用,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的观念已经占据了他们的整个大脑。人们不断地在欲望的社会中迷失了本真的自我,财富名利遮蔽了人的自我价值的实现和道德人格的培育。因此,应借鉴李侗“静坐修心”的修己治道,从唯物、享乐的泥淖中回归人的内心问道,关注内圣的修己之学,追求圣人的理想人格,以成德之教来变化气质,提出以静坐为特征的道德论和修身论。“静坐修心”可谓是当前正缺失的一种价值理念,也是当代人处在内心彷徨的快节奏生活中的最好的一剂良药。季羡林先生曾说:只有更多甘愿坐冷板凳的人,中国文化才能走得更远。正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代青年人正需要修养品性、意念真诚、端正思想、治家治国。
李侗毕生主张并身体力行“静坐”,把静坐视为修身养心之正道。“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若见,虽一毫私欲之发,亦退听矣。”[3]4在静坐中收摄纷乱,扫除欲念,思索义理,修身达道。“所谓静坐,只是打叠得心下无事,则道理始出,道理始出,心下愈明静矣。”[3]38心下无事,即是摒弃过多的欲望和奢求。不论是自身修养抑或教导朱子,李侗都倡导静坐,并要求朱熹“常存此心,勿为他事所胜,即欲虑非僻之念自不作矣”。在“静中体验未发”,体贴天理。如此,他的静坐不是佛家的参禅,不是心中虚无一物,而是“静中有个主宰”,天道、天理要存乎于一心,要存养天理。此处的存养天理,按照现代的价值观剖析,即是要保养内心善的品格。此种境界,犹如黄庭坚赞誉周敦颐所谓的:“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可见,李侗静坐的修养境界对处于缤纷世界的现代人有着深刻的指导意义和价值。在“静坐”中反求诸身,通过自我内在善的保养,达到对自我本质的认同。“学者至处虽甚远,亦不可不常存此体段在脚中”(《延平答问》)。虽然,我们现代人很难达到像大儒周敦颐那样的高贵洒落,但在静中体贴圣人言语,体验圣人气象,“以身体之,以心验之”[5],“久久用力于此,庶几渐明”[3]4,把它作为精神涵养努力的目标,日复一日,涵养自会变化气质,从而实现精神世界的充实提升和理想人格的塑造。
市场经济发展的时代,人们往往将知识学问等同于功利之学,人们对物质财富的趋之若鹜使得知识学问越发黯淡无光。一味地追寻物质的满足,缺失了对知识的渴求,精神的迷茫和徘徊,难以找寻它的归属感,人们失去了自由幸福的家园。
失去精神归宿的现代人必然难以追寻自我价值的存在,而消失在浮躁的社会气息与文化的断裂中。早在宋代,李侗就已大声疾呼:学问是“修己之学”,应当有日复一日的刻苦钻研,而不能心浮气躁,弄虚作假。李侗认为,学习圣贤的道理学问,不仅要“静中体验未发”去求索义理之学的无穷奥妙,还应当反复推寻,循序渐进。他说:“为学之初,且当常存此心,勿为他事所胜。凡遇一事,即当就此事反复推寻,以究其理,待此一事融释脱落,然后循序少进,而别穷一事,如此既久,积累之多,胸中自然洒然处,非文字言语之所及。”(《宋元学案·豫章学案》)此处的“反复推寻”、“融释脱落”、“循序少进”、“积累之多”,处处可见李侗治学的严谨缜密。而现代人在学习生活中,不少人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却不似李侗这般融释于日常伦用中,真正做到心中“自然有洒然处”。李侗特别注重“融释”,即是对一事一物融通释别,清楚明白。朱子尝谓:“旧见李先生说理会文字,须令一件融释了后,方便理会一件,融释二字,下得极好,此亦伊川所谓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格得多后,自脱然有贯通处,此亦是他真曾经历来,便说得如此分明。”(《延平答问》)可见,李侗“融释”二字之所以用得极为恰当妥帖,正缘于他的亲历体验,是对“格得多后,自脱然有贯通处”的体认。经由对每一件事物的透彻领悟,渐渐地摸索累积,自然能够明了洒落。倘若我们深切体会李侗“修己之学”的治学态度和精神,那么就会多了一份思考和执着,少了一份浮躁和犹豫,从而矫正现代人虚浮的价值观。
综上,我们从儒家的归隐解读,换一种视角,追寻李侗“屏居山田”的道隐之谜,剖析李侗“伤时忧国”的道隐情结,借鉴李侗“静中气象”的道隐价值,领悟“静坐修心”达“修己之学”的“融释”,从而,塑造现代人的理想人格和价值理念。
[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国学整理社.诸子集成[M].北京:中华书局,2006:525.
[3](宋)李 侗.李延平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5.
[4]吴 栻,蔡建贤.南平县志[M].南平:福建省南平市志编纂委员会,1985:876.
[5]杨 时.杨龟山先生集[M].台北:台北学生书局,1974:625-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