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转型与明代后期徽州社会风气
——以《新安蠹状》为主要材料的考察
王灿
(安徽大学 历史系,合肥230039)
摘要:以明朝万历年间徽州知府古之贤在任期间的施政档案汇编《新安蠹状》为主要材料,考察社会转型时期徽州出现的一些有违传统伦理规范和礼仪的社会风气。此时的徽州社会是明代后期整个中国社会的缩影,以徽州为样本,可以管窥社会转型对政治、经济等各方面所产生的影响,这对考察当时的社会运行轨迹和社会变迁实态具有重要作用。
关键词:明代后期;徽州;社会风气;《新安蠹状》
中图分类号:K248文献标志码:A
Social Transformation and Social Ethos of Huizhou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A Study Based onXinAnDuZhuang
WANG Can
(Department of History,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Abstract:Taking Xin An Du Zhuang, the administrative archives compilation of Huizhou Governor Gu Zhixian in the Ming Dynasty as study resource, some social ethos contrary to the traditional ethical norms and etiquette in Huizhou during the period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is studied. At that time, Huizhou was a microcosm of the Chinese society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By taking Huizhou as an example, the effect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on the politics, economy, etc., is explored. It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studying the social trajectory and social changes at that time.
Key words:late Ming Dynasty; Huizhou; social ethos;XinAnDuZhuang
《新安蠹状》是明万历十四年至十六年(1586-1588年)徽州知府古之贤在任期间施政措施的档案汇编。从中我们可以探寻明代后期徽州的社会风气和民情,并由此管窥明代后期徽州政治、经济、社会、教育等方面所出现的种种弊端,其文献价值和学术价值可见一斑。对《新安蠹状》中所揭示的明代后期徽州社会风气的产生及其治理进行研究,既能够使我们对明代后期徽州社会面貌能够有更深入和全面的了解,又能以此来考察处于封建社会后期的徽州,在传统农业经济和宗法束缚削弱、商品经济活跃的背景下,基层社会的运行轨迹和社会变迁实态。
一、转型时期的明代徽州社会
徽州受新安理学影响深远,“新安理学所倡导的伦理观,是徽州宗族制订族规和祖训的理论依据;朱熹的《文公家礼》以及新安理学家的有关礼学著作,是徽州宗族活动的指导性经典;绝大部分的新安理学家热心于宗族活动,成为徽州发展为宗族社会的有力推动者。”[1]在新安理学和徽州重儒崇文传统的影响下,徽州文风大兴,有“礼仪之邦”、“东南邹鲁”的美誉。然而到明代中后期,徽州人多地少的矛盾日益突出,艰难的生存环境和日益频发的自然灾害使更多的徽州民众舍本逐末,相关文献对此记载不胜枚举。如万历《休宁县志》中有云:“厥土骍刚而不化,高水湍悍,少潴易枯。十日不雨,土燥坼如龟文;骤雨暴涨,粪壤悉已淹没,山隈溪隙,肆力恳辟,越十级不盈一亩,犁犊无所施功。入山益深,则势益峻绝,为力愈艰。”*(明)李乔岱:《休宁县志·舆地志·风俗》,万历三十五年(1607)刻本,转自张海鹏主编《明清徽商资料选编》,黄山书社,第9页。明末歙县知县傅岩在《歙纪》中有云:“看得新安僻在万山,地土峻隘,溪流倾泻,无宽平停蓄以备旱涝。每遇岁丰,所产不支三月之食,况今新旧不接,邻境年歉。五月以来,商贩稀少,米价腾涌,万姓嗷嗷。更值时雨愆期,亢阳肆虐,田畴龟坼,禾菽焦枯,枵腹待哺,酷粒食之难求,赤地靡遗,绝收成之后,望号呼抢攘,势诚危急。”[2]62“人多逐末舍本,皆仰给于四方。穰不能聚三月粮,凶则粒米珠玉,岌岌莫保其生。”[2]大批民众为此走上经商的道路。
社会转型的两个突出表现,一是人口流动速度的加快,二是朝政的宽松。随着工商经济的迅速发展,商品经济异常活跃,传统的“四民”观念对人民的影响日益淡薄,徽州地区人口流动速度加快,社会贫富差距逐渐拉大,如明人张瀚在《松窗梦语》中所言:“舍本逐末,唱棹转毂,以游帝王之多都。而握其奇赢,休歙尤伙,故贾人几遍天下。良贾近市利数倍,次倍之,最下无能者,逐什一之利。其株守乡土,而不知贸迁有无,长贫贱者,则无所比数矣。”[3]81随着社会贫富差距的扩大,诸多的社会弊端和社会矛盾也日益凸显。“迨至嘉靖末、隆庆间,则尤异矣。末富居多,本富尽少;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起者独雄,落者辟易;资爰有属,产自无恒。贸易纷纭,诛求刻核;奸毫变乱,巨猾侵牟。于是,诈伪有鬼蜮矣,讦争有戈矛矣,芬华有波流矣,靡汰有丘壑矣。此正夏以后,秋分以前之时也。迄今三十余年,则藑异矣。富者百人而一,贫者十人而九。贫者既不能敌富,少者反可以制多。金令司天,钱神卓地;贪婪罔极,骨肉相残。受享于身,不堪暴殄;因人作报,靡有落毛。于是,鬼蜮则匿影矣,戈矛则连兵矣,波流则襄陵矣,丘壑则陆海矣。此正秋分以后、冬至以前之时也。”*(明)谢陛:万历《歙志》卷10,万历三十七年(1609)刻本。在此剧烈变革和转型时期,徽州社会出现了一些有违传统儒家伦理规范、有违礼法的现象和风气。“长期以来,在农业经济和宗法社会中塑就的伦理规范,即所谓的‘三纲五常’一直是我国传统人际关系中所遵循的基本准则。然而在明代后期的江南地区,由于工商经济的迅速发展、拜金主义之风日益强盛、极权控制不断削弱以及社会状况的诸多变化,传统的伦理规范受到的空前的冲击,发生了剧烈的动摇。”[4]114
二、徽州拐盗之风及整顿
有学者将明清时期盗贼的来源作了分类:其一是临时性盗贼,原因多是饥寒所迫或有冤不得伸、有资被夺者被迫沦为盗贼的;其二是职业性盗贼,多是一些少年不务正业,恣意赌博或士夫子弟因窥人子女、杀人报仇、嫖赌无赖亦或乡里豪杰不复为朝廷法度束缚沦为盗贼[5]170-171。就徽州而言,拐盗者来源多是饥寒所迫和一些不务正业者,“昔日原无游手之人,今去农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矣。”[6]卷13《史九》112“徽俗惟当铺为盗薮,惟諁拐为民害,有司苦缉捕之难,小民被奸骗之累,由于法轻易犯,故奸伪日滋,而盗风不息也。”*(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上卷《申详院道严禁拐盗缘由》,万历十六年刻本。从中可以看出徽州偷盗活动猖獗的主要原因是盗贼与当铺的勾结,当铺代为销赃。当铺对于客人不问姓名、详细住所,只看货物,“或以十两之货物而当一两,或以一两之饰而当一钱。”*(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明知货物来历不明,多为偷盗之赃物却认货不认人,玩法图利,坐地分赃。“是贼以当铺为囤,而其赃甘与当铺共之;当铺以赃为利,而其铺乐与贼居之。”*(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一些盗贼在偷盗之后,往往将所盗之物运往异地进行典当,导致抓获盗贼后无赃物可寻,不能对其依法惩处。当铺却以不知情为由为己开脱,而实际往往却是“一但挟持段绢衣服,或金银首饰,或贵重器玩,以十当一,以两当钱,何不问其所自来也?此谓之不知情,可乎?明是玩法图利,坐地分赃,无盗之罪而有盗之心。”*(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除偷盗之风外,拐卖妇人也是明中后期徽州的一大恶习,《新安蠹状》对其记载尤为详细:“看得諁拐之风,惟徽中最盛,一伙光棍,妇人诱入其家,即幽之深室,无从呼叫,或挚其手足,或去其衣服,无能脱网。每一室而拘禁数人,内有不从者,以死胁之,无不落胆。此其拐诱则然也。然又有窝囤之人为之接手,有贩卖之人为之转送,交相为奸,得财分用。是以諁拐为生涯,以法令为弁髦,比比皆是,此其奸民则然也。独怪夫承卖者,不辩(辨)籍贯,不问根芽,而图钱收买。即明知諁拐而买之何惧?是无拐之罪有拐之心。”*(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此时徽州地区,拐卖妇人俨然一个组织严密的利益链,有诱拐之人,有转手之人,有承卖之人。更有人把拐卖的妇女作为骗取钱财的工具,如《大明律》中的记载:“将妻妾作姊妹,及将拐带不明妇女,或亲将女□居丧姊妹嫁卖与人作妻妾,使女名色偏财之后设词讬故,公然领去”[7]卷6《婚姻》565。
作为知府的古之贤认为拐盗之风盛行的主要原因是法轻人易犯,据《大明律》记载:“其知人畧卖和诱人及强窃盗后而分赃者,计所分赃,准窃盗为从论,免刺。若知强窃盗赃而故买者,计所买物坐赃论知,而寄赃者减一等,各罪止杖一百。其不知情者误买及受寄者俱不坐。”[7]卷18《盗贼》658由此观之,最多不过杖责一百,以致徽人犯者甚众。“知强窃盗贼而故买者,坐赃论罪,依例枷号一月,发落。若諁拐窝主及买者知情,并与犯人同罪,追价入官。是二律何尝不严也,徽人犯者甚众,安能尽以知情罪之?今断此狱者,率称不知情不坐,则是罪既漏网,本尤不失。至于妇人犯该諁拐徒罪,又不过决杖一百,收赎而止,固宜乎?”*(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解决拐盗之风的最有效措施是严明赏罚,法严则人畏,赏明则人趋。“六县通将典当铺户籍报在册,如有擅当隔县货物,不识姓名、住址者,事发,赃物入官,不许取赎,即令改易别业,不容仍在本地开当。收买子女,有不识主婚媒人籍贯根芽者,事发,财礼入官,不许给主。若知情,仍依律问罪。其諁拐妇女,货卖入官,彼□惯于卖你人,何怨于卖身也。倘有能一面设计受当,一面密报官司,捕获真贼;一面设计承买,一面密报失主,捕获真拐,就于失主之家断给赃物,一半犒赏。”*(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为防止盗贼异地逃窜增加缉捕难度,古之贤要求徽州府下辖各县加强边境巡查。“若谓本境既严,则彼必出境当卖,法令之所不及,又如之何?今查本府所属各巡检衙门,皆居四塞险隘之地。若能严加盘诘,则盗贼奸究安能飞度?”*(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积极发挥地方基层社会保甲的作用,“保甲行而弭盗贼,缉逃人,查赌博,诘奸究,均力役,息武断,睦乡里,课耕桑,寓旌别,无一善不备焉。”[8]卷14《广存》若各县都能加强边境巡查,严行保甲,则拐盗之风“当息过半矣”*(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三、 徽州停葬之风及治理
如前文所述,徽州地区是“礼仪之邦”,讲礼仪、重人伦,诸事皆依《文公家礼》,是中国传统社会后期礼仪之乡的典范。尽管如此,徽州的迷信活动仍然充斥着民众的生活,特别是在明代后期,民众惑于风水迷信而停葬的社会风气最具代表性。“照得徽俗惑于风水,多不葬亲,将尸棺遗弃道旁山土冢之间,或二三十年,或三四世,不得归土。凡行道之人,睨而不视,尚且不忍,何况子孙?恬然不动意,是何良心尽丧也?”*(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况且不葬亲于礼法、父母人伦、风水之说都有不合之处。其一,从礼法和家境层面而言,不葬亲者或人文未备,礼仪不化,或家境贫困无力葬亲。然明代后期的徽州乃是“礼仪之乡,岂人文未备乎?饶富甲于天下,岂不足于财乎?然忍将亲尸浅殡道塝,土不周于墎,墎不周于棺,可谓之厚葬矣?四方岂不爱风水,然无此俗,独徽州有之。有违礼法。”*(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就礼仪而言,“新安自昔礼义之国,习于人伦,即布衣编氓,途巷相遇,无论期供强近、尊卑少长以齿。此其遗俗醇厚,而揖让之风行,故以久特闻贤于四方。”[9]卷1《黄氏建友于堂序》58“官司典制,秩祀仪文,郡邑悉遵会典。而一乡一族日用之常,则各沿其俗。丧祭大都守《文公家礼》,小有异同,惟葬不以时举,则违制矣。”[10]就家境而言,徽州商人凭着“一贾不利再贾,再贾不利三贾,三贾不利犹未厌焉”[11]49的精神,“其货无所不居,其地无所不至,其时无所不鹜,其算无所不精,其利无所不专,其权无所不握。”*(明)谢陛:万历《歙志》卷10《货殖》,万历三十七年(1609)刻本。资本雄厚,有拥资二三十万的下贾,四五十万的中贾,藏襁百万的上贾,普通民众若是因家境贫困无力葬亲者尤可原谅,然富商大贾、士绅亦是如此,可谓世风不古。“礼义出自贤者,风俗倡于士人。孟子大贤,犹以厚葬被谤,而《文公家礼》又是徽中先贤发明者。斤违悖礼教,是习俗移人,诚者不免矣。然在凡民,飞昧于礼,则诎于财,尤可亮(谅)恕。若士夫则绝无二者之累,犹且沿陋习非,何以为齐民之倡也?”*(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富商大贾、士绅作为地方社会的精英代表,尚且惑于风水,听信阴阳术士之言多不葬亲,可见不葬亲之风在明代后期的徽州积习已久,绝非一时之风。
其二,从父母人伦层面而言,父母生子,指望其送终,如不葬亲,与无在何异。“当思我之生子何为,则知亲子生我何用。今我同妻子高堂大厦,安居欢聚,而独忍将亲尸暴弃,骨不归土,魂不归尸,哀号于风露之下,独不动心,可乎?倘可相沿不葬,则徽人宜不必生子矣。”*(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一些大族之家堪舆风水迷信,或谓某房利、某房不利,大家牵制不葬,以致数十年不得入土。“假如一人有四五子,安得年月尽与造命皆合?况数世之后,孙多族众,竟不得归土。即如今岁婺源水灾,一槩漂没无踪,可不寒心?”*(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其三,从风水之说层面而言,停葬的风气与风水之说亦有诸多不和之处。“人生天地,本同一气,阳施阴生,气之聚也;魂升魄降,气之散也。圣人知造化出于机而入于机,故制礼返于土以生于土。于是纳气于骨,瘗骨于土,然后初者以复,散者以聚。蓄藏日久,遗体受阴,此理气之说也。徽人既信风水,以希福荫,又不速葬亲以坏心田,是何异舍灵山以求佛,弃蓝田而思种玉也。至于拘泥风水,宁阁(搁)而不葬,则尤不通。彼天地山川生成已定,自古及今,未之改移。惟气有聚散,运有盛衰,则各所遭遇不同,此又在于家素忠厚、祖宗积德致之也。不然。帝王宜占尽风水,何亦有成败?而况士庶之家,奈何又望千万世常盛而无衰也?”*(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作为知府的古之贤为整治这种有违礼法和人伦的社会风气,严令徽州府下辖的六县官吏务必在一年之内将所有未葬之人尽数下葬,根据季节、气候具体划分相关事宜。 “目今大寒节令,年月不拘,可葬一半;新年清明节令,墓龙不守冢,可葬一半;明年冬下,尽要葬完。”*(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对于贫穷无力举葬或无子孙者,官府给予资助,使其能够下葬。每季终,地方将各都未葬的尸棺呈报到官府,由官府催督里长,里长催督户人,“倘再有不孝子孙听信阴阳术士,拘泥不葬;或内有悭吝推奸之人,不肯出财治葬,故行阻挠者,自今约示之后,治罪勿悔矣。”*(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如二十二都七啚先贤程玠,成化年间进士,生而博雅,然死后百年仍未归土,古之贤遂派府役会同二十二都里长查程玠的棺柩如今在何处,为何至今未葬?其是否因其后世子孙或无知子孙从中阻挠?查明原委后即行禀报,并带子孙、里长赴官府中查审。
这种停葬之风受到很多人的批评,“后世饕剽富贵之人众,而奇邪之流乃兴,故为堪舆风水之说以簧鼓于万世,以为天下之人贵贱由墓地之兴衰,贫富本葬辰之吉凶,与凡一切力量晦替隆之事,皆关于三尺之黄土。上白鼎铉,下至闾闬,莫不俯心帖耳而信之。迎术士若绮皓,尊青囊如《六经》。登高相脉,捏怪指空,陟险求龙,谈虚恣伪。日侵月盛,至于冢无不相之墓,墓无不点之穴,穴无不选之葬。天下之人皆愦昏望异于爵冕金玉之荣,聋目毛于其小术之中而不悟,亦可悲矣!”[12]卷92《论九》891徽州官员对此停葬之风多明文禁止,但此种风气惑于风水迷信影响深远且持久,非短期可以强制消除。直至清朝康熙年间,停葬的现象仍有出现,方志、徽州官员著述、族谱、家谱中对此多有记载。如康熙年间《徽州府志》中的记载:“富者为屋以殡,贫者仅覆茅茨,至暴露不忍见者,由俗溺□阳,择地择时拘忌,以故至屡世不能覆土举葬。”*赵吉士:康熙《徽州府志》卷2《舆地志·风俗》,康熙三十八年(1699)万青阁刻本。晚清徽州知府刘汝骥在《陶甓公牍》中有云:“歙多浮棺,久且暴露,半惑于堪舆祸福之说,半为习俗所缚。中人之产,苟遇大故,棺敛之费,仅数十金,而僧道之追荐,冥器、冥财之焚耗,求神散福之食用,往往数倍于此。”[13]卷12《法制科·歙县风俗之习惯》581婺源有“至若迷信风水,顾忌时日,小数经年停丧不葬,或厝诸浅土致为盗贼所发。”[13]596祁门有“择地待葬者,厝棺在外,架木覆瓦,四围砌泥砖。惑于阴阳家之说,或历数十年未得一佳城。”[13]603光绪年间编成的《仙源杜氏宗谱》中说到:“惑于风水,久不安葬。不思地理除风水蚁三弊,皆可迁葬,乃以亲骸骨为邀请福之资,久暴露于荒烟蔓草,致野火焚柩,惨不忍闻,不孝之罪,可胜诛哉!”*光绪《仙源杜氏宗谱》卷首《家礼》,现藏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
四、徽州基层官府中不正之风及革禁
万历年间,明神宗长期不理朝政,宦官专权,各地矿监税使到处搜刮百姓,使民众本来艰难的生活更加难以为继。与此同时,随着商品经济的活跃,社会人口流动速度的加快,“四民”观念对人民束缚的削弱,加之金钱的诱惑,一些从“四民”中分离出来的无业之民开始干起坑蒙拐骗之事,在官府中表现的最为突出的有两个方面:
一是诉讼中的钻刺之风盛行。徽州诉讼之风盛行,此方面的研究已有很多,然对于诉讼中恶棍钻刺、诓骗现象的研究至今亦不多见。《新安蠹状》在记述这一现象时有云:“奈何徽中之俗,惯于钻刺(钻营、谋求),不肯守理安命,以听官司决断。辄乃尚气求胜,先凂求人情,以累官司。官司不听干嘱,则重拂乎言者,若稍曲从则亏枉。夫小官讼不得休,官因以败,此非官亏民,实乃民累官也。”*(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明代后期的徽州有专以钻刺、诓骗为生者,他们一方面结交衙门书吏、衙役,以套取诉讼过程中的内部信息;另一方面则到处探听士人故旧,收罗消息:“但有人犯投歇,视为奇货,瞰其事情曲直,诡言巧语、骇其听闻。或指打点,或撞太岁(勾结官府的恶棍),或云铺堂(官府差役向犯人索取贿赂而定的陋规),百计千万,诓骗财物。若遇官司不顺,则曰替寻门路,包管取胜。愚民被其蛊惑,罄资付讬,任其侵渔肥己。”*(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钻刺之风使本来正常的诉讼之事变得异常复杂,危害甚广,加重了诉讼之人的经济负担,因此倾家荡产者有之。同时它还助长了官场上的贪污之风,加剧了吏治的腐败,妨碍了基层社会司法公正,削弱了官府的威信。“官司奉朝廷三尺法,若能与民共守之,民自不乱,何致多讼?且为民父母,宜伸冤理枉,解纷息争,不特公法不容,且良心不昧。谁忍枉其是非之实,奉承他人,以取怨小民也?……不知本府失心天日,从公剖断,岂肯枉法昧心,轻听嘱讬也。似此诬上行私,诚可痛恨,相应严禁。”*(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为整治这种不正之风,净化社会风气,维护司法公正,增强官府威信,作为知府的古之贤严令规定:“以后词讼,人犯各宜安心听理,毋得听其愚弄。如有仍前不悛、妄行钻刺者,即拿歇家,究赃问遣,后将诘告事情,据理处断,决不枉纵。其阴阳生混将嘱讬书柬受财投逓,及庵堂寺观不察来历,容留住歇,的系知青,一并枷号,重究不恕。”*(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二是府中衙役、皂快利用职务之便敲诈、勒索民众。征收钱粮时,趁机科敛者时有发生。“凡征收,害民之奸,甚如虎狼。且如折收秋粮,府、州、县官发放每米一石,官折钞二贯,巧立名色,取要水脚钱一百文,车脚钱三百文,口食钱一百文。库子又要辨验钱一百文,蒲篓钱一百文,竹篓钱一百文,沿江神佛钱一百文。”[14]
徽州地区,一些从“四民”中分离出来的无业游民等为维持生计,选择在官府衙门充任衙役、皂快,经常三五成群、趁机包揽,敲诈民众。“访得各衙门勾摄公事,缉捕盗贼,往往差遣皂快。缘此辈倚城孤之势,纵狼戾之心,每承一票,视为奇货,辄便三五成群,或一家而包募数名,或一名而数名朋役。又或以父子袭充,兄弟更替,互乘轿马,下乡骚扰,索要‘轿马钱’、‘脚步钱’。殷实之家被其狠诈,犹能喘息,含怒曲从;至若贫难之民,饮食不能兼具,有烹伏雌供食、栽杼代薪者。一不满溪壑之望,辄行锁打,以致往往赴府告究。”*(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他们在执行任务时,为了钱财往往捏造事实,逼死他人,如“原票无名,指以贼请,锁拿逼死黄子光,若快手张文等是也;原票有名,不行送官,指以贼请,锁拿诈财,逼死汪氏,若快手程社庆是也。”*(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除此之外,皂快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往往不遵律法规定,在使用刑具时动辄用枷,“或三两人共一练枷,或将妇人与男子同枷,或用重大湿木至一百二十觔以上之枷,俱先打后枷。既展转不便,痛楚不胜,未有不死者。既死,不与相埋,仍荷枷不解者有之。一次视决不待时者,其刑尤惨矣。又妇人犯罪,应该拷讯,止用桚指。其决断应照律,犯奸者方可去衣,凡孕妇仍限产后施刑……习见有将孕妇用夹棍又加火烙立死者,殊干和气。”*(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从中不仅可以看到明代后期基层社会官场的运行实态,还可以看出明代刑罚的残酷以及基层社会司法不公的现象,地方官府在审案过程中往往与律法规定有所偏移,“今徽俗构讼,动告妇人,一经提解,遂被无端羞辱。”*(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徽州地区素有以当兵为耻的传统,民众多以士、农、工、商为主,而地方官府财政拮据,加上连年旱涝自然灾害的影响,为许多无业流民进入官府充任衙役、皂快提供了契机。他们以官府为庇护场所,大肆勒索民众,为害乡里,“凡此诈骗多端,乡民受害,止(只)因事有衙门,只得隐忍。间有告发者,则官司又庇护,不肯正法,是何异豢养鹰犬而纵啮鸡豚也。”*(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为扭转这种不良之风,净化官场风气,规范执法程序,古之贤特颁布告示:“以后如有应捕、缉访盗贼,止许协同地方里长探访虚实,真藏正犯,即便擒拿送县,审实申详。毋得妄指平民,私行吊拷,逼诈财物。其余勾摄公事,止差里长。若有抗拒不服,连比里长,三次不到者,方改差快手,同本地方严拿。先将抗拒者重责,其快手承票止许一人,如有更带白役,仍行骚扰者,许令被提之人径将白役扭锁赴告,依法问遣,决不轻贷。至于佐贰首领各官,务宜谨慎自爱,遵守抚、按禁约,毋得擅受呈词,听从积年营求差遣,生事取祸,致贻后悔。”*(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
五、徽州奢侈性消费之风
明代后期徽州地区受拜金主义和奢侈性消费之风尤为严重,其原因有两个方面:
一是一些富商大贾在早期经营时,历经苦难和精神的折磨,他们在经商成功后多保持较高的生活水平,这无疑刺激和助长了社会上的奢靡消费心理和拜金主义之风。如一些徽州文书中的记载:
东西南北,四方甘苦尝尽;春夏秋冬,八节艰难历遍。写不尽云山之苦。描不了郁结之情。萧萧黄叶落来,片片伤心淡淡。青山望去,迢迢惨目。三朋四友,亦作红颜。五服六亲,何能对面?冠婚丧祭,闾里之音不同;父母妻孥,家道之行难睹。望家乡之鸿雁,远在天边;听异地之子规,宛然世外。梦里见儿醒来,依旧一天星月;枕边梦妇惊醒,仍然半枕风霜。想到无聊之处,独有百倍相思[15]。
二是明初太祖皇帝重农抑商,打击富户的政策对徽州商人的心理产生深刻的影响,担心因富而遭祸,如《丰南志》记载的天启年间徽州大商人吴养春,以盐起家,其父曾向朝廷输金三十万两,钦赐中书五人,吴养春乃是其中之一。其拥有地二千四百亩,资雄一方,后工部借口其隐匿黄山山场银三十余万两,外有赃银六十余万两为由逮捕吴养春父子等八人,除三人得以释放外其余五人俱死于狱中。吴养春之妻投缳而死,吴氏亲邻族党无不株连[16]。然明中后期,随着中央朝廷极权统治的削弱,国家对江南社会的政策相对宽松,这对徽州地区的奢侈性之风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描述商贾花天酒地的生活的诗歌在当时很流行,如“长年何曾在乡国,心性由来好为客。只将生事寄江湖,利市何愁远行役。烧钱酾酒晓祈风,逐侣悠悠西复动,浮宅泛宅无牵挂,姓名不系官籍中。嵯峨大舶夹双橹,大妇能歌小妇舞,旗亭美酒日日沽,不识人间离别苦。长江两岸娼楼多,千门万户恣经过,人生何如贾客乐,除却风波奈若何。”[17]就徽州而言,此风更甚于他处,“岩镇地方,尽造整齐店屋,召住艳丽名娼,包留善歌女戏,思欲比赛南京旧院规矩,以为美谈。遂至诱引富家子弟,尽夜歌舞,风俗荡败,奸盗悉从此生。……间有父兄经营,居积致富,颊从辛苦中得来,致遭不才子弟嫖赌,挥金如土,不知爱惜,反以父资于娼优家争相熊长。慕豪侠之风,成滛荡之习,恬不为怪。”*(明)古之贤《新安蠹状》,万历十六年刻本。这种奢侈性消费之风,致使礼仪纯朴之乡,妖滛粉黛之流泛滥,浊乱风化,生事地方。“满足青楼姬妾,歌舞彻夜、酒池肉林的费用,几似无底之洞,非倾囊而尽,决不罢手。这说明明清江南的高消费仍具有传统的贵族奢侈性消费性质,它与宫廷消费相互激动,形成病态的畸形消费。这种病态的高消费,实际只能导致商品经济的虚假繁荣,无益于社会经济的健康发展。”[18]这段话全面而准确地揭示了明代后期奢靡之风的历史作用。
六、余论
明代后期,商品经济的活跃,社会人口流动速度加快,伴随着政治腐败和社会规范的失控,处于社会转型时期的徽州出现了许多不良的社会风气。破产的商人,因沉重的赋税、徭役而失去土地的农民成为无业游民的主力军,“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农而改为工商业者,三倍于前矣。昔日原无游手之人,今去农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而言,已六七分去农。”[6]112“方今法玩俗偷,民间一切习为闲逸。游惰之徒,半于郡邑。”[19]他们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坑蒙拐骗,不寻求正当职业,反而专门从事一些拐卖妇女、偷盗他人财物的勾当,扰乱了正常的社会秩序,败坏了社会风气,也干扰了人们的正常生活。明初虽然“有不事生业而游惰者,及舍匿他境游民者,皆迁之四方”[19]的规定,但在明代后期处于转型的徽州并没有得到执行。惑于风水迷信之说,徽州停葬现象屡禁不止。在金钱至上的观念影响和社会上奢靡之风的刺激下,一些人专司钻营之事,更有一些官府之人借助特殊身份敛财肥己,鱼肉百姓。诸种不良风气的出现既冲击了以程朱理学为基础的传统伦理道德规范,又挑战了长期约束人们的礼法制度,助长了政治腐败,妨碍了司法公正。“其中,有中央集权统治削弱后,政治腐败,官员无能所造成的问题,也有道德沦丧、规范失控的原因,而后者正是传统的社会关系、社会观念受到猛烈冲击,发生激烈动摇,社会趋于转变之际所形成的副产品。”[4]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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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利用AIS数据,构建船舶领域统计方法模型,并根据目标船周围最近船舶的相对位置分布情况,采用最小二乘法确定领域边界;利用荆州AIS数据对模型进行验证,并对比分析横驶船舶与直航船舶的船舶领域,得出横驶船舶领域与直航船舶领域形状特征的差异;对比不同尺度的上行和下行船舶的船舶领域,得到船舶尺度、航速对船舶领域大小的影响,为船舶在水上航行时的避碰和风险研究提供一定的理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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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蒋涛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