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阿隆的形式自由观及其限度

2015-03-16 11:43孙亚君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11期
关键词:极权主义克维尔雷蒙

孙亚君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黑龙江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7)

雷蒙·阿隆一生关注自由。他认为“政治自由使人获得尊严,使人成为非守旧的和非反叛的,但批判性的和负责任的公民”[1](P145),并将自由的必要性解释为:使人“能要求和获得探索真理和灵魂得救的权利”。他的形式自由观试图回答的便是现代社会自由如何可能的问题。

一、雷蒙·阿隆形式自由观的缘起

阿隆为何一生倚重自由?现实层面,这与他经历的时代与个人实践密切相关。阿隆所生活的时代风云变幻:纳粹崛起,法国人民阵线,维希伪政权,反法西斯战争,非殖民地化,戴高乐主义,法德和解,“五月运动”,冷战和美苏争霸,越南战争,核威胁,欧洲联合体,社会党重新执政,等等。面对生存境遇的重大变化,学哲学出身的阿隆领受了思考的使命。

二战爆发前,由于受经济危机的冲击,西欧社会重新形成了一种类似于工业化初期的状况:经济停滞,议会无能,农业负债累累,失业工人的叛乱随时可能发生;尤为可怕的是,希特勒从银行家、工业家和相信只有他才能恢复德国荣光的军方那里,获得了资助。阿隆注意到了人们对于暴力革命所抱有的乐观的功利主义态度。在他看来,希特勒所鼓吹的神话,俨然是乌托邦思想的避难所,而当人们基于改变现实的热望,甘心听命于他并接受其意识形态的布道时,极权主义便近在眼前了。及至战后,西欧社会虽经历了重建和25年的经济高速增长期,却仍未摆脱多重危机。阿隆认为,二战后至20世纪70年代中期,“西欧的自由受到来自以下几个方面综合效果的威胁:军事强大的苏联,其军队(用1949年戴高乐将军讲过的话来说)仍然‘离法国边境只有两天的行军’;意共和法共在选举方面取得的进展;最后是欧洲人对自己失去了信心”[2](P4)。从二战前到20世纪70年代,总体上,阿隆反对纳粹主义和殖民主义,并将之认定为不断变换形式的极权主义。他明确指出:“在我们的时代,最大的威胁是极权主义的威胁。在极权主义的制度中,一种垄断性的组织,党的组织,试图把它的权力延伸到整个社会生活,拒绝承认任何其他组织的生存权。”[1](P143)极权主义显然是对自由的巨大挑战。

除了对极权主义的警惕,阿隆也同韦伯一样注意到,现代生产机构内在地包含技术官僚制的等级制度,它的“势力范围”在不断扩大,使极权主义失去了掣肘。在阿隆看来,这也是对自由的一大威胁。阿隆说:“如果传统留下来的制动器失灵,那么,就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止极权国家的出现。”[3](P18)

一言以蔽之,阿隆之所以关注自由,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他生活于其中的时代,自由不仅仍是争论的中心,而且几度有丧失的危险,无论是两次战争的残酷,抑或其时的都市生活和工业社会,都与人们对自由之境的憧憬相去甚远,尤其是在民主制度和自由主义多次分离之后,人们对自由的守护更显迫切。

二、雷蒙·阿隆形式自由观的内涵

阿隆的自由思想,几乎在其所有著作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涉及,但其最清晰的表述,则体现于其《论自由》中。在这本由他于1963年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所作的著名演讲改编而成的书中,阿隆通过比较托克维尔与马克思对自由的不同侧重之处,提纲挈领地阐释了其形式自由观。阿隆看到,托克维尔珍视自由,自由对他而言,是首要的政治价值。阿隆不仅肯定了托克维尔对法国大革命的独到见解,更注意到他对19世纪的定位与马克思和孔德的不同之处。同样的19世纪社会,在托克维尔眼中是“民主社会”,于马克思而言是“资本主义社会 ”,而孔德则视其为“工业社会”。孔德赞赏被自己称为工业社会的现代社会,马克思则批判被自己称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社会;虽然其观点有别,但他们的态度都是乐观的:前者是对现在的乐观,而后者则是对将来的乐观。与他们不同,托克维尔对未来采取的是一种或然论立场。他并未预言有某一种我们正趋向的制度或运动,而是尽量审慎地,不带个人好恶地考察民主社会。托克维尔看到了人类未来的两条主要道路:自由民主制度和专制民主制度。阿隆认为他是正确的,因为这恰是苏维埃和欧洲的制度。

何谓自由?对此,阿隆并未给出明确的界定。“如果我们坚持词语的正确用法,那么最好不使用同一个词来表示诸自由——其他人若惩罚或威胁不能阻止的自由——个人向往的能力-自由,和集体创造的权力-自由。”[1](P136)也即阿隆认为,无法以同一个词汇涵盖自由主义者所倚重的自由,社会主义者所拥护的自由,以及笃信计划经济体制的人们所倡导的自由。虽然如此,阿隆却特别注重托克维尔对自由的阐述。诚然,托克维尔也并未明确提出过“形式自由”这一概念,但他所言及的“治国的能力,权力的保障,思想、言论和写作自由”等,皆属于通常意义上形式自由的范畴。阿隆在强调形式自由的同时,也注意到了马克思在这一问题上的观点。马克思更为强调真正的、具体的、全人类的实际的自由。众所周知,马克思深刻地批判了资本主义制度下虚伪的自由。其基本观点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自由仅为资产阶级所有,无产阶级所有的只是可怜的形式上的自由,即资本主义社会的民主仅仅只具有政治上的意义,其平等仅仅只限于选票,其宪法所宣布的自由仅仅只是理论上的自由,并不能真正改变无产者的被奴役状态。简言之,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实际生活中,人们是不自由的。总之,阿隆敏锐地觉察到了马克思和托克维尔对自由问题的重视,以及他们在实际自由与形式自由之间具有明显倾向性的选择:他们都信仰自由,都致力于实现社会公正;但是托克维尔由于担心个人自由的丧失,故其将在法律允许范围内从事工商业活动的权利交给个人自己,而马克思则认为,个人在工商业中的自由活动,恰是奴役所有人的原因,由此,托克维尔认为,保障自由的主要条件是代议制,而马克思则认为,只有实行经济革命,人们才能实现真正的自由。

在自由问题上,马克思和托克维尔的差别究竟有多大?必须承认,自由是他们共同追求的目标,不仅如此,他们也都在找寻实现这一目标的条件。当然,恰恰是在这一点上,两人产生了分歧:托克维尔认为,自由民主制度是自由的有效保障;而马克思则主张通过彻底的经济革命废除生产资料私有制,以实现人与人之间真正的现实意义上的平等,并认为除此而外的一切自由都是“形式上的”。

在侧重肯定托克维尔的形式自由,批判马克思的实际自由观的同时,阿隆并未放弃将二者整合的努力。具体而言,他认为,形式自由指“言论、写作、选择其代表和宗教信仰的权利”,这类似政治自由,表明每个公民都有参与公共事务,选举代表,对集体施加影响等权利;而实际自由指的是“避免贫困的自由”,即捍卫上述权利的能力,具体而言,是指实际生活中人们可支配的社会资源和现实处境,通常包括人们的生活水平、财产状况和受教育程度等。关于二者的关系,阿隆认为,不能因追求形式自由而忽视实际自由,也不能为了实际自由而抛弃形式自由。

总之,“雷蒙·阿隆的理论演进强调一种自由主义,这种自由主义将个人的自由和独立作为出发点,并且鉴于内外部约束对个人自由的影响,它鼓励建立有凝聚力的政治共同体。”[4](P137~150)

三、雷蒙·阿隆形式自由观的限度

如前所述,阿隆对形式自由与实际自由进行了考察,并对如何葆有自由信仰并同时防止其走向迷信癫狂,进行了持续而深入的思考。在肯定阿隆区分形式自由与实际自由的重要意义的同时,我们还应看到其所存在的问题。

首先,阿隆虽提出了现代社会“自由如何可能”的问题,但并未对其给予清晰的应答,对自由本身,他也没有给予明确的界定。审慎,不轻易下结论,是阿隆为人为学的一贯风格,故其传记作者尼古拉·巴维雷兹将其形容为“无限复杂的祸患灵魂”。鉴于此,他在自由问题上的主张,事实上远不如其对形式自由与实际自由的划分那般易于理解,并会因此削弱其本应有的指导意义。

其次,在阿隆看来,自由并非目的,而是手段。他说:“我们由此回到我们最初考察的问题:我们珍视的自由的意义本身。在我们对该词解释所采用的中性和分析的意义上,自由并不代表最高的价值……如果我们再进一步,从社会学分析转到哲学思考,那么政治和社会自由首先表现为实现最高价值的一种必然手段。”[1](P145)当然,阿隆如此表述,旨在防止假自由之名行极权之实,但是个人若想成为“批判性的和负责任的公民”,却正是基于对自由本身的信仰,正是缘于将自由作为目的而行事。

最后,阿隆在托克维尔与马克思的自由主张之间,明显赞同前者而批判后者,则是有失偏颇的。这里所存在的问题至少有三。第一,马克思与托克维尔在自由观上的对立,是否真如阿隆所认为的那样大?阿隆看到了二者自由观的不同,但却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他们都是试图在自由平等的革命传统之内对之进行超越,即他们有相近的底色。对二人之自由观,阿隆更多地注重了存异,却忽略了求同。第二,在马克思那里,实际自由与形式自由并非抽象对立关系。马克思也曾多次肯定形式自由的意义与价值。“正像‘人类社会’应当被理解为‘市民社会’的积极扬弃并克服与之抽象对立的表现一样,‘实质自由’也应当被看作为对‘形式自由’的积极扬弃并克服其抽象对立关系。”[5]而阿隆显然并未充分理解马克思在瓦解形式自由与实际自由抽象对立之间所做的努力,这也限制了他在理解两种自由的关系及解决二者矛盾上的思路。第三,马克思关注自由与解放。在马克思那里,自由与解放至少涉及到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其意识关系的和解。马克思显然明了,诸矛盾和解的理想社会(共产主义社会)是有着切实基础的,并非海市蜃楼。这些必要的基础,既包括发达的生产力,也包括成熟的生产关系及先进的制度与观念,而形式自由则显然位列其中。因此,需要明确的是:马克思对形式自由的否定,是包含肯定的辩证的否定。马克思没有止步于形式自由,这并非他的过失,而是他想走得更远,是他谋求更为现实和实际的自由的考虑使然。

综上,阿隆虽然看到了现代社会国家扩张、行政权扩张和权力集中等问题,也即他看到了现代自由所面临的种种挑战,但他的总体立场仍然是传统自由主义,并有向近代保守主义回归的倾向。在形式自由和实际自由之间,阿隆更多地倚重形式自由,也即托克维尔的基本思路;而事实已经证明,这样的理路,并不能很好地解决变化了的时代给自由提出的种种新问题。

[1](法)雷蒙·阿隆.论自由[M].姜志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2](法)雷蒙·阿隆.为颓废的欧洲辩护[J].编译参考增刊,1978(12).

[3](法)雷蒙·阿隆.知识分子的鸦片[M].吕一民,顾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4]Iván Garzón Vallejo.Del individuo aislado a la comunidad cohesionada Los límites a la libertad en Rawls y Aron[J].Civilizar,2009(9).

[5]刘日明.马克思《论犹太人问题》中的现代政治批判理论——兼评阿隆对马克思实质自由观的回应[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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