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昭通 657000)
死亡,是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当人类告别了蒙昧时代,主体意识觉醒,认识到生命不可避免地以死亡为归宿后,死亡焦虑也就自然地产生了。从《楚辞》开始,中国文学就充满了生命短促的悲哀吟咏。在死亡阴影的威胁下,焦虑不安的人类必然要寻求心灵的慰藉。除了宗教、哲学、文学艺术而外,回归自然,亲近山水,也成为人们获致心灵慰藉的重要方式之一。庄子说:“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1](P761)西晋的竹林名士如阮籍、嵇康等人,便寄情于山水,以逍遥遁世。到了东晋,士人们在娱情山水中,其精神又达到了新的境界。东晋国力虽不十分强大,但依靠长江天险,总算能够偏安江南。北方世族迁移到了物产丰饶、人文荟萃、山水明丽、气候温润的南方以后,开始并非不思念北方故土。《世说新语·言语》载:“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2](P109)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世族士人们的故土之情逐渐淡化,其对南方山水日益迷恋。《晋书·王羲之传》云:“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3](P2101)《晋书·谢安传》云:“(谢安)东山之志,始末不渝。”[3](P2072)《晋书·孙绰传》云:“(孙绰)居于会稽,游放山水,十有余年。”[3](P2147)在登山临水,亲近自然的过程中,世族士人们的精神状态也产生了相应的变化,而历史上著名的兰亭之会,则在相当程度上,展示出了世族士人们精神状态的新变。
兰亭位于浙江绍兴兰渚山下。据《嘉泰会稽志》:“兰亭在县西南二十七里。”关于兰亭的称谓,清人于敏《浙程备览》认为:“或云兰亭,非右军始,旧亭堠之亭,如邮铺相似,因右军禊会,名遂著于天下。”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王羲之与友人谢安、孙绰等名流及亲朋共42人聚会于兰亭,行修禊之礼,饮酒赋诗。据《会稽志》卷十引《大章碑》称:此次聚会,王羲之、谢安、孙绰等11人各成四言、五言诗一首,郗昙等15人各成诗一首,共成诗37首;谢瑰、卞迪等16人诗不成,罚酒三巨觥。在美丽的自然山水中,名士们流连其间,乐而忘返。置身于美丽的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名士们“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感受到了造化之功的伟大与神奇。正如王羲之《兰亭诗二首》其二所言:“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只有当人的心灵与美丽的大自然契合无间时,人才能真正达至这一境界。
孔子曾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4](P69)在美丽的自然山水中,名士们普遍获得了精神的愉悦与超脱。这种感受,一一见之于他们的吟咏:“乃携齐契,散怀一丘”(王羲之),“散怀山水,萧然忘羁”(王徽之),“嘉会欣时游,豁尔畅心神”(王肃之),“临川欣投钓,得意岂在鱼”(王彬之),“消散肆情志,酣畅豁滞忧”(王玄之),“散豁情志畅,尘缨忽已捐”(王蕴之),“今我欣斯游,愠情亦暂畅”(桓伟),“神散宇宙内,形浪濠梁津。寄畅须臾欢,尚想味古人”(虞悦),“时来谁不怀,寄散山林间”(曹茂之),“激水流芳醪,豁尔累心散”(袁峤之),“零觞飞曲津,欢然朱颜舒”(徐丰之)。值得一提的是,参与兰亭之会的当世名士中,许多人都曾在朝为官,如王羲之曾担任秘书郞、宁远将军、江州刺史、右军将军、会稽内史,孙绰曾担任尚书郎、永嘉太守、散骑常侍,而谢安则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在淝水之战中击败百万前秦大军,为保住东晋的半壁江山,做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其风度儒雅,足以镇安朝野,堪称国家柱石。但他们并没有沉迷于由高官厚禄带来的优裕之中,而是寄情于老庄,将视线由官场转向自然,自觉地投入山水怀抱之中。正如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所云:“振辔于朝市,则充屈之心生;闲步于林野,则辽落之志兴。”
如果说,竹林名士嵇康、阮籍之流,是在愤世嫉俗的苦闷心理状态下回归自然,带有逃避恶浊现实的意味的话,那么,兰亭名士们则是在政治之路顺遂,物质生活条件优裕的前提下,向往登山临水的悠闲生活的。但兰亭名士们又不同于“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机务,而虚述人外”[5](P154)者,他们确实是真诚地向往并沉迷于自然山水之中。中国传统哲学以“天人合一”为最高生命境界,显然,兰亭名士也追求融入自然,追求天人合一。而从上面所引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出,自然山水的确帮助名士们寻找到了新的审美对象,使其摆脱了世务俗趣,并由此而体悟玄理;并使其眼界开阔,心神舒畅,真正达至了“信可乐也”的精神境界。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在面对美丽的自然山水时,人类的心理体验,绝不可能仅仅只停留于乐之一途。参与兰亭之会的东晋世族名士,普遍有着极高的文化修养。当其徜徉于美丽的山水之际,免除了尘世的纷扰与异化,回归本真自我之后,他们必然会由此而思考宇宙、自然以及人生之终极价值,即所谓“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1](P748)。无可否认的是,人类虽然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但也终究免不了“死为一棺之土”(曹丕《与王朗书》)的命运,所以从本质上看,生命具有无法消除的悲剧性。于是,即便在美丽的山水之中,人们也常常会在乐极之后,悲从中来。此诚《庄子》所言:“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1](P761)兰亭名士们在自然山水中所体验到的,正是与庄子类似的情感,如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言:“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亦云:“乐与时去,悲亦系之。”章学诚说:“大约乐至则沉酣,而惜光景,必转而悲。”[6](P469)可见,置身大自然中,乐极哀来,是人们一种极为普遍正常的心理。其中的原因,大概在于山水与人类自身的对比。自然山水具有永恒性,而人的生命却转瞬即逝,于是永恒与短暂之间的巨大反差,便不能不刺痛人们的心灵。何况寒来暑往,花开花谢,许多美好的事物包括人的生命存在,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怎能令人不油然而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情怀?由此而言,王羲之以及兰亭名士“痛哉”情感背后所包蕴的,其实是对生命无比执著的爱恋。
面对人生命运的变幻无常,以及终有一死的结局,兰亭名士们的感伤叹息,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情感。这一自然情感的自然流露,说明他们尚未达到庄子所倡导的不以生死萦怀,委运随化的人生境界;但感伤叹息的自然情感,与委运随化的人生境界之间,并不一定存在优劣高下之分。作为天地间唯一能自觉意识到自身必死的动物,人只有坦诚地面对死亡,才能以此充分彰显生命的意义,因为死亡能促使人类观照反思自身的生存境遇,并将生命由晦暗之途,带入澄明之境。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叔本华指出:“死亡是真正激励哲学,给哲学以灵感的守护神。”[7](P204)
但东晋士人们并没有一味地沉溺于死亡的焦虑之中而不能自拔,正如《兰亭集序》所云:
每揽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士人们虽然有着生命短促的感慨,但又不乏冷静的理性精神。王羲之《兰亭诗二首》其二云:“合散固其常,修短定无始。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起。于今为神奇,信宿同尘滓。谁能无此慨,散之在推理。”参与兰亭之游的士人们清醒地知道,庄子所谓的“一死生”、“齐彭殇”,只不过是虚诞的幻想罢了,此即所谓“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兰亭诗二首》其二)。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在风和日丽,景物清新的初春,畅游兰亭,回归自然,尽情地享受短暂而美好的生命。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以极大的兴趣从事文学创作。此正如曹丕所言:“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典论·论文》)确实,不论兰亭之游能让士人们多么“散怀山水,萧然忘羁”,但毕竟山水长存,而生命终将与草木同朽。在这种无法排遣的死亡焦虑面前,参与兰亭之游的士人们没有“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在荒淫纵欲中“且趣当生,奚遑死后?”[8](573)而是“列叙时人,录其所述”,以期让“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这显然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固然,人的肉体生命无法战胜死亡,但人类可以创造出文学艺术等高贵的精神产品。这种精神产品,可以在人类群体中一代又一代地传存下去,启迪感发后人的心灵。一切高贵的文学艺术,就其本质而言,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对生命必死这一悲剧性事实的否定和反抗。也正是有了对包含死亡在内的悲剧性生存处境的伤恸和顽强反抗,人类才创造出了光华灿烂的文学艺术。“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9](P2)给必死的生命以慰藉,使生命永恒化,确实是艺术的最高使命。
由此可见,东晋的世族士人们,既为生命的短促而悲哀,又因为生命短促而对其更加眷恋。换言之,死亡既让他们倍感焦虑,又使他们充分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与珍贵。通过对《兰亭集序》和兰亭诗的文本考察,我们可以见出,东晋的世族士人们在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发现开拓了自然山水之美,并能在自然山水中感悟人生哲理。“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诚然,兰亭在历史上曾多次被毁,又多次重修,以至于后人连其具体位置都难以确指,但毋庸置疑的是,兰亭之会虽已成为历史陈迹,然其风流往事,却启迪了中国后代文人的山水审美心灵。至南朝,山水诗便获得了进一步的发展,出现了谢灵运等著名山水诗人。到了唐代,山水诗歌与其他题材的诗歌一样,迎来了艺术的高峰。但无论后人的山水诗歌创作成就有多高,参与兰亭之游的士人们在将自然审美化以及山水诗歌创作方面的承前启后之功,必将悬诸日月而不朽。
[1]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0.
[4]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5]王运熙.文心雕论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6]叶瑛.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
[7](德)叔本华.叔本华美学随笔[M].韦启昌,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8]杨伯峻.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2.
[9](德)尼采.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