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 星
1956年我出生在北京,是咱地道的北京人。1975年去志丹县插队,干了几年。在那儿是真苦,没完没了地吃土豆,没别的可吃。在那儿,我把一生的土豆都吃完了,至今都没法再吃了——这让我在国外时可受罪了,举目又是土豆。1977年当了兵,1981年复员。回家过了一阵,到北京全聚德烤鸭店上班,就在和平门那家。我开始在那儿当服务员,干了不到一年,就把我“发”去大门口扫地了。那时候我们全聚德烤鸭店可是很重要的地方,常有领导人露面。那时老百姓要想吃上一顿可不容易,发号,门口每天都是排大队的。
那时我也不好好干,上班想去就去,不想去不去了。
当兵时开始写东西,诗,剧本,小说……整个一文学青年。不过从没发表过东西,自己也从来不读文学杂志。从内心讲,我看不起那些刊物上的作品,也不相信那上边有好东西。八十年代的文学总的来说让人汗颜,那些东西政治味很重,很概念化,文学性还不强。当然这在那个时代是必然的。
我在烤鸭店挺自在的。那时干部群众的分别也不明显,待遇嘛也都差不多,喝酒免费。我是天天喝,上班前就喝,不醉不上班。领导看谁不顺眼,也不能把谁给“开”了。那时候,要是一个工人被开了,是破天荒的大事了,几乎就可以说,他出了单位就进局子了。
可是渐渐地,我受到了刺激。刺激来自我的一些朋友,“发小”。
那个时代,社会上最兴的是什么?是学习。全民都在学习啊。那时一见面,不是问你干什么呢、吃什么了,而是问你在学什么呢。我的那些一起长大的朋友们,不是上了大学,就是在上夜校或什么学习的班,没人闲着,好像不上学就对不起谁。
朋友一见面就说:你怎么还干这个?一点儿不求上进?就当一辈子跑堂?
后来我就更“惨”了,连跑堂领导都不让当了,让我去大门外扫地,当清洁工。就这样我仍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人各有各的生存价值,何必要和大家一个样?为什么要用别人的价值来判断我的?我一直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看书、写作……这就是堕落吗?这就低人一等?非要把三教九流分成三六九等?
这种“不明白”的情绪,占据了我回京后的一段生活中。
那时我写的一些东西,也在朋友间传看,还曾传到中央音乐学院、戏剧学院的学生们那儿。我只是为了好玩,和整个文学界一点关系没有。《无主题变奏》是我1981年就写的,写完了也是在朋友间传看,后来放在一个写作的朋友那儿。
1985年三四月份吧,我去一个朋友那玩儿,在她的钢琴上看到一本《人民文学》杂志。无意中翻了翻,看到了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我真的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中国文学居然也能发这种东西?它在我看来是真正具有文学价值的作品。喜的是,这种东西我也能写嘛。
我想了想,把《无主题变奏》从朋友那要回来,抄抄改改了一下,没怎么大动,就想去投稿。
长那么大,我从来没投过稿,也不知怎么投。听说虎坊桥那儿有个编辑部,也不知是什么刊物的,骑车就奔那儿去了。找到了门口,看门的老大爷把我堵住了,问我干什么。我说是投稿的。他一本正经地问我写的是什么稿,是诗还是小说。我回答是小说。他说,那你来错地方了,你去东四十条的《人民文学》吧。
我道了谢,骑车又奔东四,才知道我刚才去的是当年的《诗刊》编辑部。
那天还是有点醉了,骑得不快,到了《人民文学》已近中午了,编辑部里只剩一个人了,他也正收拾饭盒要走呢。我说我写了个小说,来投稿。人家也就是持着一个编辑该有的态度吧,不冷不热地,说放那儿吧,我们有空会看的。
我扫了一眼,各编辑桌上全是满满的来稿啊。最终我还是放下稿子,人走到楼下了,想想觉得有点儿悬,也觉得没说清楚,就又走上来。那人还在,我又解释了几句,说我没用稿纸,就用的那年代印着某单位名称的普通信纸。人家大概也是客气着又交代了几句,说没关系,只要稿子好就行。出了门,我有点后悔了。这么多稿,人家看吗?我这是干吗来了?
没想到,第三天,编辑部的信就到我手里了,对我的小说评价很高,让我再去一趟。我自己也很意外,说实话也挺激动,毕竟自己这样生活,终于得到了承认。
再去的时候,感觉就不一样了。编辑很多,都看着我,眼光也很好奇,那意思是从哪儿蹦出这么一个人?从来没听说过。
也是,我就是一饭馆门口扫地的,和文学界一点没有往来,有谁会知道我?
编辑提出几点意见,不多,主要不是文学方面的。我照着做了一点改动。后来,小说发在了当年的第七期《人民文学》上。那位拿着饭盒的人是责任编辑朱伟,当时的主编是王蒙。
我得到的稿费有几百元吧,每千字25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了。我当时的月工资是38元。况且在这笔钱外,这篇小说的转载率极高,当时的杂志也很守规矩,哪家转发了都会给我寄一笔稿费。
当时的文学界、评论界,还有读者方面反响都很大。我每天平均要收到二三十封信,全国各地的都有,有军人、警察、农民、打工仔,还有精神病人。有读者到北京来找我,和我探讨人生;还有人找到中国作协想要我的地址,作协根本不知道,因为我不是作协的。
还有不少记者来采访,中外都有。我还是那一身不太干净的白大褂,有时牵着我的狗,一兜里揣瓶啤酒,一兜里放一包酱好的猪耳朵。有记者来了,我就往门口台阶上一坐,扫地的簸箕往脚边一放,咱就开说。
当时文学和作家就是这种社会地位,不正常。现在文学这样,就正常了。如今社会发达了,信息渠道、手段很丰富,不必只依靠文学来传播。
从客观上说,当时我写的确是一个小人物,他不被主流社会所接受、所欣赏,又找不到方向。这代表了不少当时青年人的普遍心理,这些人失去了生活的依据和信心。
后来有人说,我的这部小说受了《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影响。可是说实话,那之前我从未看过它。过后,我从朋友那儿借到一本看了,很吃惊,太像了,不是语句、结构上的像,而是情绪上。写作的人有时会有这种现象,这太难解释了。
当时我算是一下子就很红了,可工作还是“吊儿郎当”,领导又不能开除我,就盼着我走。可我就是坚决不走,就在这扫地了,这工作太适合我了。
到了1985年,社会形势开始变了,不再那么好混了,领导也忍无可忍了,于是找到我说,你再不走就把你转街道了。我没办法,只好离开了烤鸭店。这件事真的让我很痛苦,我一辈子就找了这么一个好工作,结果丢了。
从那时至今,我就再没找工作,就这么一直“扛着”,有时出门兜里真的没钱。要说,我是中国文学界第一个自由职业者吧。
回国至今,也就教外国人汉语挣点钱,够吃就行。
人活着各有其社会位置,很难互相衡量。重要的不是别人怎么说你,而是你自己的感受。当时赶着上学的那些朋友,今天又全在忙着挣钱。钱,我不是不想,我也想穿好的、住洋房、开大奔,可我在这方面比较弱智,拼命干即使得到了这些,可是为此付出、牺牲的恰恰是我认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那就是那点儿自由、闲散。
有朋友说,你会英语、德语,干点什么不好呀?我没兴趣,“我够了”,你们都这样,我偏不。我这人是有点反潮流的脾气的。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我是个能吃饱就能活的人,想干什么就干,不想干的不干,我很知足。
这潮流不但过去反,现在也反;在国内反,在国外那几年也反。在德国读书时,那里的等级很森严,学生是不能随便反驳教授的,而我在国内是自在惯了,对他们那一套教育体制很看不惯。我本来是想研究《点石斋画报》,拿博士学位的,后来想想实在没什么意思,算了吧。
这点野气,由来已久。我从小不是好学生、乖孩子,16岁时成了不良少年。可我从小喜欢看书。小时候不听话,老爹对我最严厉的惩罚是不让我看书,这比打我还难受。后来父母被发到大西北,兄弟中也只我一人留京。没人管我,衣食住行,全凭自己混。
《无主题变奏》也只是个历史的产物,从文学上看缺点很多,现在我自己看它也不太满意,我认为我后来写的一些东西要更好,不过它已无可改变。现在我的一部十八万字的长篇《剩下的都属于你》已完稿,正和出版社在谈,这是我这十几年的一部用心之作吧。
说到我和所谓现代派作家们的关系,有个例子可以说说。导演米家山根据王朔的一篇小说执导了《顽主》,影片结束时,有段对话的意思是:我就想做这样的人,你为什么非要逼着我成为别人那样?(大意)有朋友来跟我说,王朔当时的小说里还没出现这个意思,是不是编导人员从我的《无主题变奏》里扒来的?更有人说,在颠覆虚假的作家队伍里,我开了个头,是我影响了王朔云云。我根本不这么认为。文学是不看座次的,不要在乎别人的影响,你把你自己最想表达的东西表达清楚了,就行了。所有评价都是别人的事了,与你无关。至于王朔,我认为他是在当代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的人,这么说不是因为我是他的朋友,而是因为他最大程度上化解了我们这个社会的虚伪,而且他的作品量大、影响广泛,这是他人很难相比的。
对话名家
本期嘉宾:徐星
徐星,1956年出生于北京,1975年赴陕北延安志丹县插队。1977年入伍,1981年复员回京,被分配在和平门烤鸭店,先后做过服务员、清洁工,1983年辞职。1986年在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读硕士研究生,1989年毕业,同年应德国柏林自由大学邀请赴德讲学。1994年回国,以自由职业身份从事写作及纪录片拍摄工作。代表作品有《无主题变奏》、《剩下的都属于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