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奕琳
一
许明亮五十多岁,小个儿,瘦瘦巴巴,脸上一堆褶子,头也有点秃。天热,他心里一急,血压便噌噌上去了,脚软得什么似的,眼前也起了红雾。木陀又没个眼力劲儿,还只管愣眉直眼地问:“师父,那怎么办?票都卖出去了,周末是演还是不演呀?”
“演!你来个木陀专场!”许明亮没好气。木陀杵着个拖把,“啊”了一声,把头耷拉了。
破破烂烂的光明书场里,半点光明的意思也没有,桌椅横三竖四,条凳七零八落。逢着周末晚上演出的时候,灯光罩着,笑声遮着,还有个热乎劲儿,这会儿大下午的,无遮无拦,破的脏的旧的,全没羞没臊地敞着来了。许明亮扶着掉皮儿的墙,提着气冲木陀道:“拿把凳子过来呀!”
木陀忙扔了拖把,拿凳子给许明亮坐了,又直眼看他,连捎带着给师傅倒杯水的机灵也没有。
唉!许明亮看着书场舞台正后方那块“笑声社”的牌子,心里起了个调,唱出京韵大鼓里的两句词儿:“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遇上那顶头的风——”
要往根儿上刨的话,那还得怪许明亮自己作死。好好的,他非要在江南地界儿上说相声。不想想,就是津京那种曲艺窝子里,也不过就出个德云社,那也是人家吃苦受罪了多少年才熬出来的,即便这么着,又敢说全国有几个人靠着说相声就把日子过得不错的?更何况,南方人又不爱听相声,压根儿就不好那一口,爱听书爱曲艺的,远的听听沪上的海派清口,近的听听操本地方言的阿六头、开心茶馆,偶然到书场看个滑稽戏,听个杭州大书——京字京白京腔京韵的相声,听在“滋”、“呲”不分的杭州人耳中,费劲!隔路!醋瓶子装洋酒,不是一个味儿!
可,许明亮好这一口儿,好得连命也愿意搭上。他年轻时在专业小团干过,说相声也算是科班,但那时相声正处在冰封期,电视和晚会上的相声,禁忌多包袱少,根本就没法逗人笑;让观众去书场听,当时又没那气候。很多相声演员熬不过去,都另找饭辙去了,只有他,混书场,跑码头,十多年痴心不改,苦打苦熬。到后来郭德纲一火,才算是把这一行当给救活了,相声从此由电视又回到了书场,许明亮也赶着这股回暖的春风,七搭八凑弄出个“笑声社”,说起来在杭州也算是独一份儿。
可养活自己不易呵。这两三年,许明亮管找活儿、管说活儿,还要管业务管人,头发掉了,血压高了,笑声社也就混个半饥不饱。演员们来的来,去的去,走马灯似的换;如果不是票友,想专职地在笑声社干,那日子过得,在数百万杭州人里,恐怕就得垫底儿了。
许明亮虽然心累,在自家的草台班子前却从来都是一身正能量:“人家德云社怎么火的?人家北京第二班怎么火的?人家嘻哈包袱铺怎么火的?你得坚持!成功,就是拼谁扛得住!”——这些话,草台班子后台那帮人,也只有木陀直着眼点头,其他人,听多了心里既窝囊又撮火:扛住?那也得肚里有食儿呀。许明亮也由此得了个“师父”的尊称,一半是敬他有韧劲儿,一半是嫌他励起志来比唐僧还唐僧。
饥一顿饱一顿也就由它去了,最闹心的事还是场地问题。说相声,总得有个据点,不然,今儿个窜到东,明儿个窜到西,贼眉鼠眼,自己颠腾也罢了,难不成还想观众跟着你?费老劲攒下来百把粉丝,早就颠腾散了——怎么也得有个场地。这场地又不容易,大了不行,没那么多观众;价钱不能贵,门票也才收三五十块;还不是天天用,既要每周一次,又只周六一天。打游击打了好几年,终于从去年起,郭胖子给介绍了这个光明书场。三层破小楼,一层是店面,二层仓库;三楼空着,是光明绸厂的旧产业,窝在个旧小区边上,臊眉耷眼。三楼本是给小区里的闲人当棋牌室用的,胡乱收几个茶钱,给笑声社每周用一天也不打紧;最主要还是郭胖子是绸厂的老人,有那么点面子,而且给许明亮捧过哏,也好这一口。“不过老许,这地儿能用到哪一天我可说不准。”当时郭胖子说,“早抵押出去了,你瞧我们绸厂的倒灶模样,也活不了几天了。”“能干多久干多久,胖子,就这你已经是救了我了!”当时许明亮说。
这么多年颠腾下来,许明亮早习惯了过一天算一天,天大的事儿也绷住,尽量地不上心上脸。入夏以后,势头不好了,三层破小楼的楼下两层都关了门,封了条,只留了一个楼梯给走到三楼,最后的卷包期限也明确了:8月25日。许明亮一脸笑纹地答应着——不答应还怎么着?郭胖子自己都办了内退手续,帮忙已经算帮到了——纳凉相声专场的票都卖出去了,难得还卖得挺火,许明亮就只能拿这个给自己提着气——有人看就好好演呗!以后?以后只能是走着瞧。
把许明亮最后那口气给泄了的,是草台班子后台那几个混人,刺刺棱棱,没几个合心称用的;七搭八凑成的班子,他许明亮是按下葫芦起来瓢,管得了这个管不了那个——说白了,人在这儿能挣着几个钱?
原本,许明亮心里最看重那几个说得不错的逗哏,虽说“三分逗七分捧”,但一个班子里,没有几个过硬的逗哏,那哪立得起来?尤其是草台班子里,更得先顾主要的。逗哏的,铜豌豆一颗,自己百分百过硬,再搭上合适的捧哏,那才是红花绿叶、相得益彰。
笑声社是个小庙,何时才能有自己的铜豌豆呵。许明亮心底有个遗憾,他深知自己虽然基本功不错,但却少了点天分。凭他是哪一行,要成角儿,天分都是底子,然后再加上勤,再加上天时地利。
七八年前碰到尤宏伟的时候,他对这个长方脸、浓眉毛大眼睛的小老弟简直是看不够爱不够——尤宏伟太聪明了!他是艺校出身,样貌声音都是上乘,在一家企业上班,闲了来票一把相声。相声这门艺术,说起来有对口,有单口,有群口,有快板,归总起来就是说、学、逗、唱四门功课。但无论是哪种形式,都必须得练好童子功。大段的贯口,像什么《报菜名》、《地理图》、《八扇屏》,都是打小先背个滚瓜烂熟,长大了上台再慢慢咂摸。尤宏伟这半路出家的却也厉害,不多时也都烂熟了,而且在台上特别有急智。这种大贯口情节性差,新观众不爱听,尤宏伟灵活拆分,适时运用,和时令段子穿插着说,看现场气氛活泛着用,新观众听着不累赘,老观众也能品出他的口齿功夫。他学的功夫也十分了得,平时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方言,很快便能学得出来——北方地界的天津话、保定话、河南山东山西陕西东北话,南方地界的上海苏北苏州话、萧山宁波绍兴话,张口就来。喜怒哀乐嗔痴怨,他也是变脸即成。许明亮给他捧哏,那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逗的人机智,捧的人巧妙,珠联璧合,当当当一个大段40多分钟说下来,流风回雪,行云送月,一个字:爽!
就为这个,许明亮对尤宏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多少场演出攒下来的呀,入了心了。但凡他能的会的,全兜底儿地教给尤宏伟,受了累了心里还美不滋儿。对口相声中的搭档也是一奇,干别的,像电影电视,男女主角的搭配时时地换,并不碍着什么,对口相声中的黄金搭档,却往往从一而终,像从前的侯宝林搭郭全宝,后来的姜昆搭李文华,台湾相声中的杜少卿搭冯翊风,都是一搭大半辈子,很有点“原配”的意思。可是搭档也如夫妻,一头热不成,搭了两三年,尤宏伟从原来上班的企业辞了职,去了一家投资公司。许明亮说:“宏伟,闲了还来说相声呀,不耽误你发财。”尤宏伟眨巴着波光大眼,嬉皮笑脸:“师兄,这说相声银子太少了,不值当。我也玩够了。我劝你也改行,咱们一起挣钱去!”
钱却没那么好挣。尤宏伟的聪明并没显现在投资上。他老婆跑了,房子卖了,孩子扔到了父母家,原来乌黑油亮的头发里夹上了白丝,没辙了,回过头来又找许明亮:“师兄,现在演艺圈大发迹的也多着呢,搭个班子,就算不出名,有钱人家演演堂会也不坏。擦!屌毛鸡巴的,干什么不是吃饭!”
回过头来的尤宏伟还是聪明,但多了油滑气,一上台,大眼珠子咕噜噜直转,顺着场下的观众,荤旳腥的顺口就来。脚下没根,腰也成了水蛇的,说话间,似邪似浪,九尾狐狸般。许明亮后来因为笑声社的杂事多,身体又一天不如一天,上台越来越说不动,便把新带的徒弟木陀安排给尤宏伟捧哏,尤宏伟时时憋坏,拿木陀的老实愚钝开心,有时候上台就管说自己的:
“我这个搭档木陀呀,别看他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他妈可是个人物,家住拱宸桥那一带,人称拱宸桥黑木耳……”
拱宸桥那一带靠着运河,老底子的时候船舶运输繁忙,来往人流繁密,下等妓女云集,所以一说拱宸桥黑木耳,观众忍不住笑。
尤宏伟继续挤眉弄眼:“他爸心里别扭,有回喝多了胆儿壮,拍着桌子吼,说,结婚前你到底有过多少个?他妈打马虎眼儿,说,还提这些干吗……”
木陀听着这横空出世的一段儿,傻在台上,跟个冰箱似的,一个字也接不上,只能听天由命地任尤宏伟胡扯。
“他爸说,到底有过多少个?你明说出来。你说一个,我给你100块。他妈被逼得没法儿,也急了,”尤宏伟顿一下,憋着女声道:
“我就说了,你一时也拿不出那十万块来——”
满场登时都笑了。
许明亮一边听着生气,不好直说,在后台只骂木陀。木陀倒挂着两根粗扫帚眉,委屈道:“师父,他不照词儿说呀,我听都没听过,怎么对词儿。”尤宏伟听见,笑着飞过一个眼风来:“师兄,没看见台下都笑得岔过气去了?你到网上瞧瞧视频去,就北京那几个有名的班子,大段儿前头都花插着说点儿重口小段儿。”
许明亮明里痛骂木陀,暗里跟“平顶山”商量了,把他换给尤宏伟当捧哏。平顶山四十靠边,小平头,是个有闲的票友。他性子很沉,台风稳健,站在尤宏伟边上,像个铁钩子,总算把轻浮得快飞起来的尤宏伟给勾住了。
但是这回,让许明亮血压蹿上去的,不是尤宏伟,而是另一个叫后海的逗哏。前天下午,后台这帮人在书场对词儿,准备着周末的纳凉相声专场、也是在光明书场的最后一场演出。大伙儿心里都没着没落的,打不起什么精神。笑声社里唯一的女性、报幕兼总务的小葵,打了好几次电话,后海才踢踢踏踏地到了,身上又是一股酒气。
尤宏伟笑嘻嘻道:“角儿来啦。”
后海醉眼迷离,也笑嘻嘻道:“来啦。我就知道,爷没来,你们开不了场。”
后海绰号“菊疯子”,平时众人是既不爱搭理他,也吃不消招惹他,只有尤宏伟会趁他醉时跟他逗逗闷子,原因是醉了的后海荤得很,好玩儿。尤宏伟正要说话,小葵走上来数落道:“你不知道今天要排练么?都最后一场了,师父愁得血压都高了,你还让他大热天里等这么半天。这三楼顶薄,都晒透了,师父心疼电费,又不让开空调——”
小葵是个圆脸盘子、矮矮胖胖的姑娘,既没色又没艺,却偏好文艺,来笑声社看演出,后来就干脆帮上了忙。她自己有份正经工作,来帮忙并不要钱。一个全是爷们儿的相声社,也着实需要有个女人点缀点缀,卖票子、收款、管杂务、打扫剧场、侍弄茶水点心,笑声社越来越少不了她。这小葵懂事、周到、麻利,笑声社没有不喜欢她的——只除了后海。全后台的人,包括许明亮也知道,小葵以前是后海的粉丝,她留在笑声社,就是为了他。
后海平时鼻孔朝天,眼角都不夹小葵一下的,这时候带着酒,邪劲儿上来了,涎着脸斜乜着眼,对小葵道:“你絮叨什么?去!给我倒杯茶去,没见你男人渴得喉咙里伸出手来了!”小葵瞪他一眼去倒水,尤宏伟满脸跑眉毛:“哟!你什么时候成了她男人了?已经那个过啦?”后海没脸没皮只管道:“她倒是想!就这种短腿胖冬瓜,跪在地上撅着光腚求我,我也懒得干!”小葵倒水回来,正听见这话——她就算不好看,就算喜欢后海,也是个正经的大姑娘,当着这么多人,哪受得了这种下流粗话,脸盘子腾地通红,说了个“你——”字,扭过身抹着眼泪跑了。后海没回过神,嘴角还带着笑纹儿,不曾想耳边响起一声炸雷,平时老实巴交的木陀一拳头打在他太阳穴上:“让你小子胡说!”后海平时就不是好性儿,顿时也怒了,抄起剧场里一个条凳,冲着木陀脑袋上砸。两人厮打在一处。话说蔫人出豹子,木陀平时憋着多少醋意,这会儿全发作出来,骑到了后海身上,来了出“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众人拉的拉,劝的劝,好容易架开了木陀。后海挣起来,眉眼都挪了位,一句话没说,踉踉跄跄,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
许明亮从旁边小区裁缝铺取大褂回来,见了这烂摊子,顿时发了急,他把木陀骂了个狗血淋头。木陀平时老实,这会儿也轴上了:“谁叫他嘴贱!师父你不公平,凭什么总护着他!”许明亮嘴里发苦,嗓子冒烟,把大褂摔到剧场的桌子上:“你少跟这儿添乱!还嫌不够背时倒运?最后一场了,你有那能耐,你给我上台说大段儿去!”
木陀耷拉了头。
接下来两天,电话打了无数,后海不接。带着木陀上门赔理去,后海不开门。“救场如救火呀后海,你跟木陀置什么气,票都卖出去了,你好意思这么撂挑子么?”里面不搭茬儿,一点动静没有。
许明亮是真没辙了,现在是周四,纳凉晚会是周六,少了后海,笑声社塌半边,光明书场的最后一场是铁定要砸锅了。许明亮平时总跟后台这帮人絮叨:嘴里一定要干净。这干净不单是吐字儿清楚,平时也不能带脏字儿,不然,说滑了嘴儿,上台保不齐就会带出来。可这会儿,许明亮急得忘了形,也蹦出一句:“擦!这屌后海!”
十年前的后海那叫一个清俊漂亮,活凤凰一般。他人清瘦,脸也是瘦骨脸,两眉虬连着。一双凤眼中,时时带着些桀骜。
说起他的身世经历,则是可恨可怜。他出生在小县城,他妈因所嫁非人,独自带着后海过活。这女人也出格,不管束着后海好好念书,反而由着个半大孩子撒着欢儿胡闹,吹拉弹唱,学了一肚子没用的杂碎,十六七岁就辍了学,开始参加各种选秀节目。他妈把县城的家也扔了,脑残粉似的,跟着后海到处跑。年轻俊俏总是占着些便宜,十八岁那年,后海在当时最火的一档男生选秀节目里进了江南大区赛的十强——选秀比赛就怕没眼球,后海说得唱得跳得,又是单亲妈妈弃了家倾力支持来参赛,正合了当时那股子炒草根的潮流。
可惜,后海再聪明,再多才多艺,说到底也没正经学过,全是自己琢磨出来的野路子,所以那回比赛,他也就止步于区域赛的十强。再说选秀节目为的是博收视,根子上本来也不养人:今年有今年的亮点,明年有明年的风光。何况节目五花八门,年年翻新,曾经的小流星,也都很快淹没消失,该干吗还干吗去了。后海却不甘心,继续参加各种比赛,而战绩越来越差。他也曾趁着那年选秀的余热,在杂毛小综艺节目里打个酱油,在烂电视剧里扮个群众演员,但始终也没有被哪个伯乐看上,把他正式地向圈里带。
之后七八年,后海带着他妈,从上海到广东,在好几个城市飘零。那些日子怎么过的,他后来绝口不提,反正回到杭州时,他是一身的大小病症。漂亮的人物,垮塌下来,残得比一般人更厉害,后海也就约略还剩下个形。从前的傲气倒还在,而且更添上了怨气和戾气。
唉,后海啊后海,叫人气也不是,恨也不是。纳凉晚会这一场,许明亮本来想自己和木陀来个开场小段,尤宏伟和平顶山紧跟其后,然后其他人来两个对口,后海说一大段单的,最后自己和尤宏伟后海使个群口,这样整场下来,也算紧致、饱满,可眼下后海这一撂挑子,算是全瞎了——笑声社里活儿好的就这么几个,临时八脚的,这上哪儿去找人来救场呢?
二
正当许明亮面对着死蟹一只浑没主意的徒弟木陀,结结实实体会着书里崇祯爷煤山上吊前的心情时,楼梯上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尤宏伟引着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了上来。打头的姑娘不过二十七八岁,神情举止却十分的端着,俨然慈禧小太后。尤宏伟在一边说道:“梁主任您瞧瞧,一年多了,我们就在这么个破地方说相声,为了心爱的传统艺术,我们容易嘛我们!喏喏,我给您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许社长,笑声社的头儿!”
许明亮一脑袋问号。小慈禧挺矜持地伸出手:“您好!”
许明亮赶紧接着:“你好你好。”心里琢磨他们是什么路数。
尤宏伟使着说正剧的功架嗓门道:“为了心爱的相声艺术,我们许社长把自己这辈子都舍出去了。吃糠咽菜,忍气受累,老娘生病他顾不上尽孝,老婆出轨他没工夫生气,儿子不管他叫爹也由他自去,一颗心,操碎了揉皱了,就只为了相声。”
这说的是哪儿跟哪儿?许明亮心里嘀咕,只能顺势当捧哏,嗯,啊,没有,咳。
小慈禧听着,既权威又尽量平易近人地问着话:从前在专业团待过?这两年什么情况?以后怎么打算?
然后小慈禧带着她那帮人,举着小摄像机,在光明书场中,对着破桌烂椅破杯烂碗破灯烂扇地拍了起来。趁他们忙活,尤宏伟把许明亮拉到了一边:原来事有凑巧,昨晚同在一个饭局上吃饭,他碰到了这位在本地挺火的视频网站当演艺频道主任的小慈禧,说话间得知小慈禧正在拍一个“传统艺术的文化复兴”专题,便见缝插针、给杆子就爬地把笑声社的情形讲了一通,也不知道他有的没的怎么说的,反正今天算是把小慈禧给忽悠来了。
许明亮听了不怎么热心,这几年,传媒圈的虾兵蟹将也有来写过稿子做过节目的,搅了一通也就几个水波纹,并没有什么大的好处。这也不能怪人家,救急不救穷,敲几下锣管不了笑声社一辈子的饭辙。想是这么想,面儿上自然还得热情客气,广结善缘。万没想到,小慈禧的谱不是白摆的,人家确实是门路广,能耐大,最后摔出的一句话把许明亮给镇住了:
“给你们做一期专题!纳凉晚会也别在这破地方演了,到新装修好的布拉格剧场去,那儿我熟,一句话搞定!传统艺术的新生——当一个城市的文化事件来做!别的媒体我帮你们叫去,准定叫你们绝处逢生!”
“太好了太好了!”尤宏伟在一边赶紧溜着拍着:“艺术繁荣就靠梁主任您这样的行家扶持!”
小慈禧傲然一笑,下巴点着尤宏伟:“落点可是新生二字。你们笑声社‘90后’的演员多不多?得强调正能量,强调文化复兴,这回演出以他们为主,我们文章也好做。”
“有有有!多得是!”尤宏伟是眼皮不带眨的,顺口就来,“好些个‘90后’呢,不哈韩剧,不追美剧,就是醉心传统艺术!我看着这些孩子们的劲头都感动!”
“那你们赶紧通知安排吧,明天下午把他们叫到布拉格剧场,我们在那儿再拍点素材!”
小慈禧前呼后拥一回鸾,许明亮就冲尤宏伟埋怨:“哪儿找‘90后’新生代演员去?你这不是给自己刨坑么?就算能把后海劝回来,他也都快三十的人了。”
“求他干吗?‘90后’也就说说,梁主任又不查你的身份证。再说,大学生相声社不是有几个能上台的么?叫几对来不就行了?他们可是二十岁上下,正经的‘90后’!”
他们?许明亮心里扒拉来,扒拉去,赶紧盘算开了。
第二天中午,许明亮先去城东一家小写字楼找小葵。正是饭点,小葵过了会儿下来了,手里提着两套盒饭和两瓶矿泉水,两人在楼后背处的石桌边坐下。还是小葵心善体贴,不然许明亮随便买两块酱饼就打发了——小葵知道他小气,对自己是能苛扣就苛扣。
“你呀,”许明亮大口吃着鱼香肉丝饭,“别跟后海一般见识,反正木陀已经帮你出气了。”
小葵本来是满腹心事绷着不吭气,听了许明亮这话,脸盘子红了,气道:“谁叫他帮我出气的?后海一身的病,哪经得起他粗手重脚地捶?我这辈子再不理这木头疙瘩!”
看来木陀是白费劲了,落不着好。后海嘴再贱,小葵就是心里有他。
“台下是台下,台上是台上,再怎么也不该撂挑子,这回我算是看出来了,后海这疯疯癫癫不管不顾的脾气,成不了气候!我也不管了,以后随他死哪儿去!”
许明亮是没处撒气了才说这话,小葵却急了,眼圈一红迸出泪来:“师父,他哪里不管不顾了?咱们笑声社他是最上心最用功的——他是心里苦才发脾气使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哼,自己作的,别人又不欠着他。”
“师父!”
撂挑子这事在许明亮心里是罪不可赦——难怪笑声社里,除了他和小葵,别人都管后海叫菊疯子,狗屎脾气那叫一个臭硬!
后海刚来的时候,许明亮是如获至宝,喜出望外——看不出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小子,居然能说一口好单口。懂行的大概知道,相声中的单口并不好说,比起对口来,另有一种难度。说对口,好歹有捧哏的帮衬,一波三折,容易出笑果。单口的就全得靠自己。说单口又与说书不同,说书是天天连着说,用一段段的悬念和扣子拴住人,而笑声社的节奏是一周一场,当天就要说完,因此这单口既要篇幅短,又要有情节,还得逗笑观众,说好了着实不容易,而后海居然就有这能耐。他那又是野路子,不说三国水浒,不说隋唐岳飞,爱从明清话本里刨故事,今儿卖油郎独占花魁女,明儿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扮演人物的功夫更是了得,在台上学姐儿像姐儿,学公子像公子。经他一说,王美娘说上了杭州话,卖油郎撇上了河南腔——也有理,书里说了,卖油郎正是避金人之乱从开封流落到钱塘的——后海的谐趣,每每逗得全场笑翻。
然而许明亮高兴了没多久,就开始替他捏把汗——敢情这后海在台上虽然光彩,却是个野驴般暴烈没谱的脾气。有一回,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憋屈事,竟把个杜十娘说得窦娥一般,恨眼问天,捶胸顿足,直说得冬雷霆夏雨雪,根本不管这还算不算是相声。更离谱的是,说到怒沉百宝箱之际,他念了句:“中道见弃,恩情如流水;风尘难洗,投江自怜惜!”把块醒木飞下台,接着索性把扮杜十娘时弹的琵琶狠狠砸到台下的过道上。观众们早已经鼻发酸眼泛红,因此并不以为怪,还一个劲儿地鼓掌。
许明亮提着心看完这一出,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这后海,也是该说单的,要是说对口,谁吃得消跟他搭!
当时尤宏伟嫉妒他活儿好,又听他说的多是青楼故事,以为他本人也是花月浮浪人物,有一回便在台上拿后海开上了心:
“最近哪,我们后台来了一位新人。”尤宏伟道。
“哦?”那天给他捧哏的是平顶山,虽然听着不是原词儿,但上了台,也只能顺着说。
“活儿好呐!说、学、逗、唱,无一不会,无一不晓,最关键还有一样——”
“哪样?”
“人家自己会写。”
“是嘛,那可难得。”
“人家打小就会写。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秋游,全校在植物园看菊展,回来以此为题作文比赛,人家后海就拿了第一名。”
“呦,那不容易!”
“可不是嘛,还有一证书呢——后海同学在本次作文比赛中获得第一名,特赠与光荣称号。”
“什么称号?”
“菊、花、少、年!”
台下登时笑翻了。菊花两个字,如今可不是好词儿。
尤宏伟说这一段儿,在书场也不算过分——理不歪笑不来,既不能拿观众说事儿,自然是说搭档,说后台别的演员。他以前和木陀搭的时候,哪一次不拿“木陀的妈——拱宸桥黑木耳”开玩笑?况且这么逗一下,观众也容易记住演员,行里都这么干。后海却不随和,斜刺里冲出来,揪住尤宏伟要打,脸涨筋暴。旁人忙把他拉下台去。尤宏伟和平顶山台上经验丰富,赶紧说笑几句把这一节抹过去,台下观众还以为是安排好的,还接着笑。过后尤宏伟背着后海骂:“屌毛鸡巴的,你是当过鸭子还是让人操过,随便开句玩笑就戳了你的心窝子了——妈的,不识逗!”后台从此都叫后海菊疯子,他的粉丝也有跟着叫“菊少”的。后海每次听见,便跳着脚儿地骂,可已经叫开了,拦不住。
这会儿数落着后海,许明亮又交代给小葵一大堆事。挪到布拉格剧场,原来光明书场的票都得换。布拉格剧场座儿多,除了小慈禧那边送一些赠票,还能卖一部分,小葵得赶紧上笑声社的微博微信上吆喝去。
交代完,许明亮就赶到布拉格剧场去,配合小慈禧他们拍视频专题的素材。大学生相声社的几个“90后”也到了,见了许明亮,都上来叫“许老师”。
虽说这一拨里有七八个人,但许明亮看过去,瘸子里挑将军,能挑得出来的,也就是两个;且就是这两个,上台也只能勉强说说开场小活。这话绝不是故意挤兑这帮孩子,摆老人的谱,其中有个道理:人,都有两片嘴,都开口就说话,凭什么人家要来听你说?而且还心甘情愿付票钱?这里头的学问,大了去了。大学相声社的孩子们,虽说年轻聪颖,可未必是能吃这碗饭的,况且他们不过是玩玩,并不当个正经事儿。只上过校园舞台,又没经验,开口闭口,举手投足,着实嫩得很,稍像样点的商演,完全都还没经历过。
相声就是这样,一模一样的词儿,有的人说着让人笑岔气,有的人说着像背书本,这里头差的,就是十年八年的功夫。
那边,小黑炮正手舞足蹈地接受小慈禧手下人的采访,眼睛朝许明亮这边电了一下算招呼——小黑炮算是“两个”之一,这孩子个子不高,一身黑肤色,精力充沛,像个发电机,台上台下叨叨叨叨,嘴不停。搁平时,也算是能说话会逗乐,但上了台,满身的毛病就显出来了,不但嘴里的零碎多,身上的零碎也多,一会儿耸肩膀一会儿推眼镜儿,左抓右挠,好似六耳猕猴。这种毛毛刺刺,要剔掉非有个三五年训练不行。小黑炮后面几个孩子中,穿白汗衫的那个是小敏镐,身形瘦长,面容俊秀,笑起来一口晶莹的白牙齿,是许明亮心中的“两个”之二。小敏镐声音好听,口齿清楚,普通话相当标准,当个电台主播应该不错,可一说相声,就透着中规中矩,方正死板,而且小敏镐虽然长得有人缘,老是笑盈盈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幽默感,这种脾气,一上了台,只会背着词儿往死里说,万一台下有动静,台上有异常,根本接不过来,更不可能有“哏儿”。
平时偶然在光明书场加个节目、票一把也就罢了,这回要在布拉格上台,还真替他们捏把汗。
许明亮在布拉格剧场转了一圈。尤宏伟早来了,已经跟剧场的工作人员混得倍儿熟。这布拉格剧场地处中心闹市,说起来也是CBD黄金地段,周边有商厦有影院有书城,该算是都市潮人出没的地界儿。剧场的装修布置也和着这气场,既潮又酷,走廊的两边墙上挂满画框,画的都是颇抽象费寻思的图案,剧场内则是钢架结构,十分的后现代,看着更适合演先锋戏剧。许明亮也是跑过多少年码头的人了,看了这阵势,心里反而不慌了,跟尤宏伟合计道:“把那些孩子跟笑声社的人花搭着来吧,老人捧新人。”
“行呀师兄,”尤宏伟有点憋坏,“让木陀给那小黑炮捧,一个零碎多的搭一个木头疙瘩,蛮合适。”
那小敏镐搭谁呢?这个人一定得活儿好,能带着小敏镐走,万一出了岔子,还得机智灵活,及时地抹上油、填上缝——许明亮想起了票友钱伟民,这人戴个眼镜十分儒雅,是一家大单位信息部门的工程师,之前来光明书场玩票的次数虽不多,功夫却是不错,对相声颇有心得,而且举止行事带着书卷气,形象也好,和小敏镐正是一对合适的搭档。他赶紧打电话给钱伟民,说了来龙去脉,那边听说是在布拉格剧场演,觉着新鲜,也就爽快答应。
周六晚上,千灾百难的纳凉相声晚会终于要开场了。有贵人相助就是不一样,乌泱乌泱来了各路报纸电视台和网站。经了小慈禧的圣手搅动,布拉格剧场外面居然还冒出了三五个黄牛票贩子,来看演出的也和光明书场时代那些粗头乱发、牙黄脸皱的老观众不一样,漂亮的妙龄女子看都看不过来,或是长裙曳地,或是长发披垂,露肩的,露臂的,红唇烈烈,香风拂拂,看得出来,都是些有逼格的文艺女青年——看来还真像小慈禧许诺的那样,已经成了一场本城的文化事件。
小慈禧请来的造型团队也十分给力,演员们没穿大褂,都是白衬衫加西裤,大学生相声社的“90后”更是按照韩范儿小鲜肉的规格来捯饬:抹了粉、擦了唇、涂了眼,头发都竖起寸把高。至于开演后台上的活儿,许明亮就不知该怎么说了:一对对演员中规中矩说了点小段以后,大部分时间都是“90后”们分了组,依次上台接受一位美女主持人的现场采访,看着像电影节上剧组演员给新片站台,又像电视综艺节目里的明星访谈。观众也被请上台去互动,小敏镐和小黑炮教着大家伙儿说“苏州有一个苏胡子,湖州有一个胡梳子,苏州的苏胡子找湖州的胡梳子借梳胡子的梳子梳胡子”,说“山前住着个严圆眼,山后住着个严眼圆,两人山前来比眼,也不知是严圆眼比严眼圆的眼圆,还是严眼圆比严圆眼的圆眼”,满场笑声不断。
尤宏伟这回也踏了空,满以为能出个风头的,不想最后的观众提问环节,他白陪着在台上杵了半天,结果观众点着名儿全问的是小敏镐。下来的时候,他看着同样有点愣神儿的许明亮,学着天津话说了一句:“师兄,你说说,这算他妈的嘛玩意儿!”
嘛玩意儿?红尘万丈乱纷纷,谁知道都算嘛玩意儿。也可能小慈禧他们心里有谱:这叫大众传播学。
转过天来,许明亮一觉睡到下午,闹哄哄听到外面有人嚷嚷。他以为是楼下小区公共活动器械上大妈们在闲聊天,不想老婆群英卷着风冲过来打开窗,楼下声浪应声而入:
“小敏镐、我爱你!小敏镐、我爱你!”
群英伸头骂道:“我们家没耗子!没羞没臊,才多大的毛丫头,大白天就叫上春了!”
许明亮也想探头看,老婆回过头,口沫子飞到他脸上:“死老头子你长本事了啊,钱赚不到一分,小姑娘倒追上门来了!”
许明亮忙蹬上长裤拿了衬衫往外走,脸上堆着笑:“小声点儿,叫儿子听见!”
“呸!你还知道要脸!儿子长这么大你贡献过一分钱没有?不用小声点儿,他知道他老子是个窝囊倒灶臭说相声的!——你去哪里?”
许明亮趿上鞋下楼去:“我叫这些粉丝赶紧走,别吵了邻居。”
“粉丝?寻死差不多!混帐老头子,在家哼哼唧唧像半个死人,小姑娘来了就蹦起来了——”
许明亮说了半辈子相声,不但没钱拿给家里,时不时还得蹭些个。亏得老婆自己能干会张罗,拉扯儿子长大,如今也出去上班了。这种情况下,老婆万般瞧不上他那是应该的,许明亮在家走道儿一向都贴着边儿。
下楼哄走了那群小姑娘,许明亮又给尤宏伟小葵他们打了电话,才闹清了来龙去脉:原来昨晚演出后,本城拥有30万用户的某个新闻微信,转了小慈禧他们做的专题,让笑声社一夜闻名。小葵做了一年多的笑声社微信,平时只有几千个粉丝,每条信息点击量不过几百,昨天发了一条“90后”相声小鲜肉在布拉格剧场后台的组照,今天也在各朋友圈疯转,小敏镐成了热门谈资。少女粉丝趁暑假有空,跑到小敏镐所在的大学去朝拜真人版,找不到人,又辗转地摸到了许明亮家。
都说如今是个看脸的时代,更何况是在钱塘销金窟。话本小说里,白素贞还带着些草野妖气时就对许仙说过,俺不过爱你杭州人生得好。再想想从前梨园行,角儿横空出世,貌那也是少不了的。不信看看梅兰芳出道时的照片,瘦长脸,细眉目,颇像F4组合里的吴建豪。夸四大名旦,说到别人是听谁谁的唱儿,说到梅兰芳则是看他的样儿,可见这模样的重要。现如今演艺圈里火起来的小鲜肉们,又哪个不是瑶池王母般的如花容似月貌?
许明亮决计不管这算“嘛玩意儿”,先高兴起来再说。笑声社这回火了小敏镐,虽然有点像眼药水抹到了脚后跟,但起码也透着正能量:甭以为说相声就是老土草根,甭以为说相声的全是歪瓜裂枣,与时俱进,也有风流漂亮的人物!再者说了,有了小敏镐这个角儿,没准儿就有人愿意提供场地,让笑声社有个固定的演出场所了呢?
三
小敏镐这一火,激活了一个人。这人,不是借机寻摸新场地的许明亮,不是酸溜溜有点醋意的尤宏伟,而是小敏镐的新搭档——钱伟民。
钱伟民三十六七岁,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一副典型的江南书生模样。十多年前,跟小敏镐这么大的时候,他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大单位的信息部。这工作稳定,待遇好,若非老底子的杭州人,父母又有点门路,还谋不到这位置。钱伟民本人也是个散淡脾气,守着大单位里活儿不多的信息部,图个清闲安逸。单位后边巷子里有个小花店,价格公道,花艺也不错,钱伟民常去那里订花送给女朋友,一来二去便与店里心灵手巧、模样甜净的细妹子混熟了。那年情人节,细妹子用心用意扎了一捧粉色玫瑰,配上淡绿色包装纸,看着钱伟民下班后捧着,兴冲冲找女朋友去。不想到半夜,钱伟民垮耷着脸回到花店,把花束一扔,捧头坐到了一边——原来钱伟民的女朋友心气高,一样学的是信息,人家跳了两三次槽,已经当上了一家网站的部门主管,看不上钱伟民的不上进,铁了心要跟他分手——从大学到工作,已经好了五六年了,这会儿说分就要分,一点余地也不留,这一刀把钱伟民给捅的,那是真疼。看着满街的幸福恋人,他倒提着没送出去的玫瑰花,不知不觉在街上走到大半夜,不知不觉又转回到细妹子的花店。细妹子并不急着搭话,继续忙自己的活儿,等店里没客人了,才洗了手,站到钱伟民身边。先摸了摸他的头发,见他还泥塑似的不动,便轻声说了句“傻瓜”,把他的头抱到了怀里。
正经的杭州人、大单位白领、独养儿子、有车有房——按说钱伟民的条件,配细妹子这么个外地打工妹,多少有一点低就。钱伟民却怕了心气高的能干女人,情愿有个小女人哄着宠着,过份平淡日子。他不顾父母反对,和细妹子走到一起。老天爷却含着包坏水,偏要跟他逗一逗。结婚以后,原来温柔随顺的细妹子露出了头角,先是磨着钱伟民拿出积蓄,把花店从小巷子里搬到了大马路上,然后脚不沾地,人不着家,把生意越做越好,店面越扩越大,五六年下来就张罗着开分店。因为招来的伙计既不见得可靠,手脚心思又不灵活,细妹子就把自己老家的两个姐姐、两个姐夫、一个弟弟和一个堂妹,都叫来帮忙。这一家人都是勤俭要强的,大姐主管进出账目,精明务实;两个姐夫壮实肯干,去外地进花木;弟弟管店里的来往客人及生意;堂妹最活络,和一些会所酒店婚庆公司挂上了钩,拉到的都是大单生意。钱伟民呢,除了连锁花店的名字“花功夫”,是细妹子给他个面子让他起的,别的就再没一星半点的贡献了。
之后细妹子的爹妈也来了,一家子都在杭州扎下了根。每次家庭聚会,鸟叫似的全是他们的家乡话,说的都是花长花短,赚多赚少,钱伟民倒成了外来上门女婿,插都插不进去。细妹子经过多年淘洗,说话行事,已经是城里人,姐姐姐夫及爹妈则不同,想事儿办事儿还是乡下人的路数;尤其那个大姐,老是防贼般防着钱伟民,背后还叫他甩手大少爷。细妹子对钱伟民还是有情义的,但是赚钱心太切,逢着各种大忙的节日,总是亲自上阵熬夜扎花,两次怀孕都是这么掉的。
走了一个女能人,又来一个女能人,而且是个拖家带口的乡村版,钱伟民那由纯朴乡妹子宠着哄着疗情伤的幻想破灭了。现如今,房有几套,车有几辆,按说日子过得不差,可想到那一大窝子亲戚,守着个空空荡荡连孩子都没有的大屋,过着又有什么劲儿。
钱伟民寂寞得整个人都快长出了毛。他觉得细妹子的心仿佛也是个花店,里面装着各种花木和她的一帮娘家人,他自己则像那“花功夫”的招牌,始终挂在店外面。结婚已经十年了,卧室内难得有两口子的温馨交流。就寝前,钱伟民一般是靠着枕头翻翻书,细妹子则蜜蜂似的忙碌,不到最后上床那一刻不算完。有时对个话,也是你说前门楼子,我说后门头子。
“约翰沃森这篇关于幽默的文章,还真是挺有意思。他说法国笑话最精巧,瞧这个——”钱伟民翻着书页说,“聪明人受不了闷蛋絮絮叨叨,指着老远处一个打哈欠的路人说,瞧,他偷听咱们说话了。”
细妹子则说:“我看你们单位大楼里,好些女同事在楼下的流动小贩那儿买花,那些花不便宜,质量又差,玫瑰花看着饱满,头上的套子一摘下来,花瓣准一片片往下掉。”
钱伟民接着自己的话茬儿往下说:“英式幽默就比法式的冲。你听这个呵。德国人说自己法语说得比英国人好,英国人一句话甩回去——要是拿破仑两次入侵我们国家,我们也能说好——呵,这一军将的!”
细妹子那边也继续:“其实咱们店里做的那批插在花泥上的蝴蝶兰小花艺,特别适合办公室里摆。而且特别方便,水都不用浇,比养富贵竹还省心。你有空发个微信问问,同事里有没想要这种案头小兰花的?”
就这样鸡同鸭讲,两条平行线一直往前拉。
况且细妹子又不常在家,房子里更觉空旷,于是像病梅斜枝旁逸,冷清郁闷中钱伟民好上了相声,没事便网上看相声,音响里播相声时时刻刻,让捧哏的逗哏的言来语去地斗嘴,让观众“吁、吁——”地叫好起哄,让说话声和笑闹声把家里的空间都充满。听得多了,不仅把好多段子听得烂熟,自己也能跟着说上不少,而且听出了许多门道,有了自己的心得。打听得杭州也有个笑声社,他便常常去听,由此认识了许明亮,两人还颇有话讲。比方他俩都喜欢老相声,认为像《当行论》、《怯剃头》这种不存在了的行业故事,之所以如今都还魂似的拿出来说,就是因为本身写得好。如今的新相声,一则数量少,二则本身缺想法缺结构缺情节,只不过把一连串的小笑话小包袱攒到一块儿——网络时代,好玩的包袱几天内便全国皆知了,根本就不经用,听个几遍就无感了。哪像那些经典老相声,譬如《关公战秦琼》、《武松打虎》,情境的设置本身就充满了喜剧色彩,百听不厌,这才是真正的好段子。
钱伟民虽然愿意与许明亮谈讲谈讲,且敬着他苦心经营笑声社的韧劲儿,却并不喜欢光明书场的氛围,与后台多数人的气场也不相合,尤其受不了那股草台班子的江湖气。他不明白,为什么尤宏伟老爱使相声行里所说的“伦理哏”,就是利用情境设置、或干脆就是骗着捧哏的木陀说出“爸爸”两个字,然后他和观众一块起着哄地答应一声“哎!”——这有什么可乐的?在钱伟民看来,这完全就是从“撂地”说相声的底层一路带过来的糟粕。就连那有些疯魔劲儿、单口说得颇有特色的后海,喝多了酒,也会顺着观众的趣味说荤的,而且说得十分直接暴烈:
“这女人呐,靠爹妈养,那叫公主;靠老公养,那叫太太;靠自己养,那叫头牌;正所谓,两腿一叉(念第三声),一辆索纳塔;裤袋一解,一辆保时捷——”
钱伟民城市小中产的趣味受不了这个:怪不得很多白领不爱听相声——这行里的文化素质太低了!瞧他们怎么说《学外语》的?说英语,就蹦苹果香蕉几个单词;说日语,也就一麻袋一麻袋那几个哏,殊不知现在的人游历多见闻广,尤其白领,国外去得多了,听这么简单的哏儿,笑得出来么?一开口就透着太底层。相比较,台湾的相声就雅多了,像有名的“相声瓦舍”,市场很稳定,演员也就从容。那些人,自己写相声,自己编相声剧,国学底子厚,又学过现代戏剧,因此把相声又说出另一种温雅的味道来。
在布拉格剧场与小敏镐搭档以后,虽然年龄差着十好几岁,钱伟民却觉十分投契,两人相处得很是融洽。小敏镐如出山泉水,未沾尘俗,而且敦厚柔和,阳光透亮;钱伟民也说不清自己是憋了一肚子的见解,想找个愿意听的人倒出来,还是因为到了三十六七的年龄,天性里的父爱在涌动。反正也闲,每次演出,他都去小敏镐的学校接送,半兄半父的,十分呵护关照。
小敏镐呢,虽然长着一张明星脸,却是天生丽质不自惜,成日里穿的都是最普通的T恤牛仔运动鞋,不像有些想入演艺行的年轻人,门还没摸着,就拿腔作势,捯饬得如妖人一般。钱伟民笑他道:“你把自己当迪卡普里欧了,生怕糟蹋不了那份天生本钱。”
小敏镐笑道:“我没觉着有什么天生本钱,小黑炮那能说会道才是本钱呢。我情愿跟他换换。”说着话,两排牙齿珠贝般,白得简直无辜。
“那么些女粉丝哈你,不觉得飘飘然?”钱伟民开玩笑。
“她们哈的人多了,一会儿金秀贤,一会儿钟汉良,都是些脑残二货。”
“没她们捧,你火得起来么?”
“咳,谁稀罕!”
小敏镐是真不稀罕。他来自一个古板正统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绝对的家长作风,不苟言笑,对“艺”、“色”这种事,骨子里都是怀着轻视的态度的。小敏镐告诉钱伟民,他父亲最讨厌相声,觉得那纯属耍贫嘴,是北方人爱吹牛侃大山的一种变形,幸亏他们在外省,否则知道小敏镐在学校搞这套没正经的东西,非狠狠地长篇大论教育一通不可。
钱伟民头回听说有这么讨厌相声的,不由说:“难道你父亲没有幽默感?跟他讲笑话,他笑是不笑呢?”
“哪敢去招他?不笑也算了,没准还挨顿骂,说我言行不稳重。”
小敏镐又说自己发育晚,中学时代就是个矮瘦矬,直到进大学,几年间长高十公分,整个人才算长开了。现在人人夸他帅,他既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很不适应:“老是小敏镐呀小鲜肉呀地叫,俗不俗。”
听小敏镐说着学校的事,钱伟民似乎也年轻了不少,他脑子里飘过前女友的影子,赶紧地让它过去了。想问小敏镐有没女朋友,又咽了回去,觉着太八卦。
小敏镐对钱伟民的态度则像是对老师。他是个正经用功的学生,平时念书背单词已经够忙的了,背不了几个大段儿。功夫下得不够,天性也不够灵活,上了台,有时免不了卡壳儿。见多了能干要强的聪明人,钱伟民倒是喜欢小敏镐这份“稚拙”。有时候在台上,小敏镐笑盈盈站在逗哏的位置上,由着钱伟民给他喂词儿,万一一时脑子短路接不上,言来语去间,钱伟民便把话儿接过去,当起了逗哏,说得差不多了,再把茬儿递回来。
小敏镐火了之后,不少人在笑声社前冠上了小敏镐三个字,若是邀约演出,那,这角儿是必到的。因为始终没找到固定的演出场地,夏天以后,陆陆续续接的都是零活儿,小敏镐凭着人怎么请,坚持三个“不”:有考试不去,外地不去,人家家里面不去。钱伟民也是时时处处护着小敏镐,鞍前马后,看得尤宏伟直撇嘴:“他还真把自己当经纪人了!我瞧他能和小敏镐搭一辈子。”
笑声社好容易才有这么个全城知名的角儿,后台盼着角儿带着演出好有饭吃,许明亮盼着借角儿的热乎劲儿找到场地,可角儿却是云卷云舒,不过把这当个课余的消遣——世间事呐,往往就是这么裤裆里放屁,两叉了去。
国庆期间演出不少,钱伟民和小敏镐差不多天天在一起,来来去去的路上,车里总播放着各种相声。小敏镐不由感叹道:“钱老师,相声这个坑也太深了,以前许社长说相声吃功夫吃功夫,还没怎么觉得,现在听了这么多的绕口令、贯口、大段儿,还真是有了体会。难怪以前看到后海老师走哪里都念念有词。”
“你现在年轻记性好,正该多背一些。”钱伟民道。
小敏镐挠头了:“那也得有时间呀。”
这时候汽车音响里正放到一段吃烤鸭的段子,只听逗哏的说:
“吃烤鸭,重在选料——一定得用北京填鸭。饭馆用了什么鸭子,我一摸屁股就知道,绝对蒙不了我。那回可不就是嘛,大师傅来片鸭,我说,等会儿,我先摸摸——不对,这是浙江绍鸭;这也不对,这是南京麻鸭;这还不对,这是台湾稻香鸭。”
捧哏的道:“哟!还真能摸出来?”
逗哏道:“那当然!就有这绝活!一摸就知道产地。哦对了,你媳妇是广西人吧?”
“去你的——”
小敏镐哧的笑了。
钱伟民开着车,瞥他一眼,笑道:“这招就叫意外出笑果,前边连着三四个例子都是一个逻辑,到最后一个,一下甩到圈外头。你留意听,好多小包袱用的都是这个套路。”
果然不一会儿他们听到另一段,也是小剧场相声,说得没什么顾忌,只听得逗哏的臊眉耷眼地说道:
“唉,我这个人呐,天生的扫帚星,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这不,刚上班半年,公司倒闭了;买只股票,这股票停牌了;交个女朋友,女朋友出车祸了——”
捧哏的冷不丁插一句:“哦,那送你到基地组织试试——”
听得两人都笑了。
“还真是一个套路,”小敏镐道,“只是最后那个哏也太——”
且听且行,一路上多堵也都不觉得了。
假期最后一场演出也有那小黑炮的节目,散了场,钱伟民便送小黑炮和小敏镐一起回学校去。路上经过肯德基,两个小伙子都说饿了,要进去吃一点,钱伟民是多少年没碰过这种垃圾食品了,这回也只得停了车,和他们一起进店去。十一点多了,店里人很少,那两人汉堡鸡块薯条,狠狠地点了一大堆——到底是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钱伟民极慢地吃着鸡米花,和他俩对面坐着。
这回谈话的主角则是小黑炮,机关枪似的评点着当天的演出。小黑炮最崇拜尤宏伟,尤其佩服他各地方言学得像。当天尤宏伟说过这么一段:上街擦皮鞋,擦鞋大姐问是荤着擦还是素着擦,荤着擦十块,素着擦两块。他说荤着擦吧,瞧瞧怎么个荤法。十块钱交了,大姐俯身把鞋擦好。末了他诧异,这哪里荤了?擦鞋大姐道,哎呦大哥,你没看见衬衫最上边俩扣儿是解开的?
小黑炮道:“最后那句东北话说得!我在后台听着都笑喷了。”
小敏镐也点头:“尤老师还学韩语学泰语呢,都很像。”
钱伟民这回守着捧哏的本分,任由小黑炮在店里颇响的音乐声中聒噪。他来回想着如今相声行里的一短:品格低,原创的大段儿少,好的更是凤毛麟角。
他再看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手舞足蹈,一个浅笑盈盈。对比着,他暗想:人啊,有时候还是不要太聪明了,敛着点更可爱。台上也一样,抓挠着观众未必是好,也该给人留点余味。
小黑炮不知钱伟民心里在褒贬他,继续兴致勃勃跟小敏镐逗着乐——这也是后台的习惯,见面交换各种段子,好的就台上用:
“这天夜里11点多,女汉子走到城北,看见路牌上写着蟹兆坟路,头皮有点发麻。这儿是城乡接合部,路边有个破工地,又是砖又是草,一堆堆的,看过去真有点像坟头。女汉子见一个砖草堆后一闪一闪,活像传说中的鬼火,便一猫腰,捡起块砖扔过去,果然那鬼火灭了。可不一会儿,又飘飘摇摇移到别处。女汉子捡起砖头又扔。连续几次,终于有个吼声响起来——寻死啊!老子抽支烟拉泡屎同你啥搭界!”
最后一句小黑炮学的是城北的郊区口音,还颇像那么回事。
小敏镐哧的笑了,把吃了一半的土豆泥推到了一边。
十二月初,小敏镐接着尤宏伟一个电话,说有几个金主想见见他,聊聊明年场地的事,叫小敏镐去西湖边一家会所吃个饭。小敏镐问还有谁,尤宏伟说许明亮有点事儿,稍晚也会到。那天是周五,路爆堵,小敏镐怕钱伟民穿城过市地来接太辛苦,便与他通了电话,说好自己坐地铁换车去,到时候直接会所见。
这天非常的冷,湖边的温度又比城中低,更觉冷湿侵人。会所是白墙黑瓦,黑衣侍者迎着小敏镐,领他进了门。傍晚的余晖照着空荡荡的亭台楼阁,清泠泠的水池,翠生生的细竹,黑漆漆的雕花窗棂,处处给人高冷的感觉。整个会所没别的客人。穿堂过户,上了三楼,推开两扇雕花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这才算是暖和了。里面一个豪华的大圆桌,花团簇锦坐着些女人。好几个黑衣服的女服务生侍立在她们身后。
尤宏伟西装笔挺,头发梳得阡陌纵横,大黑眼睛精光四射。他迎过小敏镐来向众人介绍:“我们笑声社的台柱,相声界小王子——小敏镐!”
一个三十多岁的富态艳丽女子,一字一顿拖着腔儿说道:“小敏镐,今儿我请你吃满汉全席!”
小敏镐不知如何对答,只微笑。尤宏伟则替他接过话头:“别说请我们吃了,你若是能说上个三样五样的,就见你的情了。”
艳丽女子笑道:“我请你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正是传统的相声贯口《报菜名》。这一段里统共有两百多个菜名,属于相声里的基本功,不但每个相声演员会说,且相声迷们也十分熟悉。这杏云一气说了十多个菜名,嘴皮子倒是真快,众人都笑着喝彩。
尤宏伟道:“好嘛。把我们的词儿都抢了。”说完把小敏镐带到座上,和艳丽女子并肩坐下。
这群人是一帮有闲有钱的太太,日子过得不错,变着法子找点乐儿。城中也曾流行过在会所听着昆曲吃饭,很快便过去了,因为一则昆曲雅致,真懂行的见叫不到名角儿,总觉不过瘾,真叫来又不容易;二则也是太雅致了,不懂行的人看不进去,且觉着不热闹。这帮太太爱听段子爱逗乐,这一阵听说小敏镐笑声社火,便凑了份子,托人来请。据说都教授火的时候,香港有太太们凑出数百万请他吃饭——看来,太太们想出的取乐路数都差不多。中间人找到了尤宏伟,尤宏伟自然满口答应——多和富贵人家走动是好事,以后有年会寿辰生日宴,大大小小也能接点活儿,况且也不白来,也有个饭局价。只是不能跟小敏镐钱伟民明说:小敏镐是生瓜蛋子不懂事,钱伟民是鼻孔朝天不差钱——算他命好,连姓都已经姓钱了。
他心里对钱伟民一向没什么好气——这人,自以为念过几本书,每次上台都文吞吞酸丢丢挨了骟似的,难怪生不出孩子来!若不是他家里有两个糟钱,他能摆出这副爱谁谁的票友功架嘛?还不是一样得点头堆笑,看着场下的脸色说话——为嘛?得指着观众的票钱过日子!事实明摆着,郭德纲开专场每次都要感谢台下的衣食父母,周立波在美琪大戏院说二十多场,场场都把躬鞠到90度:“侬大家破费了。”清高?世上压根没有这回事!下属溜着上司,二奶哄着大款——该装孙子的时候就得把孙子装匀实喽!
尤宏伟自觉想得透彻:书场说相声,第一得逗,第二得逗,第三还是得逗!说别的都是屌毛鸡巴瞎扯淡。为嘛儿?因为不把人逗乐了,你没地儿收票钱去!
话说富态艳丽的女子是这次聚会的主角,座中有的叫她杭云,有的叫她“阿妹”。原来杭州人把“杏”念做“杭”,两个字写出来其实是杏云,这倒有些像她。这杏云雪白的脸,眼睛大,妆又化得浓,更显得目光炯炯,和手上的大钻戒相映成辉。中长发打着卷儿在脸两侧垂着——年轻时一定十分漂亮,眼下就算三十多岁,也还是艳丽,只是肉多了些,下巴有两层,一笑浑身波纹荡漾。
小敏镐落座后,一群女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问长问短,看上看下。尤宏伟也在旁帮衬,可小敏镐并不给力,话没有成句的,嗯、啊、是、对,就像个捧哏的。酒更是无论如何不肯喝,而且老是低着头抹手机。出来应酬也没有个应酬的样子,头发塌着,身上一件青蓝色羽绒服,拉链拉开了,却不肯脱,一副随时要走的架势。脚上是一双半旧的运动鞋。
太太们逗弄了小敏镐半天,总也逗弄不起来,好在尤宏伟是个热闹识趣的人,菜式也丰盛,酒一杯杯下去,段子一个个讲着,倒也是热闹。
一位穿红衣、头上盘着菊花大卷的太太,和另一位高颧骨更有点年纪的,都叫杏云“阿妹”,看来也是有些身份。另有一位和眉顺眼的中年女子,满脸堆笑,总哈着那杏云,也不知道是下属还是穷亲戚,捧哏可着实比小敏镐殷勤。
“那回老张他们开年会,”杏云说道——话里的老张听起来是她男人、某家大公司的头号人物,“上百人上了莫干山。”
“呦!人真不少。”和眉顺眼说。
“第二天我没跟老张说,也去了山下。”
“是吗?”和眉顺眼天然会捧,每句都在气口上。
“我直接给办公室主任打电话,叫他开车下来接我。你们猜这家伙怎么着?”
“怎么着?”
“他说调不出车来,都分头接人去了。”
“呦!”
“我登时火了,叫他半小时在山下出现,否则别干了,下山走人!说完我摔了电话,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啦?”
杏云顾盼自得:“他立马颠下山来了!接我的那一路,我一句话不说,凭他怎么低声下气。”
“这种人就该给他点颜色!”
“等到了山上酒店大堂,当着我们老张,当着公司那些人,我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我说,你别以为我这是给你添麻烦找事儿,跟你摆老大夫人的谱,我这是考考你的应变能力,要是这会儿国家领导来视察,你也说调不出车来!”
“说得对呀!”和眉顺目又递一句。
“哼!”杏云得意,“那家伙,当着我们老张和公司上下那些人,除了点头还是点头,一句嘴儿也没回!”
“他倒是敢!”和眉顺目麻溜地接上,菊花大卷和高颧骨也笑了:“阿妹这张嘴呀,真是厉害!”
“杏云是没说相声,杏云若是说相声,我们就真没活路了。”尤宏伟也给她捧上了。
小敏镐却没听出什么好儿。在他看来,这帮太太正如贾宝玉说的,就是一堆死鱼眼。老丑也罢了,还自以为是,没羞没臊。他脾气纵好,也没工夫伺候死鱼眼,胡乱吃饱了,也不再等钱伟民,站起来要走:“快期末了,我早点回学校复习功课去。”
这才开席没多久呀,太太们吃了一惊,杏云的脸也沉了下来。尤宏伟劝了半天,劝不动小敏镐,只得拉住道:“你好歹敬杯酒再走,不然也太失礼。”
小敏镐拿出荆轲的风萧萧劲头,接过尤宏伟倒的一大杯红酒:“谢谢你们盛情款待。我干了这杯,阿姨们随意。”
一声“阿姨”,把太太们叫得一头冰水。等他出了门,一屋子人回过神,杏云道:“这什么小敏镐?!聪明面孔笨肚肠,简直是根木头!”
“就是。”
菊花大卷道:“阿妹,亏得你还备了个苹果6要给他当见面礼。”
“哼!”杏云拿出手机盒摔到桌上,“谁稀罕他叫阿姨!有钱不怕没有干儿子!”
她话没完,尤宏伟哈上来:“干娘,把手机给我吧。”
众人都笑了,杏云骂道:“贫嘴贱舌臭说相声的,你都四十多了,倒叫我干娘!”
“有奶便是娘嘛,我还顾得上别的?”说完涎皮赖脸走上来敬酒。众人笑闹起来,杏云“呸”道:“只叫一声不行,你磕三个头来。”
“磕就磕,磕完别怪我找娘要奶吃。”
站在各人身后换碟子分菜的女服务生听着,绷不住,也抿着嘴笑了。
四
小敏镐退出了笑声社。
这消息,搅得笑声社后台乱了好两天。许明亮自然再三挽留,可小敏镐也有必须的理由:他父亲一直遗憾他读的大学不是一类本科,现今留学的风气又这么盛,因此希望他毕业后也出国去,继续深造。小敏镐如今已是大四,在家里的威压下,准备着进入申请留学的节奏,不管何时能办成,反正在笑声社的活动,那是肯定要打住了。
夏末小敏镐的火,仿佛天降神兵,这会儿要走,也是不由分说,许明亮只能当是这几个月白赚了,以后该怎么往前蹚还怎么往前蹚,况且他心里一直也很清楚:小敏镐不过玩一票,而且说实在的,他也不是干这行的料儿,铁打的相声流水的演员,这些年多少人来来去去,也都顾不得了。
最痛心的自然是钱伟民,可是他一句话也没劝。小敏镐为感谢他这几个月的悉心关照,想请他吃顿饭,他也说算了,叫小敏镐专心对付留学的事去,这顿饭留到出国前道别的时候再吃也不迟。说这些话的时候,钱伟民都是含着笑的,从头到尾演足好老师、好兄长。最后一次送小敏镐回学校时,他瞧着小敏镐在车窗外跟他挥手,一张青春明媚的脸,一口灿烂无辜的白牙。
等他跑进宿舍大门后,钱伟民才把脸垮塌下来,心里猫抓狗挠。扪心自问,他若是有个弟弟,或是有儿子,肯定也不愿他们把说相声当个正经事,自然还是要先顾学业和前程,可是——
钱伟民没处解气,拿出手机,把小敏镐的号码给删了,发誓以后绝不主动联系他。小敏镐的电话号码显示的名字是“小搭档”,前一阵,每看到手机屏上这几个字,他脸上都会不由带笑,可其实呢,小搭档也好,小敏镐也好,都不是人家的本名,那本名下的人,才是更真实完整的。
人和人的关系中,恋人也好,朋友也好,搭档也好,总是投入多的那一方,所受的煎熬更多些。把车从下沙大学区往城西家里开的这一路,没开音响,没听相声,钱伟民觉得路边的景物厌气得要命,先是荒凉,然后是杂乱,再然后是繁闹和拥堵,没一处能叫他眼里心里舒服点的。过市中心时,红绿灯等了三个都过不去,他憋屈到了极点,倒是咬牙把气咽了下去:这算个什么事儿呢?又有什么想不开的?人生的缘分,从来都是一段段的,坏的躲不开,好的不常来。
本来从十二月下半旬起,又是圣诞又是元旦又是很多单位的年会,正该是笑声社最忙的时候,钱伟民却因为走了搭档,连相声这个爱好也准备扔了。下了班,他独自去看电影,去梅灵一带开夜车,去灵隐寺溜达,连戒掉多年的烟也重新叼到了嘴上。
这死样怪气的架势,细妹子都看在眼里,也上了心。之前国庆的时候,家里人一起聚会吃饭,钱伟民因有演出没去,细妹子当时不以为意,她爹娘却起了疑心。细妹子的两个姐姐一个弟弟都已成家有了子女,爹娘看着自己膝下的热闹,替细妹子发起了愁:都已经是三十多的人了,还没生下个一男半女,这要是在他们老家,那肯定是要被公婆骂男人打的;城里人虽然想得开些,可钱伟民是家中独子,细妹子不生养,难道就此要断他家香火不成?前几年,钱伟民虽然是个甩手大少爷,虽然与细妹子娘家人隔着皮隔着肉,但礼数还是周到的,念过书的人,面子上对谁都是客客气气说得过去,像这回国庆聚会不来、且吱也不吱一声的情形,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爹娘叫细妹子上灵隐寺给观音烧烧香,心诚着点,该捐点钱就捐点钱。细妹子由他们去絮叨。最近弟弟弟妹要给小侄子办抓周礼,邀全家去吃饭,问钱伟民,他竟扔下句“没兴致”就出门去了,看也没看细妹子一眼。
细妹子在大事上是很有主见的,就像当年那个情人节她果断把钱伟民的头抱到自己怀里一样,这回她决定要花些心思和力气,让钱伟民把甩手大少爷当得更有滋味,好冲淡他没有孩子的失落。曾经听钱伟民说起,他玩票的那个笑声社没有固定的演出场地,于是她便有了主意。
就在今年下半年,有家南茶馆装修开业,是细妹子“花功夫”连锁花店做的花艺设计,有仿真花,有鲜花,有盆栽,双方十分满意。细妹子气量大,会做生意,南茶馆开张那天,又格外多送了一排花篮。之后南茶馆的杨大头请细妹子喝过茶,需要花木的时候也仍在细妹子这里订。
这杨大头是个黑大个儿,早年在服装面料市场干过物流,当时有好几拨人马争着抢着做场内的生意,少不了打架、拔刀子、吃饭谈判。杨大头带几个哥们苦打苦熬,很有些江湖义气。他后来发迹,却不是干物流干出来的,而是靠着他早年在外地买的几块地,前几年房地产业火的时候,赚了不少。如今他开茶馆不指望有多发财,算是找个稳当买卖干。
南茶馆所在的地界,虽是新小区云集,却也土洋参半;有刚刚买房置业的新杭州人,也有因拆迁安置过来的老杭州,闲了吃茶聊天打双抲,茶馆的生意应该不会差。南茶馆坐北朝南,马路对面有电影院肯德基大酒店两岸咖啡,左邻右舍有饭馆药房宝岛眼镜工商银行,背后倚着一条花照柳拂的小河,再往深处是一片片的小区住宅。
细妹子开门见山,把每周六在南茶馆开书场的意思跟杨大头说了——南茶馆有三层,二楼中间有一大片坐散客的空间,周末做书场很合适;喜欢清净的客人可以去三楼包厢,互不影响。笑声社有一些铁杆粉丝,有了固定场地自然会跟过来,南茶馆呢,则得了人气。杭州人喜欢刮“杭儿风”,人气越高的地方越招人。还有,场地费可以怎么算,茶钱可以怎么收,票钱可以怎么分账——
细妹子并没得笑声社授权,可她有生意经,自己替笑声社盘算好了。杨大头开南茶馆,则是头一回静下来做开店的生意,粗手大脚,老是摸不着门道,现在听细妹子这一番筹划安排,倒是很有章法。细妹子爽快利落,不像一般杭州女人那样嗲兮兮纤色色只会花钱,自己花店生意做得好,开了那么些连锁店,杨大头对她的话自然信服。他小时候也捧着收音机听过《隋唐演义》、《杨家将》,以为书场差不多也就是说些英雄好汉的故事,这和他好痛快、讲义气的脾气也合得上。
细妹子办的这件利落事儿,让钱伟民觉得很意外;对许明亮来说,则是喜从天降。细妹子又引着他俩,和杨大头见了面。既是细妹子的老公及朋友,那还有什么说的,杨大头以茶代酒,跟钱伟民碰了杯:“钱先生头发笃笃起,一看就像高尔基,是个有文墨的人。就听你们的,反正我开茶馆是图个热闹,开书场也是热闹,两处热闹加到一块儿,那就更热闹了,有啥不好?”
许明亮恨不得马上把事情坐实,他上赶着,差不多每天去一次南茶馆,商量大小细节,说定每周六一场,合同先签一年。接着就是布置安排场地,笑声社的几个铁杆,得空就耗在南茶馆,小葵、木陀都忙得七颠八倒,连钱伟民也瘦了不少。又商量着挑个黄道吉日,搞一场封箱演出,好好地说它一场,也好叫城中的新老粉丝知道,笑声社有了新据点。
封箱演出原是梨园行的老话,指的是除夕前最后一场。等开了年再演,则叫开箱。这些年相声圈都这么叫,听着倒是热闹喜庆。封箱开箱的演出比平时隆重,差不多整个后台都要轮番上场,算是卖卖力气,诚心诚意答谢观众。
一说封箱,杨大头点头称好,接下来就是张罗演出的人。许明亮给尤宏伟打电话,顾不上数落他最近神龙不见首尾、扎在太太堆里混软饭吃的事,只问他封箱演什么节目,可有什么新鲜好主意。尤宏伟说道:“师兄,封箱我不去了,这一年年的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相声当不了饭吃,我可不想七老八十了还在书场逗人乐。”
“宏伟,”许明亮耐着性子,“书场逗人乐也比逗一帮老娘们乐好吧,我还没听说那碗饭是好吃的。”
“好不好吃先端上一碗再说,封箱那几天我可能要陪人去日本玩,不一定来得了。”
“宏伟,你怎么就没个定性——”
许明亮话没说完,尤宏伟那边忽然鲠了嗓子:“师兄,你家儿子已经出山,日后你总能靠着他,老婆虽是个夜叉,好歹死了还埋在一处。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国家顾不上我,老婆孩子靠不着,我自力更生谋碗饭,有就不错了,管它软的硬的——”
许明亮开始以为他是到年根儿自叹身世,听着听着不像,还是这油嘴儿在耍贫。他撂了电话,又跟钱伟民商量,想着封箱时节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小敏镐是不是可以来友情串一下?钱伟民则一听“小敏镐”三个字脸就阴了:“他是忙出国的事,别去打扰了。”
许明亮看出来钱伟民失了搭档心里疼,就跟头一回尤宏伟走的时候他自己那样,活像失了恋,而且很长一段时间,跟谁搭档都觉得不投契;其实也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比方照许明亮看,单说活儿的话,小敏镐比后海就差着十万八千里。他跟钱伟民提,把后海叫回来,封箱时他俩搭,钱伟民一丝半点劲头也没有:“他?搭得到一块儿么?”
把后海叫回来是许明亮琢磨过的,他早跟小葵打听过,后海现在住湖边一个旧小区,单丁独豆,离群索居,平时很少出门,靠教几个小学生弹琴凑合度日,跟谁也不联系。小葵去看过他几次,这混账东西,还是死端着架子,不开门。
这天下午边儿,许明亮一手提着一个大塑料袋出了门,任由老婆群英在身后骂他“老不死的快过年了还不管管自己家”。大塑料袋里装着棉的、毛的冬衣,还有花生牛肉棒之类的零食,都是小葵交代他带给后海的。快过年了,出租车少,许明亮又心疼钱,于是他走一段儿,坐一趟公交车,再走一段儿,再转一趟公交车。到了湖边,天已经暗了,许明亮身上也出了汗。
暮色渐合,许明亮定定神,转进一条小巷上了山。几天没下雨了,路边的树木杂草都灰绿灰绿的。倒是好,这种路,若是下过大雨,地湿苔滑,后海有一次酒后不就从台阶上摔下来、闹了个右小腿骨裂?之后雨雪换季时一走路,总有点看得出来。小路边的围墙也都是粉墙黑瓦、江南韵致,可这都是外面光,推开一个木头黑门进去,里面可就是聊斋里野狐出没的破院了。蔓草丛生、残枝枯叶,两排八十年代末的宿舍楼,估摸着也已经在动迁了。楼顶长着一片片的野草,仿佛楼长了头发;墙上大大小小的裂纹,和一挂一挂的爬山虎枯藤掩映交错着;草木和腊梅的香味,混着谁家做晚饭的葱姜味儿,一起在楼前飘散。
许明亮提着大兜上三楼,敲了靠西那家的铁门,没人应。他把嗓子压粗了,撇着河南话说道:“302快递!龟孙儿,咋老是没人儿哩?”里面踢踏一阵来开门了,露出后海的瘦骨脸,一见是许明亮,脸帘子摔下来,回身进了屋。
许明亮一笑跟了进去,后海也不理他,坐到南窗前,拎着把琵琶,侧头闭眼,管自己抹巴。许明亮看屋里:进门就是客厅兼厨房,里面一间有张床,格局是老底子杭州人所说的“孤老套”,现在很少看到了,估计是房租便宜。窗户都是木结构的,年深日久,变形膨胀,拉都拉不上。家具极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南窗边挂着几样乐器,桌上摆着一台电脑。窗台上并放着两瓷盆水仙花,都半大了,绿葱葱的十分茂密。
后海抹巴琴,却不成调,看后影还气哼哼的。按说许明亮平时已经习惯圆乎着做人了,除了对亲不拘礼的木陀,他跟谁也没发过火,有话也是绕过来绕过去迂回着说,来的路上也确实准备了一肚子的好话,准备顺着后海这头犟驴溜着说的,但也不知怎么,这会儿看到后海这阴不阴阳不阳的架势,火也撮上来了,师父的架子也端出来了,把两个大塑料袋兜头砸过去:“纳凉晚会前你小子说走就走,还真以为你是个角儿了!你倒是撒泡尿照照自己,算个什么玩意儿!你还敢踩咕小葵?你还有什么本钱?模样没个人模样,钱挣得还不够养活自己的,腿也瘸了半条——你嘚瑟个毛啊你?哼!我那天要在,和木陀一起揍出你屎来!”
后海是见火就着的脾气,话也横着出来了:“要你管!你算干吗地!”
“管你?你没那福气!也就配孤魂野鬼猫在这儿自己灌黄汤!”
后海气得嘴角歪了,走过去把门拉开,请骂顺了嘴的许明亮走人。连推带搡,半点心肝和情义也没有,许明亮也急眼了,骂出一句狠的:
“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就作吧!你妈死的时候还有你送终,我看你死的时候还不如她!”
这话一出来,后海遭了雷,眼里迸出四溅的火星来。
这是最戳后海心窝子的痛事,许明亮准备着他一拳挥过来,后海却泄了气,眼里的火星改成大泪颗子,渐渐把张脸打湿了。
唉,作孽呀。许明亮心里抽抽了,有些后悔。
说起来就是去年冬天的事儿。那时候后海和他妈租住在北郊的农民房里,一则为房租便宜,二则离一家市场近——他妈在那里帮人看摊位,赚点生活费。后海知道他妈有咳嗽的老毛病,却不知她已经患上肺癌。人穷命就贱了,后海和他妈对病的态度一向都是视而不见,实在不行了就到老百姓大药房买点药对付对付。这回后海妈吃糖浆炖梨膏,自己觉得对付不过去了,悄悄去肿瘤医院看。那里做检查的人山人海,全省各地来的都有,吵吵嚷嚷,谈笑如常,后海妈看着心也就定下来了,反正,人都要过这一关。母子二人飘零多年,没有正经单位,没有医疗保险,郑重其事地去医院,住院、开刀、化疗、放疗,钱流水般花了,还是一个死,不如安心随它去。就这样病势一天天沉重,后海妈却只说是感冒,请假在家躺着,还叫后海去笑声社好好忙去。
后海混混沌沌没察觉,房东夫妇却觉出味儿来了。北郊的农民几乎家家都盖着三四层的农家小楼,就指着房租过日子。乡下人十分迷信,性子又鲁钝,听见后海妈整夜咳嗽,那光景仿佛是要死了的架势,便不依不饶,逼着他们赶紧走,免得房子里沾上晦气,以后租不出去。后海求他们宽限宽限,留几天时间另找住处,房东不答应,叫来亲戚朋友,拔拳拿棍。后海平时性子独,在杭州时间又短,并没什么朋友,只能打电话给许明亮。许明亮又叫郭胖子,开上光明绸厂的一辆旧货车,赶到北郊。到的时候,一群闲杂乡民正围在路口看热闹,几件行李包裹扔在地上。后海脸上眉际都挂了彩,半扶半抱着他妈。许明亮和郭胖子七手八脚把人和东西塞上车,合计着先上医院。后海妈倒是坚决,打死也不肯去。她边咳边挣着说,她是肺癌晚期已经没救了,去医院白花钱,倒叫后海以后的日子没法过。后海吼着和他妈吵,他妈流出了眼泪:“你别叫我死了闭不上眼。”
郭胖子是老底子杭州人,知道有的寺院收留无处可死的苦人儿,便把货车开到了山边一家小寺院。终归是出家人有善心,没多说便把后海妈安顿到寺后一间空房里。病人在床上面黄如蜡,后海坐在一边一脸死灰。过了两天,倒是不咳血了,两手松开,合着眼,无声无息断了气。
冬天的山寺,冷湿侵人,四围的松柏在寒风中簌簌抖动,野鸟啾啾,发出阵阵哀鸣。看着母亲这样撒手人寰,后海跪在地上,两手扶着床板边缘,半辈子的伤心坎坷全兜上了心头——从家乡小镇出来后,这十几年,母亲跟着他,过的是怎样的飘零日子呵。
还记得那年夏天,他和选秀地区赛的十强选手统一坐大巴到上海的电视台去录“十进三”。母亲自己坐火车跟来,住地下浴室改的最便宜的小旅馆,霉湿中飞针走线,连夜赶做比赛中需要的服饰道具,一大早,又坐地铁,转公交车,到选手的统一驻地给他送过来;主办方在一个中心广场搞赛前拉票会,酷热的大暑天下午,他在台上载歌载舞,看着台下一浪浪粉丝少女的涌动中,母亲那张骄傲幸福的笑脸——当时的欢笑和憧憬,回头想来越发的辛酸,自己是母亲生活的重心,母亲给他的全是爱和笑脸,而他却这般潦倒无用,眼睁睁看着母亲贫病交迫中死在异乡的野寺。
那一天,后海把头撞着床沿,嗓子都哭破了,许明亮在一边也红了眼眶。寺里有一只极老的虎纹猫,腿脚关节都僵了,身上的毛皮掉得一块一块的,也站在门边向里面看。一双猫眼就像是老人的眼,看尽红尘沧桑,冷幽幽的——那份凄惨,正像“十八愁”绕口令里说的:山也愁、月也愁,天也愁、树也愁,凡间苦人间恨,叫人无处问分由!
但即便有这些疼处苦处,能放下也该放下,多想想怎么往前走。像后海这样从此酗上酒、不顾前不顾后,又算个什么事儿呢?
这时节,后海对着南窗哭,许明亮放缓了声音,劝道:“做人谁是容易的?又不单单你一个。你到灵隐天竺那条路上瞧瞧去,缺手断脚残的伤的,每个寺门前都跪满了,指着香客舍点钱继续往下活。这是明的,更多人是心里有伤外人没瞧见,也都得自己扛下去。要不怎么都爱听相声呢?即便是苦,也得苦中作乐,这跟黑地里想有个火,是一样的道理。你妈不也是个爱笑爱逗乐的人么?她要是看到你这副赖倒坐的样子,你想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后海收住声,背着身一动不动。许明亮继续说:
“还有,小葵有什么不好?人能干,又懂事,我看还是你配不上她!她又有份正经工作,自己养活自己不算,有空还能帮衬你,对你又是实心实意地好,要不是你妈在天上保佑,这样的好姑娘还轮不到你!你瞧瞧自己,有病没钱,还剩下点什么好儿?你也别说师父没年轻过,不知道你这岁数的心思——天仙美女是好,可不是你的,你费老劲弄来,她就是日后不跑,没准儿还给你招来林冲那样的祸事——找个实在的老婆,外头再苦再累,回家总有个暖手暖心的地方。”
许明亮提过那两个大兜子,一件件东西扔给后海:“棉芯子,叫你上台时穿在大褂下面的,省得冻着;毛护膝,套在你那条瘸腿上,天冷受寒容易疼;洋参片,泡着喝,润润嗓子——”
后海从头到尾再没有还过嘴儿,许明亮算是痛痛快快当了一回师父,晚上七八点了才由后海送着下了楼。出了院门,他把后海推回去,嘴里道:“过年前在南茶馆小封箱,你先想想,明天我再跟你细说,以后再跟我玩撂挑子这手,那条腿也给你打折喽!”
许明亮说这话不是摆谱,而是有谱:之前他看见后海窗前桌上放着本相声创作大师梁左的《笑忘书》,还折着书页。电脑屏幕的最下边,隐着几个窗口,也都有“相声”字样,知道后海还在琢磨这些事儿——他若是心里没,强按着头也没用;他若是好上这一口,就是自己想踢腾也踢腾不开,许明亮看得明白:后海心里有相声。
五
小封箱的日子终于到了。除夕将至,街上两边都挂起了红灯笼,南茶馆更是花团锦簇,拉上了封箱演出的大横幅。杨大头把远近亲戚、各路朋友都通知到了,小葵也早早在微信上邀请了光明书场时代的铁杆粉丝,说明当天只收个茶钱,不收票钱。一大早,小葵还陪着师父去小慈禧单位,郑重地送了请柬。小慈禧带着手下正在忙活“舌尖上的春节”专题,淡淡地没说几句话——不管来不来吧,反正心意是送到了。
晚饭边儿,时候还早,笑声社后台的演员们就都进入了候场的节奏。有几个粉丝升级成的初级票友兴致最高,早早地穿上大褂,在南茶馆一楼的门口,打着千儿跟进来的客人问好:“来啦您呐,里边儿请您呐。”叫人一进来就觉得逗乐喜庆。天儿是颇冷,欲雪不雪,阴不丝拉,终于飘起了小雪片,要上了南茶馆二楼才觉得暖和。两边的包厢没什么人,都挤到中间场地上占座儿。方桌上堆着瓜子花生松子各种消闲果,客人一堆堆围桌而坐,说笑着吃东西,等开场,像从前老底子大单位的联欢会。西头搭了一个不大的舞台,上下口用红帘子遮了,又摆了几盆大植物,掩映着连到两边的包厢内,给演员候场休息用。
小葵这一整天都不得闲,忙各种杂事,开场了还要上台报幕。光明绸厂倒灶的时候,小葵有心,趁甩卖处理,屯了好几匹绸缎,这回赶着做出来,让主要演员都穿上了崭新的团花红绸子大褂,她自己也做了一身中式红裙褂,裙子到膝盖,露着穿黑袜的两条胖短腿儿,上衣是长袖款的,里头不敢多穿,怕看着臃肿,在外面套了件人造毛的白背心。平时扎着的马尾盘起来了,否则和上衣的立领要打冲。一张圆脸盘子,半是忙半是热,红扑扑喜气洋洋。
上台前大家都有些兴奋,话比平时密实,看小葵忙活。一个说:“小葵呀,你今儿把头发一盘,我才瞧出来,敢情你也是个瓜子脸。”
另一个也逗上了:“什么瓜子?西瓜子呀?”
“葵花子,葵花子他妈,向日葵。”
小葵啐他们:“有劲儿你们待会儿上台说去,少拿我开心!”许明亮也穿好了大褂,挽着袖子边儿说:“你们别贫了,咱们小葵这么萌萌哒,要比也得拿个有灵气儿招人爱的小鸟比。”
“什么小鸟呀师父?”
许明亮颇庄重:“猫头鹰。”
众人笑了,小葵跺脚道:“师父,您也跟着他们瞎逗!今儿晚上活儿重,不知道说到几点,您已经忙了一白天了,还不赶紧歇会儿去!您的降压灵给我,到点儿我催着您吃,叫您自己记着,准得忘到脖子后边儿去!”许明亮见杨大头进场来了,顾不上小葵的话,赶紧走到外面打招呼。
后海也拿着自己的杯子过来了,一身红大褂飘飘洒洒的。头发是新理过,平时苍白的瘦骨脸让衣服衬着,多了点血色,算是把从前的俊俏找了回来。遇着事儿,有的人话变多了,有的人则是话少,后海便是话少的,白天跟钱伟民对过词儿以后,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他是背词儿还是琢磨事儿。尤宏伟不来,后海今天活儿特别重:上半场有个单口,然后和钱伟民一起说《对春联》,后半场要和师父打着板儿说一大套绕口令,最后压轴还要和师父、平顶山说《扒马褂》——为着吉利,今天说的多是热闹老段子。
小葵见后海的大褂飘飘荡荡,里面并没穿多少衣服,便忍不住道:“外面都下雪片儿了,比平时冷好多,今晚上演出时间又长,你不把棉芯子和护膝穿上,到时候冻出病来。”
后海道:“穿多了台上伸不开手脚。”
“你是说活儿,又不是京昆剧团的武生,伸不开就伸不开。”
“你懂个毛!”
“你倒是懂!回头挨了冻,腿疼可是你自己的。”
后海不接这茬儿,倒了杯白水便走。小葵噘着嘴,不理众人一旁 “吁、吁——”地挤眼起哄,赶着过去,给后海的杯子里扔了胖大海,好叫他润一润嗓子。后海把双凤眼看着她,也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良心发现,到底给了个好脸儿:“你别操心,台上说活儿只会出汗,不觉着冷。”
前排中间,杨大头带着亲朋好友坐了个满满当当,细妹子也在其中。她这天来捧场,可不光是拍拍手,而是带来了二十个精致的绿色小盆景,等下抽奖环节好发给观众做礼物。送小盆景虽然有成本,但上面都贴着“花功夫”的标签,有地址有电话有微信二维码,也可以算做是广告。南茶馆也提供了些喝茶的抵价券做奖品。不过,要说气量,还是细妹子大,她还备了两个金制的笑口弥勒佛作为特等奖奖品,虽然是迷你的,但每个也价值4000多块。杨大头极口地夸赞细妹子想得周到,细妹子则说,送金一则是讨观众喜欢,二则也是吸金——都说是以金才能吸金嘛。
果不其然,正式开场前,小葵把抽奖的事项说了,当天买一杯茶都可以领个单子抽奖,台底下欢声雷动,气氛十分热烈。三楼包厢雅座的客人也都被招下来,挤了个水泄不通。加座的加座,站着的站着,人越多越挤,越挤越招人。
晚上7点18分,吉时到,许明亮领着木陀,神采奕奕上了台,刚鞠了个躬,一个字儿还没说呢,底下就有人叫了一嗓子“好!”台上台下都笑了,许明亮笑道:“没开口就叫好,这是中央台春节晚会说相声的待遇呀,刚才哪位朋友带的头,回头找我领金佛来——我先声明,奖品我说了可不算——”台下一阵笑闹,许明亮正式开场了:“感谢南茶馆对笑声社的支持,让我们又有了一个和杭州的相声爱好者每周见面交流的机会——”木陀跟着师父一起抱拳拱手,师徒俩开始说《打灯谜》。开场第一段,观众们新鲜劲十足,台上也精神抖擞。这天的木陀,柏油桶似的身子,裹在团花红褂子里,活像个大号招财猫,看着就觉得滑稽。许明亮带着他说了也有一年多了,平时老是显着木,今天人多,观众又捧,木陀的小宇宙也终于爆发了,装傻充愣,十分的讨喜。
许明亮用两根手指在面前画了个方块,再用巴掌在鼻子前扇两下,叫木陀猜是什么菜。木陀道:“这哪儿猜得出来呀。”许明亮道:“这是臭豆腐。”他又用两根手指在面前画了个方块,然后两臂交合在胸前,哆嗦了两下,叫木陀再猜。木陀摇头,许明亮道:“这是冻豆腐。”台下又笑。许明亮又比划第三个菜让木陀猜:先是两手做蛙泳的动作,然后两臂交合在胸前,最后闭上了眼——这回没等木陀说话,台下又有人叫了:“油爆虾!”
“瞧瞧,观众可比你聪明!”许明亮道。台下观众嚷:“猜出来的奖金佛!”又一阵哄笑。
笑是最容易感染人的情绪,这天的南茶馆,不逗大家也准备着乐了。相声迷们叫好,总会掐住一个点儿,或是说得好之处,或是逗人乐之处,这天却不同,一些新观众该叫不该叫的,都笑着起哄,更逗得台上台下一起笑。
一对票友说了个小段儿。小葵上去报幕,接着该后海上场了——难怪他不肯穿棉芯和护膝,从上场到台中间不过几步路,却见他飘飘摇摇,拎着大褂的一角下摆,唰啦放下,手中折扇哗啦甩开,又缓缓合上;一双凤目微眯着,把台下乌泱乌泱的观众从左向右扫了一遍——场下的气氛虽好,但一直颇闹,说话声嗑瓜子的声儿,嗡嗡着,好像船舱中一般,这时候被后海这种徐克武侠片般的出场风度镇住,忽然间鸦雀无声,都凝神看着台上——也只有后海能起这种名角儿的范儿——他从从容容,下巴微仰着,沉声说道: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一个财字,古有石崇范蠡;一个富字,今有阿里巴巴马云。福若有意,千山万水也跟随;运来相助,金山银山挡不住。今儿我要说的是一段明朝的财富传奇,两筐橘子成就一代富豪。怎么回事?众位且听我说说这段——”后海拿起醒木在案上“啪”的一拍——“文若虚运起洞庭红!”
后海这一段单的,别说观众们新鲜,后台别的演员也是头回听说,因为这是他为封箱特别准备的。素材也是源于《三言二拍》,说的是一个苏州小商人文若虚,凑得一两银子,买了两筐洞庭红蜜桔,跟人一起去西洋贩海,经过一番离奇曲折的经历,最后腰缠万贯回到闽浙,成为富贾。后海跟许明亮商量的时候,有这么个道理:江浙一带的风气,一向是好色好财,卖油郎独占花魁,面儿上看是老实人抱得美人归,根儿上说还是痛下功夫人财两得。宋词里说得好,“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慕豪奢的风气,从上到下,几百年间没变过。大过年的,说这段儿暴富传奇,观众准定爱听,这跟一般人喜欢看买彩票中大奖的新闻是一个道理。
果然后海分析得不错,观众们都听住了。许明亮从候场的红帘子后边往外瞄,正看见杨大头那颗剃着板寸的大脑袋,微张着嘴,神情那叫一个专注。
“话说这文若虚在海岛上捡得一个床铺般大小的乌龟壳,便搬回到船上。众人笑他,他也不理,执意要把乌龟壳带回家,也算没白贩海一趟。列位,这乌龟壳中可是大有玄机——传说龙有九子,其中一子便是巨龟形状,万年蜕壳一次,这壳有24个结节,每个结节中都含有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台上说得离奇,台下听得入迷,许明亮观察着全场的状况,心里松快下来,没曾想,这一松,累的感觉,竟一个浪头一个浪头打过来了。
话说干什么都得有个好身体,在台上说《打灯谜》的时候,提着神带着气儿,当当当,连说带比,并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却腿也颤了,头也晕了,气也有点透不过来了——年龄不饶人呐!七八年前跟尤宏伟,单是两个人就能在书场说一下午,现如今是越来越说不动了。
许明亮裹上棉外套,想趁着空当到南茶馆一楼门厅里去透个气。排开人群往外走的时候,他耳朵里刮到两个年轻女观众的对话:
“台上这位真有范儿呀,听说这家相声社有个偶像级演员,就是这位么?”
“应该是他吧,长得真的很帅。”
“我来拍几张照。”
“别说话啦,我这儿还用手机录着音呢。”
看来有些女人听相声跟看球赛一样,不看门道,就只顾看脸。许明亮挤过去,嘴角带上了笑纹儿——虽然他已经絮叨过后海很多次——扔醒木、砸琵琶,那都是出了圈;在台上说活儿,想让观众发笑就能让观众笑,想让观众喝彩就能让他们喝彩,带着观众走,那才是真能耐,自己不能也栽到漩涡里拔不出来——话是这么说,现如今,对后海说单的,许明亮还是比较踏实的,有点操心的则是接下来后海和钱伟民要说的那段《对春联》。
下边的空气清冽不少,还有些茶客陆续走进来。许明亮在沙发上坐下,深深吸了口气,又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音箱连着二楼的封箱现场,上头说什么,一楼听得很明白。
《对春联》是相声圈里说得最多的老段子之一,有两三个版本;每次说的时候,头上都带点现时的花儿,后头的词儿则是老词儿。角色设定上,逗哏的胡搅蛮缠,赖不唧咧;捧哏的则是端端正正,一板一眼;两人相映成趣。老词儿当中有些哏,听着也可乐,但对老观众来说,听的还是其中的味儿。不同的人不同的搭档,说起来有着不同的味道,就跟电视剧《神雕侠侣》有无数的版本一样。
这回后海和钱伟民搭档,是许明亮强按着的。后海是个独头,到笑声社以后,跟谁都搭不了。和木陀搭,他嫌木陀反应慢,说着说着,就与尤宏伟一样,把木陀甩到了一边,自己逗自己捧,任由木陀在桌子后头晾成干儿;就连许明亮,说起来是班主,又是老前辈,也指点过后海不少,就这么着,许明亮给他捧,有时候后海嫌不利索,脸上也会挂出不耐烦。这次回来,后海的脾气是收敛了一些,但根儿未必能改,而钱伟民表面温和,骨子里也是个爷。两人最近合在一处,好像试婚一般,各自费劲巴拉,把棱棱刺刺收缩隐藏着。
许明亮觉得,这两人若搭得好,肯定能互有长进,而且笑声社也着实需要有一对过硬的黄金搭档。这次的封箱,日子急,时间紧,只能是粗粗地磨,前几天许明亮一直在留心两人的动静,果然有时后海拧着眉,有时钱伟民沉着脸,好在最后谁也没尥蹶子,相互都忍了。这会儿,这对爷终于上台了,音箱里传来了后海的声音:
“过年了,自然要贴春联。今儿来的时候,看到有家机关单位门口贴着副对子,上联是,说实话办实事一身正气;下联是,不贪污不受贿两袖清风。”
钱伟民道:“对得不错。”
后海道:“是不错。我觉着还可以加个横批。”
“什么呢?”
“查无此人。”
台下一阵笑。许明亮也微笑了。
只听得后海又道:“我再说一个,您猜猜说的是什么。上联是:世界闻名北京灰。下联是:全国领先杭州紫。”
“什么玩意儿这是?”
“再给您加点字儿就明白了。世界闻名北京灰,四季顶个大锅盖;全国领先杭州紫,一年倒有两百天。”
“咳,这说的是空气,也没那么夸张。”
“怎么没有?还有一横批呢:雾霾面前人人平等。”
台下一阵“吁、吁——”的叫好。杭州说是天堂,现如今一年中倒有两百多天是重度雾霾天气,大晴的时候,有时候看出去远处紫晶晶的。台上这么说,也算是帮大家发发牢骚解解气。
许明亮听着这开场的小段,瞧他们怎么转到传统的老词儿上。
只听得钱伟民道:
“刚才那是玩笑,正经地对对子,还得工整,每个字都得对得上。”
后海的声音赖不唧咧:“知道知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雷隐隐,雾蒙蒙,开市大吉对万事亨通。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加菲猫对维尼熊,昆凌对周董,子怡对汪峰——”
钱伟民道:“口诀容易,对着难。”
后海道:“谁说的?不信您说,我准对得上来。”
钱伟民道:“那我说上。”
后海道:“那我对下。”
“我说天。”
“那我对地。”
“我说言。”
“盐?我对醋。”
“我说好。”
“我对歹。”
“我说事。”
“下象棋?你士,那我炮。”
“我这边是上天言好事。”
“我给你对回宫降吉祥。这是灶王对儿。”
“慢着,刚才你可不是这么对的。你那连起来是——”
“啊?我——下地醋歹炮。”
两人继续一路地往下说。
钱伟民的声音稳重:“听这个——羊肉。”
后海耍着二:“萝卜。羊肉炖萝卜正合适。”
“我这儿是——绸缎。”
“萝卜。写出来就是罗布两个字。绫罗的罗,布匹的布。”
“我这儿是——钟鼓。”
“萝卜。写出来是锣钹两个字,敲的锣打的钹。”
“我这是——”
“萝卜。”
“我还没说出来呢。好嘛,一筐萝卜全卖给我了——”
许明亮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无论如何歇不过来,说不出是哪儿,但就是浑身不得劲儿。他这儿正燥得慌,门分左右,进来一个小伙子,拿出手机打电话,不一会儿木陀和小葵下来了。原来细妹子看今天的观众比预想的多出了一倍,二十个小盆景不够抽奖用的,又听了“洞庭红”那一段,便发微信让最近的一家“花功夫”连锁店送十盆半大的金桔盆栽来。深绿的叶子,密实的果子,本来看着就喜庆,赶着“洞庭红”那个故事,更有了彩头。另外还准备几捧花束,到最后谢幕可以上台献给演员们,也算自己捧自己一下。进来的小伙子便是送这些东西来的。楼上太挤,木陀和他商量着从后门一个小电梯上去,又叫了一个南茶馆的伙计,几个人出门去货车上搬东西。
沙发边小葵嗔着许明亮道:“我说降压灵给我您不听,忘了吃吧?”说完飞跑着上楼去,到候场的包厢里翻许明亮的背包,找到药瓶,拿了保温杯,又飞跑着下来。许明亮吞下两片药,眼睛里依然起着雾,小葵担心道:“师父,您觉着怎么样呀?是不是饿啦?您晚饭可没怎么吃,茶馆里小吃都是现成的,要不热碗粥给您吃点儿?”
“不用不用。”
“都是跟他们茶馆交代好了的,待会儿后海说完这段,也得叫他喝一碗垫垫,还有下半场呢。您等着,我这就给您拿粥去。”
音箱里后海和钱伟民一对一答已经说到最热闹处:
“我这儿还有个绝对儿——空树藏孔,孔进空树空树孔,孔出空树空树空。说的是孔子周游列国的典故,一天孔子走到某处,天降大雨,没处可躲,可巧看到一棵有树洞的空树可以躲雨,这就叫空树藏孔。孔子进了空树——孔进空树。空树里面有孔子——空树孔。雨过天晴,孔子由空树里面出来——孔出空树。空树里面就没有孔子了,空树空。连起来就是——空树藏孔,孔进空树,空树孔,孔出空树空树空。”
后海不假思索:“听我的——柔(rou,念第二声)、吧哒、当、哗啦、扑通、咔嚓、哎哟、噗噗噗、吱吱吱。”
“这算什么?”
“你那算什么呀?”
“我这是列国典故。”
“我这是反贪故事。”
“说来听听。”
“纪委来请贪官儿喝茶谈话,这官儿正心虚,忽然柔地一声,飞来一个虫子,撞在窗玻璃上,吧哒,掉了下来。官儿一慌,当,抬手把茶杯打翻。哗啦,茶杯在地上摔成碎片。扑通,他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咔嚓,椅子折了。哎哟,把腰给闪了。噗噗噗,放了三个屁。吱吱吱,压碎了手机。你刚才说的那个是?”
“列国典故:空树藏孔孔进空树空树孔孔出空树空树空。”
“反贪故事:柔吧哒当哗啦扑通咔嚓哎哟噗噗噗吱吱吱。”
后海口快,嘎嘣脆如珠子滚玉盘;钱伟民从容,捧的全在节骨眼儿上。两人言来语去,搭得倒是颇有韧劲儿。
这里小葵飞也似的下来了,鼻子尖儿上沁出了汗。许明亮接过粥,催着她快回去——后海和钱伟民这段说完,该杨大头和细妹子上台抽奖去了,第一个特等奖也要产生。
就着欢闹的抽奖声儿喝着粥,许明亮眼前清亮了一些,只是脚仍然软。下半场,他要捧着后海说一大套绕口令,就是身子再累,也得打点起精神把台上的活儿干好喽。
这时候门又开了,跑进来一个身着笔挺黑呢大衣、颈围格子围巾的讲究人物。这人在地毯上跺了跺脚,抖落了几下大背头上的雪片子,大黑眼睛浓眉毛,一张长方脸——却是尤宏伟。
许明亮“咦”道:“宏伟,你怎么来了?不是出国旅游去了么?”
尤宏伟“咳”的一声:“没去成。师兄你说得对呀,那碗饭也不是好吃的。”
楼上,随着抽奖号的公布,满场里像是开了锅。抽到盆景花木的观众走出座位,到茶馆和笑声社工作人员那里领奖品。没抽到的则满怀希望,等着杨大头在台上抽第一个小金佛。
许明亮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赶紧地准备候场去。
尤宏伟瞧着他那面白气短的模样道:“师兄,你这神气儿不对呵,准是天冷血压上去了。要不你歇歇,我来都来了,帮你说一段儿去!”
许明亮道:“你替我也好,下半场的大段绕口令,我觉着有些个说不动。”
“和谁说?”
“你捧着后海说吧。”
“我捧那菊疯子?他倒是想!这么着师兄,我跟他对着说。”
“有这么说的么?”
“怎么不行?钱伟民和小敏镐搭的时候,你哪看得出谁捧谁逗去!”
“那赶紧的,跟后海商量商量,对一对词儿。”
尤宏伟抓耳挠腮,心痒难禁,三步并两步地往楼上跑。
原来,绕口令节目的精彩之处是最后逗哏说的大套,具体说就是把一二十段的绕口令连在一起成串儿地说,其中有一般人熟悉的“扁担长板凳宽/板凳没有扁担长/扁担没有板凳宽”、“打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头提了着五斤塌目/打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头别着个喇叭”,也有不太熟悉的“六十六条胡同口里边住着一个六十六岁的刘老六/六十六岁六老刘/六十六岁刘老头”、“粉红女买了一条粉红线/女粉红买了一条线粉红/粉红女缝反缝缝粉红袄/女粉红反缝缝缝袄粉红”。虽说绕口令是相声行当里的基本功,但说好说坏差别不小。初学的,直让听的人悬着心,生怕他不小心咬了嘴;功夫过硬的,则闭着眼睛做着梦也能一字不错。
说大套本是尤宏伟的得意功夫,比《中国好声音》主持人华少那一分多钟的、号称中国第一快的“加多宝凉茶广告”,说得还要清楚,还要利落。而且他快得轻松,快得俏皮,说着绕口令,若台下观众有动静,他还能现加词儿进去,让人听得爽,同时还跟着乐。笑声社后台,没有人不佩服他这个功夫的。嘡嘡嘡,那一开说,口舌翻飞,管教八哥百灵闭上嘴,外星人看到,也得纳闷地球人这两片嘴是什么材料做成的。
后海入相声行时间短,按说功夫不如他,可是后海也根据自己的条件,旁门左道,另辟蹊径。他因为常抹琴,乐感好,便爱打着快板说大套,有了点儿和节奏,速度又提上去一分。他并不管台下反应,只顾着自己炫技卖排,板儿一打,有时好像Rap说唱一般,声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仗着身体轻捷,把《大保镖》里“夜战八方藏刀式”的身段也使上了。手里的板儿成了兵器,撩袍踢腿,转身腾挪,连说带练。轻俏处,如小溪溅石,银瓶泄水;磅礴时,如钱塘潮涌,天河倒挂。年轻的粉丝们很捧这一手,每次一使出来都是掌声不断。
尤宏伟一万个瞧不上:这哪还是绕口令?成了杂耍了!有本事,你倒是翻着跟头说一套试试!
说大套有一个惯性,最怕分神断气,尤宏伟自己油不滴溜,凭它什么地方断了头都能立刻拎起来,后海耍着身段还有没这能耐他不知道——早盼着逮机会台上比比,搅他一下,让这菊疯子和木陀一样,也尝尝傻在台上的滋味!
且说当下。南茶馆二楼的舞台上,杨大头把第一个特别奖抽出来了,他报了抽奖单上的号码,一位大嫂子抱着个小男孩站了起来。
满场沸腾了,获奖母子挤过人群上台领奖去,观众们有的站起来伸着脖子看,有的相互议论:
“这位大姐运气真好呀。”
“不会是托儿吧?”
“不会不会。”
“大概进门时是小伢儿拿的抽奖号。小伢儿手气都好的!”
尤宏伟和许明亮排开闹哄哄的人群往候场的包厢走。许明亮在身后提着声地嘱咐:
“台上活儿第一呵,别光想着压后海!”
“还用想么?今儿我不把这爱显摆的小子憋死在台上不算完!”
“宏伟,我可警告你——”
“嗐!跟你逗呢师兄,我什么时候台上出过娄子?你就瞧好儿吧!”
人群终于慢慢坐定,穿着碎花蓝裙褂的女服务员们袅娜地在各桌穿梭着添茶水、加果品。小封箱的下半场开始了,一身红的小葵笑盈盈走到台中央报幕:
“下一个节目,绕口令大PK,表演者:后海、尤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