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方晨
月黑风高,元宝的爹心里不安,躺床上睡不着,就开屋门出来,钻风墙里不辨南北走了一阵,抬头觉察到了村口。
“谁?”他朝柴垛下的一个人影儿叫一声。他以为是叫花子。“我家有间破屋能挡风寒,请你跟我去歇一晚。”
那人影儿闪了一下,慢慢走出来。
“是我,四叔。”听他说道,“福勇。”
“福勇啊!”元宝的爹立时笑了,万分激动地向前走近一步,但仍看不清福勇的模样。“你咋夜里回来?你爹妈知道,该高兴坏了。快,咱回家!”一把拉住了福勇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冷冰冰的,就像冻在了一起。
在向福勇家去的路上,元宝的爹絮叨说,他就知道这个月黑夜不平凡,结果就让他碰上了外出游学四年不归的福勇来探亲。他问福勇,你还走不走?咳,我说什么昏话!你怎么能不走?自从你考上大学,就不再是村子里的人啦。你的美好人生是在繁华的大都市,是在省城济南。哪像元宝!说到元宝,嘴里不由叹了口气。
把福勇送到他家院门口,元宝的爹就独自回去了。躺在床上,怎么也想不起福勇的面孔。他记得的福勇,还是在四年之前。福勇要去济南读书,他弄了些桃子甜瓜让福勇带上。当时他直瞅福勇的面孔,要把福勇的面孔刻在脑子里似的。
货真价实学生娃,稚气未脱,嘴上几根胡子,稀稀拉拉的,很夸张地黑着,像是恶作剧。
福勇去上大学,怎么就不回来了呢?村里没人知道原因。有段时间,村里传言福勇忘本。福勇爹脸上挂不住,攒了路费,专门去了趟济南。福勇一去四载有余,这都毕业了大半年,才回到村里。他已长成什么样,元宝爹猜不出来,但肯定有变化。听声音倒没觉出什么来。风吼着,扰了他的正常判断。
第二天,还没等元宝的爹洗过脸去看福勇,就听说福勇又要走了。元宝的爹心说“这么急”,就要往福勇家跑。跑了两步,却又转回来。站在门口,看定屋里的元宝,半天也不说话。
元宝天性羞涩,这时把头垂得更低。
元宝的爹顺手抄起他的木工盒子,拉住他的手就往外走。元宝的娘见状,不解其意,忙追着问他要干啥,他头也不回地说:
“傻老娘们儿,抓紧看看你的儿!”
元宝的娘就追着看。
到了福勇家院门口,福勇与他爹娘已经出来。元宝的爹上前把元宝交到福勇手中,说:
“福勇,把元宝带上!我认准了,元宝跟你出去混才有出息。”
福勇面露为难,看元宝一眼,元宝依旧半低着头,嘴里小声唧唧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村里很多人都认为元宝是傻子,其实元宝不过是爱害羞。元宝的木匠活是无师自通,经验丰富的老木匠都不一定比得上他。
在元宝的爹热切的目光下,福勇竟把头点了,“啪”的把胸脯一拍,对元宝的爹说:
“四叔,包在我身上!”
元宝的爹喜笑颜开,对福勇的爹娘说:“我就知道自己没看走眼,福勇就是比别人家的孩子强。”又谆谆叮嘱元宝,“好好跟福勇混,长了本事,徐家的五妮儿我保证给你娶过来!”
元宝沉默着,但脸腾地红了,那副怪不好意思的神态让人不忍直视。福勇“哈哈”一笑,说四叔,你就不要再欺负我元宝兄弟了。跟着我赵福勇,你什么都放心,将来该有的都有。元宝的爹忙说,都有都有。又把一些钱塞到元宝衣兜里。
这时,村里一个叫小辉的小伙子开了辆手扶过来,停在街心,抓着方向盘在车上叫:
“福勇,上来!我说送你吧,可我还要去县城买化肥,那就让我捎你一程。”
福勇和元宝上了小辉的手扶,向村口去了。元宝的爹忽然想起自己还是没能看清福勇的面容。他紧追了几步。稍停,元宝的娘也跟着追了几步,却一撇嘴,号哭起来。他面带壮士断腕的神情,转头呵斥道:
“你要想元宝媳妇都混不上,那就只管哭吧!”
元宝的娘应声哑在了那里。
那天,一直到从小辉的手扶上下来,福勇都没跟元宝说话。小辉继续把手扶往北开去了,福勇就往车站里走,元宝默默跟在后面。
在候车室,福勇茫然四顾了一下,然后坐在排椅上。因为只剩一个空座,元宝就在他面前站着。
候车室不大,人却很多。福勇把两个胳膊肘支在腿上,双手捂着脸,半天没动静。忽然,他抬起脸来问元宝:
“元宝,你认得我?”
元宝腼腆地瞥他一眼,嘿嘿一笑,倏忽间又只看自己脚尖。
“元宝,知道我回家来做什么的?”福勇又问他。
元宝当然不知道,也就默不作声,只看脚尖。
“元宝,四叔把你交给我,我不忍把你丢下,可我的的确确是个失败者。”福勇说,“我本来打算偷偷看看我家院门就转身回去的,不料碰上了四叔。”
这时,一个老年乘客走过来说:
“小伙子,适可而止,别再训你兄弟了。”
福勇惊异道:“我没训他啊。”
那老年乘客转头看看元宝,讪讪说:“弄错了。”福勇就知道候车室不是自己倾诉苦恼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他们坐上了开往济南的长途大巴。福勇是从那里来的,自然还要再回那里去。
这是辆从河南商丘始发的过路车,听车上乘客的口音都是些朴实的河南人。他怕引起误会,就不跟元宝说话。大巴开出县城不久,他脑袋一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大巴在覆盖着零星白雪的丘陵之间行驶,又一时间忘了是要去哪里。一旁的元宝竟领会了他的神情,元宝示意他看车票。
不假。买的是去济南的车票。又要去那里了。福勇定定地看着元宝,眼里突然就掉下一颗泪来。他忙擦了。不知元宝发现了没有。元宝没有反应,默默去看车窗外的群山掠过。
福勇无比痛心地想到,元宝现在的位置,其实应该属于他的高中同学秋红。他是为秋红而来。他再也无法遏止对秋红的思念,才从济南跑回家乡。
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小轿车,没有摩托车,连自行车也没有,就带两条腿。他出了县城车站,朝着秋红的村庄一路狂奔。
当时,他那么肯定地认为,秋红还在马庙乡三合沟村。
秋红长成了大姑娘。掐指算算,正是出嫁的好年龄。
可是,他没能在三合沟见到秋红。有人告诉他,秋红嫁到了鱼山吴庙。他又去了吴庙,打听到秋红的住址。
秋红听到街上有人找她,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出来,竟能一眼认出他来。他却走不动,两腿像冻僵了。秋红不避嫌,上前邀他家里坐。他说自己就不去坐了,看一眼就走。秋红说,来了怎么不坐坐?这都四年多没见了。老同学,薄情寡义的可不对。他说,不薄情寡义又如何?转身就走。没听秋红再留他。
怔怔滞滞走到田野上,秋红又追了上来,这回手里没抱孩子。
秋红直接说我不能等你,你明白的,你是大学生,我是落榜生,我们之间差距大。我不能听信任何人说的好话。我等你四年你不要我了,我纯粹就是笑料。你明白的,我没答应等你。
福勇说,我说过让你等我。你等我四年,我开小车子来接你。
秋红说,福勇,没你这样办事的。
福勇说,我这样办事咋了?不这样办事我还是福勇?
秋红已将嘴唇咬白。秋红说,你就是开小车子开飞机火箭来接我,我也不会跟你走。
福勇慢慢说,你当然不会跟我走了,你嫁给了吴庙村党支部书记吴建生的小儿子。你住上了吴庙村最好的房子,家里还开着冷库,做着大蒜生意,日进斗金。你生几个了?
秋红如实说,生了俩。
福勇说,你即使再超生两个也不会被罚款。嗯,嫁几年了?
秋红说,我十九岁就嫁了。就是在你考上大学的那年冬天。吴书记给我改的年龄。他儿子比我大五岁,平时很照顾我。
福勇笑笑,就说,那好。说着,抬腿又走。
秋红就问他,你去哪儿?
他站住了。是啊,他去哪儿?他凭什么要告诉秋红?他低声说,我,我回家。
秋红指指说,你家在那边。我没记错的话,你家是塔镇大赵楼的吧。
福勇顺从地转过身来,朝她指的方向走。
秋红站在了原地。她说,四年了,你也没有给我写封信,也没打个电话。
赵福勇你明白的,当时我没答应等你。
午后两点半左右,福勇和元宝出了省城汽车总站。他好像又听到秋红站在寒风中的田野上问他,你要去哪儿?
在济南大街上的人流中,福勇的脚步很快。这么快的脚步,却没有目标。第一次来到省城的元宝没被他甩掉,真是一桩奇迹。他也像忘记了元宝在自己后面跟着,向前走的时候根本不往后瞧一眼。公交车呼呼地从他身边开过去了一辆又一辆,他都没想到坐上去。
后来,他走累了,才坐到了成丰桥的石栏上,慢慢对元宝说:
“来济南上大学,我曾立誓,不成功不见秋红。可我每天都在思念秋红,我也每天都在恨自己,为什么自找苦吃,要立这种倒霉誓言?我头上没耶稣,脚下没地狱,立誓真有这么重要?结果呢……结果我发现,上大学不过是为了找活干……刚刚过去的这几个月,我经历过无数次碰壁,卖假药,发广告,住最差的房子,一个房间挤过七八个人。好不容易在高新区找了份满意的工作,才做了半月,老板跑路,没挣到一分。为省钱,我早饭煮碗面,午饭啃俩冷馒头,晚上就一碗稀粥。睡到半夜,我被饿醒。到了这天,我才忽然明白过来,我犯下了人生最大的错误。并不是我在外面混得好就能娶到秋红。你问秋红是谁?一抹秋天的红霞,已然远去。而我就是这样的‘奇葩’,为一个并没有得到明确回应的约定,其实就为一句话,四年不回家,不去找我的秋红。多少思念,多少摇摆,都硬被我这个‘奇葩’摁住了。”
元宝似水般平静,也没看福勇,但福勇知道他在听。
福勇不由想到自己刚来济南上学时的情景。下了车,简直路都不敢走,一脸惶恐,生怕被人或车给撞上。这么看来,元宝似乎比自己还强些。自己在这里絮絮叨叨,元宝安静从容、默无一语的样子,倒像有过大经历。
福勇不好意思再翻弄自己的伤痛了,就问元宝:
“元宝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元宝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都拿出来。”福勇说。
元宝把钱交给福勇,他数了数,差不多有一千五百块。福勇说自己还有张四五千块钱的存折,是他这些年打工挣的,他本打算骑上高头大马、揣着张高额存折去见秋红,现在看来,已经没必要了。存折上的数目也与他预想的相差甚远。别说马,连头毛驴都没有。
福勇不客气地把元宝的钱揣进腰里,告诉他:“我在东外环姚家小区那里租了张床,但我决定不去姚家小区住了。我们一块去住旅舍,花光你和我的钱。花光了我和你回家种地。当然,花不光更好,明白吗?”
元宝点点头。
“现在,让我来当你的老板。”
元宝微微一笑,低头嘟囔一句,福勇没听清。
“你笑什么?”福勇说,“‘老板’啊!‘老板’没听说过吗?‘老板’就是你听我的。我打‘板’你挣钱。你挣钱给我,我再给你发钱。天没边儿了,元宝……别看我说得高兴,可我累了,心碎了。你背我走两步。”
元宝果然乖乖将身一弯,福勇不客气趴了上去。福勇个子挺大,他以为元宝会背不动他,但元宝一下子就把他背了起来。福勇拍拍元宝的胸脯,笑了说,当老板的感觉真好,能让人背着。
可是,元宝却不走,像是一片飘旋在汪洋里的树叶。
元宝晕眩了。四周人流汹涌,各色车子疾驰如飞。
福勇马上想到元宝可能失去了航向,因为自己跑到了他的背后。元宝怎么也看不见福勇了。福勇毫不迟疑地两手揪住了元宝的耳朵,像赶瞎马一样地吆喝了声,驾!给我走!
在省城大街上,元宝马一样向前走了,身上背着福勇,一手拎着从家乡带来的木工盒,一手向背后伸过去,反抱住福勇屁股,以防脱落。
天桥旁的成丰旅舍原是一处地下人防工程,从外面看很不起眼,但一进去常常吓人一跳。顺台阶往下走,步步不同,一不留神就会让人迷路。
福勇上大学的头一年,他就来过这里。元旦假期后有个家境好的同学返校,打电话让他半夜去接站。当时公交车已停运,出租车也不见踪影,正愁怎么回去,走来个为旅舍拉客的南方女人。同学看那女人身上还背着个熟睡的婴儿,就对福勇说,住下吧,明一早再回学校。俩人就跟女人去了离火车站不远的成丰旅舍。
同学从老家带回的东西,有一半分给了福勇。
在成丰旅舍的房间住下,福勇故意似的问元宝满不满意。元宝习惯性含羞笑一笑,不说话。其实成丰旅舍的条件怎样,他根本就没怎么看。他看的,只是福勇。福勇在城市里丢不了,他也就丢不了。
安顿下来,福勇又带元宝去外面吃了晚饭。俩人都已饿极,小笼包子每人吃下去两屉,免费茶水也喝了两壶。
吃完,福勇打着饱嗝说:
“元宝,你跟我来了济南,我至少得让你长番见识。千佛山,我陪你爬。大明湖,我陪你逛。趵突泉黑虎泉五龙潭啥的,也都让你看看。我还要带你去参观市政中心龙奥大厦。哪怕挣不到什么钱,等你回去,四叔也不会说你白跟福勇跑一趟。”
歇了一会儿,福勇又半真半假对元宝说,知道不,从今往后,咱俩住的房间就是有限公司。不过门口缺块牌,手里缺块公章。可牌子公章都会有。
回到房间,福勇就一声不响了。躺在床上,只是望着水渍斑斑的天花板慢慢剔牙。剔着剔着,突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出去了。
看着福勇从门口消失,元宝暗暗有些发慌。
房间里就剩元宝一个人,他清醒地意识到,这里是城市,更是城市的地下,地面上压着那么多人的双脚和房屋,越想就越觉慌乱。可是,他却不敢出门半步,看看福勇是否就在附近。
心神不安地等了很长时间,还不见福勇回来。虽然开始犯困,元宝也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他蜷缩着坐在床上,迷迷糊糊,耳中听得隔壁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像有一群不知疲倦的老鼠在打洞。
当天夜里福勇什么时候回的,元宝完全不知道。他浑身酸痛地醒过来,福勇还在床上睡着,像他一样,衣服也没脱,被子在身上随便一搭。
看到福勇,元宝的心终于踏实下来。他下了床,想给福勇把被子拉好,福勇却把眼睁了。他的眼睛不算大,射出的目光却像弹簧,“嘣”一声,元宝给有力地弹了一下。
元宝不由得把脸躲开,就听他说:
“元宝,你不是我爱的秋红。”
元宝想着什么,没吭声。
“再见了,秋红。”福勇软绵绵躺在床上说,“从今以后,再见。”
在元宝看来,福勇没有疯掉的迹象,倒像是被剥皮抽筋。福勇没说自己昨晚去了哪里,元宝也没问。经历过昨晚的分别,元宝像是总结了教训,那就是更紧地守着福勇。元宝感觉得到,福勇其实就像忘了有他在身旁。房间里也压根儿没有劳什子秋红,福勇就是在跟空气说话。
下午的两点半,是福勇老板的早晨。
福勇在床上睡得背痛,就说“有限公司”得开张。“公司”能做什么,他可没数儿。带着元宝走出成丰旅舍,脸上的神情像是面对太平洋。横在眼前的是天桥,往南延伸下去是纬二路。整个火车站附近的区域,他都不甚熟悉。他最熟悉的地方是历下区,而这里是天桥区、市中区、槐荫区的三区交界。
一连三四天,福勇和元宝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然后俩人一前一后在这三区交界处那些纵横交错的长街短巷漫无目的地游荡。福勇走得不快,看上去病怏怏的。这不怪福勇。
福勇大病初愈。
有过那样一段不寻常的心路历程,其实就是经过一场大病。
这天经过亭驿街小区时,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手里拎着个黑漆小板凳摇摇晃晃走过来,要元宝给修修。除了耷拉着一条腿,那小板凳古香古色,做工精细,仿佛跟喜爱喁喁而语的元宝一样,有些来历。
元宝就地修好了板凳,老太太就要给钱,但福勇不让。老太太自然有些怀疑他和元宝的关系,但也没多说什么。
老太太走了,福勇不禁感叹,元宝,你有手艺养活自己,可我靠什么养活自己呢?元宝不回答,元宝脸上的神情是,你这家伙,又开我玩笑,光爱开我玩笑。福勇领会了,说,我不开玩笑。一张好文凭,不如一门好手艺。再说,我也没弄到一张好文凭。我沦落到这步田地,归根结底还是文凭不够好,可我实在拿不到清华北大的文凭,连山师的文凭也没能拿到。
后来,他们走到了火车站南的通惠街口,福勇不期然被一个风一样走过的女子撞了一下。那女子身穿一件红大衣,如入无人之境,步子出奇的大,对不起也不说一声,继续大步往前走,但敞开的大衣裹住了福勇的大腿。寒风把大衣的下摆吹得“呱嗒”作响,女子只好止步,非常不满地盯了福勇一眼,却张口问:
“他怎么了?”
福勇愣了一下才断定这是女子在问元宝怎么了。
福勇随之又愣一下,因为他怎么看也没看出元宝有什么异样。
元宝乖乖地手提木工盒,眼帘低垂,两道目光总是落在距离脚尖一米左右的地上,就像生来如此,也便终身如此。
“他在说什么?”女子又问。
此时路灯已点亮,充塞在楼群之间的城市喧嚣却一直没有停息。福勇凝神听了听。元宝静得好像哑巴,动作也几乎没有,涂上一身金属颜料,就是一尊逼真的城市雕塑。过去福勇在泉城广场看过省艺术学院的学生搞行为艺术,就是这样做的。
“他是在说着什么。”女子肯定地点头说着,往身上裹了裹大衣。“嗯,他在耳语。”
很显然,女子也已经引起了福勇极大的兴趣。他见状就大胆发出邀请。
“如果不急着赶路,我想请你吃晚饭。”他说。
“赶什么路!”女子不客气反问一句,“我不是在赶路,我只是在‘蹓跶’。知道么,‘蹓跶’。我‘蹓跶’‘蹓跶’‘蹓跶’……”神情像是深深抽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来,烟圈一个一个在眼前套。
福勇就说“那好”,又转头问元宝:
“我请人吃饭,你没意见吧。我是老板,你是员工,得听我的。”
元宝默默的。女子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福勇嘻嘻笑着。
“寅吃卯粮,好景不长。”女子又说。
福勇不禁发起呆来。
“我为什么要吃你的饭?”女子对福勇说,“我不认识你。我谁都不认识。”
福勇眨着眼问:“你敢肯定元宝在说‘寅吃卯粮’?”又转向元宝,“‘寅吃卯粮’是你说的?你也太有文化了吧这是。”
元宝脸上还是带着惯常那种幽缈的神情,好像根本没听见福勇的问话。女子已经走开,在黄浊的灯影下,像只迷失在夜空里的蝙蝠。福勇很想追过去,却忽然觉得自己缺少勇气。
没想到,不大一会儿,女子竟又自动走了回来。
“妈的我决定了,虽然我与你们萍水相逢,但我还是要跟你们在一起。”女子站在福勇和元宝跟前,两手插在大衣兜里,把大衣往身上紧紧裹着,微微把头仰起,居高临下似的淡然说,“最少这个夜晚。”
福勇请陌生女子吃了饭,随后又请女子去经四纬二路上的大观园影城看了场电影。三个人要买三张票,福勇却有些心疼。他不由得要省下元宝的那张,到了售票口却又买下了。钱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影片很欢乐,简直是出闹剧,演员不过是张三李四。散场后,女子匆匆告别,转眼就不见了。
女子风一样来,又风一样去,夜半昏暗的街头最终只剩下福勇和元宝,像一对无家可归的兄弟。
福勇对女子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她显然不想对外人完全袒露自己的过去,只说自己叫李莎。福勇没有幼稚到真的相信她会叫李莎。可是,女子的消失仍让福勇怅然。
回到旅舍,福勇就不想动,眼前全是那女子翩然而去的背影。第二天起床后也是懒懒的,勉强洗漱了又要发呆。待到出门,已是中午十一点。不知不觉,又带元宝走到昨天与“李莎”相遇的地方。
福勇的眼角似乎发现元宝神秘地莞尔一笑,定睛一看,却还是老样子。什么样子呢?就像周围的一切都与他元宝没关系,就像他所拥有的世界不须更多,眼皮之内就已足够。
福勇第一次感觉元宝像一个能看见路的瞎子。
福勇注定没再遇上那女子,但他遇上了那天要元宝修板凳的老太太。他们正要从亭驿街小区门口走过去,那老太太又从里面走过来,就像在专门等他们。老太太说家里还有些木工活,要他们跟她到家里去看看。
一进老太太家门,福勇顿时一惊。屋子里全是桌子椅子橱柜,多是旧的,几乎堆到了门后,要往屋里走,只有一个半米来宽的通道。
看福勇和元宝惊异,老太太就解释说是老头子喜欢收藏家具,老头子去世后就把家具留给了她。这是老头子一生的心血,她每天的生活就是不停擦拭这些家具。天长日久,不少家具难免有所损坏,脱榫,朽断。这些日子,她打算把所有家具都清理一遍,该修的简单修修,可又找不到能让她放心的木匠。上次她让元宝修板凳,她很满意。
那些桌子椅子福勇认识,但还有许多他叫不出名儿来。家具的材质、年代远近福勇也判断不出来,因为他根本不懂家具。福勇谨慎说,自己怕把家具弄坏。老太太已知道福勇代表元宝,就对福勇说,他的手艺错不了。
接着,福勇配合元宝检查了一遍屋里的家具,老太太在旁指点,这是什么家具,是从哪里弄来的,那是做什么用的,是什么木头。在挪动一架残破匾额时,手刚一碰上,匾额就哗啦散落一地。老太太不显心疼,忙说,没什么,不过是那年老头子花了一块五从中山公园文化市场买来的,修家具要用料,有这么一堆,用得上。
老太太感到累了,要去床上躺着歇息。元宝开始细致地给那些松垮的家具矫正加固,几乎听不到声音。房间里幽暗静谧,福勇一恍惚,心神又要走远。他及时地按住了自己的想法,让自己的眼睛专门去看元宝的木工盒。
刨凿锯斧,锤子墨斗,一件件普普通通,但一个自学成才的乡下小木匠该有的元宝都有。福勇忽然觉得这些东西,就像元宝的宝藏,元宝使用他的宝藏跟儿童沉溺于摆弄玩具没有任何区别。福勇禁不住莞尔一笑。他想,元宝一辈子拥有这份宝藏也就足够。
随之,福勇又不免有些黯然。他又想起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那句俗语,一张好文凭,不如一门好手艺。
老太太从卧室走出来时已近黄昏。看来活儿一时干不完,老太太就让福勇元宝收工,明天再来。
在小区门口,有人看见福勇和元宝走过,问他们是不是为赵老太修家具的。福勇点头称是。那人说,老厂长没别的嗜好,净爱弄这些破烂家具,不管是人家卖的、丢的、准备当柴烧的,只要到他手里,就都是好东西。当初厂子里的人为这个可没少背后笑话他。谁想得到,老厂长走了十来年,这些破烂真成了宝贝!上个月有个什么老板,要买她一个什么案台,出价二十五万,她硬不卖。这么个孤老婆子,传给谁呢?
福勇不由得往他和元宝走出来的那座旧砖楼看一眼,发现旧砖楼不过三层楼高,墙体爬满爬山虎枯干的藤蔓,似乎正遮掩着时光的秘密。
在回成丰的路上,福勇寻找着网吧。他用的翻盖手机不能上网,要去网上搜寻一下有关老家具的信息。走着走着,福勇就恍惚了一下。
一辆三轮车朝他开过来,就像老家小辉在村街上开着手扶。他发现了路旁有家网吧,但是那辆三轮车也同时停在了他和元宝跟前。三轮车上有个人,瘦瘦小小的,挺白,一眼就看出是个南方人。
“上来吧。”南方人说。
福勇记得村街上的小辉也是这么说的:
“上来!”
福勇再扫一眼网吧,没有迟疑就爬了上去,坐在货物上面。南方人说自己姓黄,让福勇以后就叫他黄哥。这年头,自称“哥”的多了去。福勇垂着眼皮不吭声。南方人就说,你们也不问问我是做什么的?福勇横了心似的说,你愿意把我们拉到哪儿就拉到哪儿。一切随便。南方人说,嗬!你这话里,有一种决绝的勇气,不到绝境的人说不出来。福勇说,你说对了,我正准备下一步铤而走险。南方人笑说,跟着我,你不用铤而走险。我搞装修的,工地上正缺人手,我看你们是在找活干。
福勇一听,真就没话说了。
心想,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语言都已经是多余的。
南方人的目的地是奥体片区一个正在建设中的高档住宅小区,一条路把工地分成东西两部分,东部已基本竣工,是一片墙体漂亮的住宅楼,防护网已拆除。西部看样子还早,多是半截楼。南方人的装修工人大多住在搭在地下车库的帐篷里,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躺着,有的在玩手机,有的在看电视,还有一些已穿戴齐整,相约出去逛街。
南方人吩咐里面的一个老汉:“七叔,弄两张铺出来。”老汉说:“昨天走了两个人,他们正好补上。”南方人转头对福勇说:“你们先住一夜,要不适应就走。待会儿我让人来叫你们,跟我一起吃顿饭,算是给你们接风。”
南方人走了,那老汉就问福勇:“你是大学生吧?”福勇好像不情愿似的点点头。老汉又问:“这位是你弟弟?”福勇没回答。老汉就说:“你们遇上黄老板是你们运气。黄老板是好心人,常把一些大学生领来,教他们些挣碗饭吃的本事。跟他一直干的也有,更多的是本事学成,自立门户去了。最关键的,是你能不能吃苦。”
正说着,一个女子大大方方走来说:
“哪位是新来的兄弟?”
福勇闻声忙站起来。那女子笑笑问候:“饿坏了吧?”福勇又摇头。
跟在女子后面,福勇决定留在黄哥的装修队。
黄哥住在一间储藏室,房门不过是块门板。里面摆了张办公桌,桌子上摆了几碗菜,另有一只扒鸡躺在盘子里。黄哥让福勇和元宝坐下,给他们每人倒了杯酒,说:“喝杯酒,暖暖身子。”福勇没动酒杯,支吾了一声:“黄哥你对我们好……”黄哥打断他:“我对你们好?我连你们名字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们来了,就是我的人。”福勇说:“可是,我什么也不会。”
女子过来说:“你什么也不用会!”她已洗过了手,就一边拆那扒鸡,一边说,“这里的活儿都好学。你不会,就跟熟练的师傅打打下手,看上一个上午就都会了。”她用下巴指指元宝,“这位兄弟可以做木工。”
福勇突然注意到女子的下巴形状极优美,精致得玉琢的一般,似乎在发着玉石的微光。
“我叫福勇。”福勇自报家门,“他叫元宝。”
“福勇元宝,欢迎你们来我的装修队!”黄哥说着,诚恳地把酒喝了。
福勇也把酒喝了。元宝没喝,像在看着杯子里的酒出神。
黄哥只喝一杯酒。“吃菜。”黄哥说。黄哥说“吃菜”像说“七菜”。那女子也说“吃菜”,像在纠正他。女子还把鸡腿分给福勇和元宝。福勇慢慢啃着鸡腿,垂着眼皮没看她。
吃过晚饭,福勇和元宝回到帐篷里。电视机还开着,但已有人在呼呼大睡。福勇正要在自己的床铺上躺下,七叔抱了两套工装来,对福勇和元宝说,是老板娘挑的,让他俩比量一下看合适不合适。福勇接过来,却不想试。七叔就笑说,其实老板娘的眼力错不了的。
没人介绍老板娘是谁,福勇也猜得出来。
福勇躺下睡了。被子散发着别人的体味,不算太清洁。帐篷里气味复杂,节能灯的功率很大,灯光雪亮。这一切却没有影响福勇睡觉。
一觉醒来,就是第二天了。小区是在半山坡上,地势很高。阳光从车库的东门照进来,在地上划了道长长的明亮光斑,福勇竟感到非常陌生,就像自己很长时间没见天日了。不知不觉的,一颗眼泪慢慢钻出他的眼角。他猛地坐起来。
元宝也坐着,默默想着什么。福勇把元宝忘了。这些日子,福勇常常忘掉元宝,虽然元宝一直就跟在他的身边。
一个念头在福勇脑中一闪:元宝很可能不适应这么快的身份转换,虽然不过是从成丰的地下,来到小区的地下。
刚想对元宝说自己还是元宝的老板,一个装修工人走过来,送了他一套餐具。工人解释,你是大学生,爱干净,可能不喜欢公用的。我自己有一套,这一套用不着,给你。
福勇一听,犹豫了一下,没接。工人把餐具往他跟前一放,就走开了。他没动那餐具,却开始穿昨晚七叔送来的工装。他留意了一下,工装的后背写着“荟全”二字。心想,这可能就是黄哥的装修公司的名字了。衣服穿上,挺合身。元宝却没穿。福勇催他,你也穿。
元宝勉强穿上,俩人一起去吃了早饭,黄哥要领他和元宝到装修现场看看。从一楼到顶楼,拆改、水电改造、木工、贴砖、刷漆,进行到各个阶段的都有。黄哥只让福勇看,这是在干什么,那是在干什么。很多设备福勇也是第一次见,气泵、电锤、喷枪、电钻之类的。福勇不禁看了看元宝手提的木工盒,就觉得元宝的家伙有点小儿科。同时,他还觉得元宝有点心不在焉。
“不要再想赵老太了!”福勇压低声音警告元宝。
福勇认为自己猜得没错,元宝是在想亭驿街小区的赵老太,在想去修赵老太那些古旧的家具。福勇告诉自己,我也要忘记赵老太。
忽然,福勇心里潜生了一种恶作剧的心理。明明知道元宝不可能自己去找赵老太,他却撇下嘴角,语气轻飘飘的,再次对元宝说:
“元宝,你可以自己去找赵老太嘛。”
在六楼的电梯口,黄哥把福勇和元宝交给早晨送他餐具的那个人,原来他是工长。六楼的六○一房间正在刷墙,工长领他们进了门,含笑对骑跨在梯子上的人说,给你带来个徒弟。那人一低头,福勇恍惚觉得认识,却不辨男女,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工长又带元宝去隔壁房间做木工。
看福勇没动,梯子上的人就吩咐说:
“别愣着,那边有瓦刀刮板,学着我的样子往墙上抹就是,很简单。”
这一开口,福勇就听了出来,是昨晚领他去储藏室吃饭的女子。女子灵巧地挪动一下梯子,像踩高跷。那梯子其实是两架梯子顶端连在一起,像女子长的两条长腿。福勇看这怪异的情形,惊讶不止。
听女子又说:“我不教你。教你是小瞧你。本来我也不会的,但我看得多了就会了。”福勇还是没动,女子就把帽子一摘,生气似的居高临下说,“我是老板娘!还看不出来!”
这时工长过来笑说:
“赵福勇,你别不相信,这是老板娘。记住,不要惹老板娘不高兴。黄哥挣的钱都交给老板娘,老板娘不高兴,不发你工钱。”
福勇暗吞口唾沫,去拿瓦刀。
工长出去了,老板娘就在梯子顶上坐下来歇息。
福勇尝试着往墙上抹腻子。老板娘只管在梯子顶上坐着,不看他,也不指点他。歇息了一会儿,老板娘又开始干活。一直到上午的工作结束,两个人也没再说一句话。
吃饭的时候,从工长口中得知,济南的户主装修一般都认南方工人。南方工人做活精致,可是南方工人却比不过女将,但凡出个女的,就是最好的。女将出马,一个顶俩。
福勇隐隐不想把老板娘称作“老板娘”。老板娘年纪肯定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偏偏工长把“老板娘”叫得那个顺嘴,老板娘的名字却被两排大牙挡着,怎么也跑不出来。
工长说,论起刷墙,比得过老板娘的,全济南也找不出第二个。说完,看着福勇笑,不作声了。福勇不禁猜疑。他就又说,你要用心做,不嫌脏,不嫌累,别人也比不过你的,你们是大学生嘛。
好在工长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知从几时起,只要听到别人说自己是什么大学生,福勇都会感到一阵羞惭。
午休之后,福勇又来到六○一,却没见老板娘。上午抹过的墙面虽不甚平整,但也白乎乎一片。福勇没有耽搁,又弄了些腻子开始抹。他吃了一惊,竟觉得手上比上午轻松了许多。心想,怪不得黄哥和老板娘都说不用教他,只要肯动手,哪里有学不会的?他在大学四年,也算学了些东西,可如今又有何用?如果一开始就去学厨师,哪怕像元宝、小辉,老老实实去学木匠、开小手扶,未必找不到生路。他用四年学抹墙,不见得就超不过老板娘。他不去上大学,或许就娶到了心爱的秋红。又一转念,自己考不上大学,哪怕学会了木匠,向秋红求婚,她也未必会同意。
他爹可不是村书记!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可是这样想想,心里又不由觉得舒适些。自己的人生不过才开始,也还没有真正经历过女子,不晓得女子好坏。在他眼里,秋红曾是好的,但他已不敢肯定秋红就一定好。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好女子?
好女子又在哪里?
一个女子的影子随之在他眼前一闪,稳下神,竟是那个陌路相逢即缘悭一面的“李莎”,那个如同暮霭中的蝙蝠一样的女子。与其称她“李莎”,他更愿叫她“蝙蝠”。那个穿着红大衣的女子,如同一只浑身沁血的蝙蝠。
夜空里,蝙蝠舞翩跹。
福勇的眼神却定住了。蓦地,福勇看到了第二只瓦刀。
瓦刀向他这边移动,乳白的腻子水一样漫过来,覆盖在刷了灰白的石膏粉墙面。从两个方向,灰白消失,乳白连接在一起。
老板娘站在眼前,笑吟吟的,挺欣赏的样子。
福勇脸色一红。自己只顾想心事,没注意到老板娘怎么进来的。
老板娘跟上午不同,其实他是觉得上午老板娘有些对自己冷淡。似乎连黄哥都有些冷淡。如果换在今天,福勇不肯定黄哥能把自己叫到车上。
“很好了!”老板娘诚心夸赞道,“等干了还要打磨的。我就说嘛,聪明人不用教的,笨人手把手教也没用。”
福勇迟疑一下,问:
“我是聪明人?”
“没有傻的!”老板娘说,“这世上就没傻的,所以,人类不会绝望。因为你不傻,你就会做事。”
福勇拿不准了。拿不准是在装修工地。
随口说话就有深刻的大道理,莎士比亚也不过如此吧。而莎士比亚分明就在这里,身穿溅了斑斑点点白腻子的工装,在使着体力抹墙,尽管她把粗活做成了绣花。
不说在生活中,就在福勇上大学期间,在他的那个垃圾专业,那些教授、副教授能讲出这般话来的也不多。偏偏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的时候,莎士比亚让他给碰到了,而且是个女的。
更让福勇拿不准的,还是晚饭后的发现。
荟全是个挺正规的装修公司,福勇记得曾在山大路北头看到过他们的大幅广告。公司连上工时间都有严格规定,不超过八小时。有不少装修工人,是一些人力市场的工头带来的,家就住在济南周边的乡下,也是一到时间就被工头统一拉回去,第二天八点半之前再送回来,自称“坐专车”上班。每天一百多块工钱现结,工头抽取百分之几。住在工地的,晚饭后没事干,不想看电视就换上齐整衣服,走到经十路上乘公交去老城区逛街,也有就近去奥体中心逛或去爬山的,悠闲的样子很像个正宗市民,甚至比市民还像回事儿。奥体中心四周,都是些高大气派的现代建筑。市政中心龙奥大厦号称世界第二大独体建筑,据说仅次于美国白宫。龙奥大厦当然走不进去,但在外面的路上逛逛,还是没有妨碍的。逛在这样的街上,恍惚就是在现代化的国外。
这是福勇和元宝来工地的第二晚,福勇两臂发酸,不想去逛,就坐在床上继续思量自己的处境。
工长两口子也都在装修队,像黄哥夫妻一样单独住在储藏室。他也是不爱上街乱逛的人。老婆衣着齐整地跟人走了,他就慢慢蹓跶到工房里来,老远就对福勇念道: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福勇听得发愣。他就笑说:
“你看,这地下车库好不好比桃花源?你是不知道住地下车库的好处,冬暖夏凉。外面天寒地冻,这屋顶上倒结了水珠。都托了房地产热的福,让这帮人小日子过得像神仙!”
说着,就在福勇对面的床铺上坐下。福勇说:
“你语文学得好。”
“好什么好!”他说,“我考大学,连考三年,落榜。当时就想,八小时工作制,我这辈子享受不上了。‘八小时工作制’啊!有多么的令人羡慕!没想到跟了黄哥搞装修,才像模像样起来。啧,‘八小时工作制’。你要愿意听,我来给你讲讲你可能的出路。”
福勇点点头。
“洪楼那块儿有个泰之锋,这两年在装修市场上小有名气。”工长接着说,“那就是跟黄哥干过的人自己出去弄的。跟你一样,那人也是大学生。其他的,至少也是带出个装修队。你不要以为成立装修队有多难。我说给你听,不难!工头、木工、泥工、油漆工、水电工,有这几样,基本就够。眼下你有了好木工,这位元宝兄弟。工头你来当,看还缺多少?其实能有两个熟练工人,就能开张。工具都是小事。电锯、气泵、钢排枪、纹钉枪、直钉枪、马钉枪、胶枪、喷枪、气线,等等等等,市场上什么没有?用时现买也来得及。接下来,活源。在业界混熟了,你可以去装修公司接活,也可以去单独打零工。前期投入,我初步算算,就要五万左右吧。”
福勇不禁提出疑问:
“你说得轻易,怎么不自己去干?”
工长笑了。“人和人是不同的。”他解释说,“我的能力还不到胆敢独立带队的那种。再说,我愿跟着黄哥。省心。即使这样,我也有两个‘兵丁’嘛。一个是我老婆,一个是老家二大爷家的三兄弟。如果不是我跟黄哥干了装修,我这个高考落榜生,哪能够把穷亲戚也带到城里来?你在这里听到那么多南方口音,不少都是黄哥的乡下亲戚。原来我感激房地产热,但看房价飞涨,那么多人买不起房,就觉得有点‘趁火打劫’。现在我想清楚了,要感激黄哥。你本事大了,黄哥不怕你走。你能走,黄哥高兴。黄哥积德,高尚士也。黄哥让这么多人过上桃花源里的日子。这比桃花源还强哩。”
福勇默然。
“黄哥就是要你自己想明白,看明白,做明白。跟黄哥干的人,都是要自己想明白看明白做明白。”工长说,“不跟你聊了,早休息,明天还需要力气。”
工长站起来,松松爽爽走了,出帐篷的时候唱了句歌:“啊,牡丹,桃花源里最鲜艳——”福勇听了,撇嘴一笑。
桃花源里,有这么胡唱的!
工长离开不久,福勇就觉得自己想明白了,而且福勇想去见见黄哥。不是去感谢,是要告诉黄哥,这里所有人能够做的,自己都能做。今天他学了粉刷,明天他就能学铺地砖。他不是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他是——民工。普通民工。从来都是。
到了黄哥的储藏室,却只看到老板娘。
福勇脸又一红。这红可不是因为无意撞见了老板娘,而是因为自己忽然觉得自己想法可笑。不管自己的态度发生了如何的改变,他实际上用不着急着去告诉任何人的。他这么来找黄哥,说到底是因为学生的稚嫩,动不动就想着向谁显示。于是,他支吾了一声“我找黄哥”,就要退出去。
老板娘刚才正坐在床边专心看书,抬头见是他,就把书合上。“黄哥不知多晚能来,”她极平易地说,“黄哥来了我让他去找你。”
老板娘和黄哥已给了福勇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两口子似乎永远过着一种波澜不惊的生活。他们这样的和善,睿智,除了拥有的一切心无他想,别无所求,但生活中也并不缺乏欢乐的浪花。
“不好跟我说的,跟他说嘛。”老板娘说。
显然是谐谑的口气,但极有分寸。
就像刚才工长张口跟他谈“桃花源”,老板娘安静看书的样子,也令福勇十分惊异。
可是,他又一眼瞄见老板娘看的竟是一部《邓小平文选》,脸上的惊异就没能掩盖住。
“我看了好几遍了。”老板娘含笑说,又指着墙边一个摆满书籍的小书架,“这些书里,我最爱看的就是《邓选》。”
“为什么?”福勇脱口道,“你……”
“你以为我搞笑嘛!”老板娘说着,用手轻轻摩挲了一下《邓选》淡黄色的封面。“实话告诉你,我越看越有意思。”
福勇一时哑口无言。
“你这人,”老板娘又正经说,“就以为工地上不能出现书籍,不能出现诗歌、艺术,更不能出现《邓选》?爱因斯坦,我现在告诉你吧,你在大学里碰到的,生活中都会有。好了,黄哥不在,不客气了,你去吧。我还要读会儿。”
从储藏室出来,福勇就忍不住想给人打电话。可他不想去帐篷,车库里信号不行,就乘上电梯,一口气上到了楼顶。
寒风猛吹,他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四周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的城市灯海在闪烁。
靠着墙垛,福勇寻找可以打去电话的人。手机通讯录里有王同学、李同学、张同学、徐同学、刘同学,还有赵老师、陈老师、高经理、孙厂长。福勇看一个丢一个,哪个人的电话都不想打。他打电话说什么?他说装修工地这儿有个爱看《邓选》的老板娘?那就真的搞笑了。
不经意中,福勇拨通了老家小辉的电话。
小辉的声音显得很兴奋,忙问他在哪儿。他已经暗暗冷静下来,就说在济南啊,在楼上啊。
他没说错。他是在济南,也是在楼上,而且是在二十八层高的楼上。此楼建在半山坡,往西、往西北、往北看去,济南城像是喘息着低伏在自己脚下。
小辉说你住楼了啊,福勇你可别忘了我。福勇笑说这不又想起你来了嘛。哦,不吹了,麻烦你跟四叔说声,元宝在城里也很好。小辉又连说福勇你一定别忘了我!你有好机会一定记得我!你也别光对元宝好。
福勇站在二十八层高的楼上,伸手就像能摸着天上的星星,侧耳能听到天上人的说话声,其实现在他才终于拿定主意。他要振作,他像一个真正的勇士一样勇敢面对现实,再不狐埋狐搰的,反复去做那些无谓的试探。今天天已晚,他准备明天吃过晚饭就去成丰旅舍结账,并退租姚家小区的床铺,把自己放在那里的东西拿回。
看得见的,成不了黄哥,至少他能成工长。
他带来了元宝,当然也可以把小辉带来。
第二天,福勇回到成丰旅舍的时候,正是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时间。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忽然就觉得不对劲儿了。他猛地跑到旁边的房门前,“嘭嘭”连踹几脚。
房门被踹开,一男一女惊愕地站在床下地上。
还好,他们都穿着衣服。
福勇叫声“蝙蝠”,指着那男子,厉声说:
“让这混蛋出去!”
女子渐渐镇定下来。“我不叫蝙蝠。他是我男朋友。”女子嘟嘴说。
“屁!”福勇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我就叫你蝙蝠!你就是一只大蝙蝠!在我面前你根本没有别的名字!”又对那男人呵斥,“滚!”
男人看看女子。女子半低着头,嘴里兀自小声说,“他是我男朋友。”男人迟疑一下,从福勇身边走了出去。
女子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别着头不再吭声。
“我叫赵福勇,”福勇说,“今年二十三,老家鲁西南。”他接着报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号。“该你了。”
“什么‘该你了’?”半天,女子说。
“该你自报家门。”
女子摇摇头。“既然你喜欢叫我蝙蝠,那就随你叫吧。”女子叽咕道,“但你得让我给自己留着点尊严。没有前生没有来世,无父无母无家乡,给我一碗饭吃,你就是我的恩主。”
“不,你是我的女人!”福勇说。
“我不是你的女人,我不认识你。”女子说。
“你跟我睡过觉了,你吃过我的饭,你跟我看过电影,你就是我的女人。”福勇说。
“我没跟你睡过觉,我没吃过你的饭,更没跟你看过电影。我不是你的女人。”女子强辩,忽然就哽咽起来。“我是良家妇女……我是良家妇女……我是良家妇女……”肩头抖得越来越厉害。
福勇走过去,搂住她。
“我很软弱,赵福勇……”她抽泣着说,“别抛弃我。你答应别抛弃我。”
“我答应你,蝙蝠。”福勇说。
“可是……可是,我们素不相识。”
“我们是邻居。”福勇说,“我也住在成丰旅舍,就在你隔壁。”
女子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慢慢从福勇怀里钻出来。
“我陪你,蝙蝠。”福勇又说。
女子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前,拿出化妆盒,开始补妆。房间里光线不明,好像飘动着氤氲的蓝烟。补好了妆,女子转过脸来,蓝烟中张动鲜红欲滴的嘴唇,说:
“赵福勇,我就叫李莎!”
在通惠街口偶遇李莎时,福勇就隐隐有了疑心,但不知道疑心什么。他与元宝在成丰住了这么几天,隔壁夜半每天都会传出暧昧的响动……他心领神会。
成丰旅舍地下太过复杂,对每一个陌生的房客都像迷宫。那是在另一天的夜晚,他和元宝刚刚入住,他怀揣一颗决绝的心,迫不及待地走出房间,没出成丰旅社大门,就看到有个女子正在昏暗的走廊里走动。身影孤单而神秘,在散发着诱惑捕捉而又一无所谓的信息。几乎凭直觉,他断定这就是他正要去大街上寻找的那种女子。他决心与过去告别,与过去的自己告别。没错,是那种女子。简单说,卖的。任何一家旅舍,都难以禁止这种女子。何况成丰又是一家临近火车站的旅舍。从另一条通道,他们匆匆来到女子的房间。不需太多的语言,也不需太多的打量,他完成了自己独特的告别仪式。
那绝然地是他第一次知道女人,也是第一次成为男人。在女人凌乱的木板床上,他展现笨拙,急切,凶猛而颓丧。笨拙,因为他的确是第一次。急切,因他积存了二十多年的渴望。凶猛,因他的年轻力壮。颓丧,因身下的肉体不是田野上的那抹秋红。
在他实在无法反复继续时,他即刻远离了这肉体,也因它非属秋红。他在头脑的昏胀中,沿原路回,上上下下,一路曲折,完全没想到那肉体不过是在自己隔壁,自己无所顾忌弄出的响动,刚刚对老实巴交、心地单纯的乡下好青年元宝进行了一场无情骚扰。
这一次,福勇跟李莎在床上睡到天亮。成丰旅社没有天亮,只有走廊的灯光。灯光不明,昏昏欲睡,但会整天整天地开,像正在消散却永远消散不去的烟雾。其实他们不知道自己睡到了什么时候,房间里灯也开着,他们的手机也开着。没人给他们打电话。他的手机像她的手机一样寂寞。
他们醒了过来。
天花板布满黄色水渍。
他们仰躺着,静静地望。
蓦地,女的静静地说:
“我可以叫李莎。”
福勇不吭声。
“我不想让人找到我,”李莎说,“你却跟我在一起,就隔一道墙,在我身边。我告诉你福勇,我不是鸡。我是良家妇女。”她肯定地说:
“我不是鸡!”
福勇却说:
“闭嘴!”
过了一会儿,李莎声音很小地说:
“你没有资格说我。这是我的房间,你可以走。”
福勇还说“闭嘴”,但他转过身子,又说:
“让我想想。”
将近中午了,福勇才和李莎走出成丰旅舍。福勇在前,李莎在后。李莎不看路,只是跟着,任由福勇把她带往任何的一个地方。任何地方,既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差,又何劳费神?太阳在城市上空,高高地照着,大街上好像并不怎么寒冷,福勇的脸上渐渐露出慵懒的笑容。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中山公园门口。福勇想都没想,就带李莎走了进去。中山公园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能走一圈。福勇转头看见一张长椅,走过去坐下来,拍拍长椅靠背,示意李莎坐在自己一侧。
阳光一片片飞洒在他们身上,福勇好像很惬意地眯起眼睛来。忽然,一直保持沉默的李莎忍不住说:
“你什么意思啊?带我来个破公园是什么意思啊?”
福勇眯着眼睛。“你我两个,我是国王。”他说,口气一点不像开玩笑,“我封你做我的王后。你可以任意驱使元宝。他是我们共同的奴隶。”
“你是国王?”李莎不以为然地说,“有你这样的国王?大话不说小的。你带我出来到底什么意思啊?”
“再次给我闭嘴!”福勇皱紧眉头说,“你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在济南游荡,逛公园,看电影,我给你。我还要做到更多。等我花光了所有的钱,你爱滚哪就滚哪去。”
李莎一声不响了。有人在从中山公园的小山上朝他们瞅。
“你有多少钱?”李莎忽然问道。
“不用你管。”
“花光这些钱你就想死吗?”李莎说,“我看你是花光钱就想死!”
福勇愣了愣。实际上他还从没想过是不是想死。从来没有。他太年轻了。人生才刚刚开始。李莎的问题让他身上一阵发凉。他看看李莎,两眼无神,因为他根本没有力量予以反驳,李莎却默然躲开了他的视线。
她慢慢恢复着自己的平静。
“回去我把自己攒的钱也都给你。”她低下头,小声说,“随你怎么花。”
福勇像没听到。
下午,他们竟然游荡到亭驿街小区门口。那小区真的很有些年数了,院墙里面都是些与赵老太住的一样的四五层楼高的旧砖楼。所有墙体,都爬满爬山虎的藤蔓。落光叶子的藤蔓下,露着暗淡的红砖。
福勇停下脚步,不往前走了。见李莎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他就说:
“蝙蝠,其实你不知道,我是要和你一起看看城市里的生活。我在想,过去四年半时间不算短,可我在这里生活过吗?我没在这里生活过,那又是在哪里?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死在济南。要死,我也只会回家死。回赵家祖坟地里,自己挖坑自己埋。”
李莎撅起嘴来。“哼,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死啦活啦的,你什么意思啊!”她说,目光乜斜。“我要打车回成丰。我脚磨泡了。我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妈的你怎么不早说自己要看济南人的生活!哼,闲情。你要早说我也换双运动鞋。”
福勇望着她:“蝙蝠。”
李莎嘴里骂骂咧咧:“大冷天的,妈的把我叫出来跟你找难受是吧。妈的叫我蝙蝠,怎么不叫我臭虫!我是一只臭虫,快捏死我算了!”
“蝙蝠你不要任性。”福勇说,“我不嫌脏,不怕累,你能做到吗?”
“我是蝙蝠我飞了。”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福勇说,直视着她。不知不觉地,两眼放出了火热的光,“重新开始。包括我。我们两个。”
“我是臭虫。”李莎说。
“来,蝙蝠,我们去墙角。”福勇说。他们来到一个墙角。“家有千顷地,不如一门好手艺。我长这么大,什么也没学到。可是,我要开公司。我能开什么公司?我想出来了,我们开装修公司!”
李莎唧咕:“你以为装修公司那么好开?吹口气就成,你是孙悟空吗?”
福勇拉下脸来:“蝙蝠,我得批评你,你看什么都不能愁云惨雾。年轻人,总要看到光明。”
李莎抬眼看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一撇嘴。
“我不光要开装修公司,连装修公司的名字我都想好了。”福勇说,“就叫‘元宝装修’。”不容李莎张嘴,福勇就说,“你能做到,蝙蝠。”说着,不管李莎是不是答应,就双脚一跳,向前走去。走了很远,才看见李莎跟过来。
“你要救我,是不是?”李莎塌蒙着眼皮,说,“你是党代表么,福勇?我看你是要救我……你是党代表,孙悟空,可我是财主家的娇小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风一吹就倒。那好吧。”
光李莎的琐碎东西,就装满了出租车的后备箱。在给李莎收拾的时候,福勇几乎猜明白了李莎的身世。很多李莎有的,福勇也有。福勇在想要不要再去姚家小区把自己的那些东西给弄回来。他最值得拿回的东西,就是一台旧笔记本电脑。不是电脑值钱,而是存在里面的有些资料可能有用。另外就是些书籍。大学毕业后书籍已经丢得差不多了,这都是挑选剩下的。出租车绕到姚家小区的出租房,他把电脑拿到车上,对出租车司机说,没有了。出租车刚开了几步,他却又叫司机停下。他脑子里突然闪出了老板娘夜读《邓选》的情景。
毫无疑问,《邓选》是书。于是,福勇返回去重新把书籍分拣了一下,给弄了下来。车上已没有地方可放,他就抱在怀里。
抱着书,他觉得很舒适。不!是蛮和谐。
来到那个住宅小区,把东西卸在地上,福勇就走进地下车库,去储藏室找黄哥。黄哥不在,他就去装修现场找老板娘。
“我回来了。”他对老板娘说,刚才他忘了把那些书放下。“我把女朋友带来了。”他说。他也忘了书还在自己怀里。“我想请黄哥给我找间储藏室。”
老板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
“好嘛。”老板娘说,“地下一层地下二层有的是,你们随便挑。就有一样,都没安房门。不怕简陋,自己弄块木板挡挡。平时注意安全。”
福勇叫李莎把行李搬到选中的储藏室,李莎站着不动,他就只管自己往储藏室搬。搬了一半,李莎说:
“我不想再住地下。”
她歪了下脖子,目光往楼顶瞟一眼。
“我住够了地下,赵福勇。我要住最高的地方。”她说,“哪里最高我住哪儿。”
福勇也朝楼顶瞟一眼。这座住宅楼是高层建筑,足有二十八层。他戏谑地想起工长说过的“桃花源”,略一迟疑,没说出口。拎起其余行李,走进车库入口的斜坡。没回头,也知道李莎慢慢跟了过来。
来到储藏室,李莎继续面无表情地站着。
“这就是你的公司?”她问福勇。“天底下有你这样的破公司?”
“这还不是公司,这是装修队。”福勇说。“装修队一般是由工头和装修工组成的。”福勇说,“装修公司是由一个个装修队组成的。明白吗,蝙蝠?”
李莎木棍似的站着。
“我不明白。”李莎说,“赵福勇,你把我卖了。”
“你这样的,要卖你,能卖一千次。”福勇说。
李莎身体开始抖动。她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呜咽一声,悲痛地哭起来。“你要我当你的工人,可我什么都不会。”她哭着说,“我没干过粗活。”
福勇搂住她。
“你不会也是我的老板娘。”他说。
她推开福勇,向福勇伸出手来。
“你看我的手,我是干粗活的人吗?这是小姐的手,这是公主的手。”她说,“不,福勇,我要回去。我怕脏,也怕累。我要回成丰,反正都是地下……我要回去。”
元宝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储藏室门口。李莎转头发现了他。
“元宝,你在说什么?”她说,“元宝,你让我留下来?”
李莎留在了工地。吃过晚饭,福勇带她和元宝上了楼顶。福勇指着西边不远处一座灯火通明的庞大建筑,告诉元宝,那就是闻名遐迩的龙奥大厦。紧挨龙奥大厦的就是奥体中心的两座运动场馆,人称“东荷西柳”。他问元宝这里高不高。其实是在问李莎高不高。他记着李莎白天说过的话。刚才他们还在楼房的地下,这才一忽儿工夫,他们就在耸入夜空的楼顶了。李莎自己走到一边,默默无声往远处凝望。福勇没去打搅她。
半夜里,李莎推醒福勇。“你别怕我不能吃苦。”她端坐着说,“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个样子。你放心,我能做粗活,父母也都是出苦力的,还没享过一天福。我不嫌脏,不嫌累,我会做得比你好。我嫌脏怕累就是忘本。你办公司需要钱,我有!你要,我这就拿出来。可能有两万。”
福勇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就伸手拉她躺下。她不躺。
“我有一个要求。”她双目灼灼地说,“我身上白嫩,我的手白嫩,等我不白嫩了,请你不要抛弃我!”
福勇没说话,但他相信自己点了下头。
“还有,”李莎说,“请你不要叫我‘蝙蝠’。我不做蝙蝠,我讨厌总在黑暗里的蝙蝠。哪怕你叫我一只鸡。”
福勇张了张嘴,差点把蝙蝠叫出口。
“我不叫。”他答应了。
李莎显得高兴了。她像条鱼自己钻到福勇怀里。
“我今天心里很舒坦。”她说,“虽然还是住在地下,住在更差的地下,这门都没有,睡地铺,可是……站在楼顶上,我想到将来自己也能买上房子。买就买楼层最高的房子。俯视全城。俯视人间。福勇,谢谢你。你救了我。”
福勇却轻轻叹息一声。黄哥救了福勇,没有黄哥,他现在仍会在街头四处游荡。实际上,李莎也救了福勇。没有“蝙蝠”李莎陪伴,他在这储藏室里也不会躺得这么踏实。没有李莎,他也不能真正看到自己生活的决定。他捉住李莎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暗暗用了下劲。
“睡吧,李莎。”他静静地说。
第二天,他带李莎去找老板娘干活。老板娘把他赶走。中午吃饭时,老板娘对他说这妹子比你能干。他说她能干请你好好教她。老板娘却瞪他一眼,你急什么!这一眼让他纳闷,好像老板娘不应该瞪他。他没说什么啊。吃完饭,他和李莎也回到储藏室。俩人都没说什么话,躺下午休。因为惦记下午上工,俩人不过迷糊一下就起来了。
一天的工作结束,福勇和李莎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弹。外面响着工人们相约出去闲逛的招呼声。车库里的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带着嗡嗡的回声传到储藏室。储藏室的墙壁有正常的两层楼高,人躺在里面像是躺在一口深井里。高高悬挂在房顶的白炽灯混混沌沌射下一团灯光,蒙在还没粉刷的水泥墙壁上,好像要永远掩盖它的本来面目似的。
非常奇怪,这显然是陌生的环境,他们却感觉不到陌生,就像他们是生在这里的。哪怕在外面漂泊一万里,只要回到这里,这里就是家。
过了很久,李莎才先开口。
“老板娘和黄哥没有结婚。”她小声说。
“哦。”福勇微微有些吃惊。
“老板娘在百花公园西门开过一间酒吧,是找黄哥装修的。”李莎说,“但酒吧一直不景气,黄哥就常去,还把朋友带过去帮衬。因为投资失败,老板娘一个人跑到黄河边上,黄哥去找她,对她说,酒吧开不下去,可以跟我搞装修。在你决定之前,我要送你一本书……”
“《邓选》?”
“你听说过?”
“没有。”
“你先读这本书,然后再下决定……你会改变。”李莎说,“老板娘说,她从此爱上了《邓选》,也爱上了黄哥,而在此之前,她只觉得黄哥是个好人。黄哥让她读《邓选》她才觉得黄哥可爱。不是黄哥谁会想到……这档事儿听上去可够古怪的,但这是事实。跟黄哥两年了,老板娘坚持不举行婚礼。她说用不着。”
“老板娘对你说得可够多的。”福勇说,“她没告诉你她的名字?”
李莎摇摇头。“我想过了福勇,”她说,“如果你愿意叫我‘蝙蝠’,那你就叫吧。我是蝙蝠。我是生在黑夜,那就让我呆在黑夜。我谁也不恨了。哪怕我被抛弃一千次,我也不恨。真的,福勇。”
工地上给工人做饭的是七叔,七叔就是黄哥从南方老家带来的,无儿无女的孤老头。
因为七叔年纪大,黄哥就只让他在工地上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才几天过去,七叔就对元宝赞不绝口,说,看元宝整天埋头不语,还以为是个憨崽,其实精细着呢。原来元宝用老树根给七叔掏了个小木勺。七叔拿给福勇看,果然别致可爱。其他的人也喜欢,也都去求元宝给自己雕一个,或烟斗或木碗。元宝的答应,从来不用语言,只用表情。还真有人悄悄问福勇,元宝是不是哑巴。福勇也疑惑,好像不记得元宝说过什么。恍恍惚惚的,又觉得从四叔在村里把元宝交给他,他就一直在跟元宝对话,讲秋红,讲愤懑,讲迷茫悔恨,讲忧虑颓丧,讲些没正经……至于元宝怎么应答,一概不记得;又因不记得而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李莎来后,福勇就像跟元宝分开了。福勇跟李莎一起上工,元宝就跟了工长,很自然。是根雕木勺让福勇的目光又停顿在元宝身上。
与往日不同的是,福勇的目光柔软了。福勇白天要上工,要力求技艺精进,晚上还免不了与李莎大战。
从李莎那里,福勇才尝到人生的甜头。每一晚都是良宵,只苦夜短。虽然年轻,有的是力气,到底还是肉身。
储藏室没有厕所,起夜得上一楼。
这晚,福勇从一楼下来,路过工长住的储藏室,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光,知道工长还没睡。不是别人睡得晚,是他和李莎睡得太早。吃完饭不过在车库外面站了站,他就拉李莎回到了储藏室。车库回响着新闻联播的声音。他明白这就是他那天去成丰找回李莎的时间。
福勇忽然想去看看元宝了,就转身走到帐篷门口。那些出去闲逛的人还没回来,没出去的人在床上或倚或躺,元宝一个人坐在角落,可不,正静静地专心给人掏木碗。看这场景,福勇心头一震。
他想起了老板娘夜读《邓选》。
他还想起了工长把车库比作桃花源的那些言论。
福勇柔着目光,他觉得自己好像走不到元宝跟前去,他也听不到元宝说什么。元宝的世界,比桃花源还远,还深。
回到储藏室,福勇出了会神,李莎问他怎么了,他就说李莎我心气高吗?李莎不晓得他的意思。他又说我能够安于目前的处境我心气高吗?我觉得不高。我并没有希望找到多么光鲜的工作,我只是觉得基本能够满意就行。可是连这点要求我都没得到满足。最后还是因为我战胜了自己,我跟自己打仗,打了场大仗,我拿起了瓦刀,跟你一起住进了储藏室。在这里,我好像感受到了一点点活着的幸福。我几乎也要像老板娘一样,半夜里捧起一本《邓选》,或者捧起一本诗集。可是,你去看看元宝,他就像个影子,而且总像个影子。他一直就像活在桃花源里,他就是那些不知有汉的世外之民。幸福来得容易,因为他一直就幸福。或者可以说,他的生活没有幸与不幸。
“我不怀疑你会读起《邓选》来。”听罢,李莎说,“咦,怪了,怎么忽然就说起元宝了?你并不关心他。”
“我不关心他?”福勇说,点点头。“没错,可是,我现在觉得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他有他自己就够了。”
“你需要关心对不对?”李莎说。
福勇承认。“我需要。所以,我没有元宝的幸福。”
李莎沉默了一下。“我也需要。”她说。
福勇说:
“那就拍拍手让我们幸福吧。”
可是,李莎说:“这很可笑!”她说,“不是这样的讨论可笑,不是我们生活在储藏室里还要讨论幸福可笑,是我们把元宝当成了白痴可笑。”
“他不是白痴!”
“可是你已经把他当成了白痴。”李莎说。
福勇叽咕一声。“我只是想关心他。”他说,中气明显不足,“他跟我来的,我不能不管他。”
屋,女人,工作,这三样,的确改变了福勇的心境,虽然屋是储藏室,女人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工作更是他以前想都不想干的。
天无绝人之路。他以为走进了困窘的人生,实际上再困窘的人生也会有美丽的邂逅。哪怕有一丁点美丽,也叫美丽。就像幸福,哪怕一丁点幸福,那也是幸福。实际上,幸福常常会感染。带女人在工地的,他没数过,但至少有四五家。工长每天就很幸福,这样简陋的环境在他眼里都胜过了桃花源。
福勇的心情没理由不好。很好说不上,却起码是轻松许多。他心情好了,有一丁点幸福了,他就要去关心别人了。
接下来的日子,福勇就总打算兑现诺言。元宝的将来他还顾及不到,但带他去济南的风景点转转,他是能做到的。可是小区交房期限日近,装修要赶进度,地产商方面每天派人催,工长也跟着急,福勇又是新手,就不好请假。心想,过了元旦再说。他盘算过了,春节还是留在济南过。他回去跟人说什么?他不回,但元宝肯定回的。给他买上车票,让他自己回,估计丢不了他。福勇已不怕在济南孤寂,因为他已有了忠诚的蝙蝠李莎。
岂料还没到元旦,就传出了黄哥病重的消息。那些从黄哥老家来的人,过去都没看出黄哥有病,没想到黄哥说病就病倒了,一时间天塌半边一般,俱魂不守舍,无心上工。
福勇李莎也随人们去省立医院看望了黄哥。不过才过几天,接受化疗的黄哥就瘦得不成样儿,但精神还算好的。见大家悲痛,反而宽慰大家。说做过保险的都知道,有个概念叫作不可抗拒因素。《民法通则》上指不能预见、不能避免、不能克服的客观情况。因为不可抗拒因素而造成的损失,不在保险赔偿之列。他生病不是不看,是实在看不好,科技无奈,医生无奈。这看不好也应是不可抗拒因素,因此就没有幸与不幸之说。他自己只是偶然,并没有个人悲伤,希望大家也不要难过,好好回去干活。
黄哥镇定乐观面对死亡的态度感染了福勇,让他觉得自己又去掉了几分浮躁之气。元旦到了,福勇也不想带元宝去逛,但又有消息传来:
黄哥马上要跟老板娘结婚了。
消息没能引起黄哥老家人的议论。
显然,黄哥老家人表现得较为哑默。
婚礼是在千佛山下的舜耕山庄举行的,也算隆重,来的人不少。黄哥戴了假发,自始至终都笑嘻嘻的。老板娘本来就不老,穿上婚纱,化上新娘妆,更显年轻。福勇伴郎,李莎伴娘。婚礼后,车子将新人送到湖苑小区,黄哥在那里有套一百平米的房子。福勇李莎都去了。房子正南向,可以俯瞰波光粼粼的大明湖。看远处的英雄山、千佛山、佛慧山、燕子山,黑苍苍的,一溜儿排开,东西横去数十里。近处湖,远处山,只朝外看一眼,就觉魂儿荡悠悠的,要飞出窗外,溶于这北方少见的湖光山色。
不过两周之后,黄哥在省立医院去世。
去世那天,天降大雪。
自从黄哥生病,福勇就不大好见到老板娘了。黄哥的骨灰没有下葬,而是被老板娘放在了家里。黄哥老家的人讲了许多老家的风俗,老板娘听听就算了。就知道老板娘也是有自己主意的人。眼看春节又要到了,人心思归。
有一天,福勇路过黄哥和老板娘住过的储藏室,顺手一推那简陋的房门,房门就开了。迟疑了一下,福勇走进去。
除了里面没有人,一切都没什么改变。黄哥和老板娘睡的铁床,靠墙的简易书架,桌子,洗脸架……高悬在房顶的灯还亮着。福勇默默看了一会儿,正要出去时才发现躺在桌子上的那本《邓选》。他捡起来拿在手中。对《邓选》他并不陌生,上大学的时候学校曾发给每个学生一本,如今早不知丢哪儿了。
福勇怀揣着《邓选》来到装修现场,却感到心慌意乱。终于忍不住,坐电梯到了楼顶。积雪还没融化,被冻得很硬,发出耀眼的光芒。远处的群山,也都白茫茫的。福勇眯起眼,在积雪上坐下来,掏出《邓选》。
书是第二卷。打开目录,第一篇,《军队要整顿》(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五日)。
目光停留在题目上,好长时间也没往下看。他又翻到正文最后。《中国的对外政策》(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一日)。文章最后一句话:
“尽管这个目标人家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我们自己仍然称之为宏伟目标。”
他慌忙把书合上,好像耀眼的雪光里密密麻麻地集中了全人类的眼睛和已化鬼的人的眼睛。
一直到他送元宝回老家,这本书就揣在他的怀里。
腊月二十八上午,他带元宝游逛了趵突泉,又花三百元从趵突泉船站买了船票坐了船,一路绕进大明湖,溯东护城河,经黑虎泉,过南门大桥,返回趵突泉船站,饱饱地游览了一番。其实他和李莎都是第一次坐游船,也早就想坐,只是不舍得。
送元宝上了去往老家的长途客车,福勇与李莎就牵着手慢慢走到街上。看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形色匆忙,好像都是些要急着赶回老家跟亲人团聚的人。独他俩不是。他俩生于斯,长于斯。沿纬二路行至大观园,又沿经四路往东走,来到顺河高架的桥下。
忽然,他们激动万分地拥抱起来。
“我陪你!”
“我陪你!”
没人注意到这对年轻人。他们疯狂地亲吻着。李莎被福勇挤到桥柱上。福勇的手伸进了李莎的衣服里。“我要。”他剧烈地喘息着,鼻中灼热的气流喷到李莎脸上。“我要。我要……”
“我也要。去旅馆……”
“不……”他挤压着她。
“不……去旅馆……”
“我这就要。”他欲火熊熊。
李莎无力地“哦”一声。“那是什么?”
“什么?”
“硬的是什么?”
“硬的?是……钱包。”
“扁的?”
“手机。”福勇说。
他们很容易在普利街找到一家小旅舍住了下来。旅舍老板一听他们要在这里住到大年初几,满心欢喜。这都腊月二十八了,房客都快走光了,生意冷清得不行。第二天福勇在房间睡觉,李莎就出去买回许多过年吃的东西。看房间里摆满了一袋袋的点心、卤货、炸货、炒货,福勇就说怎么弄这么多,又不是避难。李莎说,今天不买,明天想买也买不着,街口的沙县小吃都关门了。果然,除夕那天中午,福勇建议出去吃,在街上转悠了一圈,就一家馒头店开门。李莎说,我说的不错吧。福勇要带李莎去泉城路看看,或许能在芙蓉街上找到爱吃的。正去泉城路,福勇又不走了,说,李莎,我带你去看一个人。李莎问,什么人?福勇说,一个老太太。李莎说,你亲戚?他说你去了就知道。
福勇想去看的是亭驿街小区的赵老太。
带着从一家小超市买来的礼物,福勇和李莎敲开了赵老太家的房门。一见赵老太,福勇张口就说赵奶奶我是来道歉的。赵老太对他瞅了一下,认出他来。
“你就是那个……”赵老太说。
“我也姓赵,我叫赵福勇。”福勇赶忙说,“跟您约好了,我不该没过来给您修家具。”
赵老太摇摇头,好像不记得有这回事。她又看看李莎。“上回木工师傅是个小子。”她回忆着说。福勇告诉她,木工师傅回老家过年了。她两手一摊:
“你看。”
福勇大吃一惊,赵老太身后大变了样,几乎空空如也,大半的家具不见了踪影,地上四处堆着些拆卸下来的木件。
“你们来得晚了。”赵老太说,“能拆的我都拆了。”
福勇不由痛惜地说:“那些老家具很值钱的啊。”
赵老太神色悠远起来。“我跟桌椅板凳过了二十年,知道么。”她说,“可我不能再跟它们过二十年。我不能被埋在板凳堆里。我要亲手……就在上月我联系好了一家敬老院,在南部山区。”
“您亲手毁了……”福勇不加掩饰地连连摇头。
“我不毁它们,它们就毁我。正月初九我就要去敬老院了。那是家模范敬老院,台湾人在济南开的,叫阿里山。”赵老太说,眼神里透出由衷的喜悦。“将来你们想我,就去阿里山找我吧。”说着,又高兴地邀请他们,“你们来得好!我们一起包饺子,过除夕。二十年了,我都是一个人过除夕。”
面对孤老太太的邀请,福勇不忍推辞。真是没想到,自己和李莎会在济南像在家里一样过起除夕来。不过,他在老家没学过做饭,更不会包饺子,只能看着赵老太和李莎拾掇。
吃过饺子,三人就坐在椅子上观看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福勇一扭头,看见赵老太打起盹来,头发花白的脑袋一下一下地往前磕。过了一会儿,老人就不动了,睡了过去。福勇示意李莎不要再打搅老人。俩人悄悄走出门去,就听济南城四处炮竹声声,震耳欲聋,黑暗的天空上礼花怒放。
在炮竹的海洋中,福勇和李莎走了很久。回到普利街旅舍时,炮竹声依旧未息。已过了半夜,旅舍老板亲自值班,一见他们来,就致以新春的问候,还亲自把热水送到他们房间。
这时福勇又困又乏,就催促李莎躺下睡觉。李莎坐在床边上,没动。“你说什么?”福勇问。李莎的手慢慢在床单上抚来抚去。
“我想起了我的姥姥。”李莎小声说。
福勇一口气睡到大年初一的中午。过去他一个人在济南过年时曾睡过整整一天,反正睡着了就是不醒。在大学的第一年他决定不回老家的时候还凄惨惨地哭过。他一遍遍哭着告诉自己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但他终于没回。他在一点一点地实践着自己的誓言。之后第二年的大年初一他选择了睡觉。宛有睡神相助,一睡就是一天,一睁眼就是一年。第三年第四年他去酒店打工,没工夫睡觉。因为酒店人手少,比平常还累。
这天醒过来,看见李莎还在床上坐着,手没抚摸床单,却是在发愣,好像根本没睡。福勇一看她,她就有些不好意思。
下午,他们一起走出旅舍。其实现在才是大部分济南人沉睡的时间。熬了一夜,又要早起拜年,没几个人受得了。但这是风俗。街上空空荡荡,只偶尔走过几个人和驰过一辆车,跟平常时候的情景迥然不同,好像已经谢幕的舞台。显然,“年”从蛟龙飞舞,渐渐步履蹒跚,行将远去。
两个人随意地走,福康街、花店街、筐市街、朝阳街、周公祠街、制锦市街、铜元局后街、少年路、大明湖路、泉城路,穿街过巷,小街也走,大街也逛。渐渐地,他们走进了城市的黑夜。
第二天,初二。
李莎醒来,发现福勇睁眼仰躺着,不知在想什么。李莎靠过去,用手指轻轻划拉着他的胸脯。
“其实,即使当上不白领,我也有很多选择。”福勇自沉静中慢慢说,“我可以去当快递员、勤杂工、宾馆服务员、保安、司炉,摆小摊、掏粪,甚至可以去重要场合给纪委当临时监督员,可是,我现在成了指甲里嵌着白灰的装修工。那我就得悲伤吗?不,我不悲伤。至少,我不想成为一名小偷。”
“小偷?你说什么小偷?”李莎不解。
“我差点就成为小偷。”福勇接着说,“我差点走到赵老太的家里。”他轻轻叹息一声,“哦,那些老古董。现在,它们不存在了。你看到的只是木头。在节骨眼儿上,我遇到了黄哥。黄哥说,上来。我上去了。”他问李莎,“人生有许多节骨眼儿,明白吗?节骨眼儿决定你的将来。”
李莎听了,眼神幽幽地说:
“在节骨眼儿上,我也遇到了你。谢谢你,福勇。”
福勇拉她起来,眼睛看着她。“你陪我了。”福勇说,“‘年’过去了,你没食言。我送你去车站,去看望你姥姥。”
李莎莫名其妙地颤栗了一下。她摇头说:
“不。”
“回去吧。”福勇说,“你姥姥很疼你对不对?你放心,我这里很好。回去三天怎么样?不过回去三天。你初五回来,再陪我。”
“不……”,李莎还说“不”。
手机响了。福勇拿过来一看,是老家的电话,不知是谁打来的。接听了,却是元宝爹的声音,不知他用的谁的电话。
“福勇,我给你拜年!”
福勇慌忙说四叔你这是干什么,你是长辈应该是我给你拜年。
元宝爹说你提携了元宝我就得给你拜年。又让元宝给福勇说话。
福勇也没听到,却像看到了元宝静静微笑的样子。
手机挂了。
“我回去两天。”李莎说,“我后天立马就回来。对不起福勇,我没能好好陪你。我姥姥真的很疼我。”说着,把头深深埋在福勇胸前。“可我不想离开你。我觉得这也是在节骨眼儿上。”
“不要瞎想。”福勇宽慰她。“你已经陪我了。”
估摸李莎到家的时间,福勇打过去电话问询,却无应答。因为不放心,隔半小时再打,还是打不通。他反复打了几次,最后打通了,信号却像消失在寂静的太空里。等到半夜,也不知又打了多少次,都不通。福勇焦躁万分,却无计可施,和衣躺下,辗转反侧,朦朦胧胧的就觉得看见一只通红通红的大蝙蝠,在空中翻飞。看着看着,蝙蝠就化身为红大衣包裹的李莎,情景好像是那天在大观园影院门前分手。倏忽间,李莎在济南苍茫无际的夜色中湮灭不见,而且地老天荒不再重现。这种预感突如其来,且极为强烈,一下子让福勇在睡梦中打了个大寒颤。他像发着疟疾一样,转头对元宝说:
“李莎是假名你知道吗?干这行的不会告诉别人真名的。”
福勇试着朝李莎走去的方向走了一步,双腿就像灌铅,几乎走不动。再朝李莎看去,却发现李莎和元宝手拉着手向前飞跑,一路洒下欢快的大笑声。元宝会这么笑,他还从没听到过。他奋力追过去,一不小心,被地上的一只板凳绊了个狗吃屎。他恼羞成怒,爬起来,狠狠朝板凳踢去。
嗵嗵几脚,却发现一扇房门被踢开。门内烟雾缭绕,疯狂扭动着两个人影儿。“蝙蝠!”他大喝一声。就听半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这里没有蝙蝠,这里没有蝙蝠……”
他一急,梦境消遁。他大汗淋漓,发现自己嘴里喃喃着,“这里没有蝙蝠,这里没有蝙蝠。”
房间里很亮,原来还开着灯。
房间里果真没有蝙蝠。
第二天也没传来李莎的信息。福勇坚决不让自己出房门,好像一出房门就错过了李莎的归来。房间没有厕所,他的膀胱已憋得要爆。他几次走到房门后面,要开房门,又坚决地放弃了。忽听到有人敲门,他犹豫了一下,才把门打开。
走廊里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就像那个敲门的人是个《聊斋》里的狐狸精,在他开门之前马上俏皮娇媚地闪身。他果真闻到了一股狐狸精的味道。隐约像小时候跟大人去塔镇赶集,闻到的炸馓子的气味。
一股炸馓子的气味把福勇引到了街上。
他还是没有看到那个狐狸精,但他继续追寻。
沿福康街、东擀面巷、镇武街、锦缠街、铜元局后街、铜元局前街,因不熟路径,有迷失,有反复,但他终于来到大明湖北路上。他走进了湖苑小区,站到了黄哥家的门前。
此刻,他觉得正是李莎急匆匆赶回普利街旅舍的时辰。
新寡的老板娘站在门内。在黄哥和老板娘的婚礼上,福勇已知他们夫妇的名字。
老板娘名叫刘玉霞,但福勇只想叫她“老板娘”。
“过年好,老板娘。”福勇规规矩矩地问候。
老板娘垂着目光,没有看他。但她说:
“你怎么不来看我?”
似乎是埋怨。却又淡淡一笑。转了身,向客厅里走。
福勇随后进了门。“我……我来送书。”他支吾着说。从衣服里掏出那本怀揣了好几天的书。
老板娘在沙发上坐下来。案几上摆放着黄哥的遗像。黄哥的黑白相片像是在阴间拍摄,从阴间寄来的。神秘的邮差身穿绿装,在幽暗的时光中来去。老板娘凝视着那遗像。她伸手接过福勇递来的书,目光却仍没从遗像上拿开。
“我天天看着黄哥。”她轻声说,“你坐,福勇。”
福勇在她对面坐下来。
“我懂了黄哥的意思。”她深深怀念着,“黄哥本是学冶炼的,就在本地一家大型国企上班。国企给地产商供货,让他认识了地产这个行业。虽然工作可以保证他自己衣食无忧,但他觉得自己实际上什么也做不到。他说他从参加工作就一直很痛苦,就因为这个。他不能给南方的老家人做什么。老家很穷。他无能为力,谁也帮不了。人微言轻。九年前,他果断辞职,身体力行,去做装修。从头做起,做那些最小的事。结果,他被自己练成了装修全才,刷腻子、铺地砖、吊顶,样样来得。那么小的个子,800规格的地砖,三片装的,得有成百十斤重,他一下子就能平举起来。装修队就有这好处。你瞧见过了,他从老家带来了多少人,七叔、工长、东弟、杨老表、毛崽、春伢、环妹……这些年,不断有老家人从江西的深山密林投奔他来。他很欣慰自己能做了。低有低的好处。他能帮他们了,是他把他们带了出来。他是个非常眷恋故土的人,可他在临终前选择留在了异乡。实际上,他也……选择了我。”
福勇张了张嘴,也不知他要说什么,却又合上了。
“书你看了?”老板娘忽然问他。
“没有。”福勇忙说,“翻了翻。”
“李莎回老家了?”
“嗯。”福勇神色里有一丝慌乱。
“你没回去?”
“没。”他说,“李莎昨天才走的。”
“你也会成为黄哥。”老板娘说。她打开了书。“但你不要像他。他心里只有别人。什么都有,就没自己。不然,他也不会病到那程度才想起去医院。他去世得太早,都不能给自己留下一个孩子。除了这点骨灰还在,除了一个寡妇,其他一切都被风吹散了……你不会……我会。我会为他当好一个寡妇,当好江西黄家的女人。喏,你看这段。”就听她念道:
“尽管这个目标人家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我们自己仍然称之为宏伟目标。”
恰是福勇看到的书上的最后一句话。就觉心头止不住怦然一动,身子朝前倾了一下,低低叫了声:
“老板娘……”
老板娘猛地朝他转过脸来。
“你走福勇。”她神态端庄,语气沉着地说,“请你走。我要看书了。谢谢你把书给我送来。”
福勇来到街上,徘徊了半天也没能朝普利街走下去。他停在了路边,弓着腰,额头抵着大明湖公园的栏杆。湖中冷冽的水气透过树丛,一团团扑到他脸上。他清醒着。而且,他一直就清醒着。路灯亮了,他转过身子,看到一辆快速公交从火车站方向开过来。等过去三四辆的时候,他就提前走到站点,等待第五辆。不大一会儿,第五辆公交车开过来。他坐上去,默默地对自己说:
“我坐的是BRT-5。”
BRT-5连接火车站和全运村。
朝全运村方向坐上BRT-5,普利街也就越来越远。
在龙奥大厦西门,福勇下车,然后赶到他们正在装修的小区车库。看守现场的七叔一见他,顾不得相互拜年,就马上问他路上有没有见到李莎。李莎刚才来过。她都急坏了。福勇一听,说一句知道了就去了他和李莎住的储藏室。在储藏室呆了一会儿,又走出来,问七叔李莎有没有说别的。七叔说,就让我见到你催你去什么街。我说你打他手机啊,现在人离了手机能活啊,连我都有手机,诺基亚,侄子给的。车库信号不好,我就每天到上边等个半小时,收收短信再下来。她只说你见了福勇让他马上回去。我说好好好。她就走了。
福勇本打算在储藏室住一晚的,听七叔这么一说,就不好住了。
离开小区工地,福勇无处可去,就信步乱走。
天色暗黑,像在村中的街口。这边都是些新建小区,一些道路连名字也还没起,更没有路灯。平时照亮道路的就是那些依靠建筑工地为生的临时小卖铺点起的灯光。新年刚过,工地尚未开工,小卖铺也都关着门,一片冷寂。
福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天,竟然爬到了一个小山丘上。他停下来远眺山下那些以闪亮的灯火显示着轮廓的豪华建筑。居身于这些建筑里的单位,大而美地绵延在经十路南北两侧,曾是他的向往,蕴含着无尽的生活的甘蜜,于他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他不是没有规划自己的人生,他的规划也并没有超出实际太多,但是,他仍要不断降低自己的规划。此刻,他立在寒风吹拂的山丘高处,却仿佛是在最低的地方,低到无可再低。但是,面对山下的城市灯火,他眼里的欲火也渐渐燃了起来。
“好吧。”他小声说了句,任何人听到都会感到指向不明。他那欲火炎炎的眼睛朝那庞大的建筑群射出的最后一眼,却足以说明有种比这座水泥森林更为强大的东西瞬息间在他心中定了下来,而且一定即坚若磐石,永不动摇。于是,他像一块坠落的巨石,带着风的呼啸,飞快地跑下山去。
在龙奥西路上,福勇坐上了BRT-5的最后一班车。
大明湖北门到了,福勇走下车来。
当天,福勇再次见到老板娘。老板娘不开门,他就在门外站着。门里静悄悄的,但他知道老板娘在里面。他死缠烂打地一次次地敲。
这是座塔式住宅,一层多户。终于有一户邻居被惊动了,开门问他找谁。深夜里的敲门声多么令人起疑,但他知道这是对他的考验。他镇定自若地对那邻居说,自己来找老板娘。邻居说她不在你打她电话。他说她在。邻居问他老板娘是不是欠你工资了,他说没欠。邻居就拉脸警告他,小伙子你这样硬来是不行的。你再敲我就报警了。济南的警察有多厉害你知道。济南治安全国有名。我大舅就是警察。废话说着,就见老板娘把门开了。老板娘对他说,赵福勇,你进来。
福勇走进去,老板娘关了门。福勇主动坐在沙发上,面对黄哥的遗像,高高翘起二郎腿。
“我要给你谈谈。”福勇气概非凡地说。
老板娘一点也没表示惊奇。“你说吧。”老板娘说,“说完就走。”
“我要代替黄哥。”福勇说。他想摸摸胸口,但他克制着。
老板娘站着看他一眼,没说话。
“我今年二十四。”福勇继续说,“是个男人了。我有力气。我有勇气。我也有毅力。我本科大学毕业。我担当得起。关键是,我现在,脸皮很厚。全山东也找不出像我这样脸皮厚的人。可是,这并不妨碍我重情义。我要回报黄哥,还有他老家的人。我也要回报我老家的人。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老板娘又看他一眼。
“把腿放下!”老板娘忽然重重说一句。
福勇不由愣一下才慢慢放下二郎腿。
“说吧。”老板娘轻了声。
“我是认真的。我能做好你的帮手。”福勇说,“尽管你会耻笑我,但我还是要这样说。”
老板娘点点头,神情里并没有耻笑他的意思。“我非常理解。”老板娘说,“你还是太年轻了。二十四岁,多好的年华。”
“我不在乎。”福勇说。
“不在乎什么?”
“我不在乎一切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利因素,不管是年龄的,财产的、道德的,一切的一切。”福勇一字一句地说,“这不光是我对你的承诺,也还是我的爱情宣言。”
老板娘“哦”一声,低头不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我会拒绝。”她说。
“我会征服你。”福勇马上打断她。
“我为黄哥冻住了。”老板娘说,目光砭人肌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化开。也许要等一个世纪。现在,我是一块冰。每次我都会拒绝。”
话音未落,福勇纵身一跃,猛虎一样把她扑倒在沙发上。她没有吃惊,也没有躲闪,但她是冰冷的,也是僵硬的。福勇眼里燃烧着热切的欲望,两手发疯地揉搓着她的没有丝毫反应的身体。他把滚烫的嘴唇压向她的面孔,好像烧红的铁钎杵进了极度寒冷的水里。
只听“啪”的一声响亮,自己脸上就火辣辣挨了一下。
“出去。”老板娘低声喝道。她四肢挺直地站在他面前。
福勇退后了一步。他使劲挤着发红的眼睛。
“我不。”他说。
“你简直就是暴徒。哦,暴徒。”老板娘说。她镇定地拉拉自己的衣服。“出去吧,听我的,为了自己。不然我喊人了。”
“我不。”他又说。
老板娘再次冷冷地看他一眼,然后转身向卧室里面走去。
福勇一动没动,看着她走进卧室。在她正要把卧室门关上时,他却像一只陡然发射的响箭,深深射到了那门上。他死死地用肩头抵住了那门,脚尖卡在门与门框之间,对里面的老板娘说:
“我想叫你秋红。”
七叔忽然提出要回老家,老板娘再三挽留不得,就亲自把他送到车站。七叔见老板娘不舍,就说自己不过是回老家看看,还来。工地上再没别人,老板娘就与福勇一同赶到那里整理了一番。
正要坐下休息,福勇的手机响了。福勇下意识犹疑了一霎。一看,是小辉打来的。小辉的声音断断续续,但他还是听清楚小辉是被交警扣住了。小辉开着手扶来济南找他,从老家出发,开了整整一天一夜,刚到段店就被查了。原来济南的交警过年也上班。让他给想想办法。福勇一听,着急,虽然没办法可想,但也决定去段店找小辉。
老板娘带他开着那辆三轮车刚到北边经十路上,小辉又把电话打了来。小辉说,交警忽然又不管他们了,让他们自己把手扶弄走,可手扶怎么也发动不了,估计报废了。他们丢了这堆烂铁,打了一辆出租车,正朝福勇的装修公司而来。福勇惊问,你不是一个人?小辉说,哪会是一个人?元宝,四叔,还有村西头的卫星,都来了!元宝说你在济南开了家装修公司。福勇身上一紧,转头看着老板娘。他说,你回家去吧。老板娘像没听见。
毫无疑问元宝口里的装修公司就是小区的装修工地。福勇和老板娘又回到那里。他们只是等。地下车库里的时光静谧,福勇蓦然想起自己记得的《桃花源记》里的句子:“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止不住出神一笑。
“福勇!”
只听一声呼喊,李莎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福勇一惊,木立在了那里。
“我恨小偷!”李莎又欢喜又充满恨意地说。“我恨死了小偷!”
老板娘一看到她就无声地走开了,而她根本就没能注意到老板娘的存在。她的眼里只有福勇,好像福勇本是她身体里的,端踞灵台,她须用尽一切气力吸他回来,以补那空缺。
“我一出车站手机就被偷了。”她急切地叙述着自己的不幸遭遇,语无伦次。“我竟然没记住你的手机号码。我多蠢哪!唉,就这智商,我活该。小偷真坏。福勇当时我都快急死了。其实我回老家是想为你借到钱。我爹给了我两万,我从表姐夫那里也借了两万。我知道你想办个装修公司。拿这些钱,再拿我的钱,我们先搞装修队。从最低的干起。福勇,这是钱。”
她把那些钱拿出来,捧着要交给福勇。
“你看够不够?”她说,“不够我再回家借。”
福勇向她手上的钱瞟了一眼。
“不够是吧。”她发现了他的眼神,“福勇你怎么不去旅舍找我?我就在旅舍等你。我告诉自己,福勇就要来了,福勇就要来了。可你没来。”
一摞钱从她手上掉下去。
“重新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她说,“我要把它刻在脑子里。为什么我会记不住?为什么,福勇?你说为什么?”
“你长得像爹。”福勇声音很小地说。
“像爹?”她不解。
“嗯。”他说。“可你在节骨眼儿上走开了。”
“像爹难道不对么?”她问。
福勇不想回答。他低了头,慢慢向储藏室走去。
“你没见过我爹……你还要侮辱我……”她沉思着说。但她一眼看到一帮人出现在了车库入口的斜坡上。这帮人里,有她认识的元宝,别的都不认识。“节骨眼儿?你别走,福勇。别走。”她恳求道。
福勇停了停。又走。
“你把我扔下了。”她痛心疾首地说,不停抖动着身子。“我就知道,你会把我扔下。”
福勇又停。
她流着眼泪左右打量。她看到了元宝。“元宝你在说什么?”她问,“元宝你让福勇留下来。”她哭着说,“福勇你听,元宝说跟李莎在一起。听听元宝。”
福勇又走。
“你走得太快了,福勇。”她说,“福勇你慢着点。你听听元宝。”她无比柔弱地低下了身子,抽泣着。她捡起地上的钱,自言自语。“上次我被男朋友抛弃,我去当了鸡。”她说,“但这次不会了。元宝你看着。元宝你过年好。元宝你说李莎过年好。可别说蝙蝠过年好。我是叫李莎。寅吃卯粮?好的。”
她抹一把眼泪,默默抱着那些钱,与福勇各自走进了另一间储藏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