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异型“是”字句探析

2015-03-01 00:37李梦晗冯学锋
许昌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词句主语语境

李梦晗, 冯学锋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特异型“是”字句探析

李梦晗, 冯学锋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传统而言,“是”字句常被划分为判断型和分裂型两类,但实际语境中还存在着第三类“是”字句——特异型“是”字句。特异型“是”字句体现了语言的结构经济原则;多存在于口语中,带有说话者的主观认同感;在对举、举例等语境下接受度更高。

“是”字句;特异型;话题句;空动词句;等同句

系词“是”是现代汉语中最活跃的语法标记之一,对“是”语法功能历史发展的研究不胜枚举。回指的指示代词“是”在“复指性话题—陈述性说明”这样的篇章格式中,由于语用诱因的驱动,逐渐变成了判断动词。[1]1随后,“是”又由判断功能产生了焦点标记和强调标记的用法。焦点标记是对句中的表达焦点进行提示,“是”在语音上轻读。强调标记表示一种非常确定的语气,“是”在语音上重读。现代汉语中,“是”最基本的两项语法功能是作判断词和焦点标记。据此,“是”字句被分为判断型“是”字句和分裂型“是”字句两类。

然而,在实际语言使用中还存在着第三类“是”字句。它区别于判断型“是”字句和分裂型“是”字句,与一般话题句和空动词句有相似之处,其中的“是”可以看作填补空动词句的标记符号。本文认为,这类“是”字句属于特异型“是”字句。

传统类型“是”字句

判断型“是”字句主要用于确认主语和宾语之间的等同、分类等关系,格式可概括为:NP1+是+NP2,前项成分NP1和后项成分NP2一般为名词性或名物化成分,二者之间主要存在“等同”“类属”“存在”三种语义关系,例如:

(1)司马迁是《史记》的作者。

(2)他是外科医生。

(3)浑身上下全是汗。

例(1)属于等同“是”字句,前、后项成分可以互易,转换为“《史记》的作者是司马迁”。例(2)属于类属“是”字句,“外科医生”是一个类,“他”属于该类,前、后项成分不能互易。例(3)中NP1为场所名词,“存在”义由整个句式表示,而非“是”字本身。在判断型“是”字句中,“是”字是句子的核心动词,不能去掉。

分裂型“是”字句主要用于强化程度或强调事件真实性。“是”字用在形容词短语前表示程度高,用在动词前表示事件的真实性高,例如:

(4)我是下个月去北京。

他是在这里喝的茶。

他是在北外学的英语。

“我是下个月去北京”还可表达为“是我下个月去北京”或“我下个月是去北京”。这三种表达的基本语义都是“我下个月去北京”,“是”字位置的变化只调整了句子的焦点,改变了强调的内容。朱德熙将“是我下个月去北京”这类句子看作“由动词‘是’组成的连谓结构”,[2]167仍把“是”看成判断句的主要动词。张和友等学者提出“分裂式判断句”的说法,认为叙事句生成分裂句的过程就是将其整体或其中某一成分用“是”标识形式加以标识使其成为信息传递的中心,也就是所谓的焦点(focus)的过程。[3]92该句式不同于判断型“是”字句:“是”不属于判断词,不作句子主要成分,“是”去掉后句子仍然成立。

判断型“是”字句和分裂型“是”字句有各自不同的特点,但也存在例(5)类句子:

(5)a 他是去年生的孩子。

b 他i是去年生的孩子i。

c 他i(是)去年生的孩子j。

(6)* 他是去年生的外甥。

赵元任认为例(5a)是把原来的宾语挪到“的”字后,由“他是去年生孩子的”转换而成。[4]153朱德熙则提出“潜主语、潜宾语”的说法,认为“他”是主语,“是去年生的孩子”是潜主语“孩子”后置的主谓句,该句由“他,孩子是去年生的”转换而成。[5]104这两种观点都认为这类句子是由一个基础结构通过宾语挪后或主语后置的移位方式得出的派生结构,但实际都存在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例(5a)本身是歧义句:如果将其看作判断型“是”字句,“是”表示等同义,则前项成分“他”与后项成分“孩子”同指,如例(5b);如果将其看作分裂型“是”字句,“是”表示强调,则前项成分“他”是后项成分的施事相关者,指孩子的父亲,如例(5c)。而按照宾语挪后说和主语后置说,转换后的句子只体现了分裂型“是”字句的情况。

沈家煊认为这类句子的生成方式不是派生而是复合,不是移位而是类推,类推是通过两种表达式的糅合来实现的,表达主观认同的“移情”义。[6]387例(5)是通过糅合将“他”和“他去年生的孩子”等同,从概念转指角度,用“孩子”转指“孩子的父亲”。沈家煊指出,两个词语越是能建立概念上的重要联系,则越容易糅合。因此,例(6)“外甥和舅舅”没有“父亲和子女”建立的联系重要,糅合程度和转指程度都较低。

上述判断型“是”字句和分裂型“是”字句体现了“是”最基本的语法功能——判断动词、焦点标记和强调标记。对这些功能,吕叔湘曾提出作一元化处理,“是”字的基本作用是表示肯定,不论判断、强调还是联系,都含有肯定义,不过是轻重程度的不同。[7]81

特异型“是”字句

汉语中还存在这样一类“是”字句,从句子表层看,语义不合常规,王力将它们称为“不合逻辑”句,例如:

(7)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

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

我喝酒是自己的钱。

例(7)语料出自《红楼梦》,王力认为这类句子由于语言的经济性因而有所省略,只有将省略的内容补出才能符合逻辑。[8]118现代汉语中此类“是”字句很多,例如:

(8)a 他是日本女人。

b 狐狸是一个洞。

c 玫瑰是绿色。

虽然“不合逻辑”,王力仍称它们为判断句。按照西方传统逻辑,印欧语的判断一般被表示为“S(不)是P”,语义上概括为上文所述的“等同”和“类属”。以此标准看,例(7)和例(8)便显得不合文法或不合事实,前项成分与后项成分显示出不对等甚至相反的成分。例(8a)中前项成分“他”与后项成分“女人”语素义对立,例(8b)和(8c)中前、后项成分不对等。这类句子需要语境补足,常出现在对举、列举等语境中。“狐狸是一个洞”比“狐狸是一个洞,野兔是三个洞”的接受度低;“玫瑰是绿色,水仙是红色”,听话者会根据前后句主语的关系来理解句中隐含的“叶子的颜色”这一含义。这类句子既然不属于判断型“是”字句,那是否可归为分裂型“是”字句?很显然,分裂型“是”字句中“是”可以省略且不改变句意,而例(7)和例(8)类句子的情况与此不符。此外,这类特异型“是字句”是语言经济性原则的体现,而分裂型“是”字句则恰恰相反。

(一)特异型“是”字句的句法形式和语法特征

对于以上语言现象,有学者提出特异型“是”字句的概念,认为这类“是”字句跟一般话题句具有句法上的一致性,其句法形式可以表达为:X+NP是Y。其中,X是话题,NP是主语,Y是述语。例(9)-(11)的a句和b句,分别是特异型“是”字句和一般话题句:

(9)a 他是日本女人。

b 他,太太是日本女人。

c 他的太太是日本女人。

(10)a 狐狸是一个洞。

b 狐狸,窝是一个洞。

c 狐狸的窝是一个洞。

(11)a 玫瑰是绿色。

b 玫瑰,叶子是绿色(的)。

c 玫瑰的叶子是绿色(的)。

X是一个广义的领属者,NP为所属物,通过说话者语境提供的领属者和所属物相关联的信息,听话者可以根据这种领有关系来理解X领属的NP,也就是话题句中隐含的主语。这个主语NP既可能是显性名词短语,也可能是无法实现为显性名词短语的空语类。[9]14-23

当X为事件性NP时,NP通常为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致使者、原因等,这从广义看也可以归为所属关系,例如:

(12)a 北京奥运会是2008年,伦敦奥运会是2012年。

b 北京奥运会,时间是2008年。伦敦奥运会,时间是2012年。

(13)a 欧洲战火是希特勒,亚洲战火是日本天皇。

b 欧洲战火,挑起者是希特勒。亚洲战火,挑起者是日本天皇。

(14)a 那场火是电线跑了电。

b 那场火,发生的原因是电线跑了电。

上例中NP都可以表示为显性名词性成分,构成话题句。但当NP为无法显示为显性名词短语的空语类或与述语Y中的成分重复时,主语是只有意义而没有具体的语音形式,这类句子便只能表现为特异型“是”字句,例如:

(15)a 那篇杂文是鲁迅的风格。

b *那篇杂文,ei(写作风格)是鲁迅的风格i。

(16)a 我喝酒是自己的钱。

b *我喝酒,ei(花的钱)是自己的钱i。

本文认为这类句子中的“是”可以看作用来填补空动词句的标记符号。空动词句是一种在表层形式上没有动词的句子,它与名词谓语句、空系词分句一样遵循着语言的“结构经济原则”。[10]2-13例(17)是特异型“是”字句和空动词句的对照表达:

(17)a 我是热干面。

b 我热干面。

空动词句例(17b)中,后项成分“热干面”并不是陈述主语的成分,不能作为主语“我”的谓语,这一点与名词谓语句、空系词分句相区别。前、后项成分“我”和“热干面”之间,从意义上更倾向于是一种“施事——受事”关系,也即二者间应该有一个表施受关系的动词作为连接。例(17b)的情况类似于沈家煊提出的“移情”,不同的是例(17b)中的动词在语音上是一个空语类。根据例(17b)可以发现例(17a)中的“是”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动词,而更近似于填补空动词句的标记符号。

特异型“是”字句多出现在口语表达中,常表达说话者的一种主观认同。本文语料便多为日常口语语料或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话语。通过前文分析,可以发现特异型“是”字句较少表达为独句,多出现在对举、举例等有补足成分的语境中。不仅如此,语境还会对该类句子的歧义度产生影响,例如:

(18)a 我是小李。

b 我是小李,他是小张。

例(18a)作为判断型“是”字句的接受度最高,“是”表示等同义。然而在特定的语境中,如例(18b),会产生第二种理解,指“我”跟“小李”存在着某种关系,“是”相当于空动词,在深层结构到表层结构的映射中可以被赋予不同的意义,因此例(18b)也可以表示“我选小李,他选小张”,“我负责照顾小李,他负责照顾小张”等多种含义。

(二)特异型“是”字句与英语转喻等同句

对于例(17)的表达,英语中也有类似情况,英语中的等同句(Equatives)通过系动词be将两个名词短语置于一种等同关系,句子形式通常表现为NP1+be+NP2,be是具有“等同”功能的动词。特别是在饭馆、餐厅等环境里,常会出现说话人将自己和所订食物等同的情况。在英语中这种表达被称为转喻,例如:

(19)[customer to server holding tray full of dinner orders at a Thai restaurant]

[在泰国餐馆中,顾客对手持点餐单托盘的服务员说]

I am the pad thai.我是泰式炒河粉。

(20)The man at Table 7 is the ham sandwich.直译:7号桌的人是汉堡三明治。

a The order of the man at Table 7 is the ham sandwich.直译:7号桌的人点的餐是汉堡三明治。

b The man at Table 7 is the ham sandwich order.[11]266直译:7号桌的人是汉堡三明治的点餐单。

例(19)(20)和汉语特异型“是”字句表达类似,多出现在口语中。Nunberg认为以上表达是意义转移的结果,例(20a)是名词性转移,例(20b)是谓词性转移。[12]109-132而Ward以语用映射概念为基础提出了新的解释,这些表达属于话语实体间的上下文许可的映射操作,而非意义的转移。

此外需要注意的是,转喻和隐喻虽然都涉及到概念转指,但前者是相互联系,后者是彼此相似,这是两种不同的认知方式。如隐喻“My tender rosebud went to movie with her new boyfriend(我温柔的玫瑰花蕾和她的新男朋友去看电影了)”中,“玫瑰花蕾”和“恋人”具有美好浪漫等特点,是以相似性为基础的;而转喻“I am the pad thai(我是泰式炒河粉)”中,“泰式炒河粉”和“点餐者”并没有相似性特征,其联系是事物的相邻性。上文中沈家煊提出的“移情”中概念转指角度,“他是去年生的孩子”,用孩子指孩子的父亲为转喻而非隐喻。

英语中的这类转喻表达现象,也需要相关的话语实体间的语境来突显这种对应关系,减少歧义性。如例(21):

(21)[family members discussing Secret Santa assignments][家庭成员们正在讨论秘密圣诞任务的事情]

a Who’d you get?I’m Anne.你分到谁?我是Anne。

b Who’d you get?I’m the family member assigned to Anne.

你分到谁?我是分配给Anne的人。

例(21a)中,谓语部分be Anne代表的是‘being Anne’的相关属性,也即承担着一定的意义转换来表示‘being the member assigned to Anne’。Nunberg认为例(19)(20)是名词性转移的结果,例(21)是谓词性转移的结果。转喻的喻体和本体之间的联系需要人们的经验和对世界的认知,需要借助某一参照点,如上例中方括号内语言背景的联系来认识事物。

汉语中的转喻研究本是修辞学的传统研究课题,但随着认知语言学及关联理论的深入,转喻在认知和语用层面都获得了很大发展。对于“是/be”在汉语和英语中这种特殊表达的共性和差异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值得进一步研究,本文在此仅作初探。

结论

本文在对传统研究中的判断型“是”字句和分裂型“是”字句分析后,认为还存在一种区别于前两种类型的“是”字句——特异型“是”字句。

特异型“是”字句与一般话题句、空动词句都具有可比性。特异型“是”字句中,“是”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动词,而更近似于填补空动词句的标记符号。在深层结构到表层结构的映射中,“是”可以被赋予不同的意义,体现了语言的“结构经济原则”。

因为语言的结构经济性要求,特异型“是”字句往往需要语境补足,在对举、举例等语境下接受度会明显提高,歧义程度会相应降低。同时,该句式多出现在口语语体中,常表达说话者的一种主观认同。

汉语的特异型“是”字句在英语中也有类似表达。英语中的等同句(Equatives)以转喻为基础,“be”前后的两个名词性成分之间的联系是事物的相邻性。英语转喻等同句也多出现于口语中,语境可以提高该句式的接受度,降低歧义程度。

[1] 杨艳.现代汉语“是”字结构与语用量研究[D].上海师范大学,2004.

[2] 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3] 张和友.从焦点理论看汉语分裂式判断句的生成[A].北京大学汉语语言研究中心.语言学论丛[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4] 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M].吕叔湘,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5] 朱德熙.“的”字结构和判断句(下)[J].中国语文,1978(1):104-109.

[6] 沈家煊.“移位”还是“移情”?——析“他是去年生的孩子”[J].中国语文,2008(5):387-397.

[7] 吕叔湘.汉语语法分析问题[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8] 王力.中国现代语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9] 张和友、邓思颖.与空语类相关的特异型“是”字句的句法、语义[J].当代语言学,2010(1):14-23.

[10]邓思颖.经济原则和汉语没有动词的句子[J].现代外语,2002(1):2-13.

[11]Gregory L. Ward. Equatives and deferred reference[J]. Language,2004,80(2):262-289.

[12]Nunberg Geoffrey. Transfers of meaning[J]. Journal of Semantics,1995(12):109-132.

责任编辑:石长平

2014-09-28

李梦晗(1991—),女,湖北襄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冯学锋(1958—),男,湖北武汉人,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社会语言学,应用语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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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824(2015)03-006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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