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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937—978年),初名从嘉,字重光,即位时改名煜,号钟山隐士,为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南唐后主李煜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皇帝词人,对他的评价众说纷纭。作为一个词人,他的词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1]80对李煜词的影响进行了总体上的肯定。而作为一个皇帝,李煜昏庸无能,不恤政事,最终导致国破家亡,沦为阶下囚。他是一个颇受争议的人物。尤其是对于他后期词中是否含有爱国思想,历来看法不一。但从李煜的生平及后期词作中我们不难发现他的那种抗争意识。他作为一个文人式的君主,虽没有轰轰烈烈的对抗,却也把满腹的爱国愁思都倾注在纸上,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自己对生命的感悟和体验,最大限度地表达了他的生命哲学思想。
李煜当上皇帝是一个偶然。他自幼爱好读书,醉心于文学,却从不关心政事,面对大哥弘冀逼人的气势,他既不敢去抗逆,也没有曲意迎逢,而是将精力转向了享乐,耽于书籍与绘画。他的《渔夫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他把自己的向往表达得如此清晰,如此与世无争。连他给自己取的号也是“钟隐”“居士”之类,以此应对那敌意的目光。他不愿作皇帝,但在他五位兄长相继死于非命后,他还是被推上了历史的浪尖,接手已经开始走向衰败的南唐江山。当皇帝并非李煜本意,而是人生的无奈。
李煜根本就不善理朝政,被推上皇位,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他在位14年,北宋一有战事,他就北上朝贡。其间有多次改变形势的机会,都因他的昏庸懦弱错过了。他一直以退让来换得南唐暂时的安宁,对一切谏言纳而不用,只想坐稳他附庸国主的位置。杀死大将林仁肇,及随后的潘佑、李平之死,更加剧了南唐灭亡的速度。直至北宋逼他北上,他才宣称:“他日王师见讨,孤当躬擐戎服,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乃聚宝自焚,终不作他国之鬼!”[2]170这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一次,他声称反抗,不再小心翼翼地侍奉宋朝。在破城之日,为了百姓不遭杀戮,他没能引火自焚,而是率领臣子肉袒出降。在那一刻,他应该释然了,终于不用再为侍奉宋朝而担心。但沦为俘虏让他感到不安。降宋后,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一国之君沦为阶下囚,过着屈辱的生活。也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痛,让他的心境完全改变了,内心充满了国愁家恨。他的词风也随之变得沉郁悲凉。从他后期的作品可以深切感受到他身为囚徒而心不归降的鲜明态度。
李煜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词人,他的兄弟也都是诗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1]20,这也是他形成多愁善感性格的原因之一。
在李煜后期词中,李煜的恨除了离别之恨,就是亡国之恨了。李煜的词往往以美丽的春景开头,下文引出他的离别忧愁与亡国之恨等情感。这也是李煜生命哲学的一种写照。
有的研究者认为,李煜是一个“好声色,不恤政事”的君主,他后期书写愁恨的作品也只表达了对已失去的奢华生活的追忆,并没有去反思自己的过错。这是有失客观的。虽然李煜面对后周强劲的发展势头未能抗争到底,但也并非一味屈服,而是有所反抗的。沦为囚徒之后,他不忘故国的精神贯穿在词的始终。亡国的惨痛经历,让他词的风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内容也从“花间派”的空虚和以往专写男女之情的意境中走出来,转而抒写屈辱悲苦的生活。此后,他再也没有心情写那些纤小的心境了,而是直抒胸臆,伤感沉痛,作品充满了故国之思、亡国之恨。我们不妨来看他的一首《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这首词上片前面写南唐当年繁荣的经济、豪华的宫殿,而后却笔锋一转,十分沉重地道了一句“几曾识干戈”。面对失去的山河,他内心极为悔恨。从这一句我们看到了他对失去国家的痛楚之情。一句“几曾识干戈”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内心的苍凉,悔恨交加却无力回天,充满了对国破家亡的深深忏悔和痛惜之情。下片写囚徒生活及归降时最惨痛的一幕,那一刻使他刻骨铭心。假如他早识干戈,又怎会落得身败国亡呢?他在深刻反思检讨,是悔恨,也是一种觉醒。他如果是一个甘心做俘虏而没有丝毫觉醒意识的人,只会去思考如何保命,又怎会去忏悔,去寻找原因,进而发出这样惊人的呼声?如果仅仅把他理解为一个无能的亡国之君,也是有偏颇的。
李煜也曾“断绝邦交,兵戎相见”,也曾“积薪宫中,以死抗争”。虽然因种种原因他没能自焚,但也不能因此否定他的一切。他被押解北上之后,并没有像蜀汉的刘阿斗一样“乐不思蜀”,也没有像南朝陈后主陈叔宝一样“愿得一官号”。与李煜同期的南汉后主刘鋹也常常献媚“愿执挺为降王长”。这些亡国之君,亡国丧志,为了保全身家性命,不顾个人尊严,遭人唾弃。李煜被俘之后并未乞饶,而是在消极反抗——他知耻守志,以词来抒写自己对故国的思念,对亡国的恨,对往事的悔,所有的感情都随着流动的笔尖倾泻在纸上。李煜经历了人生巨变,也因此对亡国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对囚徒生活有了更真切的感受。请看他的《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词读起来让人心颤。上片采用的是倒叙的手法,写了帘外雨、春意残、五更寒,是梦醒后的情形。“一晌贪欢”则是梦中的情形。词人在现实生活里处于一种压抑、禁锢、恐惧、屈辱、悲伤的状态,梦中的片刻欢愉又被这春雨惊破,从遥远的梦境回到凄凉的现实,梦中之欢更反衬出现实之悲。“独自莫凭栏”,增添了一种落寞与悔恨。凭栏远望,必然再也看不到故国的一切,只留下无限的孤独。“莫”字用得决绝,用得伤心。“别时容易见时难”,悲愤无比,沉郁之极,这不是轻微叹息,而是对国破家亡的一种极其委婉而凄惨的呻吟和呼唤,其中蕴含着绝望及追悔莫及的复杂感情。囚徒的生活并没有让他忘记亡国之痛,他时时在心中反省自己的过错。而作为一个“不识干戈”的君主,他只能通过一首首血泪之词来表达对故国家园的无限怀念,以反衬对所处环境的不满。他无法像勾践一样卧薪尝胆,却在内心深处抗拒着宋王朝,所以才会时时怀念故国,时时悔恨,这也是李煜作为一个文人式君主独特的抗争方式。
李煜心中的那种不满,除了转化为往事不堪回首的故国之思,也化作了道不尽的亡国之恨,从心间流到纸上,从古流到今。在寄人篱下的屈辱日子里,他依靠手中的笔,一字一泪地倾述着对国家的怀念,对自己的软弱和纵情声色的后悔不已。但依他柔弱的性格和他当时的处境不可能激发出进取的激情,他只能在心中愁恨无限。我们再来看他的一首《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词运用了象征的手法,以“林花”象征自己,“胭脂”指美人,象征国家。作者身为囚徒,处处受到压制,内心是极为不满的。他在词中控诉自己所遭受的不幸,不敢明言,而又不能不抒发内心的痛苦。他无法像南汉后主刘鋹那样厚颜无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割不断的故国情思、受不尽的亡国之痛让他只能以泪洗面,写下愁恨的词句,苟延残生。他在不断地反省自己,痛悔以前的过失。若不然,他何以会发出“人生长恨水长东”之语?他以词来应对宋王朝的淫威,虽不是轰轰烈烈,却也真实感人,敢爱敢恨,敢于将自己的爱恨在词作中真实地表达出来。
据王铚《默记》记载,原南唐大臣徐铉降宋后,官任给事中。一日,太宗命他见李煜,“后主相持大哭,默不言,‘忽长吁叹曰: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2]198这应是李煜长期囚禁生活中反思的结果。他只是借故国之景来表达对故国的怀念,反衬亡国之恨,并没有为了保全性命而把一切抛在脑后,这也正是他抗争思想的一种表现。又如他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是李煜被俘两年后写的。“春花秋月”这一切在李后主眼中都已成为残酷现实的对立面,无尽无休。他自问这一切“何时了?”使读者能够深切感受到这位亡国之君身处亡国之境的亡国之痛、亡国之恨,是一种生不如死的决绝心态。“雕栏玉砌”的失去,是对自己断送江山的悔痛。知悔方能进,知耻近乎勇。这对于他是一种觉悟,一种进步。作为一个亡国之君,他没有失去其为人,亡国而不亡志,失掉江山却未丧失人格,从未向宋王朝屈服过。
李煜亡国后,他的特殊身份使我们容易把他的作品同他做皇帝时奢靡的生活联系起来,他的大部分词基本上是亡国以后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时创作的。李煜后期词作是杰出的,国破家亡的深切悲伤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的心头,进而表现在他的每一首词作的字里行间。李煜词中出现得最多的字眼还有“梦”,在梦中表现“愁与恨”,如《忆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第一句“多少恨”直抒胸臆,开门见山,是写后主的恨特别多的意思。无论是亡国之恨,还是去家之恨,都说出了词人的深重愁恨。这里写出了后主在降宋以后时时刻刻思念故国的心情。由“昨夜梦魂中”可知词人现在的愁恨全是由昨天的一个梦引起的。梦中的词人又回到了当年的皇宫御花园,这句词反映出词人对往昔奢华生活的留恋,同时也寓含了亡国之君对故国的思念。“车如流水马如龙”写出未亡国之时出游场面的盛大与奢豪。但这只是梦中的场景,当他梦醒之后回到现实中来,却国破家亡,归为臣虏。这样的梦与现实的对比、今与昔的对比,使他产生无限的悲恨——有限的生命已经无法实现理想,只能寄托梦境了,这也是对生命有限与无限的一种体悟。
李煜后期的词,用得最多的词是“愁”和“恨”,词中充满了浓浓的哀愁,表现了河山社稷之悲,是用血和泪凝成的哀愁。亡国之后的凄惨境遇,让他极为悔恨,胸中充满了对现实的不满。《诗话总龟》三十一引《翰苑名谈》:“李煜岁暮,乘醉书于窗牖云:‘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2]107他抛开了一切顾虑,大胆地发出这样的呼喊:你宋王朝能怎样?人总是会死的,这样生不如死,死又何惧?从中不难看出他心中的反抗与不满。他的词充满了愤懑之情,无论是“多少恨?昨夜梦魂中”“销魂独我情何限?”还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愁恨年年长相似”都表现了他的此种情感。
综观李煜后期词,虽写亡国之痛,却始终不忘丧国之耻,不曲意迎合当朝者。一字一句,句句含恨。一句“几曾识干戈”,一声“悔杀了潘佑、李平!”把他内心的那种抗争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与历代亡国之君相比,他少了卑躬屈膝的媚骨,多了份知耻守志的抗争精神,这也是他从未遭百姓唾弃的主要原因之一。陆游《南唐书》记载:“李煜去世,南唐百姓闻之皆巷哭而斋。”同是亡国之君,李煜不仅没有遭到唾弃,反而得到百姓的同情,说明百姓并不恨他,也间接反映了李煜身上还是有点骨气、有点人格的,是他的抗争精神让百姓动容。
总之,李煜后期的词作含有一种亡国而不亡志的抗争意识。他的这种生命哲学,贯穿在词作的始终,恰如滔滔东去的江水,难以遏制。流不尽的愁恨就是对大宋朝廷的不屈从,就是对生命的无限忠诚。
[1]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9.
[2]徐枫.顶尖人物:李后主[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