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款六式”:一个“公共哲学框架”之构建

2015-02-25 22:03:00张耀南
新视野 2015年5期
关键词:知识论逻辑学

文/张耀南

“三款六式”:一个“公共哲学框架”之构建

文/张耀南

摘要:“三款六式”作为普遍适用的“公共哲学框架”,不只表现于“问学”“答学”及“问答学”中,还表现于人类思维的各方面、各层次。比如在中华逻辑学中,可以见到四层三款六式:“名”之三款六式、“辞”之三款六式、“说”之三款六式及“辩”之三款六式。中华祖先构建的“三款六式”,乃是一普遍有效的“公共哲学框架”,而且只有中华祖先完全彻底地将“三款六式”构建成功,其他民族仅得一“偏”而已。运用“三款六式”这一“公共哲学框架”,完全可以把欧西哲学吸收消化,开辟“中华哲学”新时代。

关键词:三款六式;问答学;逻辑学;知识论;公共哲学框架

自“中西哲学比较研究”而观,其格式不外三种:一曰“西化比”,二曰“并置比”,三曰“化西比”。“西化比”是以欧西哲学为框架、中华哲学为材料之一种比较研究;“并置比”是承认中西哲学可并为框架、应平等相待之一种比较研究;“化西比”则是以中华哲学为框架、欧西哲学为材料之一种比较研究。我们认为,各民族哲学实际上有一个共求之“公共哲学框架”,这就是“三款六式”。但只有中华祖先完全彻底地将“三款六式”构建成功,其他民族仅得一“偏”而已。运用“三款六式”这一“公共哲学框架”,完全可以把欧西哲学吸收消化,开辟“中华哲学”新时代。不管是从逻辑上看,还是从历史上看,均是如此。

一 “问答学”中之“三款六式”

“问答学”可分为“问学”“答学”“问答学”三部分。“三款六式”在“答学”中,就表现为“直答”“不答”“绕答”三款。“直答”是针对提问,直接回答;“不答”是沉默,或答不;“绕答”则是“答非所问”,或“顾左右而言他”。每一款又分为两式,一为“活式”(相对式),二为“死式”(绝对式)。以此而观中西“答学”,可知欧西“答学”主要涉及“直答”款之“死直”式,而中华“答学”则具“三款六式”之全。它们遍布于儒、释、道三家典籍中,体现着中华文化之强大包容性。

甲、直答款活直式。“活直答”是一种“直答”,但却是“境遇主义之直答”,不是惟一不变的,也不是与情景无关的。儒家重点发展了此种“问答法”。《论语·为政》中四人四次问“孝”,孔子采用“直答”之方式作答;《论语·颜渊》《论语·子路》《论语·卫灵公》《论语·阳货》中六人七次问“仁”,孔子亦采用“直答”之方式作答;《论语·颜渊》《论路·子路》中六人七次问“政”,孔子还是采用“直答”之方式作答。按照欧西形式逻辑之标准,这样的作答是有问题的:“孝”“仁”“政”都只应有一个“定义”,任何情境下只应有同一种回答。

欧西思想家忙碌几千年,寻求的就是这个“不变的定义”,万象背后那个“不变的本体”。所以我们读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对话录”,感觉他们才是真正之“直答”,完全与情境无关之“直答”。孔子在中土虽说是重点发展了“直答”,但真正彻底之“直答”还是在欧西。

孔子之作答可称之为“境遇主义直答”(活直答),《柏拉图对话集》之作答可称之为“绝对主义直答”(死直答)。前者只承认各种各样的“孝”,各种各样的“仁”,各种各样的“政”。后者则认定:在各种各样的“孝”背后一定有一个“孝”本身,在各种各样的“仁”背后一定有一个“仁本身”,在各种各样的“政”背后一定有一个“政本身”,哲学就是追问“本身”之一门学问。可知中华儒家重点发展了“直答”,但却是独立于欧西的“境遇主义直答”。至于《黄帝内经》等之“绝对主义直答”(死直答),则又不同于《柏拉图对话集》,它是不指向所谓“本身”“本质”“本体”的。换言之,“绝对主义直答”(死直答)又可分为两种。

乙、直答款死直式。直答款死直式是面对提问,给出惟一不变、与情景无关之回答。此种问答,最早出现在中华早期典籍中。如《黄帝内经》,作为一部极重要的“问答体”著作,采用的就是此种问答法。其《素问篇·六节脏象论》载:“帝曰:五运之始,如环无端,其太过不及何如?歧伯曰:五气更立,各有所胜,盛虚之变,此其常也。帝曰:平气何如?歧伯曰:无过者也。帝曰:太过不及奈何?歧伯曰:在经有也。帝曰:何谓所胜?歧伯曰:春胜长夏,长夏胜冬,冬胜夏,夏胜秋,秋胜春,所谓得五行时之胜,各以气命其藏。”[1]

其《素问篇·通评虚实论》又载:“黄帝问曰:何谓虚实?歧伯对曰:邪气盛则实,精气夺则虚。帝曰:虚实何如?歧伯曰:气虚者肺虚也,气逆者足寒也,非其时则生,当其时则死。余藏皆如此。帝曰:何谓重实?歧伯曰:所谓重实者,言大热病,气热脉满,是谓重实。帝曰:经络俱实何如,何以治之?歧伯曰:经络皆实,是寸脉急而尺缓也,皆当治之,故曰滑则从,涩则逆也。夫虚实者,皆从其物类始,故五藏骨肉滑利,可以长久也。帝曰:络气不足,经气有余,何如?歧伯曰:络气不足,经气有余者,脉口热而尺寒也,秋冬为逆,春夏为从,治主病者。帝曰:经虚络满何如?歧伯曰:经虚络满者,尺热满脉口寒涩也,此春夏死,秋冬生也。”[2]

《黄帝内经》满篇所载,均是此种“直问直答”,不因上下文有别、情景有别,而有不同之回答。作为一部极其严谨之科学著作,其采用此种“问答法”,亦在情理之中。

此种“问答法”在欧西亦可见到,《柏拉图对话集》是其典型代表。在此书中,苏格拉底与欧提德谟斯讨论有关“善”的问题,几番问答之后得出结论:同一事件、同一行为,对不同的人,可以是善,也可以是恶;对同一类人(如朋友),可以是善,也可以是恶;对同一个人,可以是善,也可以是恶。则知善或恶乃完全是“境遇主义”的。关键是对此“境遇主义”之态度:中华哲学家以为只存在“境遇主义”的善或恶,这样的善或恶是惟一真实的善或恶;苏格拉底则认为此种具体的、有条件的善与恶乃是不真实的,只有“一般的善”才是真正的善,只有关于永恒不变的、普遍的“善”的知识才是惟一的“真知”。在“境遇主义的善”之背后,找到一个“永恒不变的善”,乃是欧西哲学家之主要工作。

该书《美诺篇》中苏格拉底与美诺有关“美德”问题之问答告诉我们:找寻一切事物中的“共同概念”,就是苏格拉底给欧西哲学家规定的任务,如在各种不同的“孝”背后找到“孝本身”,在各种不同的“仁”背后找到“仁本身”,在各种不同的“政”背后找到“政本身”,等等。《柏拉图对话集》满篇所载,均是此种寻找“X本身”之问答。这是一种典型“直答”,问答之目的是要从个别中引申出一般,并以一般为真,而以个别为假。此种方法在苏格拉底叫“问答法”,在柏拉图叫“辩证法”。这是欧西哲学中“辩证法”一词之原始含义。其目标就是找寻一切事物中之“共同概念”,如美本身、善本身等等。据《斐多篇》,苏格拉底临刑前在狱中对学生们说:“如果我们在生下来以前已经获得了这种知识,我们带着它一起生下来,那么我们在生下来以前和在出生的时候就不仅知道了相等本身,较大和较小本身,并且也知道了一切事物本身了。不是吗?因为我们现在的论证并不只是适用于相等本身的,而且也是适用于美本身,善本身,公正本身,神圣本身,总而言之,是适用于在我们的问答的辩证过程中我们称之为‘本身’或‘绝对本质’的一切东西的。由此我们必然是在我们出生之前已经获得了所有这些东西的知识了。”[3]

丙、不答款活不式。中华道家,重点发展了“不答”。“不答”可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相对“不答”,就是“答不”;一种是绝对“不答”,就是不回答。“活式”即相对不答,亦即“答不”。“答不”之例,《庄子》书中有很多。如《庄子·齐物论》载: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此处是三问三答“恶”。再如《列子·说符》载:列子学射中矣,请于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对曰:“弗知也。”[4]

《庄子·则阳》认定“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道不可言,然又不得不言;道不可言,谓之“非言”,然又不得不言,谓之“非默”;“非言”所以“不答”,“非默”所以“答不”。它是中华祖先构建的另一套“问答体系”。

丁、不答款死不式。“不答”之例,《庄子书中也有很多。如《庄子·知北游》载: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又如《列子·仲尼篇》载亢仓子曰: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心腹六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鲁侯大悦。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5]

戊、绕答款活绕式。绕答之特点是“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然绕有两式:依不同上下文、不同情境绕到不同位置,谓之“活绕”自始至终绕回同一位置,谓之“死绕”。此种“问答法”主要见于禅宗典籍。

禅林常以“祖师西来意”等为题展开问答以探讨菩提达摩自印度西来中土弘传禅法之“真意何在”。其问答法常为“活绕”。如《碧岩录第17则《香林坐久成劳》载:僧问香林: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林云:坐久成劳。[6]对同一个“祖师西来意”之问题,香林、性空、翠微、临济、大梅、赵州诸大师,作出了完全不同之回答其作答之特点,一是“言”,二是“言他”。既“言则区别于道家之“不答”;既“言他”则区别于儒家之“直答”。几乎所有禅师之间之问答,都采用此种“言他”方式,亦即“答非所问”方式

再如《碧岩录》第90则《智门般若体》载僧问智门:如何是般若体?门云:蚌含明月僧云:如何是般若用?门云:兔子怀胎。[7]均系“绕答”或“答非所问”。你要说他没有回答吧,是,也不是;你要说他回答了吧,是,也不是。可说是一种“非言非默,亦言亦默”之“问答体系”,不同于道家之“非言非默”。其“境遇主义言他”,不同于儒家“境遇主义直言”。

己、绕答款死绕式。再看“死绕”。如《碧岩录》第44则《禾山解打鼓》载:僧出问:如何是真过?山云:解打鼓。又问:如何是真谛?山云:解打鼓。又问:即心即佛即不问,如何是非心非佛?山云:解打鼓。又问:向上人来时如何接?山云:解打鼓。[8]四次提问,禾山均答“解打鼓”,史称“四打鼓”,是典型之“死绕”。

再如《五灯会元》卷四载赵州禅师与僧徒之问答。师问新到僧: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僧,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师曰:为甚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曰:吃茶去。[9]此种“死绕”,广布禅籍,为人类文明绝无仅有之奇观。

以上讨论均立足于“答”,实际上是“答”之“三款六式”。同理,“问”也可分为“直问”“不问”与“绕问”,每款亦可分为两式。如著名的“汾阳十八问”,就是对于“问”之“三款六式”的深刻揭示。宋代临济宗汾阳善昭禅师将学人对师家之问话分为十八种,禅林间称为“汾阳十八问”。细察其十八问,实际包含三个“三款六式”,每一式均可与“答学”体系中之任一式相呼应:如“直问”可以“直答”对,也可以“不答”对,亦可以“绕答”对。“问”与“答”之呼应匹配,犹如数学之排列组合,极复杂。

原来以为“死直问”与“死直答”是欧西哲学家之贡献,现在我们发现,“死直式”在中华典籍中早就存在,《黄帝内经》就是其代表。如此采用“死直式”之中华典籍,一定还有不少,等待着我们去充分挖掘。

原来以为“绕问”与“绕答”是禅宗兴起以后才有的,通过鞠实儿、何杨的《基于广义论证的中国古代逻辑研究——以春秋赋诗论证为例》一文,我们知道《春秋》之“赋诗论证”,其实就是“绕问”与“绕答”。[10]禅宗自何而来?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禅宗不过就是以中华经典原有之格式改造过的佛教而已,是以佛教为材料而展开的,对于中华经典中这个伟大格式的弘扬与开拓。欧西哲人是没有能力发展出“绕问”与“绕答”体系的。

二 中华逻辑学中之“三款六式”

“三款六式”作为普遍适用的“公共哲学框架”,不只表现在“问学”“答学”及“问答学”中,还表现于人类思维的各方面、各层次。比如在中华逻辑学中,可以见到四层三款六式:“名”之三款六式、“辞”之三款六式、“说”之三款六式及“辩”之三款六式。中华逻辑学所持者,就是“多元主义立场”。其“名”是多元的,其“辞”是多元的,其“说”是多元的,其“辩”亦是多元的。“多元主义立场”贯通于“名”“辞”“说”“辩”各层面。

“名”之三款六式,就是直名款活直式、直名款死直式、不名款活不式、不名款死不式、绕名款活绕式、绕名款死绕式。如“马”作为“直名”,指向实马;作为“不名”,指向空虚;作为“绕名”,则指向“鹿”。“辞”也可分为直辞、不辞、绕辞三款,“说”与“辩”依次类推。

在“名”之层面,凡名皆多元。名有“直名”,有“不名”,有“绕名”。“直名”有“活直”与“死直”两式,“不名”有“活不”与“死不”两式,“绕名”有“活绕”与“死绕”两式。共得三款六式。“名”之“多元主义”,即指“名”之三款六式而言。

如“白马”一名,其三款六式为:1.活直:有白之马。2.死直:全白之马。3.活不:不全白之马。4.死不:全不白之马。5.活绕:有黄之马。6.死绕:全黄之马。西洋逻辑学讲“概念”(相当于中华之“名”),基本只论及“直名”,“不名”受到排斥,“绕名”则完全不论及。故西洋逻辑学为“小”,而中华逻辑学为“大”。“大知识论”之“大”,于“名”而言,即是指此。

在“辞”之层面,凡辞皆多元。辞有“直辞”,有“不辞”,有“绕辞”。“直辞”有“活直”与“死直”两式,“不辞”有“活不”与“死不”两式,“绕辞”有“活绕”与“死绕”两式。共得三款六式。“辞”之“多元主义”,即指“辞”之三款六式而言。

如“仁者寿”一辞,其三款六式为:1.活直:仁者或寿。2.死直:仁者皆寿。3.活不:仁者或不寿。4.死不:仁者皆不寿。5.活绕:仁者或福。6.死绕:仁者皆福。又如“马白”一辞,其三款六式为:1.活直:马或白。2.死直:马皆白。3.活不:马或不白。4.死不:马皆不白。5.活绕:马或黄。6.死绕:马皆黄。

欧西逻辑学中所谓A型判断,相当于中华逻辑学中之“死直辞”;其E型判断,相当于中华逻辑学中之“死不辞”;其I型判断,相当于中华逻辑学中之“活直辞”;其O型判断,相当于中华逻辑学中之“活不辞”。换言之,欧西逻辑学中A、E、I、O四种判断,只涉及中华逻辑学中之“直辞”与“不辞”;于“绕辞”之两式,欧西逻辑学是完全没有虑及,也没有能力虑及的。相对于三款六式而言,欧西逻辑学为“小”,中华逻辑学为“大”。中华“大知识论”之“大”,于“辞”一层面而言,即是指此。

在“说”之层面,凡说皆多元。说有“直说”,有“不说”,有“绕说”。“直说”有“活直”与“死直”两式,“不说”有“活不”与“死不”两式,“绕说”有“活绕”与“死绕”两式。共得三款六式。“说”之“多元主义”,即指“说”之三款六式而言。

“墨辩格式”中之“或”“假”为“不说”之两式,前者为“活不说”,后者为“死不说”;其“效”“譬”为“直说”之两式,前者为“活直说”,后者为“死直说”;其“侔”“援”为“绕说”之两式,前者为“活绕说”,后者为“死绕说”。此三款六式,“墨辩格式”统名曰“推”;推以“类”行,“以类取,以类予”,故后世又将“推”统名曰“推类”。

欧西逻辑学中之“演绎推理”相当于“墨辩格式”中之“不说”,其中“选言推理”相当于“死不说”(“或”),“假言推理”相当于“活不说”(“假”)。其“归纳推理”相当于“死直说”,“类比推理”相当于“墨辩格式”中之“活直说”。欧西逻辑学完全不知“绕说”为何物。相对于三款六式而言,欧西逻辑学为“小”,中华逻辑学为“大”。中华“大知识论”之“大”,于“说”一层面而言,即是指此。

在“辩”之层面,凡辩皆多元。辩有“直辩”,有“不辩”,有“绕辩”。“直辩”有“活直”与“死直”两式,“不辩”有“活不”与“死不”两式,“绕辩”有“活绕”与“死绕”两式。共得三款六式。“辩”之“多元主义”,即指“辩”之三款六式而言。

“问答”为“辩”之一种。中华“问答学”中,实含“直答”“不答”“绕答”三款。“直答”有 “活直答”与“死直答”两式,前者如《论语》中之“师生问答”,后者如《黄帝内经》中之“岐黄问答”。“不答”有 “活不答”与“死不答”两式,如《庄子》书中之“答不”与“不答”。“绕答”亦有“活绕答”与“死绕答”两式如禅典中“黄瓜茄子”“庭前柏树子”等等之问答。禅门所谓“离四句绝百非”,对应于“绕辩款之“活绕”式;所谓“四句百非”,对应于“绕辩”款之“死绕”式。

张东荪《不同的逻辑与文化并论中国理学(1939年)曾论及四种逻辑,其“数理逻辑”(logic B)对应于“直辩”款中之“活直”式,其“形式逻辑”(logic A)对应于“直辩”款中之“死直式,其“社会政治思想的逻辑”(logic D)对应于“不辩”款中之“活不”式,其“形而上学的逻辑”(logic C)对应于“不辩”款中之“死不”式。张东荪此文没有论及“绕辩”,说明此时其思想尚在欧西逻辑学支配下,虽欲争取“中华逻辑学”之独立性,反对“欧西逻辑学”之普世性,然于如何争取,如何反对,尚论证不足

欧西逻辑学中之所谓“论证”,相当于“墨辩格式”中之“辩”。其“反驳”是一种“反面的归纳论证”,相当于“活直辩”;“归纳论证”或“直接论证”相当于“死直辩”;其“间接论证”相当于“活不辩”;“演绎论证”相当于“死不辩”。至于“绕辩”,则为欧西思想所不能及相对于三款六式,欧西逻辑学为“小”,中华逻辑学为“大”。中华“大知识论”之“大”,于“辩一层面而言,即是指此。

于“名”“辞”“说”“辩”各层面,均持“多元主义立场”,可知“墨辩格式”代表着中华“大知识论”之第一根支柱。经由张东荪之“多元主义”(pluralism),可以回溯到这根支柱。

“名”之三款六式,足以消化欧西之“概念”实际上,“名”“辞”“说”“辩”四层,均有三款六式,因之中华之“辞”足可以消化欧西之“判断”,中华之“说”足可以消化欧西之“推理”中华之“辩”足可以消化欧西之“论证”。简言之,中华逻辑学与知识论足可以消化欧西之逻辑学与知识论。

“墨辩格式”对于“故”的问题之解决,足以消化欧西形式逻辑有关“充分条件”“必要条件”“充要条件”诸说。“墨辩格式”关于“故之论说,至少有三款六式。其三款,一曰“大故”二曰“小故”,三曰“中故”。“大故”两式为有之必然、无之不必然;“小故”两式为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中故”两式为有之必不然、无之必然。“中故”在“墨辩格式”中,又可名曰“兼故”。书中“兼”字,成为我们关注之重点。我们认定在“有之必然”“有之不必然”“无之必然”“无之不必然”“有之必不然”“无之必不然”六式之中,欧西“充分条件”“必要条件”“充要条件”三说,没有涉及“墨辩格式”中“中故”或“兼故”之两式;换言之,欧西逻辑学根本缺乏此两式。

正是“有之必不然”“无之必然”这两式,将“墨辩格式”与欧西逻辑根本区别开来。此两式实际就是“故”之“绕款”的两式,欧西逻辑学从未上达“绕款”,它当然不可能知道此两式。欧西“充要条件”是讲“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此两式已在“充分条件”与“必要条件”中出现,故未增加新内容;“墨辩格式”之“中故”或“兼故”则讲“有之必不然”“无之必然”,此两式没有在“小故”与“大故”中出现,故增加了新内容。此正是中西逻辑学根本区别之所在,亦正是“墨辩格式”所以超越欧西逻辑学之所在。

三 “三款六式”之作为“公共哲学框架”

程雅君、程雅群之论文《中医原创思维的哲学意蕴》,论及“中医思维”之“三个主义”:经验主义、理性主义、神秘主义,实际对应的就是直款、不款与绕款。又论及“中医思维”之“六种思维方式”:取象、运数、察类、求故、明理、意会。实际对应的就是活直、死直、活不、死不、活绕、死绕六式。这就是“中医思维”之三款六式。这两位作者最后得出结论:“这种思维与康德为调和经验论和唯理论的矛盾,既承认认识来源于感觉,又认为单从经验中得来的东西不具有普遍性与必然性,提出一切科学知识都包括感性和知性,科学之目的是追求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新知识的‘经验—理性’的科学主义范式,有共同之处;所不同的是,中医原创思维在‘经验—理性’的层次上,又加了一个神秘主义的‘灵性’。”[11]其实在我们看来,“灵性”一点都不神秘,它要表达的,不过就是一个“绕境”而已。欧西哲学发展二千余年,从来没有上达“绕境”。

三款六式在中华典籍中随处可见,如“曹洞五位”之三款六式(死正曰“正中来”、死偏曰“偏中至”、亦偏亦正曰“兼中到”、活正曰“正中偏”、活偏曰“偏中正”,缺非偏非正曰“兼中往”)、“人格哲学”之三款六式(活刚、死刚、活柔、死柔、活刚柔、死刚柔)、“临济四宾主”之三款六式(宾看主、主看宾、主看主、宾看宾,缺“主宾互看”与“主宾互不看”两式)、“曹洞四宾主”之三款六式(宾中主、主中宾、主中主、宾中宾,缺“主宾互中”与“主宾互不中”两式)、“四料简”之三款六式(夺人不夺境、夺境不夺人、人境俱夺、人境俱不夺,缺“人境互夺”与“人境互不夺”两式)、“四记答”之三款六式(活直答曰“分别记”、死直答曰“一向记”、活不答曰“反诘记”、死不答曰“舍置记”,缺两式)、“大定”之三款六式(活定、死定、绕定)、“大分”之三款六式(二分、对分、三分,阴阳分类法含此三款)。

“中华语法”亦包括三款六式。字法分实字、虚字、实虚字三款;句法分主句、宾句、主宾句三款;章法与篇法亦然。在此方面,“教式框架”内部就有西化(如卫匡国1657年《中国文法》)与并置(如马若瑟1728年《汉语札记》)两派,后者又分化出活并置与死并置两式。“教式框架”以降,中土汉语语法学亦随之分出三派:西化派(马建忠、黎锦熙等)、并置派(“活并”朱德熙等,“死并”刘复、陈承泽等)与化西派(申小龙等)。

中华“六书”亦有三款六式。很多人以为中华汉字是象形文字,实际上是以偏概全。章太炎先生《小学略说》论之甚详,我们从他那里往前走一步就可看到:中华“六书”实含“象形”(直)、“不象形”(不)、“半象形”(绕)三款,每款又分两式:指事、象形为“直款”之两式;假借、转注为“不款”之两式;会意、形声为“绕款”之两式。“六书”中“指事”为活象形,如上、下等;“象形”为死象形,如日、月等;“假借”为活不象形,如“长”含长短、长幼、官长三义等;“转注”为死不象形,如考、老等;“会意”为“活半象形”,如武、信等;“形声”为“死半象形”,如江、河等。太炎先生文中未以“死活”论“六书”,但实际上讲的就是“死活”。

“中华语法”是要按照三款六式框架去讲的,而不是像传教士那样讲,也不是像传教士之继承者马建忠那样讲。欧西拼音文字,只是“不款”中之“死不式”,“直款”是没有的,“绕款”更是没有的。

总之,在文、史、哲不分之时代,三款六式框架普遍存在;在文、史、哲分治之今天,这个框架依然普遍有效;比较研究兴起之后,更是逃不出此框架。比较文学、比较史学、比较哲学、比较语言学等等,总逃不出“西化”“并置”“化西”之三款六式。

四 重返“中华逻辑学”与“中华知识论”

自“中华逻辑学”与“中华知识论”之全貌而观,本就有一个学派上的三款六式:一曰正名派,求实;二曰辩名派,疑实;三曰形名派,绕实。伍非百先生不知三款六式之框架,却得出了中华名学之六派,刚好对应于六式。

张东荪“多元交互主义”(Pluralistic Interactionism)实含“多元主义”与“交互主义”两大立场。其“多元主义立场”,乃是对“墨辩格式”之创造性转换。“墨辩格式”所持者,就是“多元主义立场”。而其“交互主义”,又是对“尔雅格式”之创造性转换。

“尔雅格式”设立“诂”“言”“训”三大坐标,“诂”讲“古今”,为“纵坐标”;“言”讲“东西”,为“横坐标”;“训”讲“己他”,为“自坐标”。张东荪所谓“第一次的交互作用”,讲“生物学上的制限”,为“自坐标”;“第二次的交互作用”,讲“文化上的制限”,为“纵坐标”;“第三次的交互作用”,讲“社会上的制限”,为“横坐标”。

“尔雅格式”中“自坐标”为第三,而张氏则置“自坐标”为第一,此亦张氏受欧西影响之证据。立足于中华立场,“古今”排第一,“东西”排第二,“己他”排第三;立足于欧西立场,“己他”排第一,“东西”排第二,“古今”排第三。张氏不置“古今”坐标于末位,又表明他并非完全代表“欧西”。欧西知识论根本忽略“纵坐标”,根本忽略“古今”坐标,根本没有历史感。康德只讲“自坐标”,系一偏之见;曼海姆只讲“横坐标”,亦系一偏之见。合三大坐标而构建一整全知识论,在欧西尚付阙如。

经由张东荪之“多元交互主义”,我们可以回溯到中华“大知识论”之两根支柱,并由此而重返“中华逻辑学”与“中华知识论”之伟大传统。我们了解欧西哲学越多,越能读出中华哲学之优长;我们不了解欧西哲学,也就无法见出中华哲学之优长。这就是本人所谓“镜子说”:欧西哲学是一面“镜子”,让我们照出中华哲学之优长;中华哲学也是一面“镜子”,让我们照出欧西哲学之短拙。这就是所谓“中西互鉴”。我们做“中西哲学比较研究”,“化西比”才是最高境界。“化西宗”未来努力之方向就是用“三款六式”实现“全盘化西”,开辟“中华哲学”新时代。

注释:

[1]《黄帝内经素问》,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63年,第64-65页。

[2]《黄帝内经素问》,第173-174页。

[3] 北京大学哲学系编译:《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187页。

[4]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42页。又如《荀子·子道篇》:“子路问于孔子曰:鲁大夫练而床,礼邪? 孔子曰吾不知也。”见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31页。

[5]杨伯峻:《列子集释》,第118-119页。

[6] 圜悟克勤:《碧岩集》,北京:全国图书馆缩微复制中心出版,1993年,第358页。

[7] 圜悟克勤:《碧岩集》,第489页。

[8]圜悟克勤:《碧岩集》,第411页。

[9]普济:《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04页。

[10] 鞠实儿、何杨:《基于广义论证的中国古代逻辑研究——以春秋赋诗论证为例》,《哲学研究》2014年第1期。

[11]程雅君、程雅群:《中医原创思维的哲学意蕴》,《哲学研究》2014年第1期。

责任编辑 高寿仙

编者按:自19世纪末“哲学”一语传入中国后,许多知识分子试图把中国思想原料纳入西方哲学框架之中,最早的标志性成果便是胡适1919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自那时开始,“中国哲学”学科已走过近百年历程,产生的成果可谓汗牛充栋。然而这种以西方哲学话语宰割中国本土哲学的研究模式,也先后受到不少学者质疑和批评,近年围绕“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还曾发生大规模的讨论。目前学界的中心任务之一,应该是在深刻反思以往研究模式的基础上,重新建构能够反映“中国哲学”之独特性和真精髓的话语体系和理论模式。本期刊出的两篇文章,在这方面做了可贵的尝试。其中张耀南在比较中西哲学的基础上,提出“三款六式”这一具有普适性的“公共哲学框架”,钱爽则运用这一框架对《墨经》中的“知源”问题进行了细致梳理和分析。希望引起学界关注和讨论。

作者简介:张耀南,北京行政学院哲学教研部教授,哲学博士,北京市,100044。

基金项目: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西哲学比较研究史论”(15ZXA005)

文章编号:1006-0138(2015)05-0097-07

文献标识码:A

中图分类号:B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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