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 活 世 界” 中 的 自 然——关于生态批评的文学本体论反思

2015-02-25 18:46:38
学术论坛 2015年2期
关键词:文学作品现实事物

王 茜

生态批评主要是围绕着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展开的文学批评, 它是文学研究领域对全球生态运动的响应。 生态批评基于两个基本理论预设:第一,“自然” 是现代生态科学意义上的自然界或者生物圈;第二,文学以审美的方式呈现自然。 在这两个基本理论预设中,前者指向现实层面,科学影响了包括文学研究者们在内的大多数人对自然和世界的理解; 后者指向文学基本理论层面,“文学反映现实”这种传统的文学观念在此发挥着作用。基于这两点, 批评者可以通过引导读者阅读文学作品中的自然, 影响他们在现实层面上对待自然的态度。 生态批评默认了生态科学的理论权威地位, 在生态文化运动中充当着呐喊助威的生态启蒙者角色。 倘若批评者小心谨慎地选择文学作品,特别是将隶属于自然书写传统的文学作品当作其批评对象,那么它的工作无疑是卓有成效的,因为此类作品中的自然观念恰恰与现代科学自然观相吻合。 但是它能否用于批评那些隶属于不同历史时期、文化背景以及不同文学类型的作品呢? 比如中国古代的山水田园诗该怎样应用于生态批评呢? 事实上,不仅文学与现实之间有着种种复杂微妙的关系,单是“现实”这一个词汇本身就可以令人疑窦丛生。现实难道就是客观存在的世界吗?自然是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吗? 只有先对这些基本理论问题进行深入思考, 生态批评才能有一个扎实的立足根基, 文学研究在生态运动中的职能和价值才能得充分的阐明。

一、作为生活世界的现实

什么是现实? 现实难道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置身的客观世界吗? 不是由人类和众多非人类事物共同聚集其中的物理时空吗? 这种对现实自然素朴的看法长时间顽固地占据着人们的头脑,使得人们把现实当作一个容器一样的事物, 人们既生活其中, 也可以对它进行对象性地知觉和研究。 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教给人诸种关于现实的真理,比如宇宙以及生命系统的演进、天文地理是自然科学关于现实世界的真理, 人类社会从低级向高级演进、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社会科学关于现实的真理, 人们相信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使我们对现实世界的真相有了越来越多的理解。但是, 这样一个作为自明性实存的现实却恰恰是现象学所反对的。

现象学认为人和事物的意向性关联是谈论事物存在的前提, 任何一个对象都只能是面向某个主体的显现,我们无法谈论纯粹的客观事物,因为任何一种对事物的谈论和思考本身都意味着已经有一种指向事物的主体性视角预先存在了。 按照这种观点, 科学意义上的客观世界以及受到科学世界观影响的人们日常生活观念中的现实世界也都是处于与主体意向性联系中的世界, 而不是绝对纯粹的客观存在, 正如胡塞尔所说:“将人和人的自我作为下属的个别实体包含于其中的时空世界,按其意义来说只具有意向的存在,就是说,只具有对意识来说在第二性的、 相对的意义上的存在。 它是一个被意识在其经验中设定的存在,它原则上只有作为那些受到论证的杂多现象所具有的同一之物才能被直观和被规定——除此之外它便是一个无。 ”[1](P160)意向性联系不是主观唯心主义,它并非否认实存事物的客观物质属性, 而是主张人们从自己的存在经验层面出发谈论世界, 对任何一个作为存在者来说,“存在” 是一个预先被给予的绝对先验前提, 是一个最终无法被还原的绝对基础。

在存在的层面上展现出的现实就是 “生活世界”。 胡塞尔在其后期理论中提出生活世界这个概念,用来指一个“通过知觉实际地被给予的、被经验到并能被经验到的世界”[2](P58),一个“在我们的具体的世界生活中不断作为实际的东西给予我们的世界”[2](P61)。 德国学者U·梅勒认为生活世界包含两重含义: 一个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或者称为文化世界, 另一个则是作为纯粹感性经验的生活世界。 “按照第一种含义,我们的生活世界就是我们今天日常生活于其中的世界, 其中有技术的机器和辅助设施, 有工业化的屠宰场和信息高速公路,甚至还有过去时代遗留下来的文化纪念碑。 现代科学及其理念外衣,连同技术与资本,在这个世界的本质部分的面目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在胡塞尔那里, 第二种含义的生活世界本身就是一个结构, 它是一个在思想上拆除了所有高级行为层面及其构造成果、拆除了所有目的、价值和知识层面上的东西之后的产物。 在这种拆除之后还遗留下来的东西便是一个感性知觉的世界, 感受快乐和不快的世界,感性——身体需要的世界。 这种意义上的生活世界是一个非历史的、抽象的边界概念:它是先于所有行动的、理智的、情感的和意愿的立场选择之前的人的世界,是纯粹感觉经验的世界。被动——接受的肉体享受、 忍受和本能趋避的世界。 如此这般的一个纯粹感觉经验的世界是一个构造理论的结构,但不是生态的现实。 ”[3](P88)

从上述辨析可见,第一,生活世界首先是一个先验本体论层面的存在结构, 它是为了帮助澄清人们对于客观世界的误解而对存在之原初真相进行哲学反思的结果, 是经过现象学还原得到的存在世界的原初结构。 生活世界意味着绝对的给予性、 先在性,“对于我们这些清醒地生活于它之中的人来说,生活世界总是已经存在于那里,预先为我们而存在着, 它是所有理论的或非理论实践的基础。 世界被预先给予我们,被给予我们这些清醒着的,总是有实践兴趣的主体,但它不是偶然的,而总是永远而必然地作为一切时机的和时间的普遍领域,作为视域”[4](P132)。但是这里所谓预先给予性不是发生学或者进化论意义上的, 而是由现象学还原的反思活动触及到的逻辑性原点。

作为先验存在结构的生活世界揭示了现实的本质, 它意味着现实不是一些受到客观规律支配的物质性实体的集合, 而是被主体性统摄着的整体。 主体性不同于主观性,它是人先天具有的存在视域。 科学无法有效地理解现实,因为它只是在现实中成长出来的一枚果实, 当包括科学在内的种种对现实的理论建构都被悬置之后, 只有 “人存在”才是一个原初直观到的无可质疑的纯粹现实,正如胡塞尔说“我们处处想把‘原初的直观’提到首位,也即想把本身包括一切实际生活的(其中也包括科学的思想生活),和作为源泉滋养技术意义形成的、 前于科学的和外于科学的生活世界提到首位”[2](P70)。这样的生活世界才是真正的现实。虽然生活世界被还原到了纯粹感性知觉经验的层面,但并不能将它简单地等同于生物学本能的世界,与其把它看成一个实际的存在, 不如说它是借助现象学还原而理解到的现实的本质, 这个本质就是人凭借最基本的感知觉结构与事物共存于世,它是一切具体的文化世界得以可能的逻辑原点。

第二, 先验层面的生活世界与物质现实性不能分离。 作为一个关于现实的原初逻辑结构,它之所以能够被理解是因为它在具体的时空维度中显现自身,展现为一个个具体的历史文化世界。 人只能在具体历史文化语境中生存, 感知经验不可能是抽象的生理经验而是始终渗透着文化属性。 所以“在胡塞尔看来,生活世界始终具有发生——历史的特征。 它是由人所建构的、实践的周围世界,这个周围世界作为许多周围世界中的一个处在历史及其传统的视域之中”[5](P273)。 这样的生活世界具有物质实在性, 与我们平时所理解的现实也有着一致的外表。 但是只有把生活世界的物质实在性与其先验的感知觉结构统一起来, 才能达到对现实的恰当理解。 倘若没有先验知觉结构的支撑,现实世界就无从谈起;而反过来看,先验的感知觉结构又必然会展现在包括衣食住行在内的种种文化行为和文化事物中, 感知觉经验不是投射在客观世界上的主观感觉, 而是一个构筑现实世界的本体论结构, 现实世界则是这种本体论结构的物质性实际显现。

总之, 现实只有作为生活世界才能被恰当地理解。 具有物质属性的单个事物自身(比如一棵树或者一张桌子)不是现实,它们在一个主体性存在视角(比如人的感知觉经验)的统摄下显现为一个整体时才是现实, 这样就否定了现实纯粹自足的客观性。 人对世界的原初感知觉结构也不是现实,只有这种结构被赋予了具体的历史文化内涵,并显现为具体实存的社会生活时才是现实, 这样就否定了现实世界的观念性和主观性。 当现实跳出了纯粹客观性的局限之后, 文学和自然也将随之得到新的理解。

二、文学承载生活世界

文学摹仿现实或者表现创作者的心灵是关于文学的常见看法。 虽然这两种观点有所区分,但是它们在本质上却都承认有一个客观先在的现实世界。 对于摹仿现实的文学作品来说,文学虽然能够比现实本身更清晰集中地展现关于存在的真理,但是它终究要以现实世界为基础; 对于表现创作者心灵世界的文学作品来说, 虽然作品中的世界来自创作者的想象和虚构, 但它也终究建立在对现实世界的体验之上, 是对现实世界曲折隐蔽的投影。 这样一来,无论一部文学作品是偏于表现还是再现, 批评者总能在其中发现它和现实世界之间的映射关系, 从而通过对文学作品的批评曲折地指向对现实世界的批评。 当前的大部分生态批评正是基于这种对文学与现实关系的默认, 将作品中人与自然的关系视为现实生活世界里人与自然关系的一种审美化呈现。 然而现实世界相对于文学作品而言真的是第一性和第二性、 反映和被反映的关系吗?

比如《呼啸山庄》的作者艾米丽勃朗特是一个很少迈出家门的女子, 在她的生活中也并不存在一个类似“呼啸山庄”这样的蓝本存在,这部作品完全是其内心世界的意象的一种投射。 也许有人会辩驳, 虽然世界上没有一个类似呼啸山庄的地方存在, 但是艾米丽勃朗特对山庄的刻画终究是以她自己实在的生活体验为基础。 的确如此,首先,如果现实生活里没有房子、树木、山谷、冬天呼啸的风这些实在的事物, 艾米丽勃朗特就不可能完全凭空虚构出一个山庄来;其次,如果没有作者从生活中形成、 并试图表达的某种情绪体验和人生意绪,就根本不会有创作的动因。 但如果是基于上述两种意义上提出文学摹仿或者映射现实,其实等于并没有对文学作品作出任何直接有效的本质性论断, 因为问题的关键并非在于简单地指明文学和现实有关系, 而在于解释文学如何对现实进行摹仿或者映射,只有解释了这个“如何”才算是触及到文学作品的独特属性。

不妨把日常生活经验层面所理解的现实比喻成一座房子, 住在里面的人常常意识不到房子其实正是由包括自己在内的建筑师搭建出来的,而文学家则能够对此有所意识, 创作文学作品就是一个重新建房子的过程, 建筑师既不是复制也不是美化或者装饰已有的房子, 而是从现实世界那座房子中拆借一些砖瓦用于自己的建筑工作,建筑房子的过程正是建筑师自身的主体性视角充分凸显的过程。 最后这所房子不仅被当作一个实用性的住所, 它的建筑理念和建筑手法等种种体现出建筑师主体性的因素也同时被欣赏。 同样在一部文学作品中,创作者始终对“我存在”这个事实保持充分敏感, 他从自身细腻的感知体验出发展开一个关于自己所置身的生活世界的诉说, 而不是像众人一样随波逐流地按照某些观念和成见去生活, 文学作品正是对这种具有充分自我意识的主体性视角以及在此视角中展开的生活世界的文字记录,它努力凸显的是创作者存在于世的方式。作者在使用现实事物构筑一个生活世界的过程中凸显自身的存在, 可是创作本身并不是为了有意识地去摹仿现实或者表达对现实的印象或者看法,虽然作品呈现出一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与日常生活的现实相比并没有第一性与第二性、 反映与被反映的直接关系。 倘若阅读文学作品只是在寻找它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对应性或者阅读仅仅是为了理解作者的某些观点、理念,那就意味着并没有进入到对作品的审美欣赏中。 只有对作品创建自己文学世界的独特方式, 也就是借用特定的文学手法塑造文学世界的方式有了充分的感知,并进而理解了一个生活世界在这种独特方式中如何展现时,才算是真正欣赏了作品。

文学作品和现实事物之间“既有只是再现一个客体的事物的状况, 又有反映了不同的客体的产生和它们之间的联系的状况。 这些相关的再现客体并不是孤立的,和整体没有关系,它们相互之间有各种各样的联系, 已经形成了一个上层的集中了各种因素的存在领域, 而且就是——以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一个不确定但也是某种类型的存在的片段, 表现了一个被确定了的世界的质的内涵”[6](P219-220)。 文学作品所指涉的那些具体事物首先从属于作品本身, 它和作品里的其他事物一起从属于被作者的主体性视角统摄的生活世界,而和从属于“现实”这另外一个生活世界的具体事物之间并没有一一对应的映射关系。 比如在一首南北朝时期的山水诗中,是诗人的玄学意识决定了何种自然事物能够进入诗歌,决定了这些自然事物在诗歌中呈现出怎样的风貌,造就出怎样的自然图景。 它们开启了另外一个处于审美维度中的自然,与科学理论所呈现给我们的自然平行存在。

文学承载的是作为生活世界的现实。 文学充分彰显生活世界先验本体论的感知结构, 它不是为了传递或者演绎某种先在文化观念而创作,而完全是对创作者基于直接的感知经验生存于世这一事件的展示。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的头脑往往被一些文化理念和固有的成见所占据,而对“存在于世是人在与事物的意向性关联中创建出一个世界”这个基本事实却鲜有意识。 文学则以其独特的方式表明, 在人与事物共处的感知经验中呈现一个生活世界比任何一种关于世界是什么的现成观念更具有原初性。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学的审美性体现在它的文学手法中而不是内容中,恰如英国生态批评的先驱者乔纳森·贝特所理解的那样,当我们理解一部文学作品的时候,不是仅仅看到那部作品里面写的什么东西, 而是要理解写作者以怎样的方式组织或者描写这些东西, 这种组织或者描写方式意味着作者生存于世的道路。

三、生活世界中的自然

用现象学方法重新理解自然,需要在“自然”与“自然事物”之间作出区分,动物植物、四季变迁、昼夜轮回这些是自然事物、自然现象,但并不是“自然”本身,当它们被某种内在的主体性视角统摄为一个整体时才称之为“自然”。 自然事物是客观存在物,“自然” 则是在人类文化观念建构中展现出来的自然事物的聚合体。 “各种形式的知识所描述或解释的自然并不是一种预设或外在的前提,随后由我们去知觉或观察。 相反,当人类知识与物质力量发生关联,并与之建立正常、持久的联系时,自然就进入了人类知识的范畴,成为一种现实。 自然也只有嵌入这种联系之后才成为科学、技术、艺术等等的对象。 这就是我们所倡导的政治中包含的自然理念。 ”[7](P231-232)

以现代人的自然观念为例, 人们把自然看作一个受物理规律和生态规律支配、 在均匀流逝的时间以及抽象的物理空间中存在的物质存在整体,这其实是17 世纪以来近代自然科学研究方法以及以其为基础的近代哲学这种人类意向性活动的结果。 具体地说,它的特点是将事物从其置身的具体生活世界中分离出来作为孤立的观察对象,从“几何的观点和从感性可见的和可数学化的东西的观点出发考虑世界……抽象掉了作为过着人的生活的人的主体,抽象掉了一切精神的东西,一切在人的实践中物所附有的文化特性。 这种抽象的结果使事物成为纯粹的物体, 这些物体被当作具体的实在的对象,它们的总体被认为就是世界,它们成为研究的题材。 人们可以说,作为实在的自我封闭的物体世界的自然观是通过伽利略才第一次宣告产生的。 ……此后不久,二元论就在笛卡尔那里产生了。 ”[2](P71)这表明作为现代自然科学研究对象的自然其实也是一个由主体性视域建构的结果,而不是一种绝对的客观存在物。

作为生活世界一部分的自然首先是一个文化建构, 它显示出人类不断地试图将进入其生命视野中的自然事物进行整体性命名与反思的努力。正如“生活世界”是一个先验本体论层面上的反思结论而并不和某个实体相对应,“自然”同样也不是一个物质性实体, 它是人类为涌现在自身面前的非人类自然事物进行整体性认知命名的结果,是文化反思行为的产物。 也正因如此,我们根本无法在历史中寻觅到一个关于“自然”的统一定义,像文化研究学者威廉·雷蒙斯所说,自然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意涵最繁杂的概念之一, 自然的多义性恰恰证明了它作为一种文化建构的本质。

“自然” 同时还包含着一个指向实存的维度。虽然是文化建构了“自然”,但另一方面被用来进行这种建构的自然事物却是毋庸置疑的实在,人和自然事物作为生命的被给予者也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实在。 生命来自何方, 谁是那个终极的给予者, 正是对这个生命本源问题的好奇心与探究的热情支配着人们不断对自然的展开探寻。 而在这个探寻的过程中,哪些事物将被视为探寻的对象,以何种途径进行探寻, 自然终将以怎样的面目展现却都是由具体文化来决定的。 在我们谈及自然的“实存”维度时要格外小心,不能将它等同于任何一种被文化观念建构之后的结论, 不要将任何一种文化视角对此实存的有限性把握当作它的全部。 自然的实存性也是它相对于任何文化主体的有限建构能力的超越性, 是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物质机体的先天在场和被给予性, 主体性的统摄活动只能在被给予这个前提下展开。 而指向实存维度的自然正如一个永恒的神秘召唤, 每一种试图对自然整体加以解释的文化行为都是对这召唤的一次回应。

至此,“自然” 这一概念的双重维度已经显现出来了:第一,它是由主体性统摄具体自然事物而展现出的整体;第二,它同时意味着一种指向实存维度的先验给予性。 某些自然事物会消亡,“自然”本身却永远不会消亡, 只要人还在生存中与非人类他者打交道, 只要还对生命的被给予性心怀好奇, 便永远不会停止对那个具有超越性的给予者的绝对存在的探询,无论名之为“上帝”还是“天”,是“地母盖娅”还是“宇宙规律”,都是人对自然进行言说的尝试。 而且只有当自然以此现象学方式被理解时,“只有当自然拥有一种不可穷竭其规定性的内在方面、 一种谜一般的自我调节性的时候,只有当自然的他者性和陌生性拥有一种深不可测性的特征, 而不是那种无所言说的事实性的特征的时候, 那种对非人自然的尊重和敬畏的感情才会树立起来, 自然也才可能出于它自身的缘故而成为我们关心照料的对象”[3](P90)。

遵循物理和生物学规律存在的物质性自然仅仅是人类对自然作出解释的一种方式, 而远不是关于自然的唯一真理。 科学在一定的层面上确有其合理性和有效性,但也引发了不少弊端,由二元论思维方式这一主体性统摄视角引发的弊端不可能在其自身之内找到解决的方式。 自然不是一个物质实体, 它是一个等待人类不停去理解和阐释的,介乎主体性与客体性、先在性与被给予性之间的存在, 建构自然的主体性视角的更新才能从根本上带来解决弊端的办法, 这就为文学等人文学科在生态文化运动中发挥作用留下了空间。

四、生态批评如何面对作品中的自然

如果把自然理解为物质实存与文化建构的统一体而非纯粹客观的存在,并且把“自然”和“自然事物”区分开来,那么生态批评的路径就会开阔很多, 而不再局限于将文学作品中对自然事物的描写直接与现实生活层面上的物质性自然等同起来, 然后再以生态科学或者生态哲学标准对文学世界里的自然加以评判的做法。 文学展现的是创作者的生活世界,它不“模拟”任何一种客观实存意义上的现实,而是与现实具有同等的存在地位。文学对自然事物的描写, 展现的是自然在另外一种生活世界里存在的方式。 借助文学批评,读者将看到自然如何在文学所承载的生活世界里现身,这也为人们追问那个意义不可穷竭的谜一般的自然提供了另外一种途径。

生态批评将要研究作品中的各种元素构成并展现的是一个怎样的生活世界, 将要研究文学作品中描写的自然事物作为构成作品的元素之一,与作品中其他元素之间的关系, 它在作品整体中所处的地位, 进而理解自然事物在作品所展现的生活世界中占有怎样的地位, 它以何种方式与创作者的生存相关联。 或者说,生态批评通过解读作品得让读者知道: 作品里的自然事物与日常生活中的自然事物展现的方式一样吗? 在日常生活中,自然事物是在现代自然科学这个主体性视角所统摄出的自然整体中现身的, 那么作品中的自然事物是在一个怎样的主体性视角展现出来的? 通过对比作品中的主体性视角与现代自然科学视角的差异, 可以让读者意识到与我们日常所理解的自然相平行的另外一个自然世界的存在。

以浪漫主义文学为例, 人们通常将浪漫主义文学作品视为作者对世界的主观心灵意象, 甚至因此而指责浪漫主义并没有尊重生态科学规律如实地描绘自然, 或者因此而歌颂浪漫主义表达了一种与现代自然科学观相异的万物有灵论, 这样的批评方式都有待商榷。 怀特海在对华兹华斯的研究中认为, 华兹华斯的重点不是为了说明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的, 而是想表明那些山是作为独立自在的事物存在着, 诗人居住在它们的神秘显现中, 当自己被卷入某一特定事件的情绪基调中时总是能够迅速地抓住自然的全体, 理解它们内在的精神。 这表明了人和万物之间存在着一种以参与性的感知觉为基础的内在生命联系, 表明自然除了作为科学研究和物质实用的对象之外,它在人的生命世界中还占有另外一个位置, 虽然和生态科学无关, 但这也是一种表明人和自然事物之间有所关联的生态视角。 浪漫主义文学关于自然的描绘为我们理解一个以经验和情感为基础的生活世界以及自然事物在其中的独特存在方式开拓了空间。 按照生态批评的先驱者乔纳森·贝特的说法:“诗人说出人类与环境、 个人与地方之间关系的方式是特别的, 因为它是经验性而非描述性的。 当生态学家、地理学家和绿色运动者们叙述居住的时候,一首诗可能是在揭示居住。 这种观点在是政治性的之前首先是现象学的。 ”[8](P266)诗人说出自然事物的方式也是经验性而非描述性的, 他们描绘的自然事物属于自身存在经验开启的一个新天地, 而与受到现代自然科学观主导的现实世界中的自然事物并没有直接指涉的关系。

五、结 语

总之, 生态批评的作用不止于通过审美手段唤起对自然的热爱之情进而加强保护自然意识,不止于充当在生态科学旗帜下的生态启蒙者。 它更为重要的贡献在于对“自然”问题的透彻反思,使人们从受到物理和生物规律支配的物质性整体这样单一的自然观中解放出来, 将深邃的人文精神带入关于自然的思考中, 使人们意识到生活世界基于不同主体性存在视角的多维性, 不同生活世界里的自然事物与人的存在也有诸多不同的关联方式, 在实践中如何对待自然事物最终根源于在哲学美学层面如何理解我们自己的存在。 文学为人们提供了经验其他生活世界的可能性, 使我们与存活于不同生活世界的自然事物相遇, 使我们对存在的理解从凝滞的铁板一块变得灵活而富有弹性。 生态批评正可以带领读者从理解作品中自然事物的展现方式入手, 思考人和自然事物在存在中发生关联的多样方式,进而思考“自然”无穷多样的含义, 尝试推动一种统摄自然事物的新的主体性视角的出现, 这样才能增大从根本上克制生态危机的机会。 在这个意义上说,生态批评首先应该是一种诗学而非政治性实践性的活动,正如乔纳森·贝特所说:“要是设想一部文学批评作品是一块能够激发出关于更好的环境管理实践规划的阵地,那这种想法无疑是唐吉可德式的狂想。正因为如此, 生态诗学不能作为一套关于实际环境问题的假设或者建议来迈出第一步。 生态诗学必须关注意识领域。 当它进入实践的时候,我们必须用其它的话语方式来说话了。 ”[8](P266)

[1] 张祥龙.现象学导论七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2] 胡塞尔.欧洲科学危机和先验现象学[M].张庆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3] U·梅勒. 生态现象学[ J].柯小刚,译.世界哲学,2004,(4).

[4] 洪汉鼎. 现象学十四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5] 倪梁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M].上海: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2007.

[6] 英伽登.论文学作品[M].张振辉,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

[7] 塞而日·莫斯科维奇. 还自然之魅: 对生态运动的思考[M].北京:三联书店,2005.

[8] Jonathan Bate, the Song of the Earth [M].Bost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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