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楠
(辽宁大学 文学院,沈阳 110036)
·当代文艺理论与思潮新探索·
认识论文学理论批判
高 楠
(辽宁大学 文学院,沈阳 110036)
认识论文学理论是国内主导性文学理论,它的对象性设定、理论研究方法和问题群的提出,均在文学理论多元化建构的语境及时势下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它的局限性、错位性乃至谬误性也越来越多方面地、充分地体现出来。认识论文学理论以源远流长的西方传统认识论哲学为基础,不同程度地坚持了西方传统认识论思维方式,对西方认识论哲学命题或范畴选择性地转用与套用,并且以西方认识论为根据提出文学理论问题,这些特点都是将国内主导文学理论应定位为认识论文学理论的根据。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的理论特征在于二元论地设定与求解问题,对命题式结论的不断坚持与延续性论证,对于研究对象的认识论的特征守持,研究中以西律中的标准性延用以及追随与参照西方的问题意识。
认识论;文学理论;认识论文学理论
方法性是学术研究的重要属性,尽管很多研究者对自己的研究方法不予阐发或并未形成持续性自觉。一定的研究方法与一定的研究对象具有互应关系,当这种互应存在问题或出现问题时,有效的学术研究便难以为继,由此强求的结论也便难免谬误。近些年来,国内文学理论研究因方法性与对象性的错位而导致的研究矛盾重重,结论谬误丛生,已到了不清理则难以适时适势地进行文学理论建构的程度。
1.对国内文学理论产生重要影响的西方认识论哲学传统
哲学认识论在西方源远流长。很多有代表性的西方哲学家都倾向于认为认识论不仅是哲学的中心问题,而且就是哲学本身。直到20世纪,这种几乎以认识论为西方哲学之大一统的思想及思维传承倾向才受到一连串的史无前例的指责与批判,一系列引人注目的、重要的哲学运动,包括语言分析哲学、逻辑实证主义哲学、存在主义哲学、现象学、实用主义哲学、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以及后现代主义哲学等,继之而起。它们均以认识论哲学为各自展开的否定性根据,或者说,它们都是对认识论哲学的不同角度、不同方式、不同视域的否定性探索。在对认识论哲学的多元展开的否定中,认识论哲学的根基、动力、指向、目的、方式、特征等,均被后来者体认得更为充分与深刻。西方学者对传统认识论哲学的质疑集中在这样几个方面。
其一,是认识论对于精神与物质、自我与非我、感性与理性的二元裂分。这种裂分在古希腊的柏拉图那里获得了合理性,柏拉图承继于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理式说”,便奠基于理式与影子的二元分立。在理性与非理性二元裂分的基础上,亚里士多德继承并改造了理式说,从中引发出与个体事物相裂分的形式实体,并认为这是不变的、永恒的实体,亚里士多德又由形式进入形式的普遍性解释,于是,奠基于二元论的形式逻辑,即证明命题合理性的三段论法被推导出来。对二元论的三段论法对于西方的影响,如伯特兰·罗素所说:“亚里士多德在后世的威望,导致了三段论法在其后两千多年中被逻辑学家认定为唯一的论证类型。”[1]对西方的二元论哲学传统有重要强化作用的是17世纪的笛卡尔,他明确提出有两个互相依赖却又各自独立的实体,即精神实体与物质实体;在如何把握物质实体方面,笛卡尔又进一步对精神实体进行了二元论裂分,将之分为感性与理性,提出唯有理性不可怀疑,天赋观念与上帝的完满观念是理性的由来,理性的清楚明白的表述则是真理的标准。把二元论的西方哲学推向极致的,是以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对此,恩格斯曾评述说:“在法国发生政治革命的同时,德国发生了哲学革命。这个革命是由康德开始的。他推翻了前世纪末欧洲各大学所采用的陈旧的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体系。费希特和谢林开始了哲学的改造工作,黑格尔完成了新的体系。”[2]这一影响深远的哲学革命的突出功绩,便是完成了二元论思维的辩证逻辑体系,此前幼稚而生硬的二元裂分,在二元的关联互动中获得生机,从而在此前曾激烈争论的不列颠经验主义的极端立场和笛卡尔理性主义的先天原则之间求得了平衡。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也因此成为从未有过的包罗万象的哲学体系。不过,这对二元论而言,只是裂分之后再行缝合的补救,感性与理性、先验与后验、范畴与经验、自我与非我,这类二元裂分的设定,在“头足倒置”的辩证逻辑中显得生机勃勃。
其二,是认识论自我设定地、确然地面对与把握对象。认识论的首要问题即谁在认识与认识什么,传统二元论西方哲学对此有两个强调,即对象是被设定的有待认识的对象,认识是对设定的有待认识的对象的认识。在这一强调中又暗含两个预先铺设的前提,即进行设定的认识主体——自我,以及自我的所要认识与所能认识。这种确然的设定性的认识论坚持,在美国学者劳伦斯·卡弘对引发于尼采、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杜威,再兴起于福柯、利奥塔、德勃兹、德里达的“反哲学”风暴进行批评,并对传统认识论哲学所作的针锋相对的评述中可以大体见出:“哲学如果做不到或不能成为它所说的事情,如果它无助于我们追求自己所选择的目标,那么我们的生命便受到了威胁,威胁它的不是人人终将遭遇的死亡,而是命运的浪费,苏格拉底会认为,这种命运比致他于死命的毒芹更糟。”[3]5也就是说认识论哲学总是自我设定自我确定的哲学,这里的问题在于认识主体的自我设定,以及自我为自己设定的目标,都只能是根据他的认识能力和认识水平进行对应性的对象设定及对于对象的认识命题的设定,或者说,这是他自己设定自己、自己选择自己。也正因为这种设定是自我认识选择性的,因此是可供认识的,是可以求得认识明确性与确定性的。于是,正经历的、变动生成的、自我之外的未知的对象,便被排除于认识之外,反思成为由认识到自我认识的唯一可行的自返途径。德国古典哲学时期的代表性哲学家费希特称此为“本原行动” 。柏拉图的理式说、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法,这些提之于古希腊圣哲的命题及思维模式,能愈两千多年而被西方哲学所坚持与固守,就是被锁定于这种确然的自返的认识论设定中的。
其三,认识论的唯实论与唯理论的对峙性坚持。唯实论与唯理论是西方认识论哲学的一对孪生姐妹。唯实论把对于对象认识的正确与否的标准设定为对象。它确信对象有自己的不受认识者、认识者与对象关系、认识者与其他认识者关系以及认识可供证明的情况决定或左右的实在情况,这种真实情况是恒定的、如一的,提供了这种情况的认识,便是真知或真理。对实在论,劳伦斯·卡弘在面对“反哲学”冲击而对之所作的辩护中概念式地指出:“总之,唯实论是这样一种观点,它认为断言式判断的正确是就判断对象而言,而判断对象的性质独立于任何具体的一组判断,彼此相反的判断不可能同样正确,因为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与正确的判断相一致。”[3]69卡弘把他的唯实论辩护表述为是建立一种“认识论的类型学”[3]59。不过,经由这一辩护,唯实论改变了传统认识论的真理代言身份,也松动了传统认识论的真理论,它成为一种接近客观真理的态度与努力,这实际上已经走出了传统认识论。与传统唯实论相反,唯理论则把认识论哲学的真理由来及真理根据确认为主观的精神活动,认为这是认识主体的知性活动与理性活动的结果。当然,传统唯理论者也知道有作用于人的感觉器官的物质对象及物质生活,因此他们也承认有感性经验;但他们认为这些得于外部物质世界的感性经验,并不会产生对于世界的真理性认识,在这里,他们的二元论便突出地表现出来。康德认为人凭范畴把握世界,而关于世界的认识范畴则是先验的认知概念,理性范畴构架之外人们不可能具有承担事物的经验,范畴所起的作用是这些经验的必要条件,先验在现实中的广延性,使世界获得真理性的认知格局。康德的这种先验表述,虽然并未被唯理论一派普遍接受,如唯理论中还有一种看法,即理性是一种不排除后天经验的认识能力,但唯理论与康德有一点是存在共识的,即世界是理性才能把握的。经过理性对于认识对象的命题性或断言性表述,真理便得以呈现。换句话说,真理就存身于这些理性表述中。
固然,西方传统认识论的要点,不止于上述三个方面,但从本文所论认识论文学理论的要旨考虑,这三个要点是至关重要的。
2.国内主导文学理论的认识论定位
本文将当下国内的主导性文学理论定位为认识论,是出于以下五点考虑。
(1)对于西方传统认识论哲学的接受
国内主导性文学理论自20世纪初以其现代形态拉开帷幕以来,就不断受到西方哲学尤其是认识论哲学的深刻影响,甚至达到主动追随的程度。这里所谓的主导性文学理论,首先是指国内各大学中国语言文学专业通用的文学教材,及指定的研究生应试教材和主要参考教材,其所用的理论思维方式及教材的知识要点,具有明显的认识论特征;其次,国内关于文学理论的各种重要的学术交流所讨论的问题、所调用的理论资源、所运用的理论求解方式及论述形式,可以大体地划入认识论范畴;其三,虽然近年来,经由文学理论研究者们的建构式努力,文学理论呈多元展开之势,但认识论的传统一直有力地延续其中,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发挥着建构依凭的作用。
这种主导性集中体现为对于西方认识论哲学传统的搬用。在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这种搬用以教条主义地套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为标志,那已成为政治化的文学理论的时代特征;这期间,前苏联的唯物主义认识论的文学理论成为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的体系性资源。20世纪80年代以来,从政治笼罩中走出的文学理论,解脱了厚重的政治光晕的笼罩,却没有摆脱西方认识论哲学的幽灵。西方传统认识论哲学的二元论世界观,延续为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的文学观、文学批评与文学史观。
而上述西方传统认识论确然的自我设定的认识论对象的提出与把握特点,也承此前国内政治论的认识论文学理论,成为国内建构文学理论对象的特点。这成为一道难以走出的认识论阴影,认识的对象性与对象的认识性,在国内文学理论的对象性研究中延续为稳定的常态理论研究。至于西方传统认识论哲学的唯实论与唯理论的对峙性坚持,在国内则被强化为并存互立的理论取向。这个过程中,唯实论构成了文学理论建构的唯物主义的理论身份与理论态度;唯理论则构成了衡定文论合理性或真理性的理论资源与理论根据。即是说,在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中,唯实论的根基与唯理论的根据——这对在西方认识论哲学中针锋相对、吵闹不已的孪生姐妹,却在海纳百川的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的舞台上,握手言和、亲切拥抱。
(2)西方传统认识论思维方式的取用
国学大师季羡林在20世纪90年代末召开的“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学术研讨会上作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学术发言,他在发言中比较了中西方学术的思维方式,并指出:“我认为,最重要的差异还不是形式上,而在根本的思维方式上。我认为,西方的思维方式是分析的,而东方的以中国为代表的思维方式则是综合的。”[4]季羡林的这一比较,虽不是他所始创,但在中西方学术碰撞的世纪末提出,却学术地突出与强化了思维方式问题。在这种强化中,西方重分析的认识论思维方式在国内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主导地位,就成为引人注目的学术问题。认识论对于对象的认识设定性,及对于对象的唯实论或唯理论的把握性,对于对象特征与属性的确定的对待性,及抽象概念的认识论的逻辑推衍性,均成为国内文学理论普遍坚持的认识论思维方式。
(3)西方传统认识论哲学命题或范畴的转用与坚持
在西方传统认识论哲学中,起于康德终于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的重要贡献,就是它对范畴或命题在认识论哲学中的理论建设意义的系统性认识与研究。经由缜密的思辨,它揭示了哲学范畴或命题得以连贯的逻辑根据,并因此划定了认识论的真理路途。
这样的范畴及命题理解被国内文学理论研究普遍性地接受过来,并把西方传统认识论及为补救传统认识论的缺欠而提出的一些基本范畴与命题,转用为国内文学理论的基本范畴与命题。如主体、客体、本质、现象、主观、客观、形式、内容、感性、理性等,这些都是基于二元论的范畴或命题,它们在文学理论中组合为思想或理论。虽然其逻辑关联相对于西方的认识论思辨可能是松散的、零散的,但借助于阐释性话语和修辞性话语,却也成文成章、条分缕析,再佐之以相应的例证分析和理论引证,也有了赫然的理论规模。
(4)以西方认识论为根据的文学理论问题的提出与求解
文学理论是以文学为研究对象的理论,这毋庸赘言。但以文学的什么为研究对象,研究文学的什么,这就取决于思维方式及理论根据了。国内文学理论在西方认识论的深刻影响下,形成了一套认识论思路,在这一思路中,它所提出的理论问题,便是认识论的理论问题。认识论的理论问题必以可识可知并可以理论地表述为前提,而认识论的理论表述,即对于问题的确定的命题式或断言式表述,也就由此组成了范畴群的逻辑推演。费希特对传统认识论如何对象性地展开作过一个很精要的概述:“这就有必要作一种反思和一种抽象;对人们最初可能认为是的东西进行反思,把一切与此实际无关的东西抽出去。”[5]此处的“是”,是对于对象最初的认识判断,“反思”是在既有的精神圈子里自给自足的精神运作,抽象便是面对形成的命题的问题本身。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其基本问题及主要问题的提出及求解,如文学的本质问题、属性问题、功能问题、特征问题等,都大体上采取了这一思路,尤其是命题形成之后对于命题所对应的问题的提取,以及在理论层面的自给自足(不向现实敞开)的精神运作,几乎达到了模式化的程度。
(5)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主导化的历史根据
认识论文学理论在国内赢得主导地位,是有其历史根据的。20世纪初,中国文学理论受西方哲学与理论影响,以“诗文评”这一传统文论模式的终结为标志,拉开了现代帷幕。当时衰微的国势与民族救亡的时局,使直面现实、认识现实成为时代呼声,小说代诗而兴,最有力的解释就是认识论的。如梁启超认为小说之所以被推为文学的最上乘,就在于它能批生活之窾,导人生之窍,足以移人,能极其妙而神其技[6]。陈独秀也大声疾呼地提出要“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要“推倒迂晦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7]。当时,鲁迅、周作人、胡适、茅盾、梁实秋等,都从认识论角度出发,强调文学的写实精神。毛泽东1942年发表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既是认识论文学理论的最为明晰的时代表述,又是这一理论的最高层次的政治强调。此后,政治生活愈益成为社会生活的主导,认识论文学理论被强化为政治文学理论,唯物与唯心的二元划分,成为革命与否的政治划分。这个过程中前苏联认识论文学理论体系几乎成为国内文学理论亦步亦趋的理论。这种政治强化情况20世纪80年代以后得以缓解、松动、改造及多元化。不过,作为已然模式化的思维方式,认识论对于文学理论,很像黑夜公路上开车者照射路面的灯柱,它从自身发出,又照射出开车者的目之所及。近年来,文学理论界借助西方理论资源忙于既有理论的解构与建构,多年铺就的已然平直的理论之路变得坎坷崎岖,然而,那道认识论的光柱却依然电力充足。
理论前行时总有新见可论,总有新话要说,然而,理论回顾时,它由既往至于眼前的这道足迹,便标示出它可能只是一段无所跨越的蹉跎。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历经多年,便特征性地验证了这一点。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主要有如下理论特征。
1.二元论地设定问题与求解问题
二元论是认识论哲学及文学理论对待世界、对待研究对象的基本前提。它的简要表述即认识主体认识认识对象,认识主体即主观自我,认识对象即客观非我,两者通过认识确立可供认识的关系。
这种情况见于国内文学理论,在研究对象问题上,文学便被推到研究者必须面对的非我位置。研究者的主观自我运用他的文学知性,调动他的文学理性——这类知性与理性,有得于先验的认知结构,有来自后来的理论积蓄,对于客观非我的文学对象进行思考与探索,阐释它的何以是与如何是,将之归入对应的、自我既有的命题或范畴——自我主观没有的命题或范畴,因其无而构不成自我,因此也难以另外生成。在这样的文学非我对象上,存在着两个严重问题,限制着真正的对象性研究的展开:一是被二元论前提所设定的非我文学对象是否是实在的对象,或者,这样的对象是否只是认识论的主观设定;二是对于对象的自我主观设定,其实只是一种主观设定,或者说,是主观的自我设定,自我无论在自我中还是在对象性非我中,都是唯一的真值。固然,对西方认识论哲学有集大成功绩的德国古典哲学,从康德、费希特到黑格尔,都发现了他们之前二元论设定的生硬与片面,因此努力补救。康德对三个理性的批判性的分立与综合,费希特自我与非我的相互设定说,黑格尔将二元论单向度的认识逻辑转化为认知的辩证逻辑等,这种努力带来的认识论的完善已载入西方哲学史册。只是这种努力并没有解除认识论的前提性误设的魔咒,即二元对立的对象性设定。被设定的对象是否确实实在,尚若这样的对象并非实在,则任何哲学补救努力,都因对象的并非实在而只能成为自我主观完善的精神游戏。这里可以肯定地说,像没有与人分立的对象性世界一样,也没有与文学理论研究者分立的文学,这样的文学只是概念设立的文学而非实在的文学,实在的文学只能在文学研究者的介入中才成为文学研究者所研究的文学。这种情况在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所导致的,便是文学理论愈来愈远离文学的实体对象,愈来愈沉陷在文学概念及相关命题或范畴的抽象研究中。
2.命题式结论的不断坚持与延续性论证
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的一个突出的理论特征,是对既有命题的坚持,这使得既有理论命题成为予守持、不断修补、不断强化的理论根基。拿认识论文学理论的一个基本命题即文学是世界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能动的反映及再现来说,这是20世纪上半叶左联时期即已显露端倪的一个重要命题,这个命题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被进一步强调,并由此引发作家、艺术家要到生活中去到工农兵中去的认识论的政治号召。20世纪80年代至新世纪以来,这一认识论命题仍一以贯之地坚持,成为这种文学理解必须予适之的既有之履。说文学是生活的能动反映,在能动性的补救中,反映成为一种积极主动的精神运作,虽是补救,也有理可通。但进一步追问,是文学反映了生活,还是文学虚拟地创造了生活,问题就被推至认识论终极,即归根结底,创作主体的一切经验都是来自生活,是生活的反映,所以文学就是生活的反映。其实这种思路违反起码的传统认识论逻辑,是认识论的自我否定,因为在传统认识论,并不是对象设定自我,而是自我设定非我对象,即便所谓唯物的认识论,也是以自我对于对象的可予认识为前提的。能动反映论,并没有揭示自我何以能动的认识超越性。揭示这一超越性的是马克思主义实践论。 生活经验与文学创造,两者是两个心理系统的关联性的条件关系,而非必要关系,更非充分必要关系。所以才不断发生那种常识性质疑,即何以有丰富生活经验者,未必能创造文学作品,而能创造文学作品者又未必都有丰富的生活经验。更令人瞩目的是,为了维护反映论或再现论既有命题的合理性,便进行违反命题规定性及逻辑规定性的阐释操作,有代表性的例证是,在一部近年出版的关注率很高的教材中[8],把中国古代的言志说与缘情说,生硬地划定在“再现”的命题之下。志与性,不管含义如何,都是创作主体的内在生成,内在生成的复杂性,包括欲望的、先验的、生理反射的、虚幻或梦幻的,以及先天与后天综合养成的,其生成原因的多样与复杂,绝非反映或再现命题所能容纳。
守护既有命题或范畴,是西方认识论哲学的一贯坚持,这是其方法论使然,即所认识的总是作为本质,一般性、规律而得以确认的东西,而这类东西只能在已然完成的历史阶段性中被呈现与被认识。它们的坚持依据在于这类东西一经确认为命题,由于它所由认识的历史过程已然完结并已然确定,它的真理性自然也就得以确定,并被理论地延用与阐释。
3.对于研究对象的认识论的特征性守持
认识论哲学及文学理论对于对象的设立、把握及理论阐释,一贯是特征性的。这是因为唯有特征性的事物或事物的特征性,才适应于认识对于特征对象的本质把握。对此,黑格尔有一段话从认识论角度说得非常清楚:“一方面,特征应该只为认识服务,使它据以区别事物;但另一方面,所认识的应该不是事物的非本质的东西,而应该是事物自己赖以将自己从一般存在的普遍连续性中分离出来的东西,应该是事物赖以将自己从他物中分离出来而成其为自为的存在的东西。特征应该不仅与认识有本质关系,而且也应该与事物的本质规定性有关系……”[9]黑格尔所以对于认识对象的特征如此强调,就在于对象特征是认识论对于对象本质把握的特征,同时也实现着认识论经由对象的特征性而对于对象的本质把握。
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对文学对象的特征性把握认真地贯彻着西方认识论哲学的主张。当下正运用的教材也好,专著及论文也好,都很注重文学对象的特征性研究,如文学的风格特征、流派特征、审美特征、意识形态特征等等。这里的问题倒不仅在于对象的特征研究及特征研究在学术中普遍运用的研究方法,而是在于特征的识认论确认以及一经被确定为本质特征便予以特征性守持。显然,认识论文学理论所予守持的特征仅仅是已然认识的认识特征,而且仅仅是既往已被确证的特征,也可以称作真理性特征。这类特征命题及其阐释,居然数十年历经磨难而坚守不变,它们几乎已成为唯理论的定论。在这样的守持中,文学特征的多元性、生成性及变化性,便像封闭在黑屋子里似的,只闻其响,不见其形。
4.以西律中,把西方研究成果作为理论研究的标准
认识论哲学唯理论倾向的一个特点是,一经把什么命题或理论说法视为真理,就会尽追随的努力,将之作为进一步研究的真理与否的标准。美国哲学家怀特在对20世纪哲学家进行的被称为深刻而精要的分析中,从历史角度提出了一个相关理论标准的重要看法,他说:“一切具体知识,不论是什么知识,都等于是历史的判断,制约于生活,也就是制约于行动,历史的判断标志着在行动中站一站或者看一看,其作用是要打破(像我们说过的)任何妨害人们看清环境的障碍,而一切具体知识就必然明确地和规定性地从这个环境中发生出来。”为此,他毫不含糊地强调说“每个判断都是历史的判断”[10]。这是一种代表性的对于知识的认识论态度,对于认识的知识性或真理性而言,既往的即是当下的,它规定与生成着当下,并成为当下知识生成的标准;从知识或是思想的延续性而言,怀特的强调并不错,但怀特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区分,即是把既往的知识作为进一步研究的工具呢还是将之作为进一步研究的标准?
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在这方面的一个通病,就是很乐于到西方思想理论中寻求研究标准。在这方面有两种常见情况,一是以西方思想理论为根据,提出中国的文学理论问题,如意识形态问题、图像化问题、现代性问题、后现代性问题等等。问题由西方理论命题提出,问题的求解与阐释,其合理性自然也就以相应的西方命题为准。二是到西方思想理论中寻求求解问题的权威性根据,如前些年是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教条性套用,近年来则是对那些活跃的代表性的西方哲学家、思想理论家理论观点的标准性引用。对这种倾向,张法在一篇综论国内几部代表性教材的文章中,对南帆《文学理论(新读本)》所作的评论很是中肯:“由于南著以历史线型进化为观念基础,以西方最新理论为定论尺度,于是南著在叙述和讨论每一个主题时,都有了一个立足当下对未来的展望,不过这一展望只是预测由西方文论代表世界将如何发展,它既显示了南著的开放性,也暴露了南著的狭隘性。”[11]
5.追随西方、参照西方的问题意识
近年来,国内文学理论进入了问题式研究时期,多种理论问题接踵提出并进行热点式求解。如美学本质问题、文学主体性问题、文学方法论问题、文学叙事问题、古代文论转换问题、文学失语症问题、人文精神问题、现实主义问题、现代性问题、西论中化问题、后现代性问题、文学性问题、审美意识形态问题、图像化问题、大众文化问题、文论扩容问题等等。这种问题式研究,打破了认识论文学理论的封闭性,强化了文学理论现实敞开的活力,建构了一个个富于实用意义的理论平台,中外文论、古今文论的相关内容,均在平台上进行问题式审视、梳理与整合。这是激发理论创造性,推进文学理论建构的有效方式。
不过,从当下角度反思这些问题或研究,会发现很多问题研究并没有深入进去,往往是浅尝辄止,新问题不断地以其新鲜性取代旧问题,包括取代那些前不久还是新问题仅因其已被提出便成为旧问题的问题。这使得文学理论研究与它所处时代一样,显得浮躁。那么,为什么会这样?理论工作就其性质而言是沉得下持得住的工作,为什么已然提出了各种问题,已然有所研究甚至已然有了不同程度的对话与碰撞,却难以坚持下去?问题就在于这些问题本身。这些问题中的很多问题都是取向于西方,承顺于西方,跟着说于西方的。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尔都塞,通过马克思经典文本研究,提出著名的问题式研究方法与理论思路。他认为,“每种思想都是一个真实的整体,并由其自己的总问题从内部统一起来”[12]48。这就是说,问题结构便是求解这一问题的思想的内在构架,问题对于思想理论的重要性由此被强调。那么,这样的构成思想构架的问题又缘何提出呢?阿尔都塞说:“推动独特思想发展的主要动力不在该思想的内部,而在它的外部,在这种思想的此岸,即作为具体个人出现的思想家,以及在这一个人发展中根据个人同历史复杂联系而得出反映的真实历史。”[12]48阿尔都塞指明了能够形成思想推进理论建构的问题的由来,并不是思想理论自身的事,而是它生成其中的外部生活及其延续其中的真实历史。换句话说,真正的理论问题须是从现实语境中及历史延续中由研究者从切身思考出发而提出的。以这一标准反思近年来国内文学理论承顺西方而推出的问题群,就是在于虽然国内也存在这类问题的对应性现象,但却没有找到国内的语境根据及历史根据,这是些无根的问题,当然容不得深入。而这类无根的问题所以会被国内文学理论界作为问题提出,就是那个认识论哲学的唯理论倾向在起作用。
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的理论特征,还可以作另外的或更细致的概括,但作为要点性认证,这里就不赘述了。
对认识论文学理论的批判性补遗,是指从理论总是被规定这一角度,进一步分析其对象性研究的不对应性、不适应性及重要的缺失遗漏。
1.与研究对象的设定的不对应性
文学理论以文学为研究对象,这是文论界的共识。尽管2006年前后曾发生过文学理论由研究文学转而研究文学性的争论,那也并不是否定文学理论须研究文学,而只是要以此为前提主张研究领域的应对性扩大。既然如此,文学理论与研究对象的对应性就成为理论合理性的关键问题,因为毫无疑问,理论不仅设定自己的对象,同时为对象所设定。
文学的最为突出的特点是现实敞开性与现实构成性,即它向现实生活敞开并由现实生活构成。无论文学家们如何创作,都是立足立身于他的现实生存的创作,他现实地生活着,见闻着,行动着,体验思索着,想象着进而创作着;文学接受,也总是现实生活经验中的接受,文学在现实接受中进入生活同时生活也便构入文学,既有的文学作品、归入历史的文学作品,也是在现实接受中,通过现实生活经验的带入与构成,才成为文学作品及文学的;文学传播,无论怎样的传播形态,原始的、传统的、当下的,都是生活形态本身。因此,那种认为已有了一个可以被概念为文学的实在,然后理式照射式地经由创作把它投射出来,再经由传播接受使之成为精神食粮,从而去理论地研究与阐释这个实在的做法,就与文学的上述敞开性与构成性无法对应。在理应研究这种敞开与构成机制、程序、相互作用关系、条件及特征的理论肯綮之处,所研究与阐释的却是既有既成的概念性的认识与概括。由是,认识是理论的,运作是理论的,而对象却是非对象性的概念强设的。这是认识论文学理论的非对象对应性的通病,其结果是现实实在的文学对象在理论研究中亡失,概念实在的文学对象则对前者取而代之。不言而喻,当文学理论在文学的旗号下所研究的仅仅是文学的概念,其高深莫测的理论又与文学实在何关?对此引用D.W.普劳尔的话说“它既无益于作家的创作,也无补于读者的欣赏”[13]。
2.文学的有机构成性研究在概念实体性研究中缺失
文学对象也好,文学运行机制、功能特征也好,都是如上所说的构成性的,它们在向着生活敞开中由生活构成,又在由生活构成中向生活敞开,同时,它们也因此构成生活。这种敞开的构成性并不是在生活中消弭文学,以生活研究取代文学研究,而是认为实在的文学之体是被构成的——被生活所构成,就像人的生命机体是由周围的空气与水构成,人的社会性是由他生存其中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所构成一样。
认识论文学理论对象性研究的一个重要传统特征,这也是它的研究方法特征,即把对象按照可供认识、可予认识——这可供可予认识的标准在于认识主体的认识能力与认识方式——进行设立。由于预先设立的总是可予认识的,所以对象成为认识论把握的认知实体,认识实体的认识论把握就成为实体的真理性把握。对此,罗素在对传统认识论质疑进而追问“一个命题为真的经验根据”是什么时,针对传统认识论指出:“在我们原以为一切都简单的地方,我们将会逐步看到一个复杂的结构;我们将会意识到不确定的黑影正笼罩在没有引起人们怀疑的地方;与我们原先的设想相比,我们将会更频繁地发现对事物进行怀疑是正当的;而且,即使最貌似真实的前提,也将表明它们自身会产生不合理的结论”[14]。罗素是从新实在论转向中立一元论的哲学家,他的这一转向的要点便是由预设的概念性实体转为经验实在。
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坚守一个普遍的对象性信念,即文学对于生活的自成一体,进而热衷于研究文学自成一体的特征是什么、功能是什么,即是说,文学的特殊性是什么;有了如此得出的一系列前提性命题或范畴,它才进一步追问,这样的命题和范畴是如何与生活及相关知识理论建立联系的。这种做法就像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时所说的,先确认有一个孤立抽象的人存在着,然后再设法把他放到社会生活中去。如常谈常用的一些文学理论范畴,像文学功能、文学机制、作家个性、创作风格、文学话语、文学形式等,就普遍地存在着一种把文学从生活中差异性地孤立抽象出来予以设定,然后再将之放归生活予以阐释的倾向。前些年展开的文学性讨论,虽说当时文学性概念的借用有违这一概念的形式主义初衷因此有牵强附会之嫌,但讨论中体现出的从文学与生活的互构关系考察文学与生活的互构,则体现出对认识论文学理论的批判意识。
3.文学生成流变的过程性在确定及既定的理论研究中被遗漏
在与生活的敞开性和构成性中,文学与之相应的敞开性与构成性属性,便是生成流变的过程性。文学的生成流变形态就是它的现实形态,而它生成流变的过程形态就是它的历史形态。不同历史阶段形成文学不同的生成流变形态,成为文学属性、功能、特征、构成的不同的历史坐标,这些坐标勾划出文学历史演进的过程。这种规定性不是理论的,而是通过创作、接受、传播这类现实生活构成本身的历史延续性实现的。现实绝非历史的重复尽管它是历史的延续(也包括跳跃性延续)这一常识,也常识性地规定了对于文学理论的文学对象性而言,任何既有的文学特征、文学功能等,其理论意义都是既往的,流变生成的文学的现实属性无法在这样的理论中获得现实意义,而充其量只是通过当下转换才有发生作用的延续意义。
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它的秉承西方认识论哲学传统而来的主客两分的认知方式、认识逻辑,规定着它总是把生成的对象确定为它所曾是的对象,把流变的对象凝止为处于某一个点上的既定对象,并将之向着具有确定性与稳定性的概念抽象,蒸发掉那些流变生成的要素。如此运作的结果,是认识论文学理论拥有了自己的理论合理性,却因此遗漏了向着生活敞开构成的真正的文学对象。
这种情况的理论表现便是历史规定着现实,概念规定着对程,命题取代着实在。美国学者希利斯·米勒从西方传统认识论哲学在日益复杂的西方当下生活领域尤其是学术领域的终结,看到了由它设定的文学理论的终结,以及由这一文学理论设定的文学的终结。他多方面地分析了这种终结的历史必然性,认为无论是认识论地认识文学,还是研究文学的认识论,都在文学的非认识论属性中终结,他把这种属性概括为创造虚拟现实。既然文学本身就是创造虚拟现实,这就是文学的答案,认识论的概念实在的幽灵也就在黎明的雄鸡报晓中消散。“……无论对定义文学,还是对解释为什么阅读文学作品来说,没有什么比决定地一举知道答案更重要了”[15]。米勒此处说的答案,即文学的非认识论属性的“创造虚拟的世界”。这一非认识论属性才是使文学成为文学、阅读成为阅读的最为重要的事。近年来国内认识论文学理论在教材编写中出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现象,即为了维持认识论概念实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竟然连西方传统认识论都坚持的历史现象性与本质特征性也弃之不顾,把古今中外全然不同的文学阐发,收拢到同一概念之下,从而使理论研究成为概念的拼凑。
5.认识论文学理论的理论应对性
认识论文学理论的理论应对性是一个辩护性的问题域,即对认识论文学理论的批判中的辩护。
认识论文学理论不是需要毁弃的理论而是有待扬弃的理论,不过这种扬弃主要是在它研究的对象性中有效。即是说,它所设定的对象须是认识论所能研究的对象,对于文学而言,文学理论的传统规定性规定了它无力研究的对象范畴——像黑格尔关于作为实体的普遍性即永恒哲学规定了它对于鲜活的当下实践的动态现象无力研究一样。然而,对那些已然确定的历史关联,已然在历史实践中验证的理论命题,已然成为历史地标的文学史特征,以及已然在众多活动中体现出的普遍性等,却可以成为认识论文学理论的研究对象或研究问题,尽管这类对象或问题其实也是在现实研究中历史地变化着的。
而且,从理论建构角度说,理论总是先前理论研究的某种延续,认识论文学理论的主导性地位规定了它的理论体系、理论命题、理论方法、理论问题,都会在很长时间里充满活力地延续,像西方传统认识论,在后来密集且有强大杀伤力的多种哲学力量合攻中,今天也仍然悄然地延续着一样。多元化的文学理论研究,要取得理论工具,要形成可供接受与对话的合理性及规范性,都须从既有的理论土壤中孵化,这里有大量的延续及转化工作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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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修 磊]
2015-01-23
高楠(1949—),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文学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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