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伟 平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当代哲学问题探索·
论作为核心价值观的“富强”
孙 伟 平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富强”成为核心价值观的基本内容,在国内外引起了热议。核心价值观是以信念信仰理想为核心、居于统摄和支配地位的观念,是具有理想性和超越性的观念。但在一些人的印象中,“富强”关注的主要是物质层面,居于基础地位,似乎“境界”和“层次”不够高。因此,应该立足中国历史和具体国情,从正面恰当地阐释“富强”,避免落入西方的“话语圈套”。其中最重要的,是将“富强”诠释为“富裕、强健”。社会主义若要称得上“强”,必须能够比资本主义更快地发展社会生产力,实现经济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而且,必须能够更加公正地“分好蛋糕”,让全体人民共享改革发展的成果。
核心价值观;富强;中国国情
“富强”成为核心价值观的基本内容,在国内外引起了热议。有些人表达了自己的疑虑,提出了一些不同的看法。这在社会多元化背景下,当然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核心价值观作为全体人民的信仰和信念,作为引领国家和社会前进的“价值共识”,与每一个人及其命运息息相关,自然应该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和接受,并得到世界人民的理解和支持,没有理由禁止人们反思和发表不同意见,也没有理由不考虑社会大众的心声。否则,人们就会追问,这究竟是谁的价值观?代表谁的利益和需要?需要谁在实践中践行?至少,它会是单调、空洞和苍白的,并可能造成各种误解,导致一些负面社会效应。
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以来,历经磨难、积贫积弱的中国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一心一意谋发展,一直快步走在“富强”之康庄大道上。通过30多年的艰苦建设,中国的生产力水平和综合实力得到显著提升,广大人民也深受其益,生活品质不断得到改善。发展、脱贫、致富、强盛……日益成为人们的价值共识。然而,在提炼核心价值观之时,为什么有人质疑甚至反对把“富强”作为基本内容呢?
这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究其要者,是因为核心价值观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观念,而且是一种特殊的精神观念,即以信念、信仰、理想为核心、居于统摄和支配地位的观念。对于一个民族、国家来说,核心价值观是其文化的灵魂,是其“精神的家园”,是其人民的“主心骨”。对于社会主义运动来说,核心价值观是社会主义之魂,表征着社会主义的本质,决定着社会主义的发展方向。
正因为核心价值观的精神属性,以及其所处的统摄和支配地位,它应该是具有理想性和超越性、具有强大感召力和吸引力的观念。它是否立意高远、目标远大,是否超脱了当下的物质樊篱,是否具有先进、高尚的精神追求,即是否具有一定的理想性和超越性,对于相应社会共同体凝聚人心、引领发展至关重要,对于不同社会共同体争夺道义制高点和影响力至关重要。
然而,在一些人的印象中,如果不加具体解释的话,“富强”关注的主要是物质层面。从大处说,关注的主要是生产力的发展,综合国力的提升,人们生活水平的改善;从人们的日常生活说,似乎主要是贫富问题、生活水平问题,用老百姓的话直白地说,就是“钱”的问题。当然,这一切绝不能说不重要。毕竟,改革开放以来,贫穷社会主义已经被否决了,贫穷也不再是“先进”“光荣”的标签,不是社会主义的目标。不过,我们也不能否认,“富强”确实显得比较偏重物质层面,不能将它与精神层面的崇高追求混为一谈,甚至不能与精神上的“自立”“强健”直接关联。在一个社会的观念系统中,“富强”居于基础地位。因此,有些人难免觉得,它的“境界”和“层次”不够高,缺乏足够的理想性和超越性。
有些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印象,实际上与历史文化和传统因素是直接相关的。我们不难看到,中外历史文化都有“重精神、轻物质”之传统。其中,又尤以推崇儒释道的中国为甚。例如,从儒家来说,历史上的圣人们反复教导民众“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怀仁,小人怀土”,“富贵如浮云,金钱如粪土”,“无耻者富,多信者显”,等等。这一切,清楚地昭示了对物质追求、物质享受的不屑、鄙视和鞭挞。久而久之,人们形成了一种经济和道德的“二元论”,习惯于将它们分离、对立起来考虑问题。例如,在一些人心目中,“为富”者必“不仁”;“富而愈贪”,愈不肯为“义”;“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越穷越革命,越穷越光荣”,等等。“安贫乐贫”“仇富恨富”“鄙富抑富”之类消极心态,曾经在中国社会中持续发酵,历史悠久且根深蒂固,日益成为中国经济和社会健康发展的阻碍。
由于上述多方面因素的综合作用,“富强”作为核心价值观就难免受到质疑。毕竟,它显得过于“世俗”了,甚至有些“庸俗”。这就如同在现实生活中有人非要高声嚷嚷:“我要富!”“我富起来了!”“我的钱比你多!”“我钱多,我说了算!”“我要强大!”“我最强壮!”“我最有力量!”“谁都打不过我!”……那是很难令人服膺,并赢得人们发自内心的尊重的。因为这类情形完全局限于“硬实力”,人们即使仅仅囿于传统观念和思维方式,往往也会发自内心地大不以为然。君不见,今天人们对于那些经济上的暴发户,不是轻蔑地送了个外号——“土豪”——吗?对于“土豪”之类强势群体,人们虽然可能“羡慕嫉妒恨”,虽然在某些情况下“不服不行”,但是,却不会打心眼里赞赏,也不会由衷地表示佩服,更不会发自内心地给予尊重。
也正因为如此,对于作为核心价值观的“富强”,确实需要着力研究一番,从正面加以恰当的诠释。当然,其中也包括改造中国文化传统,更新人们的陈旧观念,破除经济和道德的“二元论”,重建物质追求和精神追求的平衡。
从世界范围看,提炼和推销自身核心价值观最为成功的,迄今为止首推美国。或许我们可以从中美价值观比较中,受到必要的启迪。
美国作为世界上最富裕、最强大的国家,向来推崇实用主义,最为讲究实际利益,从来都是“以美国利益为重”。这头科技、经济和军事“巨兽”,不择手段地在全球攫取财富,消耗了地球上最多的资源,过着令世人艳羡、也让人诟病的舒适、奢靡、安逸的生活。美国人之务实、之功利、之奢靡,前无古人,达到了令世人叹为观止、难以容忍的地步。然而,务实、功利的美国人却聪明极了,提炼和推广核心价值观的策略巧妙极了。美国政客们很少陈说他们的富裕和强大,很少夸耀他们对于物质利益的孜孜追求,而总是一幅道貌岸然、心忧天下、“启蒙”世人的模样。他们的核心价值观根本不涉及物质层面的追求,而竭力倡导超越具体物质利益的“自由、民主、人权”,并利用包括经济、军事、文化在内的各种方式,高调地、冠冕堂皇地在全世界推销。我们还必须承认,美国的策略和做法是颇为成功的。在相当程度上,他们赢得了其他国家和人民的“尊重”,赢得了令人望尘莫及的“巧实力”。包括一些中国人在内,不是都无视美国的务实、功利和奢靡而推崇美国才是“自由、民主、人权”的国度吗?
反观我们自己呢?近代以来,中国一直处于积贫积弱、落后挨打的窘境,受尽了屈辱。共产党执政之后,由于比较长时间内都奉行“左”倾思想路线,经济发展不受重视,一直是位居世界后列的贫困、落后的发展中国家。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中国拨乱反正、改革开放,采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开始明确地追求发展、富裕和强盛,取得了公认的举世瞩目的进步。世界上最大规模的群体开始告别贫困,广大人民的生活水平蒸蒸日上。这实际上是对世界巨大的贡献,无论如何赞许都不过分。然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却手执双重标准,极尽遏制、挑剔之能事,异口同声地辱骂和妖魔化中国,说中国人只知道“赚钱”“发财”,不愿意承担相应的国际责任,缺少道德和精神层面的追求……中国国内甚至也有人自觉“配合”,不断地发出类似的“噪声”。出现这种强烈反差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原因当然是西方与中国的意识形态之争,以及具体的实际利益之争。但同时,也与中国长期忽视文化价值观建设,缺乏具有理想性、超越性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息息相关,与中国不太注重塑造自身形象、没有掌握“话语权”息息相关。
美国是世界首屈一指的富国、强国,虽然贪得无厌,既势利又虚伪,却巧舌如簧,拥有独步世界的文化“软实力”;中国虽然长期落后挨打,屡遭欺凌,并且今天仍然是发展中国家,仍然在为温饱而奔波、为富强而奋斗,却在“国际社会”屡屡“挨骂”,被肆无忌惮地“妖魔化”。这是一种不正常、不合理、不公正的现象。它警示人们,文化价值观的建设十分重要,一个国家在精神或理论层面,绝不能只是“摸着石头过河”,忽视 “顶层设计”,忽视自身的核心价值观和“软实力”建设;同时,培育、提炼核心价值观,提升“文化软实力”,必须讲究方式方法,绝不能自以为是,自说自话,一味地“蛮干”。核心价值观的培育和提炼有其规律,而且这类观念必须具有一定的理想性和超越性,从而彰显社会主义的本质和优越性,彰显中国在精神文化方面的品位和追求。
就此而言,我们必须慎重研究西方对“富强”含义的歪曲,不宜对“富裕”(rich)、“强大”(strong)等自说自话,不作任何具体的解释,不注重给出明确的规定。否则,就难免落入西方的“话语圈套”,从而难以赢得世人的理解,明确超越西方的“道德水平”和文化软实力。因为“富裕”“强大”甚至“共同富裕”,如果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随意解释,那么,就可能与庸俗的“物质主义”相联系,似乎中国和中国人民只关注“物质利益”,甚至只关注本国本民族的物质利益。有人甚至恶意攻击,中国正在非洲、东南亚等第三世界搞“经济侵略”,实行“经济殖民主义”。这一切,都不利于在国内确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阻止消费主义、拜金主义、享乐主义等的泛滥,不利于凝聚人心、振作精神、引领社会发展方向;在“国际社会”,则不利于改善和塑造中国的良好形象,不利于抢占“道义制高点”,提升中国的话语权和文化软实力。
在当今全球化时代,“国际社会”攻击和妖魔化中国的人很多,在中国追求富强的过程中,“中国威胁论”以及其他妖魔化中国的谬论还会不断涌现,而且肯定会不断地花样翻新。在国内追求富强的过程中,包括已经先富起来的群体中,也确实存在贫富分化、不择手段、为富不仁、奢侈堕落之类现象和问题。因此,我们必须着力从正面阐释“富强”的含义,将“富强”与物质主义、消费主义、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区分开来,与西方曾经奉行的“经济侵略”“经济掠夺”“经济殖民主义”区分开来,从而尽可能地争取和凝聚民心,争夺道义制高点和文化话语权。
那么,应该如何立足中国实际,从正面恰当地阐释“富强”,令其具有理想性和超越性,从而得到大多数人的理解和支持呢?
首先,应该看到,“富强”作为核心价值观,与中国近代以来的积贫积弱、落后挨打、被西方丑化为“停滞衰败的帝国”“野蛮或半野蛮的帝国”相关,与中国人民被西方贬斥为“东亚病夫”“黄祸”等直接相关。一部中国近代史,就是一部西方列强侵略、掠夺、欺凌中国的历史,是一部中国人民充满屈辱的血泪史。盼望“富强”,是中国人孜孜追求的梦想。“富强”的实现,将标志着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中国人民不再是“东亚病夫”!帝国主义欺凌中国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可见,“富强”与中国的历史遭际直接相关,与中华民族的民族自尊心息息相关,与中国人民的民族感情息息相通,也与中国人民的前途和命运紧密相连。也正是因为这一具体国情,“富强”是全体中国人民首当其冲的价值追求,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核心内容和有机组成部分。
其次,就“富强”的含义而言,富是相对于贫、穷而言的,强是相对于弱而言的。富强的含义,可以理解为“富裕、强健”。“富裕”,包括了经济的良性发展,人民的丰衣足食;而“强健”,则是一种健康的、充满活力的“强”,是一种有生命力的“强”。“强健”,更多的是强调“自强”,就如同源远流长的中国武术,旨在内外双修,强筋健骨,强身健体,而不是以强凌弱,由“强”进而“霸”,进而“恶”。此外,这里不宜把富强简单地分拆为民富、国强加以解释。实际上,我们既要“国富”,也要“民富”;既要“国强”,也要“民强”。如果人为地把国、民分开论述,某些内涵就被排除在外了,反而不够准确和合理。
再次,在核心价值观中,富强是居于基础地位的价值观。众所周知,在一定社会系统中,经济发展是基础,健康(人民健康、国家强健)是基础。管仲反复陈说,治国之道,必先富民。因为“仓廪实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管子·牧民》)。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孟子·滕文公上》)《史记·货殖列传》曰:“君子富,好行其德。”《汉书·食货志》曰:“食足货通,然后国实民富,而教化成。”如果经济和社会不能良性、健康发展,人民不能解决温饱问题、丰衣足食,那么,不仅会影响其他核心价值观念的落实、践行,而且,以往那些陈腐、落后的东西还可能死灰复燃。①目前,中国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生产力总体水平不高,地区发展还不均衡,自主创新能力还不强,结构性矛盾依然突出,粗放型增长付出了过大的资源和环境代价。“富强”要求实现“两个一百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年时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和“新中国成立一百年时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宏伟目标,为社会和人自身的自由、全面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
还有,社会主义追求富强,旨在“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1]。毕竟,“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发展太慢不是社会主义”,“两极分化也不是社会主义”。在贫穷、落后环境中,有过长期挨饿经历的中国人,绝不会再盲目地相信“越穷越光荣”,也绝不会愿意吃“二遍苦”!社会主义若要称得上“强”,必须拿出真本事来,即必须能够比资本主义更快地发展社会生产力,实现经济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而且,必须能够更加公正地“分好蛋糕”,让全体人民共享改革发展的成果。这一点,无论如何强调都不过分。因为只有真正做到这一点,才能彰显社会主义的本质,体现社会主义相对于资本主义的优越性,体现社会主义的强大生命力。
最后,应该看到,富强虽然主要表征的是硬实力,但也包含着一定的软实力,是硬实力和软实力的有机统一。我们需要尽可能地挖掘、确认富强的丰富内涵,包括富强所蕴含的强健、自强、富有活力和生命力等,以启民智,以正视听。需要以富强的丰富内涵为基础,坚持致富有道,遵纪守法;坚守精神追求,富贵不淫;绝不恃强凌弱,称王称霸。也正因为如此,绝不能局限于“硬实力”,简单地粗暴地诠释富强,甚至将富强与庸俗的物质追求、发展的不择手段、富裕之后的“土豪”行径混为一谈。若果停留在这样的层次和境界,难免导致国内外人民普遍的反感和质疑,从而会极大地削弱核心价值观的说服力、感召力、吸引力和凝聚力。
[1] 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373.
[责任编辑:高云涌]
2015-03-2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研究”(13&ZD007)
孙伟平(1966—),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价值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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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5)06-0001-04
① 根据唯物史观,只有在一定的物质生产基础之上,只有具备了一定的经济基础、经济实力,人们才可能有时间和余力去发展和满足精神层面的需求,才可能逐步改变混沌、愚昧、迷信、落后的状况。否则,“就只会有贫穷、极端贫困的普遍化;而在极端贫困的情况下,必须重新开始争取必需品的斗争,全部陈腐污浊的东西又要死灰复燃”(《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