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坤明
北宋王安石被誉为“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他于1059年的《上仁宗皇帝书》是其改革的张本。虽然这封万言书并未被宋仁宗所采纳,但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为其日后(宋神宗在位时)主持全面变法奠定了基础。龚自珍是中国古代最后一位、也是中国近代最初的一位诗人、思想家和哲学家。他“少好读王介甫《上仁宗皇帝书》,受录凡九通,慨然有经世之志”[1]633。1829年,他在皇帝殿试策问时,仿效王安石的上书,阐述了自己对于挽救社会危机的主张(即《对策》一文),显示了其改革的雄心。因此,将这两篇文论进行比较分析,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两人的变革思想及其所处的时代环境,对于当前我国全面深化改革也不无借鉴启发。
王安石和龚自珍虽相距近八百年,但却面临了一些共同或相似的时代课题,况且龚自珍的《对策》又是效仿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书》而做,因而他们有着“法古而不泥古”的相似改革思路。王安石认为国家的危机“患在不知法度”。针对“朝廷法令具严,无所不有”的现实,他进一步解释道:“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2]1。但“今之世,去先王之世远”,且“所遇之势不一”,“欲一二修先王之政”,实在不可行,只可“法其意”。也只有这样才“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2]2。可见,王安石既主张法古,为自己变法寻找依据,以减轻变法阻力;同时又考虑到“势”的不同,而主张只遵循先王之政的原则即可。龚自珍也认为:“人臣欲以其言裨于时,先必以其学考于古”。他将历史时期分为“三端”,即“三代以上”、“汉代以降”和“当世”。龚自珍指出:“三代则诹经,汉以后则诹史,当世之务则诹世”[1]114。并且,他还以方书和用药的比喻,来阐明了法古而不必泥于古的道理[1]117。
可以看出,两人既考虑到了改革过程中先哲权威的模范和象征意义,注意利用他们作为历史的支持资源来推动改革,同时又没有受先哲范本的束缚,而主张加入“势”这一变量,从而为赋予改革新的内容提供了可能。事实上,这种变法思维在中国古代有相当的代表性,而这又和我们古人的思维方式有很大关系。中国古人动辄言称尧舜,行从三代,总是坚信先哲拥有无比的智慧和绝伦的美德。这种思维方式某种程度上也许会有利于后人珍视古人的“良法美意”,保持优秀传统,但今天看来,它有可能导致对后人能动性和创造性的压抑和束缚。因为后人尽管可以据“势”而变,但总是必须要在先哲的牙慧中寻找可供阐发的“意”之后,才可能提出令人信服的主张。这无疑为思维的自由活动增添了障碍和藩篱,也就不利于突破性构想的出现。并且,王安石“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的断语和龚自珍“三端”的历史时期划分,虽然纵横捭阖、语势大气,但也未免过于简单,没有任何仔细的分析和推理,使人难以形成对思考对象——“今之法度”和“三端”的理性把握,不知道“今之法度”与“先王之政”的实质区别,也弄不清“三代以上”、“汉代以降”和“当世”的差异到底在哪里。只是一些或然性的断言,难以有说服力,也不宜于针对性具体变革操作的实施。
王安石和龚自珍都极为重视人才对于改革成败的关键作用。他们善于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深刻论述了人才的培养和选用等方面应该注意的问题。王安石将人才不足作为改革的重要障碍:“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其事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才不足故也”[2]2。龚自珍也认为:“治策又以一代之治,必有一代人材任之”[1]116,表明了对人才问题的重视。同时两人都认为对人才应“教之”、“任之”,必有其道。“教之”,必须添入“兵刑”、“钱谷”等关于“天下国家之用”的知识[1]116,反对“讲说章句”等不足以为国家的“无用之学”。可见,王安石和龚自珍都抓住了当朝培养人才多以“无用之学”,难以治国安邦的积弊,提出了以“天下之用”“教之”的主张,很有见地。至于“任之”则“必有道”,王安石认为:“夫人之才,成于专而毁于杂”[2]6,因而“主张设官大抵皆当久于其任……而后可以责其有为”[2]12。龚自珍也看到“兵刑、钱谷又杂而投之一人之身”,只会使他们“浮沉取容,求循资序而已”[1]116。不难看出,王安石和龚自珍都发现了中国古代官僚制度的一个诟病——“杂”。官员本来学的都是“无用之学”,处理实际事务已经十分困难。又加之他们军政、司法、民政等众务于一身,自然难堪重负,“浮沉取容”在所难免。但是,王安石和龚自珍主张使用“久于其任”的办法来解决这一弊病,却难以实现。众所周知,出于君主专制的需要,帝王们是决不可能允许官员“久于其任”的。更多的情况是他们挖空心思对官员进行频繁调动,以防止官员们形成各自的势力,构成对自己统治的威胁。“七国之乱”、“八王之乱”的教训,宋、清两朝统治者更是铭记在心。因此,王安石和龚自珍“久于其任”的方案只能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王安石对待人才,还主张“取之有道”(“问以行,问以言……试之以事……考其能者以告于上,而以爵命、禄制予之而已”);“养之有道”(“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2]5-6。很明显,王安石已经突破了通过“讲说章句”等传统科考内容进行人才选拔的机制。“问”、“试”、“考”等新的考查内容,无一不是对科举中“无用之学”的冲击,更无一不是对实干人才的呼唤。当然,缺乏配套制度保障,这些设想的实施,难免只能寄希望于统治者的“勤政爱民”。 王安石“养之有道”的构想也颇为周全。虽然“饶之以财”式的高薪养廉未必可行,但他至少看到了经济因素对官僚体制运行的重要影响。至于“约之以礼,裁之以法”在“人治”的古代中国到底效用几何,虽然尚可讨论,但这已经是封建时代防治腐败的最后“利器”了。王安石在那个时代能够考虑的如此全面、深刻,实在不易,其历史意义应该得到肯定。
由于王安石和龚自珍两人面临的社会状况、社会问题有很多差异,因此两人论述的不同侧重点和着力点也应引起注意。鉴于北宋中期严重的财政危机,王安石综观前世“因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的大略后,指出危机源于“治财无道”。因此,他主张“理财以其道,而通天下之变”[2]8。王安石在这里把国家财政同社会生产联系起来,以发展社会生产来充裕国家财政,无疑就比单纯强调减缩财政开支的主张前进了一步,具有一定的战略眼光。
龚自珍所处的时代,正是清朝的社会、阶级矛盾日渐尖锐的时候。他通过总结汉唐历史经验,看到务本则“绝游民,无街谈巷议”,而“今日者……土或不植五谷……是宜深计也”[1]115。很明显,龚自珍是针对游民滋生,街谈巷议威胁清朝统治而大发感慨的。于是他把发展农业看作是稳定社会,缓解社会矛盾的应急良方。他对游民问题危害性的重视,无疑显示了其敏锐的政治嗅觉。但他设想把“务本”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不免有些过于理想化了。本来,“务本”观念在龚自珍所处的时代已无任何新意,历史上任何朝代都有重视农业的主张和措施。更何况《对策》中也没有任何具体实行措施。实际上,即使他提出了什么措施,也决难行得通。我们知道,在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存在的情况下,土地兼并在所难免,这就注定了一部分农民要被夺去土地,沦为流民。所以“务本”主张不但乏善可陈,而且也难救时弊。另外,龚自珍还看到“东南大政二:曰河、曰漕”。鉴于以往经验,龚自珍认为“改海口”、“改小粮艘”之说“似乎可行”[1]116。而针对西塞“情形与古大不同”,提出“不必泥于经、史”[1]117,但具体可操作的措施是什么,龚自珍《对策》里没有表述(但在他的《西域置行省论》和《御试安边绥远疏》有专论)。
危机四伏的时代,改革必然成为急务,力主进行变革的王安石和龚自珍“幸运地”被历史所眷顾。王安石和龚自珍针砭时弊的主张,应时而发,奏响了时代的强音。龚自珍《对策》效仿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书》,也大体阐明了他的改革设想,并针对现实,增添了如“河”、“漕”、“西塞”等富有时代性的内容。通过比较,我们可以看出,短短两千余字的《对策》无论从总体构架上,还是从阐述内容的详实和深刻程度上都不及王安石的万言《上仁宗皇帝书》,对历史产生的影响更是逊色不少。
王安石和龚自珍敢于担当的忧患意识和破旧立新的改革思想都是中华民族宝贵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时刻激励着后人在民族复兴的伟大征程中奋勇前进。当前,我们正面临着全面深化改革的历史重任,需要认真汲取王安石和龚自珍这两位伟大政治家和思想家的改革智慧。要深入研究我国的内外环境和基本国情,清醒认知我国社会主义的现状,在高度评价伟大成就的同时,能够居安思危,时刻增强忧患意识,勇于正视当前的改革难题和严峻挑战,充分认识全面深化改革对于我国经济社会各项事业持续健康发展的极端重要性;要善于挖掘当前改革难题和严峻挑战的历史渊源,重视借鉴吸收国内外相关改革方案的历史智慧和思想营养,密切注意时代条件和时代特点的发展变化,不断推陈出新,创造性地攻克改革难题;要特别重视人才因素对于改革成败的关键作用,改进人才的培养、选拔和任用工作,开展以教学内容丰富创新为重要着力点的教育改革,突出人才选拔、任用机制的规范化和科学化,切实改善生活待遇,加强道德和法律两方面的约束和要求;要不断夯实农业的基础地位,深化财政体制改革,妥善处理与解决各种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3]。
[1] 龚自珍. 龚自珍全集[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2] 王安石. 王文公文集[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3] 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N].人民日报,2013-11-1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