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万生
(四川师范大学 诗学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8)
[文学—诗歌]
论“中国新诗”派的“新诗现代化”理想兼及袁可嘉的两篇佚文研究①
曹万生
(四川师范大学 诗学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8)
袁可嘉;“中国新诗”派;新诗现代化
袁可嘉“新诗现代化”设想,广义地讲,体现在他28篇论文里,除了收进他广为人知的《论新诗现代化》的26篇外,还有本文发现的袁可嘉的两篇新文献:译文《释现代诗中底现代性》②袁可嘉:《释现代诗中底现代性》,《文学杂志》第3卷第6期,1948年11月。与《现代英诗的特质》③袁可嘉:《现代英诗的特质》,《文学杂志》第2卷第12期,1948年5月。。这两篇文献是全面了解袁可嘉新诗现代化诗学思想来源的重要根据之一。狭义地说,袁可嘉的“新诗现代化”思想共三个部分构成,“引论”中由西洋诗的精神概括的“诗学背景”、进而提出的七条“理论原则”以及后面五篇“加论与分论”提出的其他内涵。
袁可嘉“新诗现代化”的思想,具有强烈的现实性,与学界此前关于40年代知性诗学的研究相联系也有所区别。近年来学界的研究基本分为历史的研究与逻辑有的研究两类。历史的研究,比如现代文化与文学关系的角度,强烈关注袁可嘉诗学坚持的诗与文学的独立性立场与内在价值的研究④蓝棣之.坚持文学的本身价值与独立传统[M]//袁可嘉.论新诗现代化.北京:三联书店,1988;孙玉石.新诗现代化理论遮蔽的严肃思考——读袁可嘉诗论史料札记[J].新文学史料,2011(1).;逻辑的研究,比如单纯文学理论的角度,如采美国学者亚勃拉姆斯(Meyer Howard Abrams)的文学“四要素”思想的角度的研究⑤陈旭光.走向中国新诗的现代化——论四十年代“中国新诗”派诗学思想的深化与成熟[J].学术界,2000(6).。本文采取的角度,即从袁可嘉自己叙述内容的角度,对他的“新诗现代化”作全面的梳理,并体现其历史意义。
袁可嘉“新诗现代化”的这个概念依据他对西方诗学18世纪的理性主义到19世纪的情绪主义再到20世纪现代主义发展的描述而得出,在他看来,中国新诗当时已进入了西方这个现代化时期。为此,他提出了他的关于“新诗现代化”设想。袁可嘉“新诗现代化”设想,广义地讲,体现在他28篇论文里,除了收进《论新诗现代化》的26篇外,还有本文发现的袁可嘉的两篇新文献:译文《释现代诗中底现代性》①袁可嘉.释现代诗中底现代性[J].文学杂志,1948,3(6).与《现代英诗的特质》②袁可嘉.现代英诗的特质[J].文学杂志,1948,2(12).凡两篇。狭义地讲,主要在《论新诗现代化》的第一辑,即前五篇,再加上本文新发现的一篇。这就是《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新诗现代化的再分析——技术诸平面的透视》、《新诗戏剧化》、《谈戏剧主义——四论新诗现代化》、《诗与民主——五论新诗现代化》五篇论文加上《现代英诗的特质》共六篇。以第一篇《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为引论,其他为加论与分论。因而,狭义地说,他的“新诗现代化”思想共三个部分构成,“引论”中由西洋诗的精神概括的“诗学背景”、进而提出的七条“理论原则”以及后面五篇“加论与分论”提出的其他内涵。引论分“诗学背景”与“理论原则”两部分。
第一,“诗学背景”。即袁可嘉“新诗现代化”依据的西方现代诗“新的综合传统”,这个诗学背景,在袁可嘉论文的第二段:
无论在诗歌批评,诗作的主题意识与表现方法三方面,现代诗歌都显出高度综合的性质;批评以立恰慈③通译瑞恰慈。的著作为核心,有“最大量意识状态”理论的提出;认为艺术作品的意义与作用全在它对人生经验的推广加深,及最大可能量意识活动的获致,而不在舍此以外的任何虚幻的(如艺术为艺术的学说)或具体的(如以艺术为政争工具的说法)目的的服役,因此在心理分析的科学事实之下,一切来自不同方向但同样属于限制艺术活动的企图都立地粉碎;艺术与宗教、道德、科学、政治都重新建立平行的密切联系,而否定任何主奴的隶属关系及相对而不相成的旧有观念,这是综合批评的要旨;另一方面表现在现代诗人作品中突出于强烈的自我意识中的同样强烈的社会意识,现实描写与宗教情绪的结合,传统与当前的渗透,‘大记忆’的有效启用,抽象思维与敏锐感觉的浑然不分,轻松严肃诸因素的陪衬烘托,以及现代神话、现代诗剧所清晰呈现的对现代人生、文化的综合尝试都与批评理论所指出的方向同步亦趋;如果我们需要一短句作为结论的结论,则我们似可说,现代诗歌是现实、象征、玄学的新的综合传统。”④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N].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03-30.
上述文意有四层内容:第一层,提出西方现代诗歌的现代化性质即“高度综合”的命题⑤这也是瑞恰慈在《文学批评原理》及大量新批评著作中提出的原则。。这个性质从“诗歌批评,诗作的主题意识与表现方法”两方面体现出来。第二层,从第一方面诗歌批评角度讲,认为批评理论,即“最大量意识状态”(这是对瑞恰慈批评理论的借鉴,在袁可嘉的诗学里,“批评以立恰慈⑥通译瑞恰慈。的著作为核心”,同时创作又都“与批评理论所指出的方向同步亦趋”。换言之,他的创作理论是以瑞恰慈等人的新批评理论为指针的。他甚至把他写的这一系列论文都准备收入一本叫《新批评》的书⑦参见孙玉石考证,孙玉石.新诗现代化理论遮蔽的严肃思考——读袁可嘉诗论史料札记[J].新文学史料,2011(1):129.。)。在这一部分,分若干层面,解释了“最大量意识状态”的内涵,即:①“艺术作品的意义与作用全在它对人生经验的推广加深,及最大可能量意识活动的获致”;②“而不在舍此以外的任何虚幻的(如艺术为艺术的学说)或具体的(如以艺术为政争工具的说法)目的的服役”;③“一切来自不同方向但同样属于限制艺术活动的企图都立地粉碎”;④“艺术与宗教、道德、科学、政治都重新建立平行的密切联系,而否定任何主奴的隶属关系及相对而不相成的旧有观念”。以上,这就是“综合批评的要旨”。第三层,从创作的角度讲,即“诗作的主题意识与表现方法”,都应在瑞恰慈的批评理论指导下,①“表现在现代诗人作品中突出于强烈的自我意识中的同样强烈的社会意识”;②“现实描写与宗教情绪的结合”;③“传统与当前的渗透”;④“‘大记忆’的有效启用”,以上为“主题意识”;⑤“抽象思维与敏锐感觉的浑然不分”;⑥“轻松严肃诸因素的陪衬烘托”;⑦“以及现代神话、现代诗剧所清晰呈现的对现代人生、文化的综合尝试都与批评理论所指出的方向同步亦趋”,以上为“表现方法”。总体为创作角度的要求。第四层,对以上批评、创作作出的“结论”:“则我们似可说,现代诗歌是现实、象征、玄学的新的综合传统。”①以上所引均出自: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N].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03-30.但这个结论,来得突兀,特别是“象征”一词,与上述内容的关联不清晰。由此可见袁可嘉所设想的“新诗现代化”诗学背景,即西方现代诗的“新的综合传统”。
第二,“理论原则”。在上述“诗学背景”下,袁可嘉描述了戴望舒以来中国诗人在这个新传统下的感性革命,特别赞赏了卞之琳、冯至的杰出贡献与特色。因此,在这个西方诗学背景与中国现代诗人的创作实绩的基础上,袁可嘉提出了“新诗现代化运动”的七条“理论原则”。①绝对肯定诗与政治的平行密切联系,但绝对的否定二者之间有任何从属关系(篇幅关系,略去若干批评当时“诗是政治的武器或宣传的工具”、“为艺术而艺术”的相关论述)。②绝对肯定诗应包含,应解释,应反映的人生现实性,但同样地绝对肯定诗作为艺术时必须被尊重的诗底实质(篇幅关系,略去关于诗的特质“意境”“意象”“辞藻”“节奏”等“有机综合”与作者主导等论述)。③诗篇优劣的鉴别纯粹以它所能引致的经验价值的高度、深度、广度而定(篇幅关系,略去“作者寄托于计篇的经验价值的有效表现”与“综合效果”等论述)。④绝对强调人与社会、人与人、个体生命中诸种因子的相对相成,有机综合,但绝对否定上述诸对称模型中任何一种或几种质素的独占独裁,放逐全体;这种认识一方面植基于“最大量意识状态”的心理分析,一方面亦自个人读书作人的经验取得支持,且特别重视正确意义下自我意识的扩大加深所必然奋力追求的浑然一片的和谐协调。⑤在艺术媒介的应用上,绝对肯定日常语言,会话节奏的可用性但绝对的否定日前流行的庸俗浮浅曲解原意的“散文化”(篇幅关系,略去语言张力弹性等的相关论述)。⑥绝对否认诗有各种不同的诗,有其不同的价值与意义,……我们取舍评价的最后标准是“文学作品的伟大与否非纯粹的文学标准所决定,但它是否为文学作品则可诉之于纯粹的文学标准”(艾略特)。⑦这个新倾向纯粹出自内发的心理需求,最后必是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传统;现实表现于对当前世界人生的紧密把握,象征表现于暗示含蓄,玄学则表现于敏感多思、感情、意志的强烈结合及机智的不时流露②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N].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03-30.。这七条理论规定,前五条为一部分,谈的内容即“包容的诗”等内容,同时含有对现实政治斗争的工具、散文化等批判;第六条强调艺术的独立性标准;七为总结,但从文章中看,这第七条的总结,来得突兀,特别是象征一条,来无影去无踪。
第三,加论与分论。在《新诗现代化的再分析——技术诸平面的透视》、《新诗戏剧化》、《谈戏剧主义——四论新诗现代化》、《诗与民主——五论新诗现代化》中,《新诗现代化的再分析——技术诸平面的透视》是通过杜运燮《露营》、《月》这两首诗,分析现代诗“间接性”的特点,即思想感觉化的特点、想象逻辑的特点、以及语言的张力的特点等。《新诗戏剧化》、《谈戏剧主义——四论新诗现代化》都是正面论述现代诗的戏剧化特色的,《诗与民主——五论新诗现代化》从五个方面论述了诗的民主与把民主作为一种政治模式制度的民主的区别,反对把诗作为政治斗争工具,主张诗在民主政治中的独立性。《现代英诗的特质》,在例举了三种不同观点后,提出了自己的“象征的、玄学的,现实的综合传统”的观点,这是对第一篇《新诗现代化》第七条理论原则的加论。
第四,综合来看,袁可嘉的“新诗现代化”设想包含如下内容:《论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引论及七条理论原则前五条体现的“包容的诗”的思想,《新诗现代化的再分析——技术诸平面的透视》体现的思想感觉化思想、《新诗戏剧化》、《谈戏剧主义——四论新诗现代化》体现的戏剧化思想。这些在本文本章第一节“包容的诗”、第二节“戏剧化”与思想感觉化都已详论,兹不再赘。
在“综合”里,有两个提法需要加以论述,这就是袁可嘉所归纳的第七条理论原则,以及诗与现实、诗与政治、诗的独立地位的坚守。下面拟于讨论。
袁可嘉在提出他的关于新诗现代化的设想时,提出了七条理论原则,其中第七条,即:“这个新倾向纯粹出自内发的心理需求,最后必是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传统;现实表现于对当前世界人生的紧密把握,象征表现于暗示含蓄,玄学则表现于敏感多思、感情、意志的强烈结合及机智的不时流露。”这个原则,在80年代后期以来成为学界热点概念,但没有人清楚说明这一概念的来源、没有人把这第七条同前面的六条的对应关系说明白。因此,清理这一概念与袁可嘉其他诗学概念之间的关系,以及辩证第七条的“总结”,就很有必要。
1.“第七条理论原则”的学术渊源清理
20世纪40年代后期,袁可嘉一共发表了三篇相关第七条理论原则的文章,两篇论文,一篇译文。
一则,译文《释现代诗中底现代性》。这篇译文译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艺文组与《文学杂志》的交换稿件,英国诗人Stepher Sponder(1909~1995,袁可嘉译史班特)的一篇论文《What is Modern in Modenr Poetry》。论文认为有两种方法可以分析诗歌艺术中的现代性①袁可嘉原文译modern为现代性,本文依原文置入。。“第一是心理分析”,第二是“提出一解释当代诗人与当代世界间关系的理论”。
在第一种方法中,他认为“要求现代化的欲望存在于我们底脑际,它是众多艺术家的强烈的推动力,它有错综(Complex)的巨力,有时甚至相当于一种神经病。它可能是一个盲目而具有强迫性的力量,但还没有带入批评的意识圈内”,也就是说,这个方法没有普遍的实用意义。在这个方法的分析中,他例举的是自己童年少年时的各类创新例证,以及惠特曼、波德莱尔等极具个性的诗人的例证,但他同时说明,惠特曼形式的特殊性、自由体形式是先锋的,但他的“主题与感性是绝非现代的”。作者还认为,不能以时间为标准来判定现代(性)。作者肯定的是波德莱尔的现代都市感觉的现代(性),他引艾略特诗论,认为蒸汽机、汽车不是简单地写进诗,而是“已变成为诗感性的部分”,才是现代性。
第二个方法,“要想做到我们的‘摩登’”,作者再次认为,“我们得有一个说明诗与世界的关系的理论”。在例举了诗人要把现代所有生活写进诗里去时的繁难后,推出结论为:“所有人所创造的事物都是诗的材料,因为,每一件机器,每一次战争,每一条陋巷,每一种组织都是在外在世界中,内在的人类希望,恐惧,热性(情)②疑为“情”的误排,原文如此,(情)为本文作者所加。的结晶,将每一件机器看作人类力量的结晶,等于说这个结晶的具体形状——机器本身——是这些人类热情的诗的象征体。”在提出象征这一重要概念之后,作者分析了人类的梦的意义,分析了人的现实与人的梦的关系,论证象征的重要性,重申:“诗的功用是在为我们重创现实的象征的方面:指示我们人类的发明都是象征人类的热情的;使机构,发现,行为等结晶体化解,使我们能重新了解他们为人的欲望,人的恐惧,人类需要的表现。”文章分析了奥登的创作,接着详细分析了艾略特的《荒原》,认为它是“现代诗中最佳的例子”、“这首诗确切地告诉我们,创造一在人类想象中综合全部现代经验的诗的形式是可能的。”
第三点,论文分析了诗人对待现实生活与经验的态度。作者分析了三位现代诗人的创作:奥登、艾略特、亚波罗耐尔(1880~1918,Guillaume Apollinaire,法国诗人)③通译阿波里奈尔。,关注了奥登的进入现实及神秘主义撤退、艾略特的批判性与宗教感(脱离现实)、亚波罗耐尔的“悲剧的欢乐”,强调要取“现实”的态度,特别赞赏后者,特别是悲剧的欢乐的对待现实的态度。
之所以要详细说明这篇译文,是要提出这个观点:这篇译文提出的“象征”与“现实”,是影响后来袁可嘉第七条理论原则的思想渊源。但袁可嘉的接受是被动的,其中“象征”的接受也是错位的,这后面再议。
二则,《现代英诗的特质》①袁可嘉.现代英诗的特质[J].文学杂志,1948,2(12).本节引文均出于此,不再注明。。在《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这纲领性的文章中,袁可嘉留下了三个疑问:一是,“现实、象征、玄学”这第七条理论原则何从而来?在文中来无影去无踪,且在1988年版的《论新诗现代化》第一辑的其他四篇文章中都没有论及。其重要命题“象征”在他随后的四篇文章中几乎没有展开与解释,“现实”的解释也只主要针对40年代的现实批判一面。二是,文章副标题的“新传统”典出何处?文章第二自然段在概括叙述西方现代诗的“实质与意义”后,提出“则我们可以说,现代诗歌是现实、象征、玄学的新的综合传统”。似乎是西方现代诗的总结,这个总结后又被作为新诗现代化“新倾向”的“必然”,即第七条的理论原则对现代化设想的“总结”。这样重要的说法典出何处呢?三是,袁可嘉为什么要漏编《现代英诗的特质》这篇解释第七条结论的论文?以及漏编史班特的《释现代诗底现代性》?是否1988年时,他已经不满意第七条借鉴的原本,也不满意对第七条的长篇解释?《现代英诗的特质》最重要的贡献,就是把袁可嘉在《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里第七条理论原则的背景及其思想资源说清楚了。这篇显然是被袁可嘉有意漏编进1988年版《论新诗现代化》文集的重要文章,藏着其上述答案。
这篇论文,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对现代英诗三种现代性说法的评述与否定。“第一种是以时间观念作尺度的”,“第二种是以诗与传统的关系作界限”,“此外还有人用‘假古典主义’‘理智的’等字眼来标明现代性的,这些人大都上了艾略特的批评语汇的当”。文章在否定了上述三种说法后,提出一个观点是:“现代诗的特质——象征的、玄学的、现实的结合传统”。
第二部分分三个层次,分别论述了这三个关键词内涵。首先,关于“象征”。袁可嘉主要是依据史班特《释现代诗底现代性》一文所评述的艾略特的《荒原》为例来展开这一特征的论证。第一,文章认为,“艾略特《荒原》那样象征二十世纪文明的巨制在前人恐怕是很难思议的”,然后论及的是“象征手法的要点通过诗的媒剂的各种弹性(文字的音乐性,意象的扩张性,想象的联想性等)造成一种可望不可及的不定状态”。第二,接着认为,“现代诗里的象征性”“一方面表现于‘想象逻辑’‘听觉想象’及‘客观联系’等理论与实践”,另一方面,“更自足地成为‘诗是象征行为’的见解”。第三,从此以后,诗变成“立体的、自动的,有机的组织”,“不再是说明,而是有姿势,有声色的行为。诗的辩证性因此更见显著,而形成三五年来泛滥英美批评界的戏剧主义。几位重要的现代诗人都建立了自足的象征系统或神话体系。”其次,关于“现实”。袁可嘉认为现实有几方面的角度,一是主题,“表现于对现实人生的紧密把握,深切体验”,二是媒剂,“日常语言及会话节奏,生活意象的采用”,三是“从分析到综合”,“描写英诗中现实主题演进的过程”,然后详细论证了“从分析到综合”,引用了奥登、艾略特为例证,归结为“现代诗的分析性从自嘲嘲人,经过悲愤而趋向怜悯,也即是逐渐接近综合性”。认为,艾略特的“提供的综合方式是宗教信仰”,是“文化综合”;奥登派提供了“社会综合”。最后,关于“玄学”。玄学是袁可嘉在这篇论文中论述得最少的关键词。他指出的几个内涵是:“矛盾语言的应用(paradoxes)”(通译“悖论”)、“机智的流露”、“讽刺(Irony)的形成”(通译“反讽”)、“尖锐的对照及诗情发展的突兀多变”、“玄学的刺激(Metaphysieal shock)”。
2.辩证袁可嘉三个关键词:象征、现实与玄学
一则,对袁可嘉“象征”这一关键词的辩证。其实,袁可嘉在这里谈的内容大大超出了象征,但他却归为象征。首先,上面论述的第二点中的“想象逻辑”是艾略特在研究玄学派诗人的论文中提出来的。艾略特于1917年写的著名论文《玄学派》,一是认为这个诗派“把最不同质的思想用暴力结合在一起”,二是提炼出玄学派创作的是一种“感性的思想,也就是能在感性中重新创造思想”的特点,三是他认为可“象对玫瑰花的感觉一样”感觉思想。四是,他在分析玄学派的表现手法时,认为他们“扩展一个修辞格”,“使它达到机智所能联想的最大范围”①T.S.Eliot〈Selected Essays〉,1932,35-39.参见:[英]托·斯·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M]//李赋宁,译.天津: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16,18,22,14.。这第四点,就是“想象逻辑”的原出处。其次,戏剧主义是英美新批评的主要理论,瑞恰慈与艾略特都反复提出这一思想。这不是象征诗学的范畴。本文在十一章、本章已经大量论证过这一点,不赘。再次,艾略特的《荒原》有象征,也有象征体系,但《荒原》的诗学,远不止象征,它提供了比象征更多的诗学理论,诸如经验综合、用典、想象逻辑、思想感觉化、戏剧化、反讽、张力、玄学派的一切诗艺等等,这一切都可以包含于艾略特的玄学派诗人研究论文《安德鲁·马韦尔》一文在分析其《忸怩的情人》一诗时,大段引述了柯尔律治关于想象平衡能力的论述:“这种能力……表现在对相反的或不协调的性质能够加以平衡或其相互和谐上面:使同和异,普遍和具体,概念和意象,个别和典型,新奇与新颖感和古老与常见的事物,不平常的感情状态和高度的规律与深沉或强烈的感情……使以上这些对立面统一起来。”②艾略特.安德鲁·马韦尔[M]//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李赋宁,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37-38.这同瑞恰慈在《文学批评原理》中的引述可说是有者惊人的相似性:“我们把‘想象’这个名称专门用来称谓那种综合的和魔术般的力量……这种力量的表现就是使对立的或不协调的品质取得平衡,或使它们协调……把新颖、清新的感觉和古旧、常见的事物;把不寻常的感情状态和不寻常的条理;把毫不懈怠的判断力、稳重的自持和狂热、深刻或炽热的感情协调起来。”③柯尔律治.文学自传:第2章.转引自I.A.Richards,《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1924,p.248-250,杨周翰,译.想象[M]//现代美英资产阶级文艺理论文选:上编.北京:作家出版社,1962:82.参见:[英]艾·阿·瑞恰慈.文学批评原理[M].杨自伍,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柯尔律治原文应出于柯尔律治《文学生涯》,第2卷,第12、14页,夏克劳斯编的两卷本的版本。这就是现代诗的知性诗学。这也是袁可嘉多次论述的思想。但在袁可嘉这两篇文章中就变成了象征(其他24篇均未这样立论),其源盖出于史班特的《释现代诗底现代性》的分析。这篇译文的发表虽然在后,但其三个关键词“现实、象征、玄学”来看,从袁可嘉对这三个关键词作为西方现代诗的“新的综合传统”的提法看,它的渊源就出于史班特这篇文章。史班特这篇文章写得并不高明,现在几乎不为人所知,但它当时影响了袁可嘉的判断,以至把“象征”这个已经在现代诗中不再强调的诗学范畴作为三个重要范畴提出。关于象征与现代诗的关系这一点,30年代的叶公超已经作了系统的研究,他批评把象征作为现代诗的范畴,当时这已经成为学界的共识。
这里展开一下叶公超的相关论述。叶公超认为艾略特作为现代诗学的理论“的影响之大竟令人感觉,也许将来他的诗的本身的价值还不及他的影响价值。”④叶公超.再论爱略特的诗[J].北平晨报:文艺,1937(4月5日第13期).本文即为赵萝蕤译作写的序,收入上海新诗社1937年版赵萝蕤译艾略特《荒原》。。他把艾略特与瑞恰慈的批评理论一道,看作当时现代诗的最新的潮流,但这个潮流并不是当时中国一些人还在热衷的“浪漫主义”“写实主义”“象征主义”,“而是这种分析文学作品的理论。”⑤叶公超.序曹译《科学与诗》[N].北平晨报:诗与批评,1934(7月23日第13版第30期),后未收入:瑞恰慈.科学与诗[M].曹葆华,译.商务印书馆,1937.叶公超超越了一般论述艾略特诗艺的方法。一般的论述,都以艾略特所谓“客观对应物”(objective correlative)为其特点论述其诗的朦胧性,叶公超认为,“客观的关联物”(即“客观对应物”)是“象征主义早已说过”的“内感与外物的契合”,是“极普通的话”,而艾略特“技术的特色似乎不在这里”,“他的技术上的特色全在他所用的metaphor(即隐喻)的象征功效。他不但能充分的运用metaphor的衬托的力量,而且能从metaphor的意象中去暗示自己的态度与意境。要彻底的解释爱略特的诗,非分析他的metaphor不可,因为这才是他的独到之处”⑥叶公超.爱略特的诗[J].清华学报,1934,9(2).。叶公超认为艾略特“主张用典,用事,以古代的事和眼前的事错杂着,对较着,主张以一种代表的简单的动作或情节来暗示情感的意志,就是他所谓客观的关连物(objective correlative),再以字句的音乐来响应这意态的潜力(见“Ezra Pound,his metricand poetry”一文)。他要把古今的知觉和情绪溶混为一,要使从荷马以来欧洲整个的文学及各个作家本国整个的文学(此当指西方人而言)有一个同时的存在,组成一个同时的局面(见《传统与个人的才能》)。他认为诗人的本领在于点化观念为感觉和改变观察为境界。这种技巧可以更简单呼为‘置观念于意象中’(the presence of the idea in the image)。同时,因为诗的文字是隐喻的(metaphorical)、紧张的(intensified),不是平铺直叙的、解释的,所以它必然要凝缩,要格外的锋利。”①叶公超.再论爱略特的诗[J].北平晨报:文艺[J].1937(13).收入:艾略特《荒原》[M]//赵萝蕤,译.上海:上海新诗社,1937.叶公超引艾略特自己所谓“政治上是保皇党,在文学上是古典主义,在宗教上是英国天主教徒”的声明和威廉生的古典主义的评价后,坚持认为他是一位“现代的形而上学派的诗人”②叶公超.爱略特的诗[J].清华学报,1934,9(2).,显然,艾略特的历史意识并不是复古主义的体现,而是古今同一中对现实的批判和审视,这是一种现代主义情绪。
最后,本文认为,现代诗与象征诗这是两个不同审美体系的诗派;艾略特虽然使用象征,且有象征体系,但作为艾略特对现代诗学的贡献,以及艾略特现代诗的特点来讲,瑞恰慈“包容的诗、”“戏剧化”的概括以及艾略特自己所谓“思想感觉化”的概括等,才是得当的;把现代诗概括为“象征”的史班特做法及袁可嘉在这里的借鉴,都是有缺陷的。这也是袁可嘉为什么在整个论述系列特别是作品论述里都里都不论及“象征”,反而只论及“包容的诗”、“戏剧化”、“思想感觉化”的原因所在,也就是说,袁可嘉事实上并没有把这个借鉴贯穿到他的整个诗学体系中去。
二则,关于“现实”的辩证。这里引用的“自嘲嘲人”即瑞恰慈等人的“反讽”;这里的“分析综合”,即瑞恰慈的“综感”。袁可嘉在这里,把史班特的“现实”加以借鉴,在解释上,又回到了知性诗学,形成了两种概念的混合。袁可嘉在论述“现实”中的“第一点”和“第三点”,借鉴了史班特在关于现代诗人面向现实与经验的态度的相关思想。第二点实际上是“戏剧化”的思想。但袁可嘉对现实这一概念的借鉴,与对象征的借鉴不同,它是袁可嘉所代表的“中国新诗”派当时的共识。一方面,史班特对奥登的论述与袁可嘉及”中国新诗”派共鸣,但有区别的是,史班特对奥登最后的所谓“神秘主义的撤退”,袁可嘉及“中国新诗”派是并不强调的。袁可嘉在“现实”上的解释有其个性。这一方面是为了表达“中国新诗”派面向现实的批判态度,这是他所说的第一点,这是他们的诗学主张,“现实”这一点,同时与他们所强调的诗的独立性有关,这一点,下面还要讨论。但袁可嘉在“现实”中谈的“第三点”的“分析与综合”,特别是奥登的“分析”而“社会综合”,艾略特的“文化综合”这两种归纳,他借鉴于史班特,分析与综合本具“思想感觉化”、“综感”的内涵,是新批评的概念。但袁可嘉抛弃了史班特对阿波里奈尔的论述。这里要指出的还有一点,袁可嘉在《现代英诗的特质》里关于“现实”一节里,改写引用了史班特在《释现代诗底现代性》中的一句话,以作为借鉴的佐证:“采取现代飞行员的观点……置身高空,凭籍纯理智的的活动,俯视脚底的大千世界”③袁可嘉.现代英诗的特质[J].文学杂志(第2卷第12期):59.是对“他用飞机驾驶员的眼睛注视着晨曦中巴黎……虽然我们感觉诗人是控制着诗作的驾驶员,他同时还带着不全属于他自己的冲动”④史班特.释现代诗底现代性[M].袁可嘉,译.文学杂志(第3卷第6期):34-35.的模写。
三则,关于“玄学”的辩证。袁可嘉在玄学里使用的概念,有新批评的概念如“悖论”,“反讽”,其他都是艾略特在分析玄学诗时使用的概念,属于知性诗学的范畴。在本文十一章中,论及过这些知性诗学的概念。这一条,史班特没有详论,是袁可嘉自己的归纳,袁可嘉在其后的20多篇论文里,也多次论及到到这些概念,本章一、二节已经评述。在此,我们解决了这一问题,即“第七条理论原则”中的概念辨析。通过这些概念辨析,得到的结论是:第一,袁可嘉这三个关键词中,“象征”概念,主要是受史班特文章的影响而归纳的;第二,这种归纳,同他《论新诗现代化》的所有论文的基本观念,是关联不大的,换言之,有这第七条或没有这第七条的归纳,与他的论述的内容关系不大;第三,“现实”概念也与史班特有关,但与史班特也有区别;第四,三个关键词的归纳,有不少概念是混合夹缠的,这对20多岁的青年学者袁可嘉来说,是难免的;第五,关于“现实”论述中的第一条,是袁可嘉的想法,也是中国新诗派的想法,下面还要讨论。
3.关于“现实”、诗与政治及诗的独立性坚守
为论述技术的方便,本文在此把诗与“现实”、诗与“政治”分开论述,以对应上述两个论题,即关于现实及诗的独立性坚守。
关于“现实” 现代诗与象征诗最大的不同,就是对现实的深切关注,对现实社会进行综合的反思与批判,同时用诗的独立形式,体现出不同的文化价值的独立立场,比如艾略特、比如奥登等。在这一点上,袁可嘉诗学与中国新诗派诗学,在中国的40年代中后期,都与之高度共鸣并且发出独立的迥异于世的声音。
下面拟以他在七条理论原则为例,分析这一思想。七条原则的二、三、四条,都体现出这一思想,并贯穿在袁可嘉其他论文与与中国新诗派的其他诗学家、诗人创作中。第二条强调“绝对肯定诗应包含,应解释,应反映的人生现实性,但同样地绝对肯定诗作为艺术时必须被尊重的诗底实质”、第三条强调“诗篇优劣的鉴别纯粹以它所能引致的经验价值的高度、深度、广度而定”,第四条强调“绝对强调人与社会、人与人、个体生命中诸种因子的相对相成,有机综合,但绝对否定上述诸对称模型中任何一种或几种质素的独占独裁,放逐全体;这种认识一方面植基于“最大量意识状态”的心理分析,一方面亦自个人读书作人的经验取得支持,且特别重视正确意义下自我意识的扩大加深所必然奋力追求的浑然一片的和谐协调。第七条认为“现实表现于对当前世界人生的紧密把握。”①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N].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03-30.
首先,“现实”概念。袁可嘉的“现实”概念,不是写实派的“现实”概念,是现代诗的“现实”概念,是瑞恰慈强调的“最大量意识状态”中包容的现实。这个全方位的包容,包括当下现实的一切,也包括过去历史的一切。所谓“最大量意识状态”是指诗人对所有的一切的开放性,如艾略特对历史的开放性,如奥登对现实的开放性,等等。在这个前提下,再强调对这些内容的“相对相对,有机综合”,强调诗人个人经验即想象与能力的驾驭,以形成自己的文化选择,如艾略特的文化选择或奥登的社会选择等,这是袁可嘉的原意,也是现代诗的原意。
其次,现实“对象”。即“绝对强调人与社会、人与人、个体生命中诸种因子的相对相成,有机综合,但绝对否定上述诸对称模型中任何一种或几种质素的独占独裁,放逐全体”②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N].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03-30.原文指另一方面“亦自个人读书作人的经验取得支持,且特别重视正确意义下自我意识的扩大加深所必然奋力追求的浑然一片的和谐协调”,系柯尔律治所谓。,这囊括了几个内涵。一是“人与社会”,即包含个人与所有人构成的各种社会形态及其构成:不同的社会形态如资本主义或封建主义社会等等;以及诸种社会形态中的社会存在,如不同的经济基础、不同的生产力、生产关系、不同的资本占有及分配多寡等等;不同社会形态中的不同的上层建筑,如不同国家的不同的国家机器、政治制度等;不同社会形态中的不同的社会意识,如不同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中的不同的类别之间的关系,如政治、法律、文学及其之间等等。这里指的是人与上述诸种各种社会现象的“包容”。二是“人与人”,即作为单个意义的人与人之间,包括各种性别之间、不同的家庭、不同的教养、不同的财富、不同的种族、不同的信仰、不同的政见、不同的宗教等等之间的“包容”。三是“个体生命中诸种因子”,这就含有人的生与死、理与情、仁与智、恨与爱……等各种情感、感官、感觉、心理、生理的“包容”。上述三者,已经把人自身、人与他人、人与社会诸对象完全包括了,强调这一切对立因素的统一,“相对相成,有机综合”。四是,“绝对否定上述诸对称模型中任何一种或几种质素的独占独裁,放逐全体”。这一点是深刻的,即保证相对相成、有机综合、最大量的意识是前提,绝不容许任一独占独裁,这就反对了任何一种“排斥的诗”,如教诲的诗、滥情的诗。这就是包容的诗的理论前提和艺术前提。这种诗,用袁可嘉的转述的瑞恰慈的话来说,就诗而论,只有英国玄学派诗人、艾略特才有①参见: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N].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03-30.本文第十一章《30年代知性论》讨论了英国玄学派诗学和艾略特的诗。。
再次,诗人“主导”。在面对如此浩瀚的现实面前,诗人怎么处理,形成自己的文化选择以及知性处理呢?袁可嘉说:“一方面亦自个人读书作人的经验取得支持,且特别重视正确意义下自我意识的扩大加深所必然奋力追求的浑然一片的和谐协调。”在这里,诗人要有自己的“个人读书作人的经验取得支持”,即指要有丰富的知识的经验,比如艾略特对人类历史的熟悉,人生的经验,如艾略特的人生经历,甚至奥登的战地经历等,在此基础上的“自我意识的扩大”,即指诗人自己独立的价值体系与文化体系,在这两者的结合下,最后主导“现实”这“最大量意识状态”,以实现柯尔律治所谓知性“调谐”、“综合”,以达到最后的“和谐”,实现自己的文化选择如艾略特或社会选择如奥登。
“中国新诗”派每一位诗学家与诗人都不同程度地实现了这一“现实”的诗学主张,并同当时的另一些“现实”划清了界线。冯至在《中国新诗》第五集发表的《关于诗的几条随感与偶译》②冯至.关于诗的几条随感与偶译[M]//中国新诗:第五集,1948.,非常精到地体现了这一思想。他说,“象征派,我最不佩服他们的地方就是他们对于人生太少好奇心”,这是写了《十四行集》这种最现代诗的诗人的至切之悟,无论在什么时候,思考人的现实生存,都是现代诗的终极任务,正如他所说:“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十四行集·1)诗的肉感、思想感觉化、戏剧化、包容性,自不待说,这样知性前卫的诗,同时这样热切地关注人生与现实,生命与永恒。这就是不同于象征派的空灵也不同于写实派的展览的写实。在“大量的意识”中,诗人的敏感、多思与深刻,至今让人目眩。
唐湜在评论辛笛(1912~2004,原名王馨迪,祖籍江苏淮安,生于天津)的《手掌集》说:“一切诗人必得忠诚于时代,忠诚于自己的艺术良心。《手掌集》无疑是一册清新的诗作。”“辛笛先生是曾经历了无限的甘苦来写诗的”③唐湜.辛笛的《手掌集》[J].诗创造,1948(9).吟诵辛笛的诗句,“中国新诗”派诗人的现实写作会让人更有感觉:“列车轧在中国的肋骨上/一节接着一节社会问题/比邻而居的是茅屋和田野间的坟/生活距离终点这样近”(《风景》,这种现实的写法,是在肉感的体验中进行的,如他所说:“形体丰厚如原野/纹路曲折如河流/风致如一方石膏模型的地图/你就是第一个/告诉我什么是沉思的肉/富于情欲而蕴藏有智慧”(《手掌》)。“沉思的肉”,写出了“中国新诗”派诗人在现实抒写中的思想感觉化特色。
诗与政治及诗的独立性 袁可嘉在一、五、六条中,强调了中国新诗派在新诗现代化中的另一个坚定的信念,即在与政治并行的关系中,始终保持诗的独立性。关于诗与政治、诗的独立性,他写到:“绝对肯定诗与政治的平行密切联系,但绝对的否定二者之间有任何从属关系”;“在艺术媒介的应用上,绝对肯定日常语言,会话节奏的可用性但绝对的否定日前流行的庸俗浮浅曲解原意的“散文化”;“绝对否认诗有各种不同的诗,有其不同的价值与意义,……我们取舍评价的最后标准是‘文学作品的伟大与否非纯粹的文学标准所决定,但它是否为文学作品则可诉之于纯粹的文学标准’(艾略特)”。①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N].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03-30.
首先,关于诗与政治的关系。袁可嘉提出,“绝对肯定诗与政治的平行密切联系,但绝对否定二者之间有任何从属关系”。他认为,一方面,诗不能脱离政治,因为:“诗是生活(或生命)型式表现于语言型式,它的取材既来自广大深沉的生活经验的领域,而现代人生又与现代政治如此变态地密切相关,”如果有摆脱任何政治生活影响的意念,则会“自陷于池鱼离水的虚幻祈求”,“实无异于缩小自己的感性半径,减少生活的意义,降低生活的价值;”“但这样说并不等于主张诗是政治的武器或宣传的工具”。这当然极具针对性,针对的是40年代中后期政治诗盛行的现实,浪漫诗的盛行,也是袁可嘉等人所斥的“政治感伤”与“情绪感伤”。在袁可嘉看来,这恰恰是诗学的倒退,是对唯理主义的18世纪的古典主义的倒退,对唯情主义的19世纪的浪漫主义的倒退,都是背离了20世纪现代诗的“包容的诗”的理念的。在他看来,“骚然哗然的诗是宣传论者应该了解那个看法对诗本身的限制及生命全体的抽空压缩的严重程度正与之相对的另一极端的见解(“为艺术而艺术”)无丝毫轩轾可分。”②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N].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03-30.
今天来看,袁可嘉的诗与政治关系的解释,对40年代同年代诗的褒贬,经住了历史的考验,显示出40年代现代诗学理论的生命力与科学性。40年代那些为政治而政治的应景颂时的诗,当年轰轰烈烈人人谈论,现在已经很少人谈到了,甚至不再认为是诗的发展,而认为是诗的退步。相反,在现代诗学的指引下创作的”中国新诗”派诗人群的诗,随着时间的逝去,却更显出珍贵的价值,特别是穆旦、郑敏、陈敬容、杜运燮的诗,不但没有回避40年代残酷的政治与战争的现实,更充满象征与玄学的光辉,至今成为现代诗的瑰宝。这是诗的进步,也是诗学的进步。
其次,诗的独立性。首之,在诗与现实人生、诗与艺术的关系上,袁可嘉认为诗包含、解释、反映现实人生,同时诗又有被尊重的独立艺术的地位的思想,认为二者是包容的。他说“绝对肯定诗应包含,应解释,应反映的人生现实性,但同样地绝对肯定诗作为艺术时必须被尊重的诗底实质”。在这里,袁可嘉着重谈了在包容现实人生的基础上对“诗的实质”的“尊重”的问题。在他看来,诗人必须尊重与满足诗的“内生的先天的必要条件”,才可以谈及“自我表现”,也就是才可以真正理解“在约制中求自由,屈服中求克服的艺术创造的真实意义”。他在谈到诸如象“诗艺的构成因素”,“诗中意境的创造、意象形成、辞藻锤炼、节奏呼应等极度复杂奥妙的有机综合过程”时,认为这些“诗艺实质”,“包含”了“对作者的强烈反叛、抵抗的意味,及一位诗作者在这些阻力时所必须付与的耐心与训练,诚挚与坚毅”等,在这里,诗学家强调的是诗本身的诗学实质不容轻视,联想起他在这个时期反复反对的诗的“散文化”口号及其对这些诗的不屑,体会到的是40年代诗学继承30年代诗学形式诗学的一贯性与严肃性,也体现了诗在内容与形式上的包容性与不可分离性,特别是在尊重“诗的实质”上的包容性。袁可嘉这里用“诗的实质”的概念是否大词小用了呢?这里体现的是40年代诗学的这样一个思想:前提只能是诗,只能在诗的前提下谈论诗学,如果不是诗,还有什么诗学可谈,这是40年代诗学科学化精确化的体现,也体现了新批评思想的影响。
次之,对各种诗价值评判的标准、对各种诗之为诗的标准的强调,对各种不同价值诗的“包容”。袁可嘉接受了新批评的影响,在诗之为诗的问题上,严守了“好诗”的标准。这个标准在他看来有两点。一是诗的高低优劣的标准:“诗篇优劣的简便纯粹以它所能引致的经验价值的高度、深度、广度而定,而无所求于任何迹近虚构的外加意义,或一种投票=畅销的型式;因此这个批评的考验必然包含作者寄托于诗篇价值的有效表现,也即是依赖作品从内生而外观的综合效果”。第二个标准,就是诗本身的标准:“我们取舍的最后标准是:‘文学作品的伟大与否非纯粹的文学标准所可决定,但它是否为文学作品则可诉之于纯粹的文学标准’(艾略特)”。①均引自: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N].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03-30.这两点,本是新批评的基本标准,袁可嘉引来作为诗与现实人生并列时独立的诗的地位,强调的是诗在反映解释理解现实人生时,诗本身的独立地位。这一点,恰恰是现代诗歌批评从1942年“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以后最被委屈的现实,也是现代诗歌批评不能发现好诗只能发现好”工具”这一现象的原因。在40年代末的特殊时代背景下,袁可嘉说这些话固然需要勇气,也需要对诗的坚守与对诗与现实人生关系的科学把握。今天来看,袁可嘉的诗学及他持这种诗学对穆旦、冯至、杜运燮等人杰作的分析,是成为批评经典的最重要的原因。
这里,引用当时袁可嘉对穆旦诗《时感》②原载1947年2月8日天津《益世报·文学周报》。在诗表达与政治、与现实人生包容时,诗的独立性及其融合性的分析,以见出40年代诗学的成熟。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因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它说:我们并不美丽,但我们不再欺骗,/因为我们看见那么多死去人的眼睛,/在我们的绝望里闪着泪的火焰,/当多年的苦难为沉默的死结束,/我们期望的只是一句诺言,/然而只有空虚,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旧不过是,/幸福到来前人类的祖先,/还要在这无名的黑暗里开辟起,/而在这起点却积压着多年的耻辱;/冷刺着死人的骨头,就要毁灭我们一生,/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做报复。
这首短诗所表达的是最现实不过,有良心良知的今日中国人民的沉痛心情,但作者并不采取痛哭怒号的流行形式,发而为伤感的抒泄;他却很有把握地把思想感觉揉合为一个诚挚的控拆。……作为主题的‘绝望里期待希望,希望中见出绝望’的两支相反相成的思想主流在每一节里都交互环锁,层层渗透;……因此‘希望’就益发迫切,‘绝望’也更显真实……末句‘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做报复’似是全诗中最好的一句,它不仅含义丰富,具有综合效果,无疑有笔者在他处曾经说过的‘结晶’的价值③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N].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03-30.。
袁可嘉这种自说自唱的“新诗现代化”概念,在当时没有得到通行使用,包括“中国新诗”派的其他诗学家、诗人;通行使用的还是西方现代诗学艾略特、瑞恰慈等人的概念。但他上述基本思想,在“中国新诗”派圈子内,是被广泛接受并运用的。这是因为,袁可嘉上述基本思想,是艾略特、瑞恰慈等人诗学的中国化实践总结,特别是其中关于诗与现实、诗与政治、诗与其他意识形态关系的思想、“包容的诗”的思想、诗的戏剧化的思想、诗的思想感觉化的思想、反对诗的政治感伤、情绪感伤、文字感伤的思想,在当时特别具有现实意义,是“中国新诗”派诗人们创作思想的代言,并与“中国新诗”派的创作完全相应。
我们今天从诗学流变史的角度来看,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概念及其内容经历了历史的考验,是富有生命力的,他的许多思想在今天还有现实意义。“新诗现代化”思想生命力还在于:20世纪40年代诗歌中国新诗派超越了30年代现代派诗歌,在诗学思想上深化了西方现代诗的理论,并成功地中国化了,成为迄今中国新诗最有生命力的理论之一,指出了新诗的现代化路径,成为90年代以来诗学不断吸收的新传统。
当然,袁可嘉作为青年学者当时在概念借鉴特别是“象征”概括的借鉴,以及概念使用上的某些混合情况,也是不必讳言的阙失。本文一个意图就在描绘出现代新诗的流变脉络。从早期胡适的写实与郭沫若的情感,这种类似于西方十九世纪、十八世纪文学的诗学风貌,到20年代中期李金发的象征诗学及穆木天、苏雪林的阐释,标志了新的近代诗学的产生,即对情感中介的写法,成为新的美学标志。终止浪漫情感直抒的写法,很快得到压抑,现代派诗成为30年代诗的新潮,取得了共识的成果。
20世纪30年代诗学的后期与前期,谓1935年1月卞之琳自艾略特诗学浸染后,从《距离的组织》开始,产生了自己的代际区别,这个区别把他自己划分开来,同时把他与戴望舒也区别开来,这就是30年代后期诗学的转向。这个区别标志,就是是否承认知性诗学。作为扬弃象征诗学转向知性诗学的理论家的叶公超及诗人卞之琳,与作为继续留守象征诗学的理论家梁宗岱及诗人戴望舒,划出了鲜明的代际鸿沟,这个意义,就是现代新诗转向现代诗的标志。1935年前后,由于叶公超对西方现代诗主要是艾略特、瑞恰慈知性的热衷与介绍,兴起了现代诗学的新的转型,即如叶公超所说,“客观的关联物”(即“客观对应物”)是“象征主义早已说过”的“内感与外物的契合”,是“极普通的话”,而艾略特“技术的特色似乎不在这里”,“他的技术上的特色全在他所用的metaphor(即隐喻)的象征功效。他不但能充分的运用metaphor的衬托的力量,而且能从metaphor的意象中去暗示自己的态度与意境。要彻底的解释爱略特的诗,非分析他的metaphor不可,因为这才是他的独到之处”①叶公超.爱略特的诗[J].清华学报,1934,9(2).。这是30年代后期现代派与象征诗学划清界限最重要的标志,由于知性的引进,经验的介入,象征派的“纯诗”也被置之于外,现代诗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20世纪40年代中国新诗派的崛起,把这一标志强化得更鲜明,同时,他们在描述这一段历史时又把卞之琳与他们作了一个区隔,提出了所谓“现代主义前期”的概念,这就意谓“中国新诗”派成为了后期的代表。唐祈说,“卞之琳是中国现代主义前期的探索者,‘五四’和民族传统艺术和审美理想对他有深刻的影响,这不能不使他所受的外来文化影响有所限制,而‘九叶’却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更广泛深入的对外来文化的借鉴与融合,这使他们在当时能更加开放,独树一帜。”②唐祈.卞之琳与现代主义诗歌[M]//袁可嘉,等,编.卞之琳与诗艺术.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在这个基础上,袁可嘉提出了新诗的“现代化”命题,其内涵与30年代后期现代派相比,西方诗学部分基本承传,增加的是奥登以后的相关思想。这就使得40年代中国新诗派特别强调与现实的联系,这是与30年代后期现代派不同的地方。在这个联系中,当然,他们也特别强调诗的独立性与文学的本体性,因而又与其他浮浅的政治诗划清了界线。
On Chinese New Poetry's Ideal of Modernization with Reference to Two Lost Articles by Yuan Kejia
CAO Wansheng
(Poetics Research Institute,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 610068)
Yuan Kejia;the school of Chinese New Poetry;modernization of new poetry
Yuan Kejia's ideal of new poetry's modernization is set forth in his 26 articles collected in the well-known work titled On the Modernization of New Poetry and another two essays which were lost and now re-found by this paper.These two rediscovered papers are an important source of reference to fully understanding Yuan's ideal of new poetry's modernization,which,strictly speaking,is composed of three parts:the poetic backdrop of western poetic spirit as expounded in "Introduction"followed by seven poetic principles and other propositions advanced in the succeeding five articles.
曹万生,博士生导师、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化、思潮、诗学与诗歌、茅盾研究。
I207.25
A
1009-9506(2015)09-0027-13
2015年7月12日
①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中国现代诗学流变史”(项目编号:04XZW007)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