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奎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文学—小说]
改革文学中的“改革加恋爱”模式研究①
苏 奎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社会转型;改革;改革文学;爱情;改革恋爱
爱情是文学永恒的题材,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新时期文学冲破政治禁区,被压抑的爱情叙事逐渐成为一种潮流。在改革文学叙事中加入爱情主题的内容,是作家的普遍性选择,由此形成了一种改革加恋爱的文学表述模式。改革小说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为社会主题与恋爱结合的模式加入了现代意识与时代特色。虽然改革加恋爱并没有彻底跳出左翼语境下革命加恋爱、以及十七年的恋爱叙事的窠臼,还存在着一定模式化与绝对化的问题,但是其对改革小说社会轰动效应的形成起到了明显的推动作用。同时,改革文学小说对爱情的建构,也促动了新时期文学中爱情主题叙事走向深入。
马克思说:“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19.男人与女人由恋爱而结成的关联,是一种具有人类性的普遍关系,所以爱情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文学的母题之一。作为最个人化的情感,爱情能直接表达出人的内心世界与性格特征。“人们的爱情生活,是人们心灵的最细致、最微妙的活动,爱情生活的变化可以表现出灵魂世界的深刻变化。”③阎纲.文学八年[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87:27.这是爱情主题与题材在文学中长盛不衰地被演绎的原因所在。同时,爱情不仅可以成为文学叙事的单一主题,也能够与任何主题并置互映来彰显人性、展现社会现实、传达某种价值理念。在20世纪的文学史上,把爱情与时代主题结合起来进行文学建构最引人瞩目的,除了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革命加恋爱的左翼小说之外,当属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改革加恋爱的改革文学。
一
中国文学历来就有吟唱爱情的传统,《诗经》中就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关于男女之爱的经典表达;《西厢记》、《红楼梦》等古典文学的代表性作品,都因为真挚细腻的爱情书写而被载入文学史册。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传统道德伦理采取了激进的反对态度,虽然这种质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决绝有待商榷,但是它确实开启了妇女解放的潮流,最明显的体现为婚姻的自主与爱情的自由。正是因为女性在人格上取得了自主性地位,爱情的发生才有了可能,“一种新的爱情话语获得了极大的想象和实践空间,并与男女社交自由、男女平权等社会思潮充分互动。”①冯妮.“五四”现代爱情观念的确立与启蒙思想的限度[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6):187.也正是从五四开始,爱情书写逐渐泛化,进而成为文学的重要题材,以及文学叙事的手段与策略,这也是新文学的一个传统。
新文学史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部爱情文学的历史,不同的时代潮流下的文学主题不停转换,但是时代主潮与爱情结合的叙事是作家不变的选择,比如个性解放与爱情、革命与爱情、战争与爱情、生产建设与爱情等。不同时代不同的主题题材与爱情结合,折射出不一样的色彩,展现出丰富的时代内涵。爱情的种子一直深植于每个人的心中,当压抑生长的力量一旦消失,那么每个人都会从心底开出灿烂的爱情之花。新文学中爱情的泛化,其实是对千年压制的一种剧烈反弹,对爱情从未有过的赤裸裸的渴望与追求,也是一个民族新生的明显迹象。在新文学发生期,爱情题材不仅扩展了现代文学的审美范畴,而且爱情书写本身就是对传统道德伦理的挑战,爱情与个体解放潮流顺理成章地结合在了一起。新文学从一开始就带上转型期的时代特色,爱情书写必然性被附属在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主题上,以此传达作家对社会现实的理解、认知与判断。所以,在左翼小说恋爱与革命结合成为文学史上突出的叙事元素之前,恋爱就已经与反封建、个性解放、民主自由等时代主题紧密地并置在了一起,这也为革命加恋爱的叙事模式的生成提供了可借鉴的依据。
虽然革命与爱情在满足人尤其是青年人的浪漫想象这一点上是有一致性的,但是革命和恋爱能天衣无缝地结合并且成就这类小说的流行,根本原因还在于爱情在文学叙事中的广泛“适用性”,它可以与任何社会时代主题相“搭配”而毫无违和之感。在左翼语境下,不仅美女爱英雄的传统叙事被继承下来,而且爱情的选择与取向与阶级立场直接相关,爱情已经不再是最个人化的情感,它被赋予了善恶、正邪、进步与反动等具有社会化色彩的属性,这也就意味着选择什么样的人作为恋爱对象与配偶的依据,并不是发自心底的情感而是对方的阶级立场。《林海雪原》中“小白鸽”白茹只能爱上少剑波,而接纳蝴蝶迷的也只能是郑三炮、谢文东这样的土匪反动派;《艳阳天》中的美女焦淑红必然选择嫁给萧长春;《创业史》中的徐改霞的爱恋对象也只能是梁生宝。建国后小说中的爱情描写不仅相当匮乏,而且基本上都秉承了左翼小说革命加恋爱的叙事模式与理念,爱情与文学一样,都远离了生动的人性,像路翎的《洼地上的“战役”》这样描写真实爱情的作品注定逃脱不了被批判的命运。
左翼作家洪灵菲借小说人物之口表达了革命加恋爱小说的创作动机:“因为恋爱和吃饭这两件大事,都被资本主义制度弄坏了,使得大家不能安心恋爱和安心吃饭,所以需要革命!”②洪灵菲.流亡[M].上海:现代书局,1928:150.如果这段话中“资本主义”换成“封建主义”,便是对五四新文学发生动力的描述;如果把“资本主义”换成“文化大革命”,那么就可以看作是对改革文学创作动机的概括。以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为肇端的改革文学,正是基于对被极左政治搞乱社会状态的不满,表达出了变革现实的渴望。同样的,在极左政治语境下,爱情同样被“弄坏了”,所以“文革”结束后,被压抑了多年的爱情喷薄而出,在文学叙事上也呈现一种泛化的倾向。阎纲认为:“小说中爱情描写的‘泛滥’,是对四人帮文学禁欲主义的惩罚。”③阎纲.文学八年[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87:27.改革文学把最具社会意义的改革主题与最个人化的爱情结合起来,才引发了强烈的社会轰动效应。改革是解放生产力、变革不合理的体制,使社会趋向合理,最终实现对人的价值的确认与保障,这是转型时代改革的现代性的体现。对爱情的自由追求是人最基本的权利,是人通往民主自由的基础。在确保人的现代化这一点上,改革与爱情存在高度的一致性,所以当两者在社会转型的背景下交汇在一起的时候,改革加恋爱的叙事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这是改革小说中改革加恋爱叙事形态出现的现实动因。
现代作家在注重小说的艺术技巧的同时,必须对小说的接受效果有所侧重,如果不能获得受众的认可,那么艺术形式再完美,也很难成为经典。作为对现实的直接反应,改革文学追求促进社会变革的价值功用,实现这种文学效应的根本在于小说在大众中传播与接受的广泛性。所以,爱情叙事对于改革文学来说,就不仅仅是一种与改革并置的主题,同时也是作家追求作品轰动效应的一种策略。法国文学理论家于连·格拉克说,“在文学的一切形式中,小说,甚至是优秀的小说,是更接近满足口腹之欲的艺术形式。”①吕同六.20世纪世界小说理论经典:下[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403.无论任何时代,爱情在文学中都扮演着激发读者阅读兴趣及引发他们情感共鸣的角色。精神空间的满足如果能够与故事性需要的“口腹之欲”满足并行不悖,那么小说就很容易被大众接受。我们还应该注意到,无论是革命、战争还是改革主题小说中的爱情,都剔除了世俗性而呈现出一种纯粹性的特征,这样的爱情虽然与现实有距离,但是却因其对现实的超越而为更多读者所追捧。可以说,文学实现了大众对于爱情纯粹性幻想的白日梦,拯救了他们被世俗社会干扰注定无法完满的爱情理想。如果删减掉乔光朴与董贞的婚恋、李向南与顾晓莉、林虹的爱情,并不会影响小说主题的表达,但是对小说的传播与接受必然会产生影响。爱情就像文学里的盐,是小说有滋有味的保障。以爱情叙事来吸引读者,使小说能够在更大的范围内传播,应该是作家选择改革加恋爱的动机之一。
改革文学中改革主题下的爱情叙事,是作家深受文学传统影响的体现,也是新时期文学“人”的复归的最好注脚。改革加恋爱在承继传统的基础上,注入了现代观念意识,对爱情本身的发掘在深广度上都有所拓展,也为新时期文学的爱情书写逐渐走出附属地位做了有益的探索。同时,爱情叙事推动了改革主题表达的深化以及艺术上丰满,使这个文学潮流深入人心。
二
改革文学所建构的爱情,基本上都是乔光朴、李向南等改革者的爱情,而非那些作为改革者对立面的保守派的爱情。无论是改革还是恋爱,都是改革者的专属,这也就意味着爱情心理与改革言行一样,都是为塑造改革者形象服务的。爱情叙事承载了突出改革者作为时代英雄的特质,这种加入改革表述中的恋爱元素对于建构血肉丰满的英雄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中国传统观念意识中,英雄配得上所有美好珍贵的东西,比如“宝刀赠英雄”、“美女爱英雄”等等,这种与人类的英雄崇拜直接相关的表达方式,也成为文学建构英雄叙事的重要元素。作为人类社会珍贵的事物之一,美女不仅仅要有姣好靓丽的容貌,更要具备温柔的性格以及毫无道德瑕疵的人格。所以无论古典小说还是现代小说,但凡提及美女,基本上在任何层面都是美与善的。美女爱英雄是因为英雄值得美女去爱,在这个观念中,女性是处于从属地位的,她们的价值唯有姣好的面容与温柔的性格,所以与其说她们爱英雄,不如说她们以美与善来反衬彰显英雄的伟岸与高大。比如在曲波的《林海雪原》中,“小白鸽”白茹就是作为美与善的化身出现的,她存在的合理性就是满足了“美女爱英雄”的叙事要求并衬托少剑波的英雄色彩。我们在改革小说中,很容易与白茹这样的美女相遇,比如《乔厂长上任记》中的童贞、《花园街五号》中的吕莎、《生活变奏曲》中梅影等。她们都有着美的外貌与心灵,更为重要的是她们毫无例外地站到了改革的立场上。对于改革者,她们付出自己的真情实意;对于改革者的事业,她们选择了义无反顾的支持。然而,无论是童贞、吕莎,还是梅影、袁静雅,随着改革文学的落潮,她们的名字逐渐被读者所遗忘。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童贞爱恋的乔光朴、顾晓莉心仪的李向南、吕莎钟情的刘钊,却一直活在读者的心中。这种效果显然符合作家的预期,因为在改革小说对童贞与乔光朴等人的爱情叙事中,男女的地位是不平等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改革上是领导与被领导或者是主与副的关系,如同红花绿叶是陪衬与被陪衬的关系。”①朱德发,谭贻楚,张清华.爱情溯舟——中国情爱文学史论[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91:452.所以,与其说改革文学在表述男女之爱,还不如说是以美女彰显改革者的伟大。
“十七年”文学中,英雄形象都不同程度地被神化、符号化,最明显地体现在他们对爱情的态度上。这一时期的小说也写爱情,比如《艳阳天》中萧长春与焦淑红、《创业史》中梁生宝与徐改霞、《林海雪原》中少剑波与白茹之间,都有男女情感上的纠葛,但是从根本上来说,男女主人公之间所谓的爱情基本上没有爱也没有情。爱情完全符号化、空洞化,俨然是以爱情面目出现的虚假的恋爱。造成这种叙事局面的主要原因在于,作家笔下的男性主人公,无论是萧长春、梁生宝还是少剑波,他们都是不敢爱的人。为了实现对萧长春等形象的神性建构,作家不得不压抑掉了他们对情感的欲望与表达,即使是面对自己心仪的女人,他们都毫无例外地陷入了失语的境地。这些具有神性的英雄有能力撼天动地,在爱情上却是非常被动的,似乎他们毫无爱女性的能力与意愿。改革小说对改革者在这方面的叙事,对十七年小说构成了颠覆,当乔光朴勇敢宣布自己将于童贞结婚的时候,“人”的复归的潮流已经悄然生成。改革者虽然还是具有坚强意志与超凡能力的形象,但是他们却是以远离神性的凡人面孔出现的。“社会主义的改革家也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清教徒,而在人的感情问题上恰恰如普通人一样。”②王行人,刘蓓蓓.各领风骚:序[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11.如果说他们也有烦恼也有力所不逮的无可奈何,体现了改革者的凡人特征,那么敢于直面爱情敢于追求爱情,更是这种反神化的主要方式。
虽然蒋子龙没有细腻地刻画乔光朴与童贞之间的爱情,但是仅仅从乔光朴不畏人言敢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就足以使这个人具备新时期的气质。我们看到不仅乔光朴如此,面对顾晓莉的李向南,面对梅影的及羽,以及面对罗明艳的丁壮壮,都不再像梁生宝那样退缩,也不再像萧长春那样沉默不语,而是敢于正视自己的情欲,敢于表达自己的内心。水运宪在《雷暴》通过对丁壮壮恋爱的描述,把新时代改革者敢于爱的性格特征表达得非常充分。丁壮壮的恋爱选择出人意料,他放弃了年轻貌美、单纯质朴并且主动追求他的姑娘,而选择了比他大好几岁、有小孩的寡妇罗明艳。当然,这种选择本身没有任何问题,罗明艳是通过法律程序离婚的,丁壮壮尚未婚配,他们之间的婚恋是合理合法的。然而即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丁壮壮的选择都可能招来很多人的质疑,更何况他处在新旧交替的社会转型时代,因为寡妇在传统的伦理语境中,是被视为不洁的,她们背负着巨大的道德负担,在婚姻市场上没有任何优势可言。虽然蒋子龙着力发掘乔光朴身上的开拓者气质,比如这个改革者在爱情上的高调态度,但是我们在乔光朴与童贞的爱情叙事中,能够看到传统伦理观念对蒋子龙的影响。作为男性的乔光朴是有过婚史的,妻子去世的他处于丧偶的单身状态,而童贞却因为爱恋乔光朴一直未婚。那么这个恋爱关系中,女性童贞是“干净”的,有与时代英雄婚配的“资格”。这与浩然在《艳阳天》中为男女主人公设置的身份属性如出一辙,丧偶的萧长春与待字闺中的焦淑红,他们能够结合并且被社会认可,无不在于他们的身份特性符合传统伦理观念。
“改革者们既可以从爱情的悲与害、苦与甜中获取战胜艰难险阻推进经济或政治改革的内驱力,又可以用自身的爱情幸福或爱情悲剧来感受社会大变革的信息。”③朱德发,谭贻楚,张清华.爱情溯舟——中国情爱文学史论[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91:452.为什么很多人仅仅因为丁壮壮选择了罗明艳,就再也不看好这位被视为能够拯救蔬菜公司困境的改革者呢,只是因为这样的婚配不合人们的心理习惯。作家为丁壮壮设置了非常典型的环境,传统观念、新旧交替时代、僵化的领导、世俗的眼光,这一切都是丁壮壮获得爱情的障碍。改革者追求的目标包括经济上的富裕、体制上的合理、国家的繁荣与进步,当然也包括人性的解放,而爱情是人性自由最好的体现。“作家通过对爱情描写的笔来写改革,这样就把伦理道德的变革,民族心理的深层结构,一同提到现实改革的日程上来。”①程仁章.论改革题材小说中的爱情描写[J].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2):85.当一个改革者连自身的爱情都无法圆满的话,那么承担领导社会变革的能力也是需要质疑的。作家对丁壮壮不为外在束缚、压力所动,“虽千万人吾往矣”执着于自己的爱情选择的叙事本身,就是对改革者特质最好的理解与注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雷暴》扩展了改革者的审美内涵,丁壮壮的爱情信念与抉择就是对传统道德伦理的挑战。“作家通过改革者丁壮壮的形象,给读者提供了崭新的爱情美学的思考。”②程仁章.论改革题材小说中的爱情描写[J].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2):85.
新时期文学逐渐从政治束缚中解放出来,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爱情主题表达的深入,或者说爱情更像是爱情了。体现在改革者身上,那就是他们重新获取了爱别人的“资格”与力量,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谈恋爱了,而且他们对传统的婚嫁观念的质疑与挑战,促动了现代婚恋意识的生长。同时,改革者对于爱的理解也充满现代意味,比如张贤亮的《男人的风格》中的陈抱帖认同新婚妻子罗海南的独立个体地位,尊重后者的任何选择,即使是罗海南不满他工作狂的作风离他而去。敢于对爱放手而不畏惧舆论压力其实也是敢于爱的表现,这突出了改革者的现代特质,也突出了他们的心胸与勇气。新时期作家努力摆脱神化主人公的叙事,而致力于使人物血肉丰满,转型时期的改革者是时代变革潮流的引领者,敢为天下先是他们的核心精神特质,在爱情上的勇敢,也是处于极左政治刚刚结束时期的英雄身上的一个标签。
三
改革文学往往以传统与现代、进步与落后、改革与保守等相互对立的观念与人物来建构叙事,形成文学书写所需要的张力。任何叙事手段与方式都是为了抑旧扬新、肯定改革者否定保守派来服务的,爱情并不例外,在改革中加入恋爱,不仅是要使改革更像一场大戏,而且要从情感角度来透视不同价值立场的人物。改革者与保守派之间的差异性不仅体现在价值立场、思维观念等方面,而且也体现在对待情感的态度与取向上。改革文学中的爱情是改革者的专属,保守派是不配有爱情的,这依然是中国文学传统观念的延续,保守派就是丑恶的,是与爱情这么美好的东西无缘的。人物形象一旦贴上“改革者”的标签,便获得了一种魔力,也就必然能够赢得爱情,作家极力赋予他们值得被女性所爱的特质。
改革者对待爱情毫无例外的态度端正,认真而专一。然而,虽然改革者在爱情方面有着完美的道德水准,但是他们的情感世界是不完整的,作家为了完成对时代英雄的建构,而忽略了一些可能影响改革者形象的东西。最明显的是,改革者虽然有能力爱也敢于表达爱,但是都是只有情而没有欲的人。无论是乔光朴、李向南,还是刘钊、及羽,他们的爱恋对象无不是出类拔萃的美女,但是面对她们,改革者除了表达出他们能够接纳对方的爱情,也乐于与对方走进婚姻之外,丝毫没有肉欲上的“非分之想”。对改革者有爱无欲的形象建构取向,一方面体现了传统道德伦理根深蒂固的影响,在这个语境中,任何与身体与肉欲有关的东西都会成为普通人与英雄之间的鸿沟。传统的道德评价中,对于女性的肉体欲望,是否定一个男人的主要方式。在改革文学中,为了彰显英雄的道德水准,作家把他笔下的男人描写成了没有正常人欲望的符号,这显然是绝对化思维的延续。另一方面,改革文学意在树立时代的榜样与楷模,借以鼓舞转型期的大众,照亮民族的未来,所以他们可以有爱情,但是不能有任何超出言语范畴的情欲表达,因为这样的东西会损害英雄的纯洁与神圣。
与改革者的认真而专一相对,保守派则是随意而滥情;改革者有爱而无欲,保守派的情感则彻底被欲望多替代。在程树榛的《生活变奏曲》中,改革者及羽与保守派刘志伟在对待容貌姣好且有见识的梅影的态度上是不一样的。虽然他们都乐于接近梅影,但是及羽是在欣赏的基础上生发了发乎本心的爱恋,而刘志伟一直以来以各种方式接近梅影,并不是因为爱情而纯粹是贪图后者的美貌与肉体。小说添上对刘志伟肉欲行为心理描述的这一笔,与小说的完整及人物性格的饱满之间的关联并不大,但是传统道德伦理观念已经深入作家心理成为一种无意识。
在革命语境下,爱情往往处于被革命压抑的状态,因为与集体主义事业相比,爱情仅仅是个体化的情感,是没有价值的,甚至这种情感会对革命造成危害,比如《红岩》中的甫志高,他叛变虽然有个人意志软弱的问题,但最初他被敌人捕获却是因为罔顾组织警告而依然要回家看望心爱的妻子。革命与个人情感之间的冲突是对革命者最好的考验,牺牲爱情则是革命者的必然性选择,这是革命加恋爱小说的主要叙事模式。改革文学解决改革与爱情冲突的方式与革命加恋爱小说、十七年小说如出一辙,由此也体现了文学传统的影响,爱情在时代主流话语面前确实只是点缀而已。虽然社会变革与爱情自由都是不可阻挡的时代潮流,但这并不是说在改革加恋爱的叙事中,两者永远能够和谐共存。当改革与爱情发生冲突的时候,爱情都毫无例外地为改革让路,这不仅符合民族大义,也可通过正面人物的抉择来体现他们的价值立场。
改革年代与革命年代相比,已经从斗争的紧张状态中解放出来,改革者能够有余裕来享受爱情生活,但是在作家眼里,改革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斗争,爱情的存在一样会对改革者的事业构成阻碍。所以,一旦爱情成为改革事业的阻碍的时候,也就是在改革者身上,爱情与改革相冲突之际,做出牺牲的依然是爱情,爱情一如既往地会为改革让路。《生活变奏曲》中的梅影深爱着及羽,为了成全后者的改革事业,为其化解保守派的无辜指责和舆论的压力,她选择牺牲自己的爱情,主动调离工作远离及羽。《花园街五号》中的吕莎、《雷暴》中的罗明艳的选择与梅影如出一辙。在改革与爱情相冲突的叙事中,无一例外地是女人选择了放弃,她们的自我牺牲在改革的语境下被赋予了神圣的色彩。当然在给予这些支持改革者的女性以顾全民族大义褒奖的同时,也遮蔽掉了她们所承受的情感创伤与疼痛。作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为男性即改革者开脱罪名的叙事方式,让放弃爱情的行为由女性来完成,这一表达意在表明改革者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他们无需为不圆满的爱情负责任,从这个侧面也能够体现出作家对他们笔下的改革者的维护。
爱情双方对于改革的立场决定了爱情的可能性,如果观念相左,那么不仅恋爱没有希望,而且即使他们处于婚姻中,最终家庭也可能会走向分崩离析。王力雄在《天堂之门》设置了这样的一个家庭,女人是以计算机应用为方向的改革事业的支持者;她的丈夫徐振廷则是典型的投机主义者,为此他毫无朝秦暮楚的羞耻感与民族大义的责任感,为了权力与私利他可以牺牲包括爱情、人格、尊严在内的各种东西。作家并没有描述何洁莹与徐振廷的结合,但是却多次展现了他们家庭生活的不和睦,他们之间并没有性格的冲突,所有的分歧莫不是因为何洁莹感受到了徐振廷对改革者与改革事业的冷漠态度。王力雄在设置这样一个家庭之初,最终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其实,改革文学中的爱情婚姻不仅“经受不住”价值立场差异的“考验”,而且任何道德、性格等方面的冲突,都会起到“拆解”婚恋的作用。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对倡导改革的副部长郑子云的家庭生活给予了很多笔墨,虽然这对他的工作并没有影响,但是因为与妻子夏竹筠讲求享受、自私庸俗的价值观相冲突,郑子云在面对改革阻力的同时备感情感上的缺失。小说意在通过夫妻之间价值观差异导致的情感上的疏远,来表达爱情的纯粹性中容不下任何与核心价值理想相违背的东西,也以此来体现改革者精神世界的纯洁。
《鸡窝洼人家》把爱情选择与改革立场的相关性推向了极致,贾平凹在这篇小说中用两个家庭的分化与重组来隐喻改革。禾禾与麦绒、回回与烟烽两对夫妻在乡村改革的浪潮中,因为每个人所体现出来的对生活与经营方式变革的不同态度而产生观念冲突,进而导致家庭的解体,并以对改革的不同立场重新组建家庭——勇于改革的禾禾与渴望改变的烟烽,保守的回回与麦绒,他们都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爱情与归宿。促动两对夫妻之间互相“交换”配偶的,不是感情本身的问题,而单纯出于改革上所持的观念立场。早已有人指出了故事有违生活常理与逻辑,“《鸡窝洼人家》中的回回,本来是个老实、安分、胆小、守旧的人,他怎么会那样勇敢地不顾传统舆论的压力,主动同自己好朋友的前妻麦绒结婚;而不'安分守己',颇有点离经叛道精神的创业者禾禾,在回回与麦绒结合后好久,还迟迟不敢接受患难与共的与回回早就离了婚的烟烽的爱呢?这恐怕不大合逻辑。”①李连科.“逻辑”和“利益”[J].文艺报,1985(1):20.这场在现实中不太可能发生的关于“换妻”的文学表述,之所以能让读者感到真实可信,莫不是因为我们也完全以对改革的态度来衡量人物形象,或者说我们从心底支持改革反对保守,所以我们希望看到禾禾和烟烽、回回与麦绒的“合理”婚姻组合。
四
马克思指出:“社会的进步可以用女性的社会地位来精确地衡量。”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571.与政治、经济等方面的权利相比,对于女性来说,爱情婚恋的自主更容易获得,也更能显示女性的解放程度。在中国新文学对女性解放的书写中,爱情所占的比重是比较大的,因为爱情本身就体现了女性的主体性地位,唯有解放了的女性才有资格恋爱,而需要男女共同完成的爱情才有可能性。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只要文学描写了爱情,那么这种爱情就具有了现代意义,女性就具备了独立地位。无论在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还是十七年的文学中,爱情基本上都被抽空了基础,使之在叙事中成了没有爱而只有社会意义负载的一种存在。在这样的文学图景中,一种情况是爱情被爱情本身解构,看似拥有了爱情可能性的女人也只能是一个叙事符号;另一种情况是在爱情中,女性处于需要被启蒙被引导的地位,离开了导师般的男性,女性不仅爱情无望,而且连自身与社会潮流的融合也难以达成。新时期文学有着明显的现代意识,体现在改革文学中,不仅继承了书写妇女解放的传统,而且赋予了女性与男性一样的价值地位,使她们成为能够自为的主体。
改革文学虽然并没有摆脱时代英雄都由男性“扮演”的传统模式,而且爱上改革者的女性也毫无例外地会为改革事业无私奉献,但是这些女性从一开始就对时代主题有明确的理解与认知,而不是盲目地因为一个男人而去追逐一种价值理念。她们的改革观念与意识并不落后于男人,或者说她们本身就是锐意进取的改革者,甚至比男人更具有献身精神,这体现了文学对女性的肯定,彰显了文学观念的进步。《生活变奏曲》中的女主角梅影是作家眼中的完美女性,作家在她身上寄予了时代的审美理想。通过描述梅影对改革的认知与态度,展现了这个女性在改革潮流中与男性改革者具有一样的价值地位。《花园街五号》中塑造的吕莎有着与梅影一样的特质,对于爱情和改革,她都有自己的见解,并坚韧地守望着自己的理想。这些女性不再是改革者的附属品,而是改革者的恋爱对象、同路人,就像舒婷在《致橡树》中所吟唱的那样:“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李朝行的《未来厂长和他的妻子》中的改革者宁波,虽然身为女人,但她不仅具有独立的价值思考,而且完全能够引领男人走出自身局限。《历史拒绝眼泪》在改革加恋爱为模式的改革小说中是比较独特的,作家熙高并没有按照流行的模式为男性改革者搭配一个爱英雄的美女,而是把婚姻中夫妻同时设置成了改革者,实现了女人“作为树的形象”与男人站在一起。宗知秀的改革创新以及其独立的人格观念,在改革小说中都有独树一帜的意义。同时,宗知秀与丈夫田家骥都是改革者,如果按照改革文学的普遍性叙事模式,那么他们的爱情婚姻会圆满或有圆满的预示。然而,恰恰是因为两个人都热衷于改革创新,导致了婚姻的告急。这篇发表于1984年的小说,在改革加恋爱的叙事模式上有了走向深化的趋势,体现了作家对现实的思考以及对改革文学现状的反思。
突出表达女性在爱情婚姻中主体性地位的叙事,在改革文学中并不具有普遍性,但这却使改革加恋爱的表述具有了现代性。在新时期的意识形态中,女性的价值地位得以确认,这种确认除了突出女性见识、思考与人格的独立性之外,还体现在爱情婚姻选择方面的自主性上。美女爱上英雄并不是天经地义、不需要理由的,文学无疑把男女之间情感的生发与选择简单化了,或者说是忽略了爱情的过程而直接呈现男女主人公的“热恋”情态。女性对爱情对象的选择都可以归结为这样的理由——男人的正直品质、卓越才华以及正确而坚定的价值立场,在这样的叙事中,人的情感与现实考量都被忽视了。当最个人化的爱情被抽去了情感基础,那么爱情的丰富性便被泯灭了,我们也看不到人的情感困惑以及在情感与现实冲突中的任何挣扎。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贾平凹的《小月前本》在改革文学中具有比较独特的价值。在既往的评论中,贾平凹1984年前后发表的《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与《腊月·正月》被视为作家参与改革小说浪潮合唱的作品,在农村改革题材小说中有着比较典型的意义。《腊月·正月》虽然写了乡村的变化,但是从实质上来说并不是典型的改革主题小说①苏奎.改革文学标签的误用——重读贾平凹的《腊月·正月》[J].创作与评论,2014(8):42.;《鸡窝洼人家》在故事的建构上缺乏现实基础,因过于肯定变革观念而使表达有些生硬,爱情也被简单化;《小月前本》无论在改革主题表达、爱情的生动性,以及现实的丰富性上,都属于描写乡村变革的优秀之作。
每个时代的婚恋嫁娶的抉择标准都最能体现这个时代的风尚,它是一种具有普遍性价值取舍的社会风向标。“爱情与伦理、道德、风尚、家庭、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因如此,爱情描写牵动着广阔的生活画面:看来虽不重大,却能将重大寓于细微奥秘之中。”②阎纲.文学八年[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87:27.所以当女性在婚嫁上表现出一改传统取向的变化的时候,也就意味着这个时代的价值风尚在悄然地发生着变化。《小月前本》中的姑娘小月是乡村社会美的化身,也是男性追求的目标,作家围绕小月设置了两个农村青年——才才与门门,在这个三角恋的故事中展开关于乡村变革与未来发展的想象。
20世纪80年代的乡村依然处于尚未开化的状态,小月被父亲指定婚姻的现实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小月父亲代表了老一辈农民,他衡量人与事的价值尺度永远都是从祖辈那里继承来的传统观念,所以老实的、甘于面朝黄土背朝天传统生活方式的才才,是他眼里最好的庄稼人,也是他最为理想的女婿人选。而不擅长种庄稼、总在寻求改变经营方式的门门,以小月父亲的眼光看来,自然就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小月父亲的这种认知观念在停滞的乡村世界带有普遍性。如果社会尚未开化,那么小月父亲对才才与门门的评价必然最终会决定小月的婚配,但是转型期的乡村社会不断用现代意识涤荡传统观念,这明显体现在乡村青年以寻求改变为表征的自主意识的生长。对于门门来说,要自主探寻有别于祖辈的另一种生活道路;对于小月来说,则是要自主地选择爱情与婚姻。虽然同样有着寻求改变梦想的小月与门门的结合,在故事的叙事中已成必然,但是我们看到在《小月前本》中,爱情与改革并非简单地一一对应。小月最终选择门门有前者对后者寻求变革精神的赞赏与认可,但作家也并没有忽略感情因素在这场爱情中所起的作用。
小月生活在转型时代,一方面她对生活方式的改变充满渴望,另一方面她无法超越自身与时代的局限。所以即使她不喜欢才才,但还是强迫自己听从父亲的安排去接受他;即使她从一开始就不厌烦才才,但是还是摆出一副拒后者千里之外的姿态。小月是一个矛盾体,听命于情感与听命于父母这两种声音在她的意识空间内激烈地冲突着,这使她苦闷、焦虑,甚至病倒。最终小月还是勇敢地选择了门门,这个选择的正确性虽然体现在门门以活泛的经营头脑为集体事业做了贡献,但是如果没有小月对门门发自心底的情感,那么这场爱情也并太可能“圆满”。《小月前本》的改革加恋爱叙事中,爱情取得了与改革同样的地位,爱情的复杂性、现实的丰富性在改革的语境下得以具体呈现。在这个意义上,贾平凹的这篇小说在整个改革小说中都有独特的价值,爱情终于有了不再被时代主题压抑与淹没的叙事可能。
A Study of the“Reform and Love”Mode in Reform Literature
SU Kui
(School of Litera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 130024)
social transformation;reform;Reform Literature;love;reform and love
Love is a universal theme.When literature in the New Period broke into areas previously restricted for political reasons,suppressed narration of love became the trend.In novels,reform-plus-love was such a favored choice of storytelling mode among authors that it was developed into a literary standard,and thus,while inheriting traditions,Reform Novels assumed features of the times and became modernized by infusing social themes into love stories.Although these novels had their own flaws and failed to take a greater leap to get clear of the shackles of the previous stereotypes,such as the revolution-plus-love formula,they were a strong force in turning social novels into a social phenomenon,and their reshaping of love stories pushed the love theme to move forward in New Period Literature.
苏 奎,博士,副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小说。
I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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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9506(2015)09-0008-09
2015年7月4日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社会转型中的改革文学研究(1979-1985)”(13CZW0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