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351(2015)03-0025-05
收稿日期:2015-03-19
作者简介:张继红(1978-),男,甘肃甘谷人,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博士。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城市化进程中的“城—乡”关系与社会文明价值建构项目(13BZW120),天水师范学院“青蓝”人才工程基金项目阶段性成果
在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文学思潮中,与文学大众化相关的争论一直未曾间断。从1920年代的“民众文学”讨论,到1930年代“左翼”文学内部进行的文艺大众化论争,再到抗战时期的“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论,最后到延安文艺时期为工农兵服务的大众化文学实践, ①其中涉及的问题也颇为驳杂,主要有大众主体的界定、文艺大众化之路的可能性、走向民间的行为评价以及民族化与大众化的关系等。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下,文学大众化又呈现出相异的价值指向和阶段性特征。延安文艺时期,毛泽东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简称《讲话》)中提出的“唯一源泉论”、工农兵主体论等文艺观念,与此前已有的知识分子启蒙立场、大众化文艺观念出现了更多的“交往”,深刻地影响了20世纪后半叶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
一、“唯一源泉论”与大众观念的历史难题
“唯一源泉论”的提出主要基于文艺与生活之间的朴素关系,即毛泽东在《讲话》中所作的判断:“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人民生活中本来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这是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粗陋的东西,但也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在这点上说,它们使一切文学艺术相形见绌,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这是唯一的源泉,因为只能有这样的源泉,此外不能有第二个源泉。” [1]860在这里,毛泽东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物质、意识的辩证关系,指出作为“观念形态的文学艺术”,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而且强调作为“自然形态的文学艺术的原料”,其生动性、丰富性等实用价值和艺术价值均高于具体形态的文学、艺术作品。可以看出,“唯一源泉论”是毛泽东《讲话》对“文艺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文艺观的修正,而强调“生活”的重要性,特别是人民生活是艺术的唯一源泉,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②那么,这里的“人民生活”究竟是指哪样的生活呢?
从上述语境看,《讲话》中论述的从“生活”到“人民生活”,缩小了它的外延,从而对“生活”——关注对象作进一步限定,使其所指更明确。这里强调的人民,是以工农兵为主体的、作家(知识分子)服务的对象。根据《讲话》所阐述的内容,这里的“人民”的主体是“正在和敌人作残酷的流血斗争的工农兵大众”。而作家应该从实际的工农兵生活中找到“他们所急需的和容易接受的文化知识”,创作出更具“普遍性”的文艺作品,对他们进行一次“启蒙运动”,以“提高他们的斗争热情和胜利信心”。 [6]861-862借用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毛泽东逐渐从理论上解决了为工农兵服务与文艺大众化之间的关系。对生活、实践、物质的第一性和决定性的强调和对文学、艺术、意识的淡化,为文艺的阶级性和工农兵为主体的延安文艺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支持。
其实,早在1940年代初,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即已被译成中文,并在延安正式出版,周扬的“美是生活”并包含着“深刻的真理”、胡风的“一个取得了艺术力和思想力的高度统一的人物,有现实的一面,也有非现实的一面”等观点在《讲话》前后被讨论,但被认为“由于未上升到源泉论的高度进行论述,所以,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2]也没有得到深入的讨论。毛泽东有意强调“唯一源泉论”,意在突出以人民群众为主体(特别是工农兵作为阶级主体)的社会生活。这一建立在“客观性”和“实践性”基础上的文艺理论,在事实上否定了“主观性”和“非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特别是新文学以来作家追求的“尊个性,张精神”的个性主义,以及自我表现论、知觉说等非无产阶级的文学观念,并以剪除旁骛、独尊“人民生活”的方式,为其后的文学与表现对象的关系、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以及文学表现方式的固定化作以理论的指导,并因此获得了话语权力的保障。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看似单一化的整合观念和方法在事实上为此前“五四”至“左联”时期一直未能解决的“大众化”问题找到了可供操作的方法和权力保障,甚至“将‘五四’新文学的‘向下看’取向和平民文学的倡导与毛泽东后来所要求的写作要为广大工农兵服务的主张加以连接,人们亦会感觉到其中是有一种重新梳理中国新文学发展的别样理路存在的。” ①《讲话》出台的一个很重要的背景是毛泽东对当时文艺界“活跃” ②现状所作的判断,认为这一时期的文艺的首要目标是解决思想统一的问题,即世界观问题,然后才是文艺写作问题;要确立文学的党性原则,才有可能解决好“为谁而写”以及“如何为”的问题;确立必须为工农兵服务的目标,才有可能解决普及与提高等具体的文学方法。这样就从文学与工农兵民众的基础上比较切实地解决了此前五四文学有关“民众文学”论争、左翼文学“大众化”论争过程中悬而未决的问题。比如《时事新报·文学旬刊》在“五四”初期即开设“民众文学的讨论”专栏,他们力倡建设“为民众的文学”,这样民众的觉醒才不至于空谈,“需有些人大声疾呼,为民众文学鼓吹,并且不遗余力地去搜辑,创作——要亲自‘到民间去’!……民众的觉醒才有希望。” [3]如此才能创作出为“普通民众”所接受的文学。但是,这样的观点在当时的启蒙语境中,并没有得到更多人的响应,甚至连提倡“为人生”的文学研究会成员俞平伯、徐昂诺等都对其表述怀疑:“文学是根源于一种热烈的冲动……文学民众化所取的正当的途径有两条:第一,是提高民众的知识;第二,是改造我们的生活。”其原因不在于“我们底无觉悟,不努力”,而“实在由于我们底,他们底生活的隔绝”。 [4]“民众文学”的讨论并没有结出丰硕的果实,并且在没有付诸文学实践的争论中归于沉寂。即使“左联”成立后所进行的“文艺大众化讨论”,比较一致的看法是:“首先要有能使大众理解——看得懂——的作品”,“这不能不要求我们的作家在群众生活中认识他们的生活”, [5]这样才能够具体地表现出他们的生活。而郑伯奇和郭沫若分别提出“大众文学作家应该是大众中间出身的”、“大众文艺的标语应该是无产文艺的通俗化。通俗到不成文艺都可以”。 [6]
对上述大众化方法中提出“出身论”和“不成文艺说”,鲁迅发表了著名的《文艺的大众化》 ③一文,认为“文艺本应该并非只有少数的优秀者才能够鉴赏,而是只有少数的先天的低能者所不能鉴赏的东西。……但读者也应该有相当的程度。首先是识字,其次是有普通的大体的知识,而思想和情感,也须大抵达到相当的水平线。……若文艺设法俯就,就很容易流为迎合大众,媚悦大众。迎合和媚悦,是不会于大众有益的。”从外部环境来看,鲁迅认为,“在现下的教育不平等的社会里,仍当有种种难易不同的文艺,以应各种程度的读者之需。……因为现在是使大众能鉴赏文艺的时代的准备,所以我想,只能如此。……倘若此刻就要全部大众化,只是空谈。”当然,鲁迅对当时的“大众化”并非不抱希望:“总之,多作或一程度的大众化的文艺,也固然是现今的急务。若是大规模的设施,就必须政治之力的帮助,一条腿是走不成路的,许多动听的话,不过文人的聊以自慰罢了。”需要注意的是,鲁迅对当时声势浩大的“大众化”运动抱有很多警觉:其一,教育不平等造成的普通大众不识字,接受文学没有客观条件;其二,文学不能一味地俯就、迎合甚至媚悦大众,而大众应该具有适度的知识、思想和感情;其三,要进行较大程度的大众化的文艺,就要有政治之力的帮助。更重要的是,鲁迅提出的规模化的大众化之路“要有政治之力的帮助”,切中了延安文艺以前的单纯、片面的大众化设想,即没有政治、权力甚至权威的介入,在“现下的教育不平等的社会里”,无论是“大众化”还是“化大众”都会成为“文人的聊以自慰”。
通过简要梳理延安文艺之前文学“大众化”的历史化过程,就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出“唯一源泉论”及其《讲话》成为文学大众化的纲领性文件的历史合理性及其文学局限性。事实上,毛泽东提出的“唯一源泉论”并没有像部分论者指出的那样成为“迄今为止对文艺与生活关系的最科学的说明”,也并非“首次解决了文艺与人民的关系”, [2]而是对马克思主义文艺反映论所作的审时度势的当下阐释。这一阐释是对“五四”新文学以来文艺大众化道路未能结出硕果的历史经验的总结。毛泽东在《讲话》中对“大众化”的说明:“许多同志爱说‘大众化’,但是什么叫做大众化呢?就是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 [1]851这一简明的阐述,从理论本质上并没有超越“左联”“文艺大众化”和此前“走向民间”倡导,但从“化”大众的效果来看,却远远超过了后者,其根本原因在于《讲话》前“整合”的文化语境和毛泽东获得了鲁迅所言“政治之力的帮助”的双重效能。 ①当然,这一“政治之力”并非仅仅由于一种权力的“规训”,也是一种权威化的革命召唤,比如延安作为革命圣地,对作家、知识分子解放民众的召唤力。正如洪子诚先生在谈俄国十月革命后一些作家的命运时所言:“当初别尔嘉耶夫这样的人,一些优秀的知识分子为什么向往革命?那是因为革命有一种非常神圣的力量,为当时落后、贫困而且愚昧、黑暗的俄国提供光明的前景,所以革命者有那样一种献身精神。”从而使得党对文艺的领导权和将多元的价值形态统一于国家、民族意识形态成为可能。同样,洪子诚认为应警惕另一个问题,即“革命越来越‘制度化’,革命成为一种成熟的体制的时候,这种人物就越来越少了。” [7]298很自然,文学的大众化、民族化也因为制度化的“规训”而受到极大的损伤。
延安文学对文学“纯粹化”甚至“唯一化”的追求,其目的是确认革命文艺的正当性,甚至唯一性,并使文学与大众之间建立一种切实的精神联系,但是,因为“革命的启蒙”和制度化的文艺政策,使得文学与社会间适度的“距离”被消解,使文学原本具有的批判性的现代性意识变成原则性和规范化了的力量。 ②这也是文艺大众化观念的历史性难题。
二、大众化、民族化与现代性的离合
与上述讨论相关的且很本质的另一个问题就是,作为从新文学初即已开始的文艺“大众化”道路,在很大程度上与“五四”新文学欲以完成的任务和目标并不一致。那么从文学现代性的角度来看,延安文学的大众化选择,与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文学诉求之间是否存在分歧?在大众化道路上,二者的根本区别在哪儿?
我们知道,延安文学在“整风”之前后对“五四”新文学的的接纳态度有很大的区别,整风运动之前,延安文人对“五四”新文学传统特别是对鲁迅基本持肯定态度,而且,很多文人本来就是新文学的骨干;整风后,特别是《讲话》中“唯一源泉论”、“为工农兵服务”等观念出台后,延安文学从总体上出现否定“五四”新文学传统,否定“五四”新文学精神导师——鲁迅的地位, ③重新发掘中国传统民间文艺的民族化、大众化道路的选择倾向——这也是鲁迅先前对“大众化”道路的质疑以及对“政治力量的帮助”论断的题中之意。在延安文学逐渐走向体制化的过程中,“建构符合政党意识形态要求的‘文学大师’是其最基本的方式。”在《讲话》发表之前,“解放区的鲁迅形象建构存在两种类型:一是中国共产党主导下的作为‘文学旗手’的鲁迅形象,它是中国共产党的政党意识形态的载体;二是知识分子主导下的作为‘文学偶像’的鲁迅形象。它是‘五四’以来形成的知识分子批判精神的延续对鲁迅形象的不同建构,显示了解放区文学观念的复杂性及其深刻矛盾。” [8]而《讲话》后,鲁迅形象建构则被规范于“政治标准第一,文学第二”的评价体系,继而毛泽东成为新的革命的“文学旗手”,延安文学逐渐趋于权威化、体制化。这一变化趋势在事实上否定了“五四”文学的知识分子启蒙传统,而走向“政治力量之帮助”的为大众服务、教育大众,以实现民族国家的独立和民主革命的实践。
1942年以来延安文艺的总体趋向是走向民间,并“与老百姓打成一片”,这与“五四”时期的开启明智或“立人”传统相异,也是启蒙意识和大众化观念的深层矛盾。当然,正如支克坚先生所说:“启蒙主义从来都不是超历史的东西,而是包含着具体的历史内容。鲁迅的启蒙主义,一开始就跟揭露社会的黑暗和国民性的弱点紧密联系,从来不曾离开社会改革。如今他的新的认识是,仅仅从一般的意义上谈社会改革还不够,一般地呼唤改革者还不够;中国要真正创造‘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必须经过革命的实践——真正觉悟的青年、真正的革命者的革命实践。所以,启蒙需要有新的思想高度,新的内容和特点,新的实践的意义。这已经是革命的启蒙,它应该是‘人’的启蒙层次的提高,而不是将其狭隘化,更不应该走向跟‘人’的启蒙对立。” [9]从这个意义上看,延安文艺中提出的为工农兵服务的文学目的具有重新提高普通民众意识、教育民众,使其获得更高的民族独立与解放的民族主义意识,这属于“革命”的启蒙。
但是,其中的复杂性同样不容忽视:《讲话》后对知识分子启蒙传统的翻转以及对“唯一源泉论”的强调,尽管是一种在新民主主义文化基础上,“把文艺的特殊性与中国革命的现实要求统一起来,以革命的现实要求调整文艺创作和审美取向” [10]351-352的“合革命目的”的大众化文艺观,但是,从根本上又否定了知识分子启蒙的可能性,从而使得“革命的启蒙”失去保证。延安文艺的大众文艺观出现了“革命启蒙”与“人的启蒙”的悖论。
同时,从大众化的文艺美学观来看,“唯一源泉论”、“普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民间文化传统”等观念提出的文化基础是新民主主义,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并行,其中包含了更多的“民主”“科学”“平等”“大众”的近代、现代性质,其文化形态应呈现资产阶级文化所倡扬个性的崇高性美学形态。而在当时特定历史阶段的广大无产阶级和普通劳苦大众,正如鲁迅所言,他们并不具备“普通的大体的知识”,其主体审美理想和道德凝聚力还停留于中国传统文化“美”“善”的统一之上,出现了“文化发展的合规律性和革命要求的合目的性的矛盾”。 [10]352而解决这一矛盾的有效方法则是以“政治之力的帮助”和道义力量的感召力等合力因素,将“文艺服从于政治”作为介入美学观念的内在分歧的外力因素。所以,文化发展的合目的性即文学本身的现代性,而革命要求的合目的性即文学在特定阶段的功能性,二者的矛盾成为中国新文学大众化道路与文学现代性自身恒久的矛盾。
总之,延安文艺前后的大众化道路的选择,与中国新文学内部发生的大众化论争一脉相承,并使得“大众化”实践获得了空前的规模化运动,为民族独立和普通百姓的翻身解放打下了群众基础。但是作为呈现在审美蕴藉中的意识形态,延安文学的审美性仍然弱于意识形态的规定性。从中国新文学的发展道路来看,这一矛盾使得中国现当代文学呈现出鲜明的阶段性特征,即现代文学“前三十年”的总体的批判性特征,“后三十年”的歌颂性格调,这一趋势则造成了“后三十年”文学表现视域和思维方式走向单一和封闭。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特征呈现出内部的复杂和多重矛盾。近年来,随着新左翼和新自由主义思潮论争的出现,有关于左翼文学、延安文学,乃至社会主义文学,在经历了1980年代的“袪政治”和“污名化”后,又出现了被神圣化、乌托邦化的现象。任何一种单一主观判断都会遮蔽事物本身的复杂,特别是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之间内在矛盾在具体的文学转型中需要廓清。这也是我们讨论延安文学大众化道路选择的历史性及其悖论的最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