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楹
“贫困”是一个有丰富内涵的“范畴”,在不同的理论语境中,其所指具有明显差异,由此构成了“贫困”的多维含义。因此,我们有必要首先进入不同理论的具体语境中,追问与落实其“贫困”具体而真实的内涵,免于抽象疏泛之论。
(一)
蒲鲁东在《经济矛盾的体系·贫困的哲学》一书中,对以前政治经济学理论的“贫乏”予以了总结,进而“批判”此前的经济学家们只讲经济学,而未能以“哲学的方式”来使经济学具有逻辑,未能使经济学变为“形而上学”,使得“哲学”在传统的经济学中是如此的“贫困”而未能得到充分地彰显。将政治经济学变为“行动中的形而上学”,就是蒲鲁东自己的历史任务。
从蒲鲁东的理论视野来看,传统的政治经济学是一个“矛盾的体系”,并且,其理论支撑与内魂是形而上学的逻辑。因此,蒲鲁东判断,作为“矛盾的体系”之经济学中的“哲学”是“贫困的”。其“贫困”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在蒲鲁东看来,李嘉图、亚当·斯密以及他之前的一切经济学家,都未能真正把握住经济关系的“形而上学本质”,并且充满着矛盾:“这种政治经济学真是一团糟。”〔1〕因此,传统的经济学严格地说来还不能称之为“科学”,正如他所说:“政治经济学并不是真正的关于社会的科学。但是,它包含着这门科学的材料,正如创世之前的混沌包含着宇宙的各种因素一样。”〔2〕这样,从整体上说,传统的政治经济学也就显得“贫乏无能”了。由此,蒲鲁东开始了对传统政治经济学家的“经济学观”的批判。蒲鲁东直言:“我应该现在就指出,我并不把近百年来人们正式名之曰政治经济学的那一套自相矛盾的理论视为科学,原因是这套理论不管它定名如何有据,毕竟只是一部自古沿袭下来的关于所有权的法典或惯例集成,它只能给我们提供经济学的基本概念,或者说入门知识。正因为如此,所以这些理论如同所有权本身一样,自相矛盾,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行不通的;其证据就是,亚当·斯密、李嘉图、马尔萨斯和让·巴·萨伊所留传给我们的那种政治经济学已经在某种意义上遭到否定,而且半个世纪来我们亲眼看到它们停滞不前。这是本书所得出的一个重要结论”。〔3〕这就是蒲鲁东对他之前近百年来政治经济学的整体判断。
蒲鲁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断言,传统的政治经济学是一种没有实质性内容和进步,甚至还不能称为“科学”的一种矛盾理论。因为,“政治经济学是迄今为止对财富的生产与分配的各种现象进行观察的成果的综合,也就是对劳动与交换的最一般、最自发、因而也是最现实的形式的观察成果的综合”,“政治经济学是有关人类在财富的生产与分配方面的最明显和最普遍的习惯、传统、成规与实例的最原原本本的历史……因而,政治经济学自认为是一种科学,也就是说,是一种对经常的和必然的事实进行推理而系统化的知识。”〔4〕对此,蒲鲁东又判断: “某些肯于思考的人,倒也经常感觉到政治经济学的贫乏无能;但是,他们因为过分沉迷于自己的幻想,不深入了解实际,而只根据一些表面现象而作判断,所以,总是从一开始就形成某种反对现状的宗派,并且醉心于不断有计划地嘲讽文明及其成规。”〔5〕
进而言之,在蒲鲁东看来,传统政治经济学并不符合他的“经济学”的规定性和标准。他说:“在我看来,经济学是一切科学中最渊博、最纯洁和最适于实践的科学。这个新的论点,使经济学成为一种具体的逻辑学或形而上学,从而根本改变了旧哲学的基础。换句话说,对我来说,经济学是形而上学的一种客观形式和具体体现,是在行动中的形而上学,是以不断流逝的时间为背景的形而上学。因此,谁要是研究劳动和交换的规律,谁就是真正的形而上学家。”〔6〕他还更进一步说:“经济学必然地既是一种关于观念的理论,又是一种自然神学,又是一种心理学。”〔7〕这样一来,建立一种以“形而上学”为实质,作为大全的“经济学”,就是蒲鲁东的使命。
第二,在方法论上,蒲鲁东认为,在他之前的经济学家们因为未能把握住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实质,因此,经济学所具有的概念、范畴和原理,都是既成的、静态的,他要给这些范畴赋予或灌注变化活性,将之纳入到一定的逻辑架构和逻辑顺序之中,进而探索它们的形成和来历。恰如马克思评价的那样:“经济学家们把分工、信用、货币等资产阶级生产关系说成是固定不变的、永恒的范畴。蒲鲁东先生有了这些完全形成的范畴,他想给我们说明所有这些范畴、原理、规律、观念、思想的形成情况和来历。”〔8〕而最为根本的是,蒲鲁东要以范畴自身的运动,来表征经济学关系的变化性,将黑格尔的辩证法贯注到经济学之中去,从而使政治经济学不再仅仅以经济现象、经济事实为依据,而且还必须以既有的逻辑为标尺来加以疏导,从而使政治经济学的“事实”与“现象”系列不断被范畴化,并通过不断范畴化而得以秩序化。
然而不幸的是,按照蒲鲁东关于经济学的界定,传统政治经济学之“贫乏”,恰好是蒲鲁东未能真正理解和把握传统政治经济学的理论价值和真正的意义使然,也再次暴露出蒲鲁东将“经济学”规定为一种“形而上学”的“贫困”。
(二)
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一书中,深刻而详尽地揭示了在马克思的理论视域中,蒲鲁东理论真正的“贫困”之所在。
第一,蒲鲁东将研究现实生活中的物质生产、交换、分配与消费,与现实的人们的“利益”直接相关的“政治经济学”,定位为“最纯洁的”科学,在马克思看来,这种脱离现实的人的现实的利益关系所带来的价值立场和相应的思想方法的规定,“一厢情愿”、纯想象性的对“经济学”进行超历史、超现实、超阶级的打扮,将经济学视为纯然客观的经济事实的逻辑建构,显得非常浅薄与贫乏。马克思说到:“为了避免可能产生的误解,要说明一下。我决不用玫瑰色描绘资本家和地主的面貌”,“在政治经济学领域内,自由的科学研究遇到的敌人,不只是它在一切其他领域内遇到的敌人。政治经济学所研究的材料的特殊性质,把人们心中最激烈、最卑鄙、最恶劣的感情,把代表私人利益的复仇女神召唤到战场上来反对自由的科学研究。”〔9〕
第二,蒲鲁东理论自身存在“双重错误”。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之“序言”中,就直接指出,蒲鲁东是将哲学和经济学简单分裂、对峙起来,以“形而上学”为经济学提供逻辑,消解“经济学”的冗杂与繁琐。也就是说,蒲鲁东理论的“双重错误”就在于,他以“经济学”为“实例”,表征“形而上学”的具体化,从而消除经济学的现实性。在马克思看来,蒲鲁东像一个“蝙蝠人”,充当理论“贩子”。因为,“在法国,人家认为他理应是一个拙劣的经济学家,因为他在那里以卓越的哲学家著称。在德国,人家却认为他理应是一个拙劣的哲学家,因为他在那里是以最杰出的法国经济学家著称。”〔10〕这样,蒲鲁东在不同的国度里,以“拙劣”之实,却分别以“卓越”和“最杰出”的经济学家和哲学家身份出场,遮蔽或掩饰着其理论的“虚假性”与“贫乏性”。
事实上,蒲鲁东的理论是一个“经济学”和“形而上学”二者畸形结合所构造出来的一个“怪胎”,是形而上学在经济学中的简单延续,是以“形而上学的方式”来建构经济学理论的一个消极效果。他一方面试图将现实的经济关系抽象化、范畴化,使经济关系按照他的范畴逻辑来构建,导致经济关系丧失了它应有的直接现实性;另一方面,他又对黑格尔的形而上学采取机械的方式简单的拿来,并对之随意而粗暴的肢解,致使被切断了根基、抽空了内容的“辩证法”丧失了它所具有的批判性和内在超越性,蜕变为一种抽象性的范畴连接和形式性、僵硬公式化了的外壳。对此,马克思评论到,蒲鲁东如黑格尔一样,“既然把任何一种事物都归结为逻辑范畴,任何一个运动、任何一种生产行为都归结为方法,那末,由此自然得出一个结论,产品和生产、对象和运动的任何总和都可以归结为应用的形而上学。黑格尔为宗教、法等做过的事情,蒲鲁东先生也想在经济上如法炮制。”〔11〕这样,蒲鲁东将黑格尔“辩证法”“公式化”,并将之“运用到政治经济学的范畴上面,就会得出政治经济学的逻辑学和形而上学,换句话说,就会把人所共知的经济范畴翻译成人们不大知道的语言”〔12〕,最终“就使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变成了幻想。”〔13〕
进一步而言,蒲鲁东先生关于经济学所阐述的观点的虚假性,是由于德国哲学的“贫困”,以及蒲鲁东再次将之“贫泛化”而带来的必然结果。在马克思看来,虽然蒲鲁东的理论以丰富、复杂而多变的形式出场,但是,事实上,无论是在经济学上,还是哲学上,蒲鲁东都未能给我们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成果,只是让原有的理论更加混乱和冗杂。
第三,蒲鲁东理论是“应有尽有”的各种思想、观念和理论杂揉而成。在马克思看来,蒲鲁东的理论是一个杂学集大成,不仅仅汇集了各种理论元素,而且其理论逻辑混乱,充满着想象性杜撰、虚构和神话内容。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尖锐而不无讽刺地说到:“蒲鲁东的著作不单是一本政治经济学的论著,也不是一本平常的书籍,而是一部圣经,其中应有尽有,如‘神秘’、来自神的怀抱的秘密‘启示’等。”因此,马克思将蒲鲁东称之为“预言家”,并告诉我们:“读者必须甘愿和我们一起经过‘创世记’的贫瘠而阴暗的杂学领域,然后才和蒲鲁东先生一起升入超社会主义的飘渺而富饶的境地。”〔14〕
在马克思看来,在蒲鲁东论价值、分工、机器、竞争、垄断、贸易、信用、所有权和共有制等一系列经济现象与事实时,首先在方法论上就是杂乱的,蒲鲁东“说明现象的方法,部分是希腊的,部分是犹太的,既神秘又有寓意”〔15〕,并且,“蒲鲁东先生的‘历史的叙述的方法’事事适用,它能答复一切和说明一切”。〔16〕蒲鲁东所说的“所谓事实,就是那大家都知道的累进算法;所谓理论,就是那关于普罗米修斯的神话。”〔17〕在具体的研究进程中,“蒲鲁东先生喜欢绕圈子。……转来转去总是会到他原来的出发点去”,〔18〕且经常借助于臆想或臆造的“范畴”作为起点,以范畴的演绎替代真实的关系的演变。也就是说,蒲鲁东经常把“运动的抽象”这种“绝对方法”,“运用到政治经济学的范畴上面,得出政治经济学的逻辑学和形而上学,换句话说,就会把人类所共知的经济学范畴翻译成人们不大知道的语言”。〔19〕就具体的经济关系之间的研究,譬如对需求和供给关系的研究,“蒲鲁东先生去掉了生产费用和竞争以后,就能随心所欲地把需求和供给的公式弄得荒谬绝伦”。〔20〕而在理论品质方面,通过与蒲鲁东之前的经济学家的学说比较,更加显示出蒲鲁东的理论之粗糙、拼凑和幼稚。如马克思所说,“李嘉图已科学地阐明作为现代社会即资产阶级社会的理论,蒲鲁东先生却硬把它当作‘将来的革命理论’;李嘉图及其学派很早以前就提出作为二律背反的一方面及交换价值的科学公式,蒲鲁东先生却把它当作效用和交换价值的二律背反的解决;无论如何,后人会认为这种做法太幼稚了。”〔21〕
总之,蒲鲁东理论的错误不仅仅在于它是多种理论的“杂烩”,汇集了传统经济学、形而上学、语言学、神学、逻辑学等等一切他所能网络的理论与资源,而且在于,他虽然汇集和调动了这些理论和资源,却是企图以抽象的范畴为工具,以想象的逻辑为方法,以新的发明、发现为契机,以明确“社会天才的任务”—— “发现完备的真理、完整无缺的概念、排除二律背反的综合公式”〔22〕——为目标,企图构建庞大而纯粹的学说。在这个意义上,蒲鲁东所理解的经济学,仅仅是如他所说的“既是某一种观念的理论,又是一种自然神学,又是一种心理学”,或者是它们的“汇总”。因此,他的“政治经济学完全是一部象征学,所有权是一种宗教”。〔23〕然而,蒲鲁东既不能真正对现实的经济发展做出深刻的理性洞见,也不能对哲学的逻辑,在现实变化的基础上,突破黑格尔的辩证法,实现哲学的变革,这样,蒲鲁东的理论就像一个长了多个脑袋的怪兽,每一个脑袋都发出不同的指令,从而使得他的理论在贯穿神秘主义之原则下,显得零碎而随意,不可能实现理论上真正的飞跃,产生任何具有积极意义的理论成果。
第四,抽象观念化与虚构,使得其理论既无逻辑的严谨,又有无现实支撑,虚构和虚假性成为蒲鲁东理论的显著特征,也是其理论“贫困”的主要表征。从蒲鲁东的理论走向和归宿上来看,他不是要从黑格尔绝对理念背后的“神正论”复归于“人”,而是要从现实生活、现实历史走向“神学”。这一理论的价值路向,也就决定了蒲鲁东在具体的理论研究和理论演进中,把一切抽象概念、范畴为作为手段,将一切现实感性关系逻辑的“根”置于抽象的范畴之中,而抽象的范畴,则是“神”的意志和逻辑的具体化,从而最终实现经济学外衣下“形而上学”之目的。
在马克思看来,正是由于蒲鲁东不懂得“人们按照自己的物质生产的发展建立相应的社会关系,正是这些人又按照自己的社会关系创造了相应的原理、观念和范畴。所以,这些观念、范畴也同它们所表现的关系一样,不是永恒的。它们是历史的暂时的产物”,〔24〕因此,在蒲鲁东看来,“一切存在物,一切生活在地上和水中的东西经过抽象都可以归结为逻辑范畴,因而整个现实世界都淹没在抽象世界之中,即淹没在逻辑范畴的世界之中。”〔25〕这样,在蒲鲁东的眼里,“现实关系只是睡在‘人类的无人身的理性’的怀抱里 (正如这位哲学家蒲鲁东先生告诉我们的)的一些原理和范畴的化身。”〔26〕应该说,通过这样的逻辑改造,似乎是实现了蒲鲁东想要达到的现实感性生活世界范畴化、逻辑化的总原则,从而为建构经济学之形而上学架起了桥梁。
在具体的理论操作层面,虽然“在现实的世界里情况并不是这样”,然而,蒲鲁东继续固执而自信地贯彻形而上学抽象化、范畴化和逻辑化的原则,依然通过“范畴”关系使现实经济生活中的各种具体而复杂的关系与环节“简化”,进而“使抽象达到极端,把一切生产者化为一个唯一的生产者,把一切消费者化为一个唯一的消费者,然后使这两个虚构的任务相互斗争。”〔27〕这样,他就在研究中,“首先把货币从现在的生产方式的总体中分离出来,然后使它成为想象的系列”〔28〕,最后,“随便把供给和效用、需求和意见混为一谈的那种对照,不过是建立在空洞的抽象概念之上而已。”〔29〕如此,“分工和这种分工所包含的交换等都是凭空掉下来的”〔30〕。
对于蒲鲁东在抽象观念化和虚构中所表现出来的理论之整体“贫困”,马克思通过将蒲鲁东与李嘉图的理论进行比较,作了更为充分的剖析。马克思说:“李嘉图给我们指出资产阶级生产的实际运动,即构成价值的运动。蒲鲁东先生却撇开这个实际运动不谈,而‘煞费苦心地’去发明按照所谓的新公式来建立世界的新方法。李嘉图把现社会当做出发点,给我们指出这个社会怎样构成价值;蒲鲁东先生却把构成价值当做出发点,用它来构成一个新的社会世界。……李嘉图的价值论是对现代经济生活的科学解释;而蒲鲁东先生的价值论却是对李嘉图价值论的乌托邦式的解释。李嘉图从一切经济关系中得出他的公式,并用来解释一切现象、,甚至如地租、资本积累以及工资和利润的关系等那些骤然看来好像是和这个公式抵触的现象,从而证明他的公式的真实性;这就使得他的理论成为科学的体系。蒲鲁东先生只是完全凭任意的假设再度发现了李嘉图的这个公式,后来就不得不找出一些孤立的经济事实,加以歪曲和捏造,以便作为例证,作为实际应用的现成例子,作为实现他那新生观念的开端。”〔31〕
事实上,蒲鲁东缺乏对真实的历史与现实的真切把握,一切都以“假定”为前提,并以抽象的范畴与虚构替代真实的历史。他在《贫困的哲学》一书“前言”开篇直言道:“在讨论构成这部新著对象的问题以前,我需要先就一个假设作些说明。这就是关于上帝的假设。无疑,这个假设看起来非常奇特,但是,离开这个假设,我的论述就无从进行,也无法为人所理解”。〔32〕蒲鲁东进一步说:“我要说明一下,当我摆脱一切人世的思虑,在我心里默默探索着种种社会变革的秘密时,上帝这一伟大的不可知者是这样变成我的一个前提,我的意思是说,怎么变成我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论证工具的。”〔33〕这样,从根本的原则上来说,蒲鲁东“既没有给我们范畴的世俗的历史,也没有给我们范畴的神圣历史!那末,到底他给了我们什么历史呢?是他本身矛盾的历史。”〔34〕“这样一来就不难了解,为什么蒲鲁东先生认为必须在政治经济学的著作中大事议论语源学和文法学的其他部分……这种语文学的议论具有深刻的意义,神秘的意义,这些议论构成蒲鲁东先生论证的重要部分。”〔35〕如此,他必然会回归“他的第一个创造的第一天则记载在创世纪中,它告诉我们上帝是世界上第一个工业家”〔36〕的“假设”。在这里也就很鲜明地表征出他以修辞学、语义学的手法,完全“颠倒整个历史的发展过程”〔37〕,彰显出蒲鲁东理论的“神秘主义”原则,最后切入与显露出其理论的逻辑与价值走向。
第五,蒲鲁东理论贯彻浅薄的形式辩证法,缺乏现实性和历史性,因此,他的理论也就缺乏辩证法内在的力量和生命力。蒲鲁东将黑格尔辩证法“漫画化”,只是从形式上继承了辩证法,而未能把握黑格尔内在否定性辩证法的精髓。马克思对蒲鲁东在“辩证法”问题上的理论贫乏性予以了揭示与批判。在马克思看来,正是由于“实际上他触及的并不是事物,仅仅是那些表达事物的术语,这说明他对修辞学要比逻辑学有才能得多。”〔38〕因此,蒲鲁东才扭曲和简化了黑格尔的辩证法。由此,马克思进一步揭示蒲鲁东理论中的“辩证法”规定性。马克思追问到:“蒲鲁东先生的整个辩证法是什么呢?就是用抽象的和矛盾的观念,来代替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需求和供给”;〔39〕“蒲鲁东先生在解释一个事实时添加了许多枝节,从而使需要说明的事实越来越多了”。〔40〕为何如此,其因正如马克思所说:“蒲鲁东先生从黑格尔的辩证法那里只学得了术语。而蒲鲁东先生自己的辩证运动只不过是机械地划分出好、坏两面而已”。同时,在蒲鲁东看来, “辩证运动的实质”,也就是“两个矛盾方面的共存、斗争以及融合成一个新范畴”〔41〕,是按照“正” -“反” -“合”消解了对立的逻辑公式。①“辩证法并不是可以用来揭示一切的正——反——合的顽固组合;他也没有提供一个使我们能够证明或预言一切的公式;它不是历史的动力。同样,辩证法并没有解释、证明、预言任何东西,没有导致任何东西的发生。相反,辩证法是一种关注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变化和相互作用的思维方式。”(〔美〕伯特尔·奥尔曼著的《辩证法的舞蹈——马克思方法的步骤》,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9月,第13页。)这样,“蒲鲁东先生把所有经济范畴逐一取来,把一个范畴用作另一个范畴的消毒剂,用矛盾和矛盾的消毒剂的混合物写成两卷矛盾,并且恰当地成为‘经济矛盾的体系’。”〔42〕“辩证法”经过蒲鲁东的“消毒”,最后,“辩证法没有了,代替它的至多不过是最纯粹的道德而已。”〔43〕“蒲鲁东先生的辩证法背弃了黑格尔的辩证法”。〔44〕蒲鲁东试图将“经济学”等值于“形而上学”,建立起最纯洁、最具有神圣性的观念理论,可最终却消解在“道德学”之中。而“辩证法”深刻的现实性被切断,内在性关系被肢解,蒲鲁东的理论最后也就只留下一些毫无实质性理论超越的话语残留物。正因为如此,马克思才评价“蒲鲁东先生是魁奈医生第二,他是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方面的魁奈”〔45〕。
第六,蒲鲁东为了建构理论的需要,随意进行毫无根基的“发现”和“发明”,包括他所发现的新的“真理”,无不显示出其理论之肤浅与贫乏。蒲鲁东为了建构理论或为其理论的合法性辩护,或为了论证其“预言”的真理性,凡是在遭遇按照正常的逻辑无法加以解释的“现象”或“事实”时,他采取的重要手段和方法就是不断地发现、发明一系列新的范畴,做出一系列假设作为新的前提,进而为得出新的结论开道。
蒲鲁东很直白地告诉我们,“为什么在这本政治经济学著述中,我需要以全部哲学的这个基本假设作为出发点”。“首先,我需要关于上帝的假设来树立社会科学的权威”,“我需要上帝存在的假设,不仅像我刚才所说的,为了使历史具有意义,而且是为了以科学名义进行的国内改革合法化”,“我需要关于上帝的假设来证明文明和自然之间的联系”,“我还需要关于上帝的假设来向许多因为我不赞同其主张而有可能向我报复的学派证明我的善意”,“我还需要关于上帝存在的假设来为我的文体作辩护”,“最后,我还需要关于上帝存在的假设来揭示我为什么出版这些新的回忆录”。〔46〕这样,“上帝存在的假设”就成了蒲鲁东一切判断最为根本的前提。在蒲鲁东看来,“人们是依靠启示、预谋和智慧来治理社会的”,而“社会的历史无非是一个确定上帝观念的漫长过程,是人类逐渐感知自己的命运的过程”。〔47〕“社会是按照神话与寓言行事的,因而文明的历史就是一部庞大的象征学”。“荷马概括了英雄的希腊;耶稣基督就是在长期的苦难与忧烦中一心向往着自由、公平与道德的人类。查理大帝是封建制度的象征,罗兰是骑士阶层的象征,圣皮埃尔·艾密特是十字军的象征,格列哥利是教皇统治的象征,拿破仑是法国革命的象征”。〔48〕蒲鲁东的一切理论和论证,最终都归结于他所发现、发明万能的“上帝假设”来支撑。
对于蒲鲁东为了解决他的理论困境而时常借助于他的新发现、发明,马克思指出,蒲鲁东既否定了历史,也否定了观念的顺序,然而却依然要维持他的“适应观念顺序的历史”,于是,蒲鲁东就“发明了一种新理性”。被蒲鲁东发明的这种“新理性”,在马克思看来, “既不是绝对的、纯粹的和纯真的理性,也不是生活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活跃的人们的普遍的理性;这是一种十分特殊的理性,是作为人的社会的理性,是成为人类的这种主体的理性,这种理性在蒲鲁东先生的笔下有时被写为‘社会天才’、‘普遍理性’以及‘人类理性’。”〔49〕这种为了“自圆其说”而进行的新发明,既不是对现实生活的“问题”的把握,也不是理论自身逻辑的必须,只是蒲鲁东惯用的“变戏法”。“当然,在这套戏法中,幼稚多于狡猾”〔50〕,最后的必然结果是“蒲鲁东……无论在逻辑上或政治经济学上都是软弱无力的”。〔51〕
至于蒲鲁东按照他所发现的真理对未来“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探索,同样充满着无知的自诩、随意的武断、空洞的道德说教和毫无确定性的迷乱。蒲鲁东宣称:“如果说有谁为共产主义立下重大功勋,那肯定是1840年出版的题为《什么是所有权?》一书的作者。由于我是所有权最大的敌人,所以我比谁都更有权威就共产主义制度是否可能实现的问题发表意见.”〔52〕而在蒲鲁东的眼里,“修道院的生活更加具有共产主义性质”,因为“在那里,寝室和饭厅是共有的,祷告和劳动是共同进行的,一切财产,不论是原来的或是新取得的,都属于共有。”〔53〕而“共产主义者本身也并不真正懂得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在世界上应该起什么作用,还有待人们去探索。人类就象一个醉汉,犹豫踟蹰于两个深渊之间,一边是私有制,一边是共有制;问题在于它怎样走过这段使它头晕脚颤的险道。”〔54〕如此等等,无外是浅薄短视的小资产阶级的阶级立场和利益诉求的理论表达而已。
总之,蒲鲁东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现实“人类解放”的道路探索上,都显得贫乏、苍白和柔弱。
批判与揭露蒲鲁东思想的错误与贫乏,并非是马克思的主旨。马克思批判的最终指向是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哲学以及古典政治经济学。正因为如此,马克思才说:“为什么我们在做这件不讨好的工作时,常常不得不放下对蒲鲁东先生的批判,而去批判德国的哲学,同时还要对政治经济学作某些评论。”〔55〕“我们一方面谈论政治经济学,同时又要谈形而上学”。〔56〕
在《哲学的贫困》一书中,马克思以蒲鲁东为直接批判对象,而处处都将批判指向德国哲学、尤其是黑格尔观念论哲学,揭示其真正的本质与秘密。在批判的过程中,深刻地阐释了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一系列重要思想。
在马克思看来,由于“法国和英国行将完结的事物,在德国现在才刚刚开始”,〔57〕因此,“我们德国人在思想中、在哲学中经历了自己的未来的历史。我们是当代的哲学同时代人,而不是当代的历史的同时代人。德国的哲学是德国历史在观念上的延续。”〔58〕德国哲学,尤其是黑格尔哲学,在体系与方法,在理论的先进性、革命性与实际的落后性、保守性、不彻底性之间,形成了尖锐的冲突。这种理论内在的矛盾与冲突,虽然引致了理论体系内部的分化,但是无论如何也未能导引出具有现实性价值的成果来。正如马克思在批判德国哲学时所揭示的那样,“尽管满口讲的都是所谓‘震撼世界的‘词句,却是最大的保守派”。就其理论路径来看,他们玩的均是修辞学的手法,“他们只是用词句来反对词句;……他们绝对不是反对现实的现存世界。这种哲学批判所能达到的唯一结果,是从宗教史上对基督教作一些说明,而且还是片面的说明。”“从本质上来看,他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就其因而言,因为“这些哲学家没有一个想到要提出关于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关于他们所作的批判和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问题”〔59〕,因此,他们的哲学最多是可以在可敬的德国市民心中唤起怡然自得的民族情感而已,而这一切都是由他们的立足点和价值面向所决定的。
综上所述,马克思“哲学的贫困”中所言的“贫困”,既是蒲鲁东哲学的“贫困”,更是德国哲学,尤其黑格尔哲学的“贫困”。其“贫困”不仅在于理论的逻辑生命力,更重要的是其在现实生活中的批判、建构与解放力的匮乏与缺位。
(三)
对“历史决定论”进行前提审定与方法、逻辑的批判,揭露其理论本质上的“贫困”,是波普尔历史、社会哲学的重要任务。那么,在波普尔的理论架构中,何谓“历史决定论”?“历史决定论”之“贫困”具体内涵是什么?“历史决定论”何来“贫困”呢?这三个方面构成波普尔《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中“贫困”之具体表征。
关于什么是“历史决定论”,波普尔首先予以了明确的说明。他说“我说的‘历史决定论’是探讨社会科学的一种方法,它假定历史预测是社会科学的主要目的,并且假定可以通过发现隐藏在历史演变下的‘节律’或‘模式’、‘规律’或‘倾向’来达到这个目的。”〔60〕从波普尔的规定来看,“历史决定论”本质上即是一种对历史加以预测的方法,这种方法的可实施性或可进行的基础,在于对历史变化规律、倾向的发现和把握。而在波普尔看来,历史演变是否有节律、规律和倾向,本身就是一个问题;即使历史演变有节律、规律和倾向,人类是否可以通过“科学的方法”把握,又成为了第二个问题;即使这些节律、规律和倾向被把握住了,我们又何以可能按此进行未来的预测?在这一系列问题上,波普尔都坚持否定的原则和怀疑的立场。
波普尔按照他一贯的否定理性主义的一般原则,对他认为的“历史决定论”的根本方法发难,对“历史决定论”做出了否定性判决。波普尔在《序》中直言:“我试图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中证明,历史决定论是一种拙劣的方法——不能产生任何结果的方法”〔61〕,并说历史决定论的“逻辑——往往是如此深奥晦涩,如此咄咄逼人,如此容易骗人——并且我已经证明它有着固有的、无法弥补的弱点。”〔62〕
那么,在波普尔看来,“历史决定论”无法弥补的拙劣方法或思维方式到底是什么呢?概言之,就是“归纳主义”和“整体主义”。
关于“归纳主义”,波普尔的态度是否定的。而对归纳主义的否定,本质上是对“规律”以及“规律”的可认知性的否定,尤其是对历史演变的规律及其可以知性的认识。这当然是由波普尔狭隘而机械的“规律观”决定的。关于“历史规律”,波普尔将他的认识和判断加诸于他所理解的“历史决定论”,于是,在波普尔理论视野中的“历史决定论”对“历史规律”的认识也就被制造出来了。波普尔认为,“真正的社会规律必须是‘普遍‘有效的。然而这只能意味着,它们适用于整个人类历史,包括它的一切时期,而不是仅适用于某些时期。可是,其有效性不限于某个时期的那种社会齐一性是没有的。因此,唯一普遍有效的社会规律只能是把前后相继的时期连接起来的规律。它们必定是决定从一个时期过渡到另一个时期的历史发展规律。这即是历史决定论者认为唯一真正的社会学规律是历史规律的本意。”这是波普尔将科学哲学视野中的“规律”强加于“历史决定论”而得出的结论。在这里,波普尔将“历史”与“历史规律”都作为一种科学研究和经验判定的“对象”,如此,“历史决定论”理论视野中对“规律”或历史的认识与判断是否科学,就必须遵循他的科学哲学之原则和标准,即是否具有可证伪性。
关于“整体主义”方法论,波普尔同样持否定的态度。在波普尔看来,“整体主义”是“历史决定论”的方法论支撑。他说:“在历史决定论与乌托邦主义的联盟中,最有力的因素无疑在于他们都是整体主义的。历史决定论关心发展,但并不是关心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发展,而是关心‘整体社会“的发展;乌托邦工程也是整体主义的。两者都忽视了一个重要事实,即在这个意义上的‘整体’绝不能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两者都不能满足于‘渐进修补’和‘摸索前进’”〔63〕的原则。“历史决定论的整体主义者常常含蓄地断言,历史方法适合于研究在‘总体‘意义上的整体。”〔64〕因此,“整体主义是要加以抨击的历史决定论的最为关键性的论点之一”〔65〕。因为“整体主义”作为一种思维方式、方法,是不科学的,波普尔如是说“整体主义的思想方法 (不管是关于‘社会’还是关于‘自然界’)绝不代表思想发展的高水平或新阶段,而是前科学时期的特征”〔66〕,因而是必须加以批判和否定的。
波普尔认为,正是由于“历史决定论”在方法论上依然采取具有“前科学时期特征”的方法,因而符合逻辑地判断,“历史决定论”不具有科学性,是属于不可证伪的“神学”之列。而这正是构成了“历史决定论”之“贫困”的症结所在。波普尔认为,他的责任和使命就是揭穿“历史决定论”的非科学本质,并进而宣告“历史决定论”的破产。
至于波普尔对人类历史活动中的“目的”与“计划”,以及对“亲自然主义和反自然主义一样具有历史决定论性质,也许还要严重些”〔67〕所进行的批判,进一步否定历史的规律与趋势,都是为了进一步强化否定人类历史未来的可预测性和可预言性。波普尔认为,即使要按照历史决定论的方法与思维对人类历史的未来做出预测与预言,那也是“无效”的、非法的。由于人类根本无法预知人类知识的增长,而历史进程又受制于人类知识的影响,所以,人类无法对未来的历史进行预测,因此所谓的“历史决定论”实际上是毫无可能的。
不可否认,波普尔按照他批判理性主义的科学发展模式与逻辑、方法原则与标准来审视社会科学,包括历史科学,进而对社会科学中的“社会实验”、“社会规律”都一一加以否定,其目的是试图按照自然科学的原则和逻辑来建构“社会科学”。
当然,尽管波普尔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误读,归并为“历史决定论”,并加以批判、反驳〔68〕,但是,我们不得不严重地指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决不是波普尔所理解的“历史决定论”,而是马克思也批判的“历史哲学”或“历史主义”(historicism)。
结 语
以上通过对三重理论语境中“贫困”的具体而深入的辨析,可以很清晰地看出, “贫困”,不仅仅指征着“理论”与“现实生活”关系的扭曲、断裂或否定性所导致,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就其理论自身而言,也以其丧失自洽性、圆通性为代价,从而丧失了理论的现实批判力和未来的建构性。如此,“理论”要超越“贫困”,就必须坚持理论面向现实生活的根本原则,抓住现实生活或时代的根本问题,一言蔽之, “理论”必须以“真实的问题”为指向,方可彰显理论在批判现实、建构未来之途上的革命性和丰富性。
〔1〕〔8〕〔9〕〔10〕〔11〕〔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4〕 〔25〕 〔26〕 〔27〕〔28〕〔29〕〔30〕〔31〕〔34〕〔35〕〔36〕〔37〕〔38〕〔39〕〔40〕〔41〕〔42〕〔43〕〔44〕〔45〕〔49〕〔50〕〔51〕〔55〕〔5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M〕.人民出版社,1958.126,139,10,75,142,143,147,76,134,80,134,78,143,87,89 -90,150,144,141,143,87,119,85,78,92 -93,148,100,103 -104,104,83,87 -88,121,146,147,147,148,138,150,118,134,75,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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