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表现与艾青诗歌的审美特征

2015-02-11 20:51:03尹成君北京语言大学艺术学院北京100083
关键词:复调

尹成君(北京语言大学艺术学院,北京100083)



色彩表现与艾青诗歌的审美特征

尹成君
(北京语言大学艺术学院,北京100083)

摘要:艾青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位独具特色的、有着丰富绘画经验与丰厚艺术修养的现代抒情诗人。他独特的艺术创作经历与体验,为其诗歌风格带来别样的特征。他在巴黎的绘画学习经历,无疑让他直接探触到西方现代艺术精神和艺术特色,尤其是印象派艺术对于“光”与“色”的强调,对其诗歌创作影响更为鲜明。艾青被称为“吹芦笛的诗人”,一个“从彩色的欧罗巴”带回了彩色的诗的中国的歌者。他的诗中有意味的色彩表现,深化了他诗歌的审美深度与广度,为人们创造了一个“有意味”的、充满了色彩想象与审美意象的广阔空间。

关键词:色彩表现;热烈的忧郁;复调;紫色的灵魂;审美深化

艾青在读《林风眠画集》后曾写了一首《彩色的诗》,诗中不妨看出他对画家如何在画中追求诗情美,诗人如何在诗篇中表现绘画美的艺术见解和创作体会。“画家和诗人/有共同的眼睛/通过灵魂的窗户/向世界寻求意境。”[1]艾青是深知艺术形式之间的区别与联系的。色彩是艾青诗歌艺术表达的要素之一,带有鲜明的艺术美学倾向与追求。把色彩这一直指人心的视觉要素,成功地运用到诗歌艺术形象塑造、氛围设立、意境建构中,使艾青诗歌富有了独特而丰富的审美内蕴。在艾青诗歌中,强烈而细腻的色彩描写,充分发挥了艺术视觉效果的审美功能,构成鲜明生动的画面,为文本带来丰富的审美想象空间。

一、艾青诗歌的“光”与“色”

艾青1928年夏初中毕业后,考入杭州的国立艺专绘画系。一学期后,便远到现代艺术的发源地法国巴黎学画。其时,法国后印象派尚在流行。他一边在一家工艺美术的小厂工作,一边进行自学,到蒙巴那斯一个自由画室去画人体速写。而归国时,在他父亲的眼中,他除了带回了那狂热的画幅和几本叛逆的书外,两手空空。艾青在巴黎三年的绘画经历,无疑让他直接探触到现代艺术的精神和艺术特色,尤其是以法国巴黎为发祥地的印象派艺术对其影响更为鲜明。

艾青在《向太阳》中提到的凡谷(即凡高),便是法国后期印象派的著名画家。前期印象派艺术最为强调的是色与光的瞬间变化,以细致而斑驳的色彩描摹自然;后期印象派画家不满于前期印象派的“客观主义”的表现和片面追求外光和色彩,他们强调艺术要抒发艺术家的自我感受,主观感情和情绪,传达艺术家内心的体验,表现“主观化的客观世界”。在艺术表现上注重形、线条、色块、体积感等。印象派眼中的自然,是主体感觉中的自然。诗人们正是认识到这一点,因而不再去照抄对象,而是紧张地追寻、发现与自己心灵相通的东西,进行色彩的个性化的表现。

如若说,印象派绘画让艾青直观地接触到新的艺术表现形式的话,那么,以波德莱尔为代表的西方象征主义诗歌观念则让艾青找到了将绘画因素如何运用到诗歌创作中的理论根据。在波德莱尔看来,在自然界中的万物之间、自然与人之间、人的各种感官之间、各种艺术形式之间,相互存在着隐秘的、内在的、应和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发生在一个统一体之中。他认为诗人之所以为诗人,正是因为他独具慧眼,能够“勘破世界的整体性”[2]。《应和》一诗集中体现了波德莱尔的这种“应和”思想,在这里,他深入分析了人们各种感官之间相互依赖和应和的关系:即声音可以诉诸视觉,颜色可以诉诸嗅觉,芳香可以诉诸听觉。具体说来就是声音可以使人看到颜色,颜色可以使人闻到芳香,芳香可以使人听到声音,声音、颜色、芳香可以相互应和,而这一切又都是在世界这个统一体中完成的。波德莱尔进而推论人与自然、精神与物质、形式与内容、各种艺术之间也都存在着这一“应和”的关系。波德莱尔将应和理论作为全部诗歌创作的理论基础,在他眼里,绘画与音乐对于文学有着文学自身无法比拟的暗示、象征功能,它们提供了最大的暗示、象征的可能性。由此,绘画的色彩与音乐的节奏等在诗歌创作中得到了空前的强调与运用。

我们看到,艾青的诗融合了前后期印象派艺术的各自的艺术特色,不仅重视光、色、线条的搭配造型功能,而且极为重视主观情感在其中的表现。在他的作品中,我们不时便会感到这种色与光相互交织的描写,并以此构成他主要的主题意象:对光明的不懈向往与追求。他将充满主观感情的光与色交融在文本中,应和了波德莱尔的“应和”理论,使诗歌创作获得了绘画美、音乐美的特质。正如他所说:“诗人在这样的时候,显出了他的艺术修养:即除了他所写的事物给以明确的轮廓之外,还能使人感到有种颜色或声音和那作品不可分离地融洽在一起。我们知道,很多作品有显然的颜色的,同时也是有可以听见的声音的。”“曾否问过自己呢?我有着‘我自己’的东西了吗?我有‘我的’颜色与线条以及构图吗?”[3]可见,绘画因素诸如色彩、线条、构图等是已被纳入到艾青的审美视野中的,他的诗歌也由此而富有独特的审美特征。

对绘画因素,尤其是色彩在文本中的强调,使艾青早期的作品中,便呈现出一种色彩斑驳的审美倾向,而且这种意识伴随了他一生的创作。诸如:“一条渐渐模糊的/灰黄而曲折的道路/在广大的灰白里呈露出的/到处是一片土黄,暗赫/与焦茶的混合”(《旷野》)[1]1533。色彩的描写在艾青的早期创作中更富有象征的意味,更贴近西方的象征主义的诗歌特色。后期诗歌中,色彩的象征意味仍然存在,但多了更多的理性的思考。不管怎样说,色彩表达是艾青诗歌独具风格的重要表现手段,是他诗歌艺术的重要构成部分,却是一个鲜明的事实。他把造型艺术的主要手段——色彩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作为一种独特的审美语言符号,使之表意达情,谱写成“彩色的诗”。

艾青不但善于表述色彩的斑驳,同时色彩的流动变化也成为其叙述的特色。犹如印象派对色的瞬间的捕捉,艾青关于色彩瞬间变化的感受能力在文本中的表达,可以说是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中的佼佼者。在法国巴黎至马赛路上完成的《当黎明穿上了白衣》[1]12一诗中,艾青便以色彩瞬间的不断的流转与变化,构成一个视觉感极强的风景画面。

紫兰的林子与林子之间/由青灰的山坡到青灰的山坡/绿的草原/绿的草原,草原上流动着/新鲜的乳液似的烟/啊,当黎明穿上白衣的时候/田野是多么新鲜。

诗人敏锐的对于黎明瞬间大自然色彩千变万化的捕捉能力和艺术表达能力,确实使诗本身生成一种生动的力量。在这里,“紫蓝的林子”与“青灰的山坡”是对自然物象“黎明来临时”色彩流动的真切的文字描写,至“绿的草原/绿的草原/草原上流动着”时,其色彩的流动性、变化性与强烈性,在色彩的节奏与反复之中不断在文本意境上伸展,进而“新鲜的乳液似的烟”在文本中构成鲜明而富有意味的色彩意象,并在其托衬下呈现出一种相当深远而辽阔的境界。这样的色彩运用与表达,可以同印象派画家相比美。他们同是对自然色彩的瞬间变化的客观描摹,展现出一种“动态的色彩”的美,色彩在流动之中显露出审美想象的空间。虽然色彩的描写并没有脱离物象,但斑驳的色彩表达使他的文本同时丰富起来,色彩成为一种艺术语言的符号,成为艺术家“精神沉入物质”的表现。在这里,艾青强调的是色块的组合与不断的转换。诗题“当黎明穿上了白衣”,便很具有色彩的想象性。诗中的紫蓝、青灰、绿、白等色彩词汇的准确描写,为我们构成了一幅流动的、灵秀的色相分明、悦目清新、有着一丝偏冷色调的黎明时分的山林画面。其中,前三色为背景,烘托着主色“白色的烟雾”,而微黄的描写——“微黄的灯光,正在电杆上颤栗它的最后的时间”,使色彩的对比具有了社会现实的意义与深度,色彩让人思索并加强了意境的伸展,诗人对黎明的渴望,对黑暗的憎恶的感情在色彩的渲染下鲜明而热烈。由此,色彩在对比中不仅凸现了视觉的效果与美感,而且富有艺术意味,拓展了审美空间。

对光的特有的敏感,是印象派艺术对艾青影响的另一种重要表现。“艺术离开光就没有生命”[4],艾青一生之中都体现了对于“光”的挚爱与歌唱,并构成了他重要的主题意象。在他离开巴黎返回祖国途经苏伊士运河时,他曾写了一首《阳光在远处》[1]13的诗歌,初现了他对于“光”的迷恋与感悟:阳光在哪里?在沙漠,在远处。向往光明,但又有一种深刻的忧郁而沉重的情感跃然于纸端。

阳光在沙漠的远处/船在暗云遮着的河上驰去/暗的风/暗的沙土/暗的/旅客的心啊/阳光嬉笑地/射在沙漠的远处。

诗人在归国的途中,以一种炽热的心肠象征了他对光明的渴望,但又同时深深感到一种对“光”的把握的不确定与模糊。这种热烈而又有一种潜流着的忧郁感情是通过色彩强烈的明暗对比来获得的,尽管这里并没有一个显见的色彩词。阳光带给人的是光明的感受,是暖色的调子,即便是在沙漠,在沙漠的远处;但很快这种暖色调被解构了,“暗云”、“暗的风”、“暗的沙土”、“暗的旅客的心”以一种极富音乐感的复沓的节奏和回旋的韵律使冷色调占据了主要的位子,感染了读者的心。明暗的对比,凝结在阳光以其“嬉笑”的姿态,“射在沙漠的远处”中,恰在这“凝结”的同时,一个象征的意象空间在读者的心中已经展开。不难看出,在这首诗里,“光”的明暗对比是其重要的结构因素与意义因素。如主题缺少了与色调冷暖、明暗的对比,艾青的诗便不会有这种令人遐思的意象空间。

艾青一生因写下了很多以“光”为主题的诗歌,才会有“太阳”、“夜”等“光明与黑暗”意象群的出现。如有《向太阳》、《太阳》、《火把》、《黎明的通知》、《光的赞歌》等“光明”的一类,又有《透明的夜》、《监房的夜》、《薄暮》、《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等“黑暗”的一类,给我们刻画了明与暗、冷与暖相对峙的诗情世界。在这种色彩对比、明暗对比鲜明的世界中,艾青将色彩与形象、主题,色彩与节奏、旋律紧密结合,以复沓的形式生成一种复调的世界。可以说,艾青始终把苦难与向往,悲哀与追求契合在一起,让沉重的调子贯穿于他高昂的歌唱中,色彩的冷暖于是而表征着他的意象世界。诸如:

黑的河流,黑的天/在黑与黑之间/疏的,密的/无千万的灯光。

——《那边》

黄昏的林子是黑色而柔和的/林子里的池沼是闪着白光的。

——《黄昏》

我从阴暗处/怅望着哪,/白的亮的/波涛般跳跃的宇宙,/那是生活的叫喊着的海啊。

——《叫喊》

希望铁黑的天宇之间/会裂出一丝白线。

——《黎明》

“黑的河流、黑的天”等明暗与冷暖色的对比,已构成艾青语言抒写的特色。一组组的“黑/灯光、黑夜/火光、黑色/白光、黑夜/太阳、阴暗处/白的亮的、铁黑的天宇/一丝白线”等等的黑白二色的鲜明对比,不难看出,艾青诗歌表达的很鲜明的特色。艾青诗里的色彩形成色块的堆叠,具有力度,是有着声音,有着音乐感的。色彩与光在这里不再仅仅是描摹客观的自然,而是心灵的再造、主题的不断深化。以色与光造型表达诗情意境成为艾青诗歌特色的主要特征。

二、“热烈的忧郁”——艾青诗歌意象的色调特征

无论艾青怎样歌唱光明,在他的心灵深处却有着一种深深的忧郁、沉重的感受,正如他在诗歌中所说:“在我松皮一样阴郁的身体里/流着对于生命的烦恼与固执的血液”(《旷野》)[5]“中国/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所写的无力温暖的诗句/能给你些许的温暖吗”(《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1]145。这是否与波德莱尔笔下的“热烈的忧郁”有一种暗合呢?

“我发现了美的定义,我的美的定义。那是某种热烈的、忧郁的东西,其中有些茫然、可供猜测的东西。”[2]657在波德莱尔看来,不规则,就是说出乎意料、令人惊讶、令人奇怪,是美的特点和基本部分。波德莱尔曾列举了11种造成美的精神,其中很多部分都与厌倦、忧郁有关,波德莱尔认为愉快是美的最庸俗的饰物,而忧郁才可以说是它的最光辉的伴侣,以至于几乎设想不出哪一种美是不包含不幸的。事实是艾青的诗歌中也强烈地表现出这一特征——即热烈的忧郁。诗人的忧郁感不仅深受波德莱尔现代诗歌观念的启发,更为重要的是其自身的主观因素造成的。这来自两个方面:农人的苦难生活给他带来的忧郁情绪和流浪汉般的漂泊生涯使他生成对祖国、对自己的感伤情怀。可以说,那《画者的行吟》中“凄艳的红布”是艾青忧郁情绪写照与象征。因此,后来我们看到在那“悲哀的北方”和薄雾弥漫的“旷野”他再次吹起的忧郁的芦笛,还有让独轮车发出“使阴暗的天空痉挛的尖音”。忧郁成了艾青诗歌所坚持的特有情调,他的忧郁来自于灵魂。即便是在歌唱着光明的意象群中也有着潜隐着的忧郁之情,从而构成了他独有的复调的世界。而他的“土地意象”、“池沼意象”、“森林意象”等等这一类意象群,更让他的这种“热烈下的忧郁”表现得极为突出。色彩在意象群中强化了意象的阴冷。如若说在“光明”的系列里,诗人还用色彩明亮的语言来诉说他对光明向往的话,诸如“看见熔铁般红热的奔流着的朝阳”(《铁窗里》)[1]62,而在黑暗系列中诗人则多用灰色、黑色来描写他的意象世界了。“土地”意象便是艾青诗歌这种灰冷的表现占据主位的例证。

枯死的林木/与低矮的住房/稀疏地/阴郁地/散布在/灰暗的天幕下/天上/看不见太阳/只有那结成大队的雁群/惶乱的雁群/击着黑色的翅膀/叫出它们的不安与悲苦/从这荒凉的地域逃亡。

“土色的忧郁”、“灰暗的天幕”、“黑色的翅膀”等极富主观感情色彩的抒写,勾画了一个萧索而悲哀的北方景象。在这块土地上,“看不见太阳”,没有光的存在只有灰暗的“一片无垠的荒漠”。艾青式的“忧郁”在这里表现得极有代表性。但即便如此,“我”依旧“爱这悲哀的国土”。再看下面这首诗,同样揭示了这种忧郁的连绵不绝:

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手推车/以单独的轮子/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

——《手推车》[1]158

艾青式的忧郁是什么?那就是忧郁并不是绝望,还有着向往;热烈并不是狂热,还有着深刻的忧郁。他的这种特质使他与同样“歌颂光明,鞭鞑黑暗”的革命文学区分开来,并获得了诗歌的审美深度及空间。“诗的最伟大、最高贵的目的”是美,诗要表现的是“纯粹的愿望,动人的忧郁和高贵的绝望。”[2]178-182艾青的诗歌正因为有了这“动人的忧郁”、“热烈的忧郁”、而不是口号般的狂呼之叫,他诗歌的意象才会显得那样打动人心。而忧郁的情感是离不开色调的表达的。艾青成功地运用色调的相互变化与交织来凸现他诗歌的主题意象,色调使情感更加炽烈而深刻。

当我们梳理艾青的诗歌的主题意象时,我们会发现,在艾青的诗歌中存在着两种相互交织的色调的变异:即当以“光明”为主题意象时,诗人将光明亮丽的色调推为诗歌的中心构图,多以“光”的描绘占据中心,成为诗的主色调,而潜隐着诗人的忧郁的灰暗色调成为主色调的和弦,形成复调进行对比,诸如《给太阳》[1]524:“我从睡眠中醒来/看见你的光辉就高兴/虽然昨夜我还是困倦/而且被无数的恶梦纠缠/你新鲜、温柔、明洁的光辉/照在我久未打开的窗上/把窗纸敷上浅黄如花粉的颜色/嵌在浅蓝而整齐的格影里。”而当以“土地”一类为主题意象时,亮丽的色调与灰暗的调子正好形成了一种色调上的变位。在这里,诗人将灰暗的色调凸现到文章构图的中心位置,而在这种灰暗的主色调背后,又隐藏着一副炽热的心肠,暖色隐藏在冷色背后,构成和弦之态,诸如前面分析的《北方》[1]162,“从塞外吹来的/沙漠风/已卷去/北方的生命的绿色/与时日的光辉”等等。冷暖、明暗两种色调的交互变异,仿佛音乐上的两条旋律,起伏在文本中,点染着主题意象。可见,色彩的复调形式同样是艾青整体意象描写的特色之一。在这里,诗歌意象已不再是自然界的原有物象,而是诗人融合了自己的独特生命体验与情感体验而创造出来的艺术之境象。它们分别对应着灰暗与明亮的色彩,既加强了艾青诗歌艺术世界意象的具体可感,也强化了其所传达的忧郁而热烈的情绪,可以说是把色彩的心理学规律运用到诗歌艺术中的成功实践。

波德莱尔一生也在不断地追求将色彩的美运用于诗歌之中,实践他的应和理论。他认为,色彩中有和声、旋律和对位,色彩就是两种色调的协调。全部理论存在于暖调和冷调的对比之中。而暖调和冷调的确定并不是绝对的,它们的存在只是相对的。我们看艾青的诗歌,整体上也体现了色彩的这种协调的特征。暖色调与冷色调,光明与黑暗,以一种相对的存在,存在于他的创作实践中。不同的艺术家有不同的色彩艺术风格,色彩的选择与主题也有着紧密的关系。色彩有自己的思想,艺术家的色彩只有具有了与主题相契合的特点,色彩才会产生力量。艾青的主题意象色彩的复调特征,突出了诗人对祖国的挚爱与忧郁,这无疑极富审美的力量。

三、艾青诗歌人物形象的“悲情”意味与色彩传达

“我的悲哀比人家的深些,因而我的声音更凄切?”[1]524艾青的忧郁感不仅表现在主题的意象上,而且他笔端的人物形象也同样具有这样的特质。而人物这种特质的展现,色彩与线条相结合的造型功能无疑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色彩与线条使语言塑造人物的暗示力与雕塑感加强,使诗本身获得了力感。

乞丐伸着永不缩回的手/乌黑的手/要求施舍一个铜子。

——《乞丐》[1]180

这首诗中的乞丐仿佛是一尊坚挺的雕塑。他伸着的“永不缩回的手”,给人一种雕塑般的凝定感,仿佛是一种定格塑造在那里,完全是静止的、静态的。这与以往的色光的动态的描写不同。“乌黑的手”使乞丐的悲惨命运得以彰显。可见,艾青塑造人物形象的用色造型的能力。

在艾青的诗中,他还擅长通过人物形象特别是老人形象来象征主题意象,老人形象群无疑是艾青表达诗情的重要特色。以《老人》为题的诗歌便是艾青的较有特色的作品:

他的衣服像黑泥一样乌暗/他的皮肤像黄土一样灰黄/……明媚的阳光映出他阴郁的脸。

——《老人》[1]73

“黑泥一样的乌暗”、“黄土一样的灰黄”精确的色彩描写,将老人从肉体到精神刻画得入木三分,“阴郁的脸”使色彩的传达有了指归,老人命运的悲剧性由此凸显,之所以选择老人为描画抒写的对象,或许艾青已敏锐的感受到“老人”的意象特征:他们衰败、垂暮、饱经沧桑、历尽艰辛,这与艾青心中的“阴郁得像一个悲哀的老人”的忧郁之情是相合的。由此,他的笔下才会有“悲哀了的老妇”、“阴郁的老人”等老人形象的出现。作为画家的艾青深知,人物形象的具象描绘,会使意象获得真切的可视感、雕塑感。“冬天的池沼”、“风”等都在他的笔下被比喻为一个老人。在这里,一方面,生动而又具体地表达了诗人的阴郁之情;另一方面,也象征有着悠久传统的祖国所遭遇的困苦与磨难。“真实的形体与璀璨的颜色”使其诗的意象具有绘画性特征,“老人”形象以其可感可触的视觉特点,深化了艾青诗歌的悲情倾向:

冬天的池沼/寂寞得像老人的心/饱历了人世的辛酸的心/冬天的池沼/枯干得像老人的眼/被劳苦磨失了光辉的眼/冬天的池沼/荒芜得像老人的发/像霜草般稀疏而又灰白的发冬天的池沼/阴郁得像一个悲哀的老人/佝偻在阴郁的天幕下的老人。

——《冬天的池沼》[7]

在这些老人形象中,无论是“老人”、还是“老妇”、“年老的母亲”,其人物的悲哀阴郁之轮廓是十分鲜明的,线条与色的结合在这种描述中得以展现。“冬天的池沼”是一个真实的物象,它的存在是具体的;但是其具体的意象来自于与之相叠合的老人形象的具体描绘。这里诗人抓住了老人的形象特征来象征寓意了底层人民生活的苦难、艰辛:“寂寞与辛酸的心”、“枯干的磨去了光辉的眼”、“荒芜得像霜草般稀疏而灰白的发”、“阴郁而佝偻的悲哀的老人”。这种人物素描似的描写,如此精细的线条勾勒与色的点睛般的渲染,使得“池沼”与人物统一为一体,老人即是池沼,池沼即是老人。老人形象是艾青从视觉感官加以把握,努力实现绘画所要求的视觉性特征的具体性的代表。也正如此,艾青塑造的意象获得了坚实、明晰、生动的艺术效果。

人物形象的悲哀意味贯穿在艾青诗歌之中,《大堰河——我的褓姆》[8]中那拥有着“紫色灵魂”的大堰河,更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诗人笔下人物形象的悲情意味。大堰河其悲剧般的命运是在其死后的荒凉景象中展开的。阴冷哀静的雪的意象下,一个比一个荒凉的景象叠印而出雪下的“坟墓”、“关闭的故居”,表明了大堰河死后草草掩埋,亲人流散,人去屋空的凄惨命运。“枯死的瓦菲”、“一丈平方的园地”、“长了青苔的石椅”三个意象来具体表明了这种凄惨的境地。这节诗的首尾两句相同,紧扣住了雪这个阴冷的意象,使人物的悲剧意蕴蕴涵在意象中。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你的关闭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艾青在他的诗歌创作与诗歌美学中,十分重视形象思维,尤其强调运用光、色、线来塑造形象。“化抽象为具体”,将普通的生活现象转化为立体感极强的画面。离开了形象思维就无法谈诗。诗歌打动人也靠形象思维。唯其形象鲜明,才能使人持久地记忆。大堰河无疑是视觉形象的范例。在这里,每句诗在内容上、时间上、空间上都是一个完整的单位,人物在每一个动态之间,善良而富有人性的品质立体地刻画出来。而细节的描写使大堰河温柔可亲的形象更加鲜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艾青重视声、光、色及各个孤立存在的物象藉联想的自由使它们相互建立交相感应的关系,这正如波德莱尔所说的“应和论”。“紫色的灵魂”便是诗人将紫色与纯朴的农妇大堰河的灵魂这两个互不相关的东西藉自由联想建立起的交相感应的关系。纯朴善良却又困苦的大堰河,“含着笑”,平静、乐观、永不疲倦地操劳着家务,奔波在人生的路上。她勤劳、她宽厚、她慈祥……但她却“含着泪”静静地、悲惨地死了。“四块钱的棺材板和几束稻草”,“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将她凄清的形象永远地印在读者的心中。紫色,康定斯基从生理因素对它进行分析,认为紫色是一种冷红色。不管是从它物理性质上看,还是从它造成的精神状态上看,它都包含着一种虚弱和死亡的因素。色彩的表情含义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它有着多层次的意义表征。如紫色不但给人一种阴郁之感,象征派诗人兰波的“紫色的丧钟”的表达便是引用此意,而且紫色还给人一种高贵之感,我国传统色彩观念上,将紫色看为最高贵的颜色,诸如“紫衣”在古代是最高贵的人穿的。在这里,艾青以紫色来勾画大堰河的灵魂,以儿子般的挚爱与虔敬为我们塑造了朴直的中国农妇的形象——泥黑的温柔的脸。色彩在这里不但传达了诗人对养育自己的褓姆高贵灵魂的崇敬,也暗示了她终生勤苦、遭遇悲凉的悲剧命运,同时也是诗人的忧郁的灵魂的写照。色与人物形象的结合,使色彩随着人物的命运富有了更宽广的想象空间: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艾青被称为“吹芦笛的诗人”,他自己也曾宣称这“芦笛”是从“彩色的欧罗巴”带回的,“我耽着你的欧罗巴啊/波特莱尔和兰布的欧罗巴”(《芦笛》)[9]。胡风曾指出:“明显地看出来他受了西方近代诗人魏尔哈仑、波特莱尔、李金发等诗人的影响。”[10]当我们重新梳理艾青的诗歌创作时,的确可以触摸到这种绚烂的“彩色”在其诗歌中的流淌。可以说它们是艾青集西方印象派绘画与象征派诗歌和中国传统诗歌美学而融为一体的艺术创造。印象派强调光色的瞬间捕捉与主观情感的积极介入;象征派诗歌主张为思想寻找“客观对应物”,提倡应和理论,用有声有色的物象暗示内心的世界(波德莱尔);我国的传统诗歌美学推崇以物象作比兴,暗示、烘托主观情感,融情入景,诗画结合。可以说,艾青很好地融和了这些艺术养分使自己的诗歌呈现出有形有色的意象世界。

“一首诗必须具有一种造型美;一首诗是一个心灵的活的雕塑。”[11]艾青的诗歌充满了意象,对于诗人来说,他的诗情所独有的特征、主题、哲理都是在特定的色调氛围中进行的,这便是作家“自己的声音”、“自己的颜色”。对于“热烈着并忧郁着”的艾青来说,他的创作无疑是具有这样的特色的。

参考文献:

[1]艾青.艾青诗全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1300.

[2][法]波德莱尔.1846年的沙龙[M].郭宏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334.

[3]艾青.诗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53-164.

[4]艾青.艾青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344.

[5]刘屏.艾青文集[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153.

[6]佚名.艾青选集:第一卷[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160.

[7]佚名.艾青抒情诗选[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38.

[8]王克俭.艾青怀乡诗选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1.

[9]晓雪.论艾青的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2.

[10]胡风.胡风评论集: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222.

[11]艾青.诗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149.

Color Expression and the Aesthetic Features in Ai Qing's Poems

Yin Chengjun
(Arts of School,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China)

Abstract:Ai Qing in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is a lyric poet with strong personal style,rich painting experience and profound cultivation in art.His unique experience in artististic creation endows his poems with obvious chracteristic features.His experience of learning painting in Paris renders him direct contact with Western modern artistic spirit and style,in which Impressionism with its emphasis of“light”and“shadow”has even greater influence on his poem writing.Ai Qing is dubbed as a“poet blowing reed pipe”,a Chinese singer who brings back colors from“colorful Europe”.His meaningful color expression in poems widens and deepens the aesthetic dimensions of poetry and creates a“meanningful”space full of color imagination and aesthetic imagery.

Keywords:color expression;enthusiastic melancholy;polyphony;purple soul;aesthetic deepening

通讯作者:尹成君,ycjun@tsinghua.edu.cn

作者简介:尹成君(1970—),女,博士,副教授.

收稿日期:2014-05-24.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4339(2015)02-15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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