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的未来性:一个符号现象学分析*

2015-02-06 19:00赵毅衡
社会科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皮尔斯符号对象

赵毅衡

一、意义作为构成物

意义是一个时间性概念,意义的时间本质却是一个极端复杂的问题,因为意义不是被构成物,它是构成,而构成必须要有时间维度。现象学集中于意识分析,符号学聚焦于意义分析,这两门学科共同要对付的是意义问题,即意识在面对对象时如何产生意义,同时意义如何让意识与对象互相构成。

必须说清,有三种时间,本文讨论的是最后一种。首先是“物理时间”,它是“客观的”,可以用同一种计量工具(例如钟表)来作社群公认的测定。虽然现代物理已经证明物理时间并非恒定不变,而只是在常观世界中(在速度—质量不是很微小或极大的物理环境中)给人恒定的印象。不过我们大致上都承认这种时间是公共的,其测量方法(或不可测量的原因)可以是大家所同意的。第二种时间是“生理时间”,是包括人在内的生物作息起居生老病死的生理方式决定的,它在肉体存在的意义上是客观的,相当程度上并非人的主体意志所能控制的。而本文要谈的是第三种时间概念,意识中的时间,有人称之为心理时间,“心灵化(mind-dependent)时间”,或“现象学时间”,而笔者认为,这第三种时间,称为“意义时间”可能更合适,因为意义并不完全是意识决定的。本文全文将以“意义时间”这概念为核心,来讨论意义与时间的关联方式。

作为开场,本文必须描述一下时间的三维:过去、现在、未来。这问题自从中世纪神学家奥古斯丁的解释以来,已成了老生常谈。时间实际的延伸只在过去与未来,现在不断地把未来变成过去,现在实际上是一种“刀刃式的存在”,它只是一个时刻点。过去似乎很实在,我们对于过去可以有无数记忆,写出无数本历史或专著;相比之下,对于未来,即从下一刻直到永恒的漫长无止境延续,我们所知为零。我们永远不能知道下一刻将发生什么,正如我们无法知道永恒将会是什么样。所以,意义的时间性之“未来朝向”,也就决定了意义将存在于未实现,未在场,未确定状态,而且“未来”给予意义的这些“未”,是意义的常态,意义的本质。

首先说清楚什么是意义。意义是意识的获义意向性投射在对象事物上,迫使对象“给予”意识的主客观连接方式。①赵毅衡:《〈意义的意义〉的意义:论符号学与现象学的结合部》,《学习与探索》2015年第1期。仔细一点说:意识的获义活动从对象中构筑意义,意义一方面把自在的事物变成意识的对象,另一方面反过来让悬空的主体以意识方式存在于世,因此意义既不在主体意识中,也不在对象世界里,而是在两者之间:意义是主客观的关联,并且由于这个关联,意义构成主观与客观。因此,意识—意义—对象,是同一个意义活动中的构成物与两个被构成物的三联关系。

应当说,意识发出的意向性,是意义活动的原动力,但是意向性本身并不是意义的来源,不能说有意向性就会有意义,因为意向性必须落到事物上,把它变成意义对象。意义是意向性“激活”对象的结果。事物在被意向性“激活”成为意义对象之前,是自在的,也是无意义的晦暗混沌,进入意义活动中,才有了意义秩序。而对象一旦被“意义秩序化”,就不再是自在的事物,意义对象被意向性改造而主观化、形式化了。

意义是一个符号现象学问题,意义的时间性,也就必须从符号学方向,也从现象学方向考察。时间并非如唯理论者的看法那样产生于意识中,也不如经验论者的看法那样产生于对客观事物的感知中。符号现象学家梅洛—庞蒂坚持认为:时间产生于主体与事物的关系之中。为何时间不存在与事物之中?因为没有主体的卷入方式,“必须有一个处于世界某个位置的目击者……时间不是流动的物质,也不是流动本身,而是出于运动中的观察者看到的景象的展开……因此时间产生于我与世界的关系之中”②[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514页。。

而这种关系本身,我们称之为意义,“观察者看到的景象的展开”就是意义。意义不仅是在时间中构成的,也不仅是意义必然在实践中构成意识与对象。这样一来,时间本身,就是意义所构成的。没有意义活动,也就是说,没有意识的获义意向性所产生的符号意义,时间不复存在,时间概念,本身就是一个意义概念:不是时间产生意义,而是意义引发时间。意义与时间这两个思维的基本问题,就落在这个意义活动的基本格局之中,纠缠不可分割,这就是为什么海德格尔在讨论康德的先验时空直觉综合时评论说,“(康德所谓)‘综合关联于时间’,实际上是一种同语反复”③Martin Heidegger,Phenomen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Kant's Critique of Pure Reason,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7.p.45.,因为意识对意义的综合,必然与时间联系在一起,朝向未来。本文下面各节的讨论,渐次由浅入深,目的就是想说明:意义的可能性与其时间上的未来朝向,这二者为何必须合在一起讨论。

二、意义的不在场原则

首先必须考虑的一个原因,是符号表意的一个本质悖论。从中世纪经院哲学以来,符号的传统定义是“一物代一物”(aliquid stat pro aliquo),这个需要被代的“物”并不在场,要代它的“物”出场才能把它带出场。④关于这个俗定义的批评,请见赵毅衡《符号学》,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页。解释对象不在场才会有符号过程,符号之所以有必要出现,之所以有必要被解释,是因为意义缺场,尚未出现。所以,意义不在场是符号表意与解释过程的前提。意义必须有符号才能传达,不用符号无法传达任何意义,皮尔斯提出:“我们所有的思想与知识都是通过符号而获得的”①“Letter to Lady Welby Oct 12 1904”,Charles Sanders Peirce,Collected Papers,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Press,1931-1958.Vol.8.p.332.。而既然符号必须以解释的缺场滞后为基本前提,相对于表达而言,意义活动是朝未来敞开的,也就是说,意义本质上是属于未来的。符号所表达的意义,是一种解释预期,因为在符号表意的此刻,我们尚没有得到期解释。我们见到一幅画,说这是一个苹果,但是这苹果并没有在场,它只是一个预期中有出场潜力的意义,实际上苹果作为对象,甚至作为概念化的对象,可能永远不需要出场。缺席是一种姑且勿论,乐见其变。如长白山天池,边际齐全,即无运动,有缺口才形成瀑布,形成江流。符号等待解释,意义要解释后才能出现。解释必须出现在符号发送之后,这种滞后就成了意义时间的基本尺度。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似乎奇怪的结论:既然之所以需要符号,是因为追求意义的此刻,意义并不在场,符号出现本身,就点明了意义之缺如。孔子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②《论语·八佾》。正是因为神不在场,神的替代物才能置于祭坛上替代神,而参与祭奠仪式过程,才能在我的心中引出“神在”的意义解释。因此,一旦我们感知符号在场,可以非常准确地说,它的意义尚未在场。如果我们觉得符号与意义同时在场,唯一的答案就是我们还没有明白这个符号的真正的意义:中国古代官员出场要鸣锣开道,打出牌子“肃静”“回避”。街上人看到轿子中的官员本人,却没有充分认知官职的权威,这个权威需要符号来表现。

我们觉得许多符号可以替代已经在场的事物,被符号替代之物并不一定“待在场”,实际上符号的意义不可能与符号同时在场:军衔标在肩章上,军刀跨在腰带上,招牌亮在街上,豪车泊在门口,名牌包拎在手上,珠宝挂在颈上。所有这些都是常见的符号,都是表示某种意义,但是其意义——权威、尚武、豪华、奢侈、富裕等——都有待接受者解释,不会自动在场。时有报道,关于生活极其吝啬的百万富翁,贪污若干亿而以节俭自奉的腐败官员。他们没有“露富”,也就是说,没有符号显示他们的富裕。那么他们是不是真的富裕呢?如果他们真是莫里哀笔下的吝啬鬼答尔丢夫,钱财只是用来深夜点钱,取得一点自我满足,那么,从符号表现上说,他们并不富裕,从意义实质上说,也一样不富裕。如果唯一的符号表现是账本数字,那么见到这符号的解释者(自己,或查账员)只能得出“账面富裕”这个意义。完全不露富,也就是不富;完全不露脸,也就没有“颜值”;完全不露才,也就无法说此人有本领。意义并不是预先藏在那里等着被表现的,意义是被人从表现中解释出来的。隐藏符号,意义也就消失,不可能有不用符号携带的意义,

意义需要被从符号中解释出来,意义肯定后于符号而存在,不会先于符号而存在。反过来,意义一旦已经被解释出来,符号的必要性就被取消,这就是《庄子》里说的“得意忘象,得鱼忘筌”。一旦信息被读出,旗语就不必再进行;投桃报李,互送秋波,是因为爱意尚未能充分表达。等到意义到位入场,符号也就没有必要。塔拉斯蒂指出:“这犹如一个路标表明其所指之物在另一个地方,在那边,不在场。”被路标指明的是驾驶者看不见,或判断不了的某种路况,一旦看清楚,路标就没有必要。从这个意义上说,符号表意,只是一个“待在”(becoming)。③Eero Tarasti,Existential Semiotics,Bloomington:Indiana Univ Press,2000.p.7.一旦意义实现,符号过程就结束了,甚至意义也就消失了。因为一旦同时在场,符号与其解释实际上同一了。皮尔斯曾强调指出,符号与对象同一,就互相取消。“像似性存在于相似符之中,而后者即为谓项的相同性。这种像似性上升到最高点时,就成了同一性(identity),由此,其自身也就不存在了。”④[美]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皮尔斯论符号》,赵星植译,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4页。艾柯称之为“绝似符号”(absolute sign),他认为镜像等,“不导致符号的产生、解释和使用”①[意大利]翁贝托·艾柯:《镜像》,《符号与传媒》2011年第2 辑。。

我们可以看到,意义并不先于符号表达而预先存在,有了符号之后才有意义。②参见赵毅衡《符号过程的悖论极其不完整变体》,《符号与传媒》2010年第1期。符号并不表达已经存在的意义,投木瓜者要用符号表达的,是潜在未实现的意义,没有解释,木瓜只是一个木瓜。没有木瓜(或琼瑶),“永以为好”的意义无法出现。风向标的运动,是风吹造成的,原因虽然先出但是无法觉察而没有得到解释,对于接收者来说,风向不在场,才需要看到转动的风向标。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意识需要过去的经验积累和学习过程,形成元语言能力,才有能力进行解释,而意识对符号的感知,产生于此刻。但是解释必然是之后的,不然被解释出来的意义,就会与符号同时在场。因此解释本身是历史性的准备储蓄,被意义活动的此刻点燃,甚至直觉的领悟,都可能是“先天”能力的表现,因此,经验是从过去绵延到现在此刻的过程,感知符号是此刻的产物,而解释是从此刻期盼的未来后果。

人的意识,不可能停止追寻意义的活动,旧的一次意义活动结束后,会在记忆中留下痕迹(既是所谓“经验”),在新的一轮意义活动中起作用。有了表达一个意义(例如“永以为好”)的需要,表意者采取找一个符号(投之以木瓜)加以表达,而接收者由此解释出爱情的意义。固然他有权选择报之以琼瑶,或不反应(保持沉默),这两种反应都属于下一个符号过程。皮尔斯说:“符号……把自己与其他符号相连接”③[美]查尔斯·S·皮尔斯:《论符号》,赵星植译,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4页。,符号表意活动是这样先后相续的,但是就一次表意活动而言,意义如果得到了解释,就是结束。

三、内涵意义的延伸

进一步说,符号的意义有外延意义与内涵意义之分,上文大致上讨论的是外延意义,即符号所指称的对象。意义还有内涵方面,在大部分情况下,外延与内涵意义并存,也就是说,基本上每个符号文本都有双义。外延是适合某个符号的直接指称,也就是皮尔斯说的“对象”。内涵则是对象各种属性的总和,包括暗示意义,这种意义实际上没有边界,可以无限延伸。很多人认为,符号学的主要研究范围,是内涵符号学,笔者认为一旦涉及文化中的符号现象,内涵的确比外延更为复杂。艾柯指出,外延是“所指物在文化上得到承认的潜在属性”,而内涵“未必对应所指物在文化上得到承认的潜在属性”④Umberto Eco,Semiotics and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Bloomington:Indiana Univ Press,1984.p.126.,他这个观察很犀利:内涵意义更容易随着文化的具体安排而变化。

为了更明确地解析内涵意义,皮尔斯建议:符号文本的构成,除了符号载体和指称对象之外,还应当有第三个元素,即“解释项”。这个概念的提出,是皮尔斯对意义理论的天才贡献,皮尔斯把解释项与“对象”分开,这个做法对当代符号学的成形,是关键性的一步,解开了索绪尔的“能指—所指”二元分析的死结。他说:“我将符号定义为任何一种事物,它一方面由一个对象所决定,另一方面又在人们的心灵中决定一个观念;而对象又间接地决定着后者那种决定方式,我把这种决定方式命名为符号的解释项(interpretant)。由此,符号与其对象、解释项之间存在着一种三元关系。”⑤“Draft of a Letter to Lady Welby”,Charles Sanders Peirce,Collected Papers,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 Press,1931-1958.Vol 8,p.343.

艾柯又说:“内涵必然取决于先行的外延”⑥Umberto Eco,Semiotics and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Bloomington:Indiana Univ Press,1984.p.125.,这恐怕不一定对了。有不少符号实际上没有对象,而是先有解释项,由解释项构筑对象。这是多种文化符号的共同特点,凤凰、麒麟等奇兽图腾符号,艺术创造的各种非自然形象,数学或逻辑公式,这些符号开始时没有具体对象,但是解释意义丰富;例如“右派分子”、“走资派”等政治符号,这些符号有解释项(右派是反动派),用这解释项可以创造相应的对象,在“反右运动”中每个单位划出百分之五的“右派分子”。皮尔斯式的符号学之所以比索绪尔式的符号学适用于文化分析,原因正在于符号意义的分解。如果如索绪尔所说,每个符号能指的意义都是所指,许多问题就被纠缠在一道,无法处理。

皮尔斯对解释项的时间性有更进一步的理解,因为需要解释项,任何符号必须有接收者的主动解释参与。他提出,解释项的特点是可以不断延伸:“面对另一个人,也就是说,在这个人心中创造一个相应的,或进一步发展的符号……该符号在此人心中唤起一个等同的或更发展的符号,由该符号创造的此符号,我们称为解释项。”①Umberto Eco,Semiotics and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Bloomington:Indiana Univ Press,1984.p.228.在解释者心里,每个解释意义变成一个新的的符号,新的符号又引发新的意义,构成系列相继的解释。皮尔斯的这个理解非常出色:解释项必然是一个新的符号,因为它承载了新的意义,这实际上就是解释项可以产生对象的原因,例如从“右派分子是反动派”这个意义推断出“谁是右派分子”。

由此,解释项比对象具有更鲜明的未来朝向,而且这个未来朝向面向永恒的未来。皮尔斯说:“解释项变成一个新的符号,以至无穷,符号就是我们为了了解别的东西才了解的东西”②Umberto Eco,Semiotics and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Bloomington:Indiana Univ Press,1984.p.303.,要解释一个解释项,就必须有另一个意义过程。因此一个意义活动所激发的意义连续,从定义上说不可能终结。皮尔斯称之为“无限衍义”,所谓无限,指的是在未来的无限延伸,因为只有未来才是无限的。

意义的本质是向未来的动力性发展,但是对象的未来性比较近,对象是符号文本直接指明的,是意指过程的可以迅速(视解释行为需要的时间而定)当下化的;而解释项是符号文本不断延展的部分,它不仅能够延展到一个新的符号过程,而是必须用一个新的符号过程才能说清。没有解释项的衍义,就无法讨论意义。意义不可能固定:要说出意义必须用另一个意义。断定一个感知是有意义的(即是把它视为符号),就是说它能引发解释。“意义”从定义上说,就是用另外的符号对一个符号做出的解释,因此,意义永远是尚未生成的,当一个意义生成,它的意义又处于潜在可生成状态。

皮尔斯说:“一个只有三条分叉的路可以有任何数量的终点,而一端接一端的直线的路只能产生两个终点,因此,任何数字,无论多大,都可以在三种事物的组合基础上产生。”③[美]科尼利斯·瓦尔:《皮尔斯》,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9页。三元组成,保证了皮尔斯符号学的发展开放,在于皮尔斯强调坚持无限衍义原则:符号表意过程的未来性,在理论上是无结束的,只是在意义活动实践中,符号表意“能被打断,却不可能被终结”④Charles Sanders Peirce,Collected Papers,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 Press,1931-1958.Vol 5,p.253;p.284.。

皮尔斯对解释项的未来性很着迷,他为无限衍义提出一个奇妙的解说:“人指向此刻他注意力所在的对象;人却意味(connotes)他对此对象的知识和感觉,他本人正是这种形式或知识类别的肉体化身;他的解释项即此认知的未来记忆,他本人的未来,他表达意义的另一个人,或是他写下的句子,或是他生下的孩子。”⑤Charles Sanders Peirce,Collected Papers,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 Press,1931-1958.Vol 7,p.591.在这短短几行里,皮尔斯列举了一连串的“未来”。此刻的意义活动,产生我们的写作,我们的孩子,都是我们本人作为意义存在的未来延伸。

这种向未来的延伸,使意义世界严重地倾向于未来向度,使未来远比过去和现在重要:过去可以被悬搁,因为过去只是解释者的能力。实际上这无限衍义的连续体,某个意义活动一旦成为过去,就只有某些印象滞留,渐渐“雾化”成模糊的经验,甚至可能被忘却。为此,艾柯提出一个概念“封闭漂流”(Hermetic Drift):符号衍义不必追溯源头,假定衍义已经从A 到E,“最终能是A 与E 连接的只有一点:他们都从属于一个家族像似网络……但是在这个链条中,一旦我们认识E 时,关于A 的想法已经消失。内涵扩散就像癌症,每一步,前一个符号就忘记了,消除了,漂流的快乐在于从符号漂流到符号,除了在符号与物的迷宫中游荡其他没有目的”①Umberto Eco,“‘Unlimited Semiosis’and Drfit”,The Limits of Interpretation,Bloomington:Indinana Univ Press,1994.p.31.。意义的产生与发展,本来就不是同一个符号的解释累加,而是延续地更换成新的被解释的符号。

四、什么样的意义才算意义

人们自然会问:揭示出来的意义如果并不正确,那么在场化的意义还能算意义吗?符号本来是准备取代另一物的,例如某运动员纹身,是想表现“勇猛无敌”,结果被某位接收者(例如他正在追求的女友)解释为“蛮横不文明”。这个时候,符号的解释过程是否已经完成呢?

既然解释是意义进入在场化的契机,一个或许奇怪的结论就不可避免:任何意义解释都是一种意义解释,也就是说,它在意义活动的功能上是相同的,或许它的“真值”会有所不同,但是那就需要进一步的解释来加以甄别,就像一个物理实验结果的真值,需要别的试验来证实一样②孟华:《真实关联度、证据间性与意指定律》,《符号与传媒》2011年第2期。。

本文对符号的定义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只要是“被认为”携带着意义就是符号,被解释出意义就完成了这次符号表意活动。由此,不管解释的结果,不管这样解释出来的意义是否“正确”,如此得出的“意义”,作为意义本身是合格的。意义的解释不一定要与发送者意图,或文本的“客观意义”对应,意义解释的正确性标准,变化多端的,极为复杂,需要另文讨论。皮尔斯说:“一个既定物给我们呈现无穷的特征,都要我们解释,假定有个解释的话,也只是猜测。”③Charles Sanders Peirce,Collected Papers,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 Press,1931-1958.Vol 2,p.643.例如,对于闪电、日蚀、地震等自然现象,不同文化的人们各有解释,这些解释是对是错,是随着历史文化而变化的。所谓“对错”是文化元语言的进一步判言(例如我们所处的现代有所谓“科学的”解释元语言),而文化绝对不会是永恒不变的。

进一步说,当接收者完全无法解释一个符号文本,甚至提不出任何解释,此时这个符号文本还有意义吗?猜不出的谜语,这谜语还能是一个符号文本吗?它还能说是一个有意义的符号文本吗?一首读不懂的诗,还能叫做诗吗?笔者认为:一旦接收者认定这个文本属于某种文化中公认的符号文本体裁,被称为一则谜语,或一首诗,就是已经被认定这个符号文本必定有意义,因为符号必须携带着尚未解释出来的意义,才可以被称为是符号。解释努力本身,就是文本的意义潜力压力的结果:愿意接收一个文本,并不直接决定它必然能被理解,接受者不能提出他自己或他人满意的解释,也并不证明此文本没有能被解释的意义。既然解释真值的衡量标准,与是否符合发出者意图或“文本原意”没有必然的关联(发出者至多能作为“事后测试者”之一参与验证此解释),接收者提出的任何解释,都完成了这一轮的符号过程,哪怕这解释在他自己或他人眼中不够满意。在谜语的例子上,这似乎很难理解,因为谜语文本发出者的意图,似乎应当就是唯一正确的意义(实际上不然);在诗歌的例子上,这却是必然规律,二千多年前的董仲舒就提出“诗无达诂”④《春秋繁露·精华》篇。,艺术不可能有一个“正确答案”。

既然任何解释都是一种解释,许多所谓不理解,也是一种意义解释。听梵音咏经,听藏语唱歌,听意大利语的歌剧,许多人不明白歌词。但只要听众不否认这些是有意义的文本,而且既然它们被当作符号文本接收,哪怕接收者自己承认超出他索解的能力,他依然得到了一个比较粗浅的理解(例如“崇高感”或“神秘感”),获得了一个意义。而这些粗浅解释也能使这些文本成为合格的符号文本,因为它们已经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歌剧演出翻译歌词,经常有损美感;宗教密语,也是如此,一旦有详细明确的解说,密咒就变为显说,而许多佛教高僧认为,不解说,不翻译,实际上更为合适。

五、意义是意识“将要实现”的构成

过去已经进入“客观实在”,确有其事;人的体验只有在此刻是实在的;而未来只是主观的臆想,是依赖于心灵的一种可能。但是恰恰是这种可能,才是意义有可能展开;恰恰是这种不确定的“非实在”,才是意义有所可能。为什么?因为意义是主观籍以在客观中构成自身的方式,只有在意义成为最主要存在方式的形态中,意识才可能真正存在。

海德格尔对时间的未来性质有充分的理解。海德格尔认为理解是人的“此在”的存在方式,是人的此在与世界的存在之间的最根本关系,是此在的可能性的揭示。在它看来,理解并不仅仅是一个认识论问题,而是一个本体论(Ontologie,中文按海德格尔的理解译为“存在论”①[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页,注1。)问题。真正的解释,是解释“存在何以存在”。意义并不来自“问之所问”,也不在于“被问及的东西”,而在于“问之何所问”。②[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7页。因此,“问之何所问,才是存在的意义”。而这种关系直接引向意义的时间性:人的此在的时间性的最大特点,是它先行于未来,因此未来先于过去而来临,由此,过去立于现在,现在立于未来,未来具有至上的意义。

海德格尔认为存在本身有个时间延展,他把时间性定义为:“我们把如此这般作为曾在着的有所当前化的未来而统一起来的现象。”③[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9页。因此,未来是时间三维统一起来的前提。这种统一又以如下的方式具体展开。领会,作为烦(Sorge)的第一个环节,所以是“先行于自身”,是因其本身就是可能性的筹划。而可能性具有向未来的属性,所以“筹划自身”必须根据于未来。④[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32页。

这也就是海德格尔的学生,伽达默尔所说的“阐释距离”的由来。伽达默尔认为,确定的意义,只有摆脱时间性才有可能:“一件事情所包含的东西……只有当它脱离了那种有当时环境而产生的现实性时才有可能显现出来。”⑤[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382页。但是这种摆脱环境的纯粹意义在过去与现在不可能出现,因为任何意义都是时间中的意义。正是因为意识寻找意义,而意义是横跨过去、现在、未来的一个意识行为,但只有在未来才有潜力“摆脱现实性”,未来性才成为意义的本质。

正是因为意识此刻的意义行为的有限性,本文才强调意义朝向未来的可能性之重要。只有这样,人的意识才不会停留于渐渐雾化的经验,也不至于在此刻的不断滑向过去中手足无措,而是向着未来不断独立自主地展开出存在的各种可能性。正如梅洛—庞蒂所说:“只有在主体打破自在世界,通过引入视域,引进‘非存在’,才能使时间成为可能。”⑥[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533页。

中国传统思想也明白这一点,六十四卦的最后一卦为未济。《易传·序卦》对此解释说:“物不可以终通,故受之以否。……剥者,剥也;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整个《易》结束于未济,结束于未完成,因为“无不可以终通”“物不可以终尽”,应当“受之以否”,代之以未来。这是接触的见解:未来才可能有意义之“通”,而正由于未来之为未来,“通”才是一种可能,才是一种有效的理想。杨国荣认为人性能力是“既济”,因为它是“意义生成”的前提性存在;同时,“人性能力”却是“未济”,是开放的、日生日成的,会在意义世界的生成过程中得到具体的展开和体现。“未济”就是有待实现,意义有待实现,意识有待意义实现来构筑。⑦杨国荣:《成己与成物》,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36页。于是,意识与世界的互动过程,就是意义不断地构筑意识与世界的动态过程。意识本质上就不是一种现成的存在,而是意义的不断展开的可能性所构造的存在。

符号文本的无限衍义能力,形成一种独特的时间局面:已经过去的意义发展过程,留下的痕迹是无法确定的;此刻是唯一可以把握的,但是它不断滑入过去;而意义的未来,正因为尚等待出场,而他的出场本身只有在期盼中才能实现,所以意义可以假定为真知,甚至精确的知识,值得意识在追求意义中成就自己。

归根结底,意义不是一个已经被构筑好的确定的存在,不是积累的经验能决定的,也不是此刻的感知经验能决定的,实际上它永远不可能被确定。意义只可能呈现为一种可能性,因此与未来同构:意识只有在未来的不确定的在场化过程中,才有获得这种可能的意义。因此,意识必须向未来获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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