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言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唐代弃妇诗创作对乐府的接受
马 言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唐代弃妇诗的创作显示了乐府诗的“母体”特性。质言之,乐府是弃妇诗产生的土壤,并滋润着弃妇诗。弃妇诗的发展源于对乐府的接受,其接受的方式:一是对乐府古题的承袭,二是对乐府古辞的承袭,三是对乐府现实主义精神的承袭。这种文学接受的诸端形式反映了唐人制诗拟乐府及脱化①“脱化”一语,引自清徐增《而庵诗话》:“作诗之道有三,曰寄趣,曰体裁,曰脱化”。的机制特征。
唐代;弃妇诗;乐府
弃妇诗是指反映被弃女子生活的一类诗歌题材,其创作可追溯到《诗经》,如《卫风·氓》《邶风·谷风》等。汉魏时期,进一步发展,出现了诸如《怨歌行》《白头吟》《上山采蘼芜》等。迄至唐代,弃妇诗创作更加成熟,《全唐诗》共收录弃妇诗110余篇。关于唐代弃妇诗创作的研究,汗牛充栋,然其每论,多言《氓》《谷风》等先秦弃妇诗的各种影响,而没有认识到汉魏乐府才是唐代弃妇诗创作的源泉。我们就是立足于此,来探讨唐代弃妇诗创作对乐府的接受情况,以纠正前人论述的偏颇。
对乐府古题的承袭是指借古乐府诗题进行模拟创作,主要有古辞丧佚而古题仍存,后人仅袭用古题自抒机杼;古题与古辞并存,拟者只袭古题或古辞,而作新诗;据古题衔生新题而进行新创等三种情况。
由于唐代距离汉魏时间久远,许多乐府古辞丧佚,只留下古题,唐人便“旧瓶装新酒”,袭用古题而自抒机杼。如乐府古题《长门怨》,《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曰:“长门怨者,为陈皇后作也……相如为作《长门赋》,帝见而伤之,复得亲幸。后人因其赋而为《长门怨》也。”[1]43由知,《长门怨》最先由陈皇后作,后人依相如《长门赋》而又作《长门怨》,又据《乐府诗集》,后世最先为此题者是梁代柳恽。延至唐代,题《长门怨》的弃妇诗有19篇,创作者为李白、岑参及崔颢等19位诗人。
李白“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将月亮、金屋和秋尘等意象一线串珠式凝为一体,笼罩陈后。凄楚之象,愁怨之情,顺势而现。诗末“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则化用司马相如《长门赋》“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其不拘泥于陈后故事,展现了深宫内广大宫人的遭遇,深入古制,点铁成金。此外,裴交泰“自闭长门敬几秋,罗衣湿尽泪还流”,刘皂“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刘言史“手持金箸垂红泪,乱拨寒灰不举头”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皆言被弃女子无尽泪水,实为“东水不作西归流”,不怨而怨。而处处怨情也恰暗合了诗题。这些歌诗作者无辞可依,仅据古题敷衍新诗,承袭乐府体式,以怨为题,咏叹陈后之辈。由此可窥唐人制诗的方式与流露的情怀。
再如,《妾薄命》也是乐府古题,然本辞已亡,唯留诗题。《全唐诗》共收录题《妾薄命》者约10篇,但体式颇有乐府色彩,不避杂言,篇幅较长。李白、李端篇十六言,刘元叔、武平一篇二十四言,这在律诗、绝句主导的唐代尤为难得。又李白篇结尾反问式的劝解语“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就是古乐府体,表现出明显承袭关系。另据詹锳先生《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李白《怨歌行》《妾薄命》诸作乃其被疏之后寄托之作。安旗注:“此亦借宫怨而抒其在朝失意之情。太白供奉翰林期间,为文学侍从,不过以其艳词丽句博取君王欢心罢了,谓之‘以色事他人’亦其宜矣”[2]。诚言,李白借古题自抒机杼,君臣与夫妻间的异质同构关系使然。
武平一之作虽未袭取本辞,然其借鉴了曹子建《美女篇》的创作手法。《美女篇》开头有言“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而武平一篇“有女妖且丽,徘徊湘水湄”,即化用此两句,取“美女傍水采桑”之意。诗篇以“素手”写起,皓齿、双蛾、嚬翠眉、开莲、凝脂、绰约、轻盈,绝代倾城,层层摇曳,美不胜收。相近题材固可援取,然《妾薄命》乃言薄命女子,故诗篇急转直下:子夫入侍,飞燕复在,绝代之色,倾城之姿荡存。纵有昔日“云遇”,亦为惘然,唯有“解珮安所赠,怨咽空自悲”。全诗既声情摇曳、雅致生动,又空咽哀怨、朴素如实。这和《美女篇》单纯的富丽美艳、粉黛香脂有很大的不同。
还有一类乐府,古题与古辞皆存,拟者只袭古题而作新诗。如《行路难》本为乐府杂曲歌辞调名,韦应物、张纮等人同名作与古辞无明显关系,但情感基调却承袭古题。《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多以君不见为首。”[1]71然韦张二人却借此题写被弃的女子,似与本辞“母题”相去胡越。其实不然,韦应物篇多有杂言,形式散缓。全诗以玉珏为主线,以遗弃为主题,女子所受遭遇,娓娓道来。张纮篇形式上承袭“君不见”的乐府古体形式,而且描景绘情,凄冷意象亦沉淀出人生无常、命运之忧。两诗虽不曾言行路之艰,却言女子人生之艰,这呼应了诗题,契合了乐府名实相关的规律。
据古题敷衍新题也是唐人创作弃妇诗的重要方式。《怨歌行》为《相和歌辞》楚调曲,最先由汉班婕妤拟作*《玉台新咏》卷一谓:“《歌录》曰:‘《怨歌行》,古辞。’然言古者有此曲,而婕妤拟之。曹植、梁简文、江淹、沈约、周庾信、隋虞世南各一首,又傅玄有《怨歌行朝时篇》, 即本此。”。《玉台新咏·怨歌行》序:“昔汉成帝班婕妤失宠,供养于长信宫,乃作赋自伤,并为怨诗一首。”[3]《乐府诗集》中《班婕妤》题解谓:“一曰《婕妤怨》……《乐府解题》曰:‘《婕妤怨》者,为汉成帝班婕妤作也……后人伤之而为《婕妤怨》也。’”[1]44显见,《班婕妤》抑或《婕妤怨》从《怨歌行》衍生而来。《全唐诗》收录以《怨歌行》为题者3篇,《班婕妤》为题者2篇,《婕妤怨》为题者6篇,《长信怨》为题者4篇,《长信宫》为题者16篇。
其实,无论题为《班婕妤》《婕妤怨》还是《长信怨》《长信宫》,都是对《怨歌行》本辞的有意模拟。主要是继承其哀怨之风,将古辞用语脱化成固定意象,承继汉乐府名实相关的创制方法。徐彦伯“君恩忽断绝,妾思终未央”,刘方平“惟当合欢扇,从此箧中藏”,翁绶的“繁华事逐东流水,团扇悲歌万古愁”等不约而同地有意模拟本辞,且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恩断义绝,“团扇”被弃是共同的主题。字字哀怨,句句缠绵,拟乐府之痕不言自显,典实成辞。
乐府诗歌经常作为启发诗思的引子而给诗人提供灵感,使其在此基础上敷衍出新的诗篇[4]。典型之作如汉乐府《白头吟》,《全唐诗》共收录题《白头吟》的弃妇诗有李白和张籍所创作的2篇。《白头吟》古辞极尽刚烈之能事,好专情直言。其云:“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诗中女子敢爱敢恨,断无缠绵。然李白是篇“但愿君恩顾妾身,岂惜黄金买词赋”“且留虎角枕,或有梦来时”塑造出的却是哀怨婉转、缠绵悱恻的怨妇形象。张籍的“君恩已去若再返,菖蒲花生月长满”则流露出作者的无限同情。两首诗既有拟作之痕,又表现出唐人制诗的突破性和创造性。
还有一些作品借用乐府成句,表达与古辞相似的诗意。如《孔雀东南飞》古辞有言:“新妇出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然顾况的《去妇词》亦有言:“记得初嫁君,小姑始扶床。今日君弃妾,小姑如妾长。回头语小姑,莫嫁如兄夫。”显见,歌诗作者仅变更个别字词,便翻新出奇,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惟妙传神。刘兰芝的温柔贤淑、依依不舍的形象演变为女子被弃后的决绝与刚烈,且诗末的“回头语小姑,莫嫁如兄夫”劝诫语亦未脱古乐府体,具有明显的承继关系。
唐人的高处在于不拘泥于前人的狭迫视域,而能够因意命题,学古叙事,自创新式,别是一家。如新乐府题新、事新,甚至新得没有制诗标准。诗坛氛围已然,弃妇诗的创作必受其影响,尤其是新乐府运动的成员白居易、顾况和张籍等人笔下的弃妇之作,显见汉乐府民歌“缘事而发”的元素。正如萧涤非在《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所云:“如果没有缘事而发的汉乐府民歌,便不会有……由杜甫开创的‘即事名篇’的新题乐府,以及由白居易倡导的以‘诗歌合为事而作’为号召的新乐府运动,也都无从产生。”[5]诚言,乐府是孕育弃妇诗的母体,弃妇诗的创作和发展都离不开乐府“意”和“体”的滋润。白居易《太行路》、顾况《弃妇词》、张籍《离妇》等篇皆然。
先看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采用杂言,形式自由。全诗以女子的口吻,自述与男子关系的前前后后。从相许、私奔到遭受精神摧残,再到被弃。故事清晰完整,叙事色彩强。诗旨“止淫奔也”与“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表明其不再是单纯地言弃妇,而是已经上升到社会层面,反映社会真貌,直刺社会现实。陈寅恪直言此诗所写“皆贞元、元和间政治社会之现象”[6],可见,此诗缘实、缘事而发,已然跳出“纯弃妇”之藩篱,而进行精神的挖掘与社会的思考。《太行路》《母别子》和《陵园妾》与此相关,皆反映社会现实,不再赘述。
顾况《去妇词》写一个“本家零落尽”亦遭遗弃的女子,读之令人肝肠寸断。全诗以一名女子的口吻忆述其出嫁前后的人生故事,反映社会实事。婚前生活欣喜,婚后夫适幽燕,年复一年,日夜泪思,妾颜终老而遭弃。诗作篇幅较长,叙事性强,故事真实而令人动容,语言亦为乐府民歌语,显见乐府的影迹。
张籍《离妇》采用汉乐府细节描写的手法叙述了一个女子因无子而被迫离开的故事,表明即使在开放的唐代,女子亦难逃古制的影响。昔日夫贫,妾“昼夜常纺织”“辛勤积黄金”;夫家十年,使其“洛阳买大宅,邯郸买侍儿”,然“薄命不生子,古制有分离”,故“堂上谢姑嫜,长跪请离辞”,不弃而弃。女子虽不为蛮横的家长所厌,亦不为花心的丈夫所弃,然终因古制而离。诗篇采用倒叙方式言情叙事,字字珠玑,句句生情,直刺古制,直叙现实,具有浓厚的汉乐府的现实主义色彩。
要言之,唐代弃妇诗创作反映着文人创作的拟乐府倾向,并表现出祖述成辞和脱化故实的特点。关于这一点,易闻晓先生谓:“文人拟作乐府本辞的集体仿效,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如‘代言体’般的借酒浇愁和展转相袭的共鸣书写”[7]。此外,唐被之管弦的弃妇诗创制和发展为后世宋词、元曲的兴起奠定了基础,成为音乐类短制文学作品创作的一种基本范式,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1] 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3.
[2] 张宁宁.论唐代宫怨诗的第三重世界[J].漳州师范学院学报,2007(1):61-65.
[3] 吴兆宜.玉台新咏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26.
[4] 唐会霞.曹魏的乐府诗创作对汉乐府的接受[J].贵州社会科学,2007(2):102-106.
[5] 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324.
[6]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287.
[7] 易闻晓.《陌上桑》拟作主题的演变[J].贵州师范大学学报,2009(3):77-82.
〔责任编辑: 胡 菲〕
AcceptanceofYuefuintheTangDynastyincreationofpoetryaboutabandonedwives
MAYan
(School of Literature,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1, Guizhou)
Creation of poetry about abandoned wives in the Tang Dynasty showed the maternal characteristics of Yuefu poems. In other words, Yuefu was the soil which produced and moisturized poetry of the abandoned wives. The development of poetry of the abandoned wives originated from the acceptance of Yuefu poems. And there were three types of the acceptance: inheriting ancient title of Yuefu; inheriting ancient words of Yuefu; inheriting the spirit of realism of Yuefu. Its various forms of literary acceptance reflecte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imulating Yuefu and remoulding in writing poetry.
the Tang Dynasty; poetry of the abandoned wives; Yuefu
2015-01-04
马 言(1990—),男,河北邢台人,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诗学、赋学方面研究。
I206
: C
:1008-8148(2015)02-002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