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调元诗学札记

2015-01-31 01:34
镇江高专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论诗全唐诗性灵

蒋 寅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李调元诗学札记

蒋 寅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李调元论诗的基本观念及关注当代诗歌评论的倾向都明显可见与袁枚性灵诗学的相通,其《雨村诗话》分为专论古人的两卷本和专论今人的二十卷本两个系统,体现了乾隆后期当代诗歌批评意识日益清晰和强化的趋向。李调元所纂《全五代诗》是现存第一部个人编纂的较完整的断代诗歌全编,在乾隆诗学中也具有独特的意义。

李调元;诗学;性灵派;全五代诗

李调元(1734—1802),字羹堂,号雨村,四川罗江人。少随宦江浙,学诗于海宁查虞昌,又曾得钱陈群、陈沄、施沧涛、黄证孙等诸多名士指授,转益多师。故自称“回蜀捷文战,花样自南来”①李调元《和程鱼门索余所刻函海原韵》,《童山诗集》卷二十三。杨万里《江浙诗学对巴蜀诗风的改造》(《四川省第二届李调元学术研讨会论文汇编》,四川省民俗学会秘书处编,2014年9月)一文对此有详细分析,可参看。。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中进士后,在京又与曹仁虎、赵翼、王文治、吴冲之、沈初、赵损之、宋铣、程晋芳、张仲芳、吴鉴、祝德邻、姚鼐等江南文士游,深受江南诗学的影响。时正值袁枚名重之际,调元望风向慕,亦步亦趋,笃信之忱,至老愈切。袁枚晚岁获悉此情,深感知己,在《随园诗话》补遗卷九记载:“昔曹子桓以金币购孔融文章,韩昌黎以光芒夸李、杜,皆追慕古人,非生同时者也。四川李太史雨村先生,名调元,与余路隔七千里,素无一面,而蒙其抄得随园诗,爱入骨髓。时方督学广东,遂代刻五卷,以教多士。生前知己,古未有也。”[1]801李调元出任广东学政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至四十六年(1781年),他选刻的这五卷诗应该是袁枚作品的首次大规模传播,对袁枚全国性声望的提升无疑有重大作用。是以袁枚深怀知己之感,在诗话中详载其事并称道其《观钱塘潮》、《登峨眉》诗以为报答。嘉庆三年(1798年)四月接到袁枚讣闻,李调元南向恸哭,用袁枚寄诗韵为挽诗二章,内有“瓣香遥奉是吾师,望断龙门百尺枝”之句[2]374,由是后世论者都将李调元归为性灵派。这当然不能说没有道理,但稍失之简单化。我们只要读一下李调元《雨村诗话》,就会看到,李调元虽再三记述袁枚诗作和佚事,但更多地是平视的欣赏,而非仰视的膜拜。卷一指其诗好为大言,亦是一病,笔致相当冷峭。书中再三称道乾隆三大家,同时述及他们与自己的交往,言下隐然有欲厕其间而为四家之意。卷七提到张雨山“论诗尝以袁子才、蒋心余、赵云松及余为首,昔尝欲同玉溪(按:雨山兄,即调元婿张怀溎)选为《林下四老诗》,有志未成”[2]173,正是皮里阳秋的一个典型例证。

1 李调元的诗话写作

李调元的诗论主要见于《雨村诗话》,分为两卷本和十六卷补遗四卷本两个系统。两卷本专论古人,收入调元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编成的丛书《函海》中,应该是作者50岁以前的论诗札记。自序略云;

古人诗话类多摘句,以备采取,唐宋而降,指不胜屈矣。余非敢然也,但自念生平于诗有酷嗜,而以日以月,总觉前此之非。古人云医,三折肱为良医,不知于此道究何如也?积习未忘,尝以为诗法不出乎诸大家,每于同人多谆谆论辩。今择摘可以为法者,略举一二以课儿,与俗殊酸咸,在所不计也[2]2。

这两卷诗话,卷上论先秦至隋,卑之无甚高论。唯独论古今诗乐之分合,通于词曲,极是明晰;诠说乐府也不无胜解,然而以五言配五音,称七言为变调,终觉牵强。卷下论唐至明,多评说李、杜、韩、苏几大家,大约以独创为旨归,主和易而反险怪,以“句平而意奇”为高格,因此颇推崇中唐张、王、元、白乐府,而对宋诗少所许可,唯独倾倒苏东坡一人;论学诗又以为必从李白入手,方能长人才识,发人心思,似不无桑梓之私在焉。总体看来,李调元评前人诗,持论常异于通行评价。比如认为李白诗本自陶渊明;特别尊崇柳宗元,许其诗在王维、孟浩然、韦应物之上;又称杨万里理学、经学俱不可及,独于诗非所长;又举《何将军山林》为杜甫五律之冠,《感愤》为陆游《渭南》、《剑南》二集压卷,都与诗家常谈异趣,即便不是英雄欺人,也只能说是好奇之过。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多引沈德潜的说法,显见得对沈氏诗学是相当尊崇的。然而十六卷本中提到沈德潜的创作,却批评他“描头画角,微带苏人习气,而模仿太过,反失性情,此其失也”,并且说“余雅不喜读其集,以其台阁气重也”[2]362,明显降低了评价的高度,这很可能与他晚年愈益倾向于性灵派的主张有关。

《雨村诗话》另一种十六卷本专论今人,有乾隆六十年(1795年)六月自序,云:

诗者,天地之花也,花阅一春而益新,诗阅一代而益盛。秾桃繁李,比艳斗妍,而最高尚者,为梅兰竹菊。高则高矣,而艺圃者不遍植奇花,非圃也。李、杜、韩、苏,大则大矣,而谈诗者不博及时彦,非话也。兹之作也,上自名公巨卿、高人宿士,下迨舆台负贩,道释闺媛,无论只字单词,莫不口记手录。譬之于花,可谓四时俱备,五方并采矣。夫花既以新为佳,则诗须陈言务去。大率诗有恒裁,思无定位,立言先知有我,命意不必犹人。诗衷于理,要有理趣,勿坠理障;诗通于禅,要得禅意,勿坠禅机。言近而指远,节短而韵长,得其一斑,可窥全豹矣[2]26。

这篇序言在告诉我们作者论诗兴趣发生转移的同时,也传达了一个消息,即当时社会对诗歌批评关注当代创作的要求。前人写诗话,大多是随感而发,随意而写,不在意评论什么对象。而此时人们的意识有了变化,写诗话不论及时彦,似乎便不像“话”。这种关注现实的要求,往大里说与明清以来对诗歌之生命意义的重视有关[3],往小里说则与性灵诗学推动的诗歌写作热潮有关。李调元这十六卷诗话的记载,大抵与乾隆三大家袁枚、蒋士铨、赵翼的活动相终始,评论涉及乾隆间诗家逾千人,尤以川、粤两省诗人居多。其中涉及许多齐名并称的群体,有的是引述时人的说法,有的是他本人命名,体现了他对乾嘉诗坛流别和格局的关注,作为当代人评当代诗的原始记录,值得我们重视[4]。另外,书中还记载了自己与朝鲜诗人徐浩修、柳琴的交往,是中朝文学交流的珍贵资料。而这些内容与论古人诗的两卷本判然区分,可以看作是乾隆后期当代诗歌批评意识日益清晰和强化的标志。两卷和十六卷,不止是古与今的划分,同时也是批评分量的比示,暗示着一个对当代诗歌的关注和评论开始超过古代的新的批评时代的到来。在袁枚《随园诗话》中,这种批评意识表现得已很清楚,但李调元《雨村诗话》才赋予它明确的形态。方薰《山静居诗论》和《山静居诗话》两书的分工,很可能是较早的受影响者。

诗话一旦关注当代诗歌,与日俱增的作品便成了取之不尽的素材。十六卷完成后,不几年又积累一批素材,在嘉庆六年(1801年)编定为补遗四卷。自序写道:

乾隆乙卯六月,余已著有《雨村诗话》刊行矣。一时求之者颇盛,海内以诗见投者日踵于门。每有佳句,存之箧笥,爱不忍释,韫椟而藏,今又七年矣。嘉庆五年二月,忽遭烽火,避寇锦城,因得与当道诸公及四方流寓交接往来,几及半载,于是所积益夥。秋后回绵,稍有余闲,拣金择玉,又得百十余篇,乃分为四卷,名曰《雨村诗话补遗》,非谓我用我法,不失古规矩,亦云予取予求,聊以自怡悦耳[2]380。

通过这篇序言我们不难感受到当时诗坛的风气。就像袁枚,撰写诗话的消息一传出,四方作者竞相投稿。李调元诗话的刊行也为他吸引来更多的投稿。这种情形未见于清初诗话的记载,更像是乾隆间始流行起来的风气。

2 李调元诗论与袁枚的离合

相比诗话写作过程的交待,三篇序言中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论诗旨趣的变化。从“尝以为诗法不出乎诸大家,每于同人多谆谆论辩”,到主张“大率诗有恒裁,思无定位,立言先知有我,命意不必犹人”,再到“非谓我用我法,不失古规矩,亦云予取予求,聊以自怡悦耳”,清楚地显示出由取法古人进而到追求自立,最终达到毋固毋必、取予随心之境界的艺术历程。这正是性灵派诗学的必然归宿。

李调元《雨村诗话》向来被认为“有折衷格调和性灵两说的倾向”[2]5。联系前文所述对沈德潜评价的变化来看,这么说无疑是有根据的;但总体上看,仍以归属于性灵派为宜。这不仅因为书中于袁枚佚事津津乐道,同时也像袁枚那样惯于自我标榜,且热衷于表彰闺秀诗人乃至皂吏、青衣、梓匠之属,人称“由来姓名怜才切,一句忘收便不安”[2]408;最根本的是,李调元论诗也注重人生体验的个性化表达,反对模仿,更排斥一切妨碍性情表达的因素,与袁枚之说如出一辙。他明确主张:“作诗须自成一家言,若徒东摹西仿,千百世后,又安知我为谁乎?”[2]179在这样的宗旨下,他论诗取径很接近袁枚,比如:

诗须体贴人情。鄞县施瞻山句云:欠伸妻劝睡,盥洗仆嗔烦。此情逼真[2]33。

眼前话,拈出便入神妙。息园《病中》云:药炉茶灶结清缘,赚得闲身整日眠。不忍家人知客病,裁书只说健于前。与黄石牧《病中》句云“家书姑妄语,依旧写平安”同工[2]189。

像袁枚一样,李调元也认为最好的诗歌就是人生经验的深刻表达,所以诗只要能体贴人情,哪怕是眼前事、口头语,也能成为言情达意、细腻传神的好诗。在这个意义上,对人生体验的深刻把握远比表现手法和技巧更加重要。他曾说“欲知作诗之法,莫过于宋徐师川之言”,引宋曾敏行《独醒杂志》所载:“汪彦章为豫章幕官,一日会徐师川于南楼,问师川曰:‘作诗法门当如何入?’师川答曰:‘即此席间杯盘果蔬,使令以至目力所及,皆诗也。君但以意剪裁之,驰骤约束,触类而长,皆当如人意。切不可闭门合目,作镌空凿实之想也。’彦章颔之。逾月复见师川曰:‘自教后,准此程度,一字亦道不成。’师川喜,谓之曰:‘君此后当能诗矣。’故彦章每谓人曰,某作诗,句法得自师川。”[2]415这段诗话所传达的意思是,日常生活中的所有现象无不是诗的素材,就看作者如何剪裁取舍,根本原则是要表达人们的普遍感受,即张戒论元白诗歌所谓的“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而不能一味向壁虚构,只追求出人意外的奇异趣味。这种注重捕捉和表达日常生活感受的写实倾向,体现了宋人在接受、发扬唐代元、白一派诗歌趣味的基础上形成的艺术精神,是宋诗占主导地位的审美意识和时代特征。清初以来,虽然从程孟阳、钱谦益就开始鼓吹宋诗,以苏东坡、陆游诗风提倡于诗坛,王渔洋又推出黄庭坚和江西诗派,但无非都是风格层面的接受和模仿,艺术精神还扎根于唐诗中。只有袁枚的性灵诗学,才真正植入了宋诗注重表达日常生活体验的艺术精神。虽然看上去袁枚的诗歌趣味好像更接近唐诗,其实骨子里乃是宋诗,与钱谦益、王渔洋在风格层面上师法宋诗而骨子里仍是唐诗,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在这一点上,亦步亦趋追随袁枚的李调元,也同样如此。这倒印证了其婿张怀溎所说的:“今人学唐,终只是宋。”当然,李调元本心是认为今人诗“非唐非宋,亦只是今人诗而已”[2]409,但从根本上说,也不一定非唐非宋不可。他在观念上同样放弃了分唐界宋的固见,认识到“宋人一切绮语皆入词曲,而诗家专以理胜,以趣行,若律以唐调,曰是为合作,何异痴人说梦?即如汉魏六朝,自当以《文选》为正,若执是以律唐人,则无一诗矣,况宋元明各有一代之诗,岂可尽以唐人律律乎?”[2]411这种诗史观与袁枚不是一脉相承吗?

事情就是这样,只要坚持以人生体验的表达为本位,就必然会步踵袁枚的理论取向。所以《雨村诗话》的基本立场,同样是摈弃一切妨碍自我表现的习气,与袁枚持论如出一辙,有时还明显可见因袭的痕迹。比如关于诗料,李调元曾说:

近人每作诗,辄翻书寻诗料,不知诗料只在目前。嘉庆陈梅岑熙有《暮春》句云:“误除野草伤新笋,偶检残书得旧诗。”钱塘袁梓斋艧句云:“棋残因客至,书草为花忙。”皆眼前诗料也[2]302。

又如论及用事,他主张:

诗不可用僻事,亦如医家不可用僻药。善医者不得已而用药,必择其品之善、用之良,如参苓、耆术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必无不验;善诗者不得已而用事,必择其典之雅、词之丽,如经史、诸子可以共知而无晦者,必无不精[2]40。

我们知道,袁枚针对诗坛喜好堆垛故实的习尚,曾发出质问:“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之学,自成一家;其次则骈体文,尽可铺排,何必借诗为卖弄?”[1]146并且肯定,“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纵观诗史,“惟李义山诗,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驱使,不专砌填也”。所以他仿元好问作《论诗绝句》,末一首即著名的:“天涯有客号詅痴,误把抄书当作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1]146李调元以善用眼前诗料为高,诫人勿用僻事,正本自袁枚之说。而论及用字,认为“诗不可用替代字,如以风为巽二、雪为滕六等类,虽宋人多有之,大是低品”[2]187,也与袁枚的看法相近。论及用韵,又说:

古人作近体诗,必先选韵,一切晦涩者不用。如葩即花也,而葩字不亮;芳即香也,而芳字不响,诸如此类。间有借用者,皆谓之不善选韵。尹文端公继善论诗,选韵最细,有句云:“得天厚只论诗刻,待客丰惟自奉廉。”[2]150

这一节所论选韵之说,原系糅合《随园诗话》卷六两则而成,不过误将申笏山句当成了尹继善句*袁枚《随园诗话》卷六:“欲作佳诗,先选好韵。凡其音涉哑滞者、晦僻者,便宜弃舍。‘葩’即‘花’也,而‘葩’字不亮;‘芳’即‘香’也,而‘芳’字不响。以此类推,不一而足。宋、唐之分,亦从此起。李、杜大家,不用僻韵;非不能用,乃不屑用也。昌黎斗险,掇《唐韵》而拉杂砌之,不过一时游戏,如僧家作盂兰会,偶一布施穷鬼耳。然亦止于古体、联句为之。今人效尤务博,竟有用之于近体者。是犹奏雅乐而杂侏儒,坐华堂而宴乞丐也,不已傎乎!”又云:“尹文端公于近体诗,推敲最细。尝招陈太常星斋、申副宪笏山小集。申和‘廉’字云:‘得天厚只论诗刻,待客丰惟自奉廉。’余按宋人亦有句云:‘诗律伤严似寡恩。’”。其取意则与袁枚另一段批评时人好用杂事僻韵的议论相通,袁枚指出:“古无类书,无志书,又无字汇;故《三都》、《两京》赋,言木则若干,言鸟则若干,必待搜辑群书,广采风土,然后成文。果能才藻富艳,便倾动一时。洛阳所以纸贵者,直是家置一本,当类书、郡志读耳;故成之亦须十年、五年。今类书、字汇,无所不备;使左思生于今日,必不作此种赋。即作之,不过翻摘故纸,一二日可成。可抄诵之者,亦无有也。今人作诗赋,而好用杂事僻韵,以多为贵者,误矣!”[1]7李调元论及谒祠诗,极强调语切时地,不可失之空泛:

谒祠诗须语无泛设,若一字落空,则他祠亦可用矣[2]289。

这也就是《随园诗话》卷一引述的陆龟蒙称赞张祜“善题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处”之意。“即如一客之招,一夕之宴,开口便有一定分寸,贴切此人、此事,丝毫不容假借,方是题目佳境。若今日所咏,明日亦可咏之;此人可赠,他人亦可赠之,便是空腔虚套,陈腐不堪矣”[1]15。古人论诗有所谓“切”,正是此意,袁枚破除一切诗家规条后退守的艺术底线也止于此。

袁枚性灵诗学解构了所有传统观念、规则、技法的绝对性,唯独于音乐性情有独钟,不敢稍懈[5]。李调元论诗也独重声调,《雨村诗话》卷一开篇即言:“诗有三字诀,曰响、朗、爽。响者,音节铿锵,无沉闷堆塞之谓也;爽者,正大光明,无嗫嚅不出之谓也;而要归于朗,朗者,冰雪聪明,无瑕瑜互掩之谓也。言诗者不得此诀,吾未见其能诗也。”[2]27这不能不说是很独特的见解,比宋人论诗重“响字”更丰富、更深入了一层。

总体上看,李调元持论近于袁枚,但取舍之际也微有不同。袁枚论诗标举性灵,李调元则不言“性灵”,倒是偏爱性灵说的分支概念“风趣”,诗话中摘句每以“风趣”许人;袁枚不喜欢黄庭坚,李调元却许其戛戛独造,终成江西一派[2]94,可见两家的诗歌趣味是略有差异的。不过在此之外,就很少看到李调元独出手眼之处了。《雨村诗话》中巨细无遗地缕述袁枚毕生行事,对其诗学更是由衷地再三叹赏。难怪后来黄培芳要说李调元“虽时有辨正子才处,要之其心摹手追只在子才,宗旨同也”[6]。嘉、道以后,像刘声木那样肯定其“于诗学研究甚深,确有心得之语”[7]的学者,固然不能说绝无仅有,但大多数诗论家都对《雨村诗话》无甚好评。嘉庆六年(1801年)续编四卷寄给赵翼,赵翼题诗称“意在多收不在删”[8],就微讽其收录之宽,后林昌彝更迳以“滥收”斥之[9]。此外,以下三点非议李调元恐怕也难以置辩:一是多拾袁枚唾余,人目为随园唾壶[10];二是记袁枚事过多,几成传叙,正如梁九图说的,“大抵雨村所欲言而子才已言之,雨村所欲为而子才已为之,故不觉津津有味。然子才长处,雨村未及其一;子才短处,雨村已逾其数”[11];三是不脱经生迂腐气,潘清撰称李调元诗“颇有性灵而局于边幅,即其《诗话》亦囿于帖括而有头巾气”[12],就是这个意思。大概清代著名诗话中,还没有哪一种像《雨村诗话》这样遭人鄙薄过。朱庭珍对李调元的评价是:“专拾袁枚唾余以为能,并附和云松,其俗鄙尤甚,是直犬吠驴鸣,不足以诗论矣。”[13]语虽刻薄,但的确触及李调元论诗的病根。《雨村诗话》十六卷中,虽然也像袁枚那样多取深刻表达人生体验之作,但通观全书,非但比袁枚更少理论阐发,采录的人物与作品也多不足观,清楚地显示出他与袁枚评诗手眼的高下悬殊。

3 《全五代诗》编纂的业绩

谈论李调元的诗学,还有一个不能不提到的业绩是《全五代诗》的编纂,这是诗歌史上首次由个人编纂断代诗歌全集,在此之前编成的《全唐诗》、《全金诗》都是官修的书,而明代胡震亨、清初季振宜编纂的全唐诗则未成书。因此李调元编成《全五代诗》也是诗史上的一个创举,尽管其篇幅与《全唐诗》不能相提并论。

就整个学术背景而言,李调元此书也是清代编纂历代总集风气下的产物。到乾隆年间,先唐古诗,唐、宋、金、元、明历代诗歌都已有较大规模的总集,唯独五代这个在历史上属于“闰余”的时期,向来或附于唐末或附于宋初,很少有人将它视为一个独立的诗史时段,更不要说为它编纂一部诗歌总集了。清初王渔洋辑《五代诗话》,稿本藏于家,直到乾隆十三年(1748年)才由门人黄叔琳刊行于世。但五代留传下来的诗歌作品仍无人专门加以纂辑。李调元认为:“梁、唐、晋、汉、周历五代十三君,共五十二年。其间或缙绅,或隐逸,代不乏人。然各事其主,判若町畦。如梁初或可附之唐末矣,晋、汉、周则去唐较远。周末或可附之宋初矣,唐、晋、汉则距宋稍遥。况兼以十国各据疆土,即五代之君亦不能隶其版图而属之,而况乎唐、宋,所谓风马牛不相及者,以之附入,岂不谬乎?”[14]1基于这种认识,他将五代作为一个独立的诗歌时代来对待,从乾隆四十年(1775年)二月开始了《全五代诗》的编纂工作,至四十三年(1777年)正月成稿。据《雨村诗话》说,此书的编纂是出于程晋芳的怂恿[2]60。在此后的编纂过程中,程晋芳也常寄材料给他。及其编就,晋芳有诗索书,称:“子诚有心人,采掇弗惮劳。全体若单词,理之俾有条。考核必精诣,注释连昏朝。”李调元答诗曰:“五代本无诗,多附唐末朝。亦或入宋初,九牛才一毛。譬如采兰菊,弥望皆烟苕。况复蒿与艾,其品益不高。我生好吟咏,嗜古如甘醪。自汉魏以还,钞校不惮劳。唐宋各全集,汇疏颇有条。中间五十年,缺略匪一朝。思欲勤补缀,日夜笔自摇。丛书获只字,喜若逢琼瑶。祗取备文献,不在格卑超。手录垂三年,几脱十甕毫。鸡窗耿灯火,牙签风雨飘。遗文遭断简,聚讼空相謷。”[15]由此我们也可窥见其编纂动机及经过。

李调元编成的《全五代诗》共九十卷补遗一卷,刊于乾隆四十三年,收入李调元编刻的丛书《函海》中,缺最后十卷荆南大半和北汉。这部分诗《全唐诗》里都有,李调元本已编定,属弟鼎元校正,但李调元卒后鼎元未果其事,只是订正原刊本的一些错误,于嘉庆间重镌。直到道光五年(1825年),才由调元子朝夔增补为一百卷补遗一卷本。全书除无名氏外,收诗人559人,作品7461首,逸句417句。其宗旨是“意在备收,为五十二年典故之征”,故作者不论身份,遇历仕数朝者,“惟按其事实于何代最著,则断以某代。至有唐人而入五代,五代而入宋者”[14]1。又考虑到“五代中,十国多有奉五代正朔者,如吴越、闽、荆南、楚、南唐,时叛时附,故抄五代之诗而不附十国,则无以观其全”[14]1-2,故以十国诗附之。作者小传“先叙字、爵、里居、谥法,再缀以事迹”;作者编次“必先官爵,次隐逸,次道释,次闺媛,次神仙鬼怪”;作品编次“每一人必先乐府,次四言,次五古,次七古,次五律,次五排,次七律,次七排,次五绝,次六绝,次七绝”。又将采用书目近三百种列于卷首,“以便考订者互相查对”[14]2,再将五代十国帝王世系及年号、谥号、庙号另编一谱于卷首,体例堪称严谨而完善,至今编纂古代文学总集仍不过如此。

评价李调元的《全五代诗》,离不开《全唐诗》的参照。七十年前彭定求等编订的《全唐诗》,因仓促臧事,现在看来编校质量颇有问题。李调元的《全五代诗》,虽非以订补《全唐诗》为目标,但实际上对其五代部分有相当的订补和完善。首先值得称道的是根据诗人的经历重新定其国属,这绝不是“根据诗人的经历将他们分配于五代十国”这么简单的事[16],因为他注意到:

五代年间,易姓僭窃,如翻鏊上饼,以致官爵益滥。小人乘君子之器,富贵出于非意,视国家安危如秦越不相谋,故其时将相大臣有一人而事一二朝者,有一人而事四五朝者。如后唐之冯道,所向称臣;后梁之王易简,几遍五代;后汉之王仁裕,历事八君,似处处皆可拦入。当附入何代乎[14]1?

这么说来,五代十国诗人的国属判定实在是相当复杂的事。李调元的原则是“惟于其人核其生平,将受知必有最深之地,功名必有最显之时,本其时其事,以定其为何代之人,亦愧其不安之意也”。于是考核作者的生平出处之迹就成为他编纂工作中的一项重要内容,自称“数年来于趋署直宿之余,辄坐拥诸书,详加翻核。有五代诗而为前人附入唐末宋初者,俱一一还之。或应入某代,或应入某国,各按其时其事。而更于每人姓氏之下,缀以小传,皆据各书采录,非臆说也。盖不如是则不足以成五代之诗也”[14]1。这番工作为纷纭复杂的五代诗坛梳理出一个较为清晰的线索和格局,不能不说是有功于诗史。顺便提到,李调元生活的时代,运用文献已比王渔洋编《五代诗话》时方便很多。《唐摭言》、《诫鉴录》、《吴越备史》、《唐语林》这些书在王渔洋的时代还都是珍稀秘籍,有时只能向朱彝尊商借[17]。而到李调元此时,许多唐宋秘籍已藉《四库全书》的编纂得到普及流通,他可以从容地翻检考证,更兼置身于乾隆朝浓厚的学术风气中,《全五代诗》在传记文献的考订上胜过《全唐诗》几乎是不用怀疑的事。

李调元做的另一项工作是将作品重新编排,形成自己的编纂方式。它在文献价值上超过《全唐诗》之处,是对作品出处的说明远为丰富和清楚:《全唐诗》于断章、佚句一般都注明出处,但完整作品则较少注明。《全五代诗》作为正文收录的诗作,遇到作品较少的作者,都尽量注明所据,比《全唐诗》更为严谨。小传注中引用的诗句一般也出书名,录其佚事。但因为是小传的注,也每有不清楚的地方。作品数量稍富的作者看来多据别集收录,不过小传所引的诗句每采自各种典籍,虽都标出书名,却因诗与佚事一起照录,检索和统计诗作不太方便。例如卷八黄巢只收《自题像》一首,而 “堪与百花为总首”一联与脍炙人口的“飒飒西风满院栽”、“待到秋来九月八”二绝,都在小传后附录的《贵耳集》一条中[14]182,不如《全唐诗》那样,将所有诗作都列入正文看起来更为清楚。如果《全五代诗》也能像《全唐诗》那样,将与诗无直接关系的佚事作为小传附录,诗的出处及相关佚事列于作品之后,眉目就会清楚得多。据今井清统计,《全五代诗》引用《全唐诗》仅12处,作品仅24篇,非常有限,看来李调元对《全唐诗》的编法不是很欣赏,也不想受它的拘束,于是自创一种体例,以便从心所欲地开展工作,但他的方案显然不比前人更好。

相对录文来说,《全五代诗》在文献考订方面殊乏贡献。书中对《全唐诗》收录之误的厘正,只有据《五代诗话》辨李贞白《咏蟹诗》应为王贞白作这一个例子。在校勘方面,李调元采纳了《全唐诗》对重出之作的一些说明,甚至还偶有超出《全唐诗》之处,但《全唐诗》所校出的大多数重出作品,《全五代诗》都未注明,更不要说《全唐诗》随处可见的异文校勘了。有关《全五代诗》编纂中的问题,日本学者今井清已有很綦详的考论。根据他的研究,可以确信,用李编《全五代诗》来研究五代时期的诗歌创作是靠不住的。我们仍然要参照《全唐诗》,遇到文字和作者归属的异同问题,则只能根据自己的见识来判断了——对一个见识不能过人的编纂者,我们又怎能寄予更多的期望呢?

[1] 袁枚.随园诗话:下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 詹杭伦,沈时蓉.雨村诗话校证[M].成都:巴蜀书社,2006.

[3] 蒋寅.中国古代对诗歌之人生意义的理解[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2):52-60.

[4] 王宏林.《雨村诗话》并称群体及其对乾嘉诗史的建构[G]// 四川省民俗学会秘书处.四川省第二届李调元学术研讨会论文汇编,2014:152-174.

[5] 蒋寅.袁枚诗学的核心观念和批评实践[J].文学遗产,2013(4):118-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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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李调元.程鱼门以诗乞余所编全五代诗依韵奉答兼索异书(附程晋芳原诗)[M]//童山诗集:卷二十三,乾隆刊本.

[16] 今井清.关于《全五代诗》[G]//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东方学报:第41册,1970.

[17] 蒋寅.王渔洋藏书与诗学的关系[M]// 蒋寅.王渔洋与康熙诗坛.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141-145.

〔责任编辑: 胡 菲〕

NotesofLiTiaoyuan’spoetics

JIANG Yin

(Literature Research Institut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 of China, Beijing 100732, China)

Li Tiaoyuan’s basic concept of commenting on poetics and the tendency of his attention to the contemporary poetic review are clearly matched to Yuan Mu’s soul-based poetry. His “The Rain Village Poetry” is divided into two systems, two volumes of which specialize in commenting on the ancient poems and twenty of which specialize in commenting on the contemporary poems. This reflects the tendency of the contemporary poetry criticism consciousness being increasingly clear and strengthened in the late Qianlong Period. “Poems of the Five Dynasties” compiled by Li Diaoyuan is the first personal compilation of the existing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and also has a unique significance in Qian Long’s poetics.

Li Tiaoyuan; poetics; school of soul-based poetry; Poems of the Five Dynasties

2014-12-03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2BZW051);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3&ZD117)

蒋 寅(1959—),男,江苏南京人,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理论研究。

I222.7

: A

:1008-8148(2015)01-00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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