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惠
(南京农业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5)
论盛唐、中唐边塞诗中将士形象的演变
李 惠
(南京农业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5)
边塞诗是有唐一代的盛世强音,林庚将其作为唐诗高潮的标志之一,并首次提出“盛唐气象”评价盛唐诗歌。边将士卒是边塞诗主流的刻画对象,他们是后人了解唐代社会风貌的司南。盛唐多出现智将、飞将等积极形象,而中唐多将笔触放在下层士兵将领身上,高级将领则作为消极形象成为诗人批判的对象。盛唐至中唐是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期,透过边塞诗中将士形象的变迁,能够看到这一变型期唐人风貌。
盛唐;中唐;边塞诗;边将士卒;形象演变
作为唐诗高潮标志之一的边塞诗,承载了一个帝国昂扬的激情,激发了上至帝王、下至平民建功立业的渴望,更见证了彼时中原王朝与四方近邻的历史变迁。大漠孤烟、长城烽燧、葡萄美酒、金戈铁马、将士豪情……诗中所展现的无论是景还是人,都带有与生俱来的张扬。而今当盛衰荣辱归于岑寂,再来品读这些血与火的冲突,生与死的碰撞,会发现诗中带着摄人心魄的呐喊与决绝,但又隐隐透露着凄厉的抗争和痛苦的挣扎,耽于其中,竟使人心悸胆颤,宛若剑锋划碎七尺寒冰,在旷荡豪壮中有点凄怆。
作为唐代社会的缩影,边塞诗中人物尤其是将士最能折射唐代社会风貌,为后人研究唐朝历史、窥探大唐时运与文化兴衰等提供了宝贵资料。笔者以为,人物特别是边将士卒,始终是边塞诗主流的刻画对象,透过他们便能看到唐人风貌,感受唐代气象。本文通过对比盛唐与中唐边塞诗将士形象,诠释这些形象本身的特质与人文内涵,审视这一时期社会概况,理解唐朝边塞诗所蕴含的独特深意。
意象的选取具有差异性,时代、创作主体、文化背景及社会现状的不同都会体现在意象的选择上。将士,是生活在边塞之地的主要人员,包括将领和士兵,在唐代转折期,这两类人物的流变很有时代意义。唐边塞诗中将领形象主要有两大系统:一是汉家名将;二是本朝将领。士兵又称为征人、戍人、士卒。本文将盛唐、中唐将士形象分开叙述,通过对比盛唐、中唐代表性将士意象的异同,揭示这些主流意象群所蕴含的内在精神实质,寻找两个时期的差异。
1.1仗我男儿胆,不负此华年——盛唐将士形象
文学史上,盛唐主要是指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713—755年)。此期,政治开明,经济繁荣,九州升平,是唐朝也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期。边塞诗的顶峰便在此时期形成,代表性诗人有王昌龄、高适、岑参,此外,王维、李白、杜甫等都有过边塞诗的创作。这一时期,将士多为积极形象,他们保家卫国,勇猛无敌,舍小家顾大家,舍小义求大义。山河自在我胸膛的自信,英姿飒飒来酣战的洒脱,都是盛世王朝所赋予他们的独特气场,这在整个中华民族历史上也是难以比肩的,历来为后人神往。
这一时期,诗人的笔墨着重于将领身上,一是通过刻画汉家名将李广、霍去病等来赞赏本朝勇敢豪迈的将领;二是对本朝名将的刻画,出现较多的形象大致如下:机智之将、勇猛之将、少年飞将、志在千里的老将、坦荡的败将、非敌将的胡将。以上两大系统的将领都具有良将素质,是正义人物的代表。当然也有反面形象,但这些反面形象是盛唐边塞诗的非主流刻画对象,时人都被盛唐气象感染,在对未来充满自信的前提下,对这些负面形象采取宽容态度。士兵并不是此期刻画的主流,诗人多是着眼于其群体特征,且多为奋勇戍边、勇猛杀敌的形象,同时还有因久戍不归而思乡恋亲的征人形象,但是诗人往往把戍边之愁和报国之志相结合,使得归愁哀而不伤。王昌龄《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一诗对战士长期戍边的艰苦、战争的频繁及战地荒凉给予充分展现,同时又尽力体现将士们的豪情壮志与必胜信心,在浓郁的生活气息之上又凸显强烈的爱国精神,赋予这一群体崇高博大的风采。总体而言,“唐代边塞诗以表现征人的崇高行为和精神力量为主,征人卫国血战的决心、建功边塞的志向、蔑视困难的自信、面对牺牲的悲壮、久戍不归的痛苦等都展现在诗作中”[1]。
意象具有一定的积淀性,经过反复沿袭便有了稳定的内涵;同时意象还具有双向建构性,即“一方面,审美心理制约、规范着诗歌意象,另一方面,典型的审美意象又反过来影响、强化着人的心理品格”[2]。盛唐边塞诗中的将士意象所具有的精神特质与时代价值既得益于盛唐的繁盛,同时又是折射这种昌盛的镜子。诗人正面歌颂行伍,为跃马提枪守江山的将士狂歌赞曲,替披荆斩棘为同袍的战士摇旗助威,他们笔下的边将士卒具有理想色彩,是盛唐文人忠君意识、功名意识、人本意识以及历史责任感的共同产物。在这些边将戍卒身上,聚焦了生与死的冲突、利与义的矛盾,然而意气风发、洒脱不羁的盛唐将士近乎本能地舍生取义。但闻戎狄犯边,执戈戟临风策马,抗身兵戎战八方,其毫不畏惧、视死如归的精神来源于盛唐赋予他们的磅礴气度与傲然风骨,这不仅是对中原文明的认同,对封建宗法系统的极度忠诚,也是对自我价值的确证。
1.2试手补天裂,仗酒袚清愁——中唐将士形象
玄宗后期安史之乱,是唐朝由盛转衰的标志性事件,此后唐王朝步入中唐。在中晚唐时代,皇权衰弱,各地方势力逐渐脱离中心政权而独立,最终形成藩镇割据。
政治的动荡使得文坛风向发生转变。盛唐形成的“边塞诗派”气势衰颓,人们对边塞诗关注减少,但是对中唐边塞诗创作成就还是应给予高度评价,因为“能够紧紧追随时代的变迁,真实地反映唐朝因国力渐衰、边疆虚弱而造成的领土丧失、边民沦为异族奴隶的社会现实,也就是由反映外患而深刻触及内忧,从而尖锐地抨击朝廷政治,对昏庸腐朽的统治者施以当头棒喝,这乃是中晚唐边塞诗在思想上最根本的特点”[3],而这也正是此期边塞诗的价值所在。
中唐边塞诗人首推李益,其次有刘长卿、卢纶、钱起等。此期边塞诗最显著的不同就是将士形象的转变以及由此带来的诗境变化,而“人物意象的新变主要体现为蠹国害民一类将军和敦煌边塞诗中的没蕃汉人意象”[4],此外,征人成为刻画的重点。在将领系统中,汉家名将仍占据一席之地,但威武色彩减弱,诗人更多地通过汉将李广悲剧命运来影射现实中有功无名的将领。对汉家名将已经少却艳羡之色,多了同情意味。在另一大系统即本朝将领中,出现最多的是:难以封侯的老将、疲弱伤残之将、暴戾贪财之将、败降逃将。在两大将领系统中,积极色彩开始让步于消极的形象。久戍不归进而思乡的征人是此时描写最多也是最具价值的形象,尽管他们被将领欺压,思乡难耐,有功无名,但仍为国坚守,他们是唐代社会坚实的基础。
中唐诗中反面形象增多,并不表明现实中唐将士已经褪去高昂的斗志。相反,中唐前期诗人如李益、卢纶的边塞诗风仍可见盛唐风采,“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卢纶《塞下曲》)的将士仍是斗志昂扬,他们想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之际。中唐是承盛唐而起,文学创作环境以及时代背景已不再是前期开放博大之象,然而上至统治者下至平民都幻想延续辉煌,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致使整个社会失去生机,溺在哀声叹气中,尤其是忧国忧民的文人群体更为痛苦,他们由关注宏观的国家运势转向微观的下层民众及自我生存,将自己的失落无助寄托在诗中的将士身上,将更多的笔墨落于负面人物,借此凸显社会现实与自己的精神病痛,将边塞诗由盛唐时高度膨胀的“浮夸”拉回现实。所以此时期将士形象总体格调是感伤悲凉、犹疑哀怨,他们承载着一代文人残破的理想碎片,以蜷缩收敛的姿态封闭自己。这不仅是一个时代印记的凸显,也是唐代文人乃至整个社会退却的象征。
1.3诗境譬山川,碧血青史传——盛唐、中唐对比
清代乔亿将古人诗境比作山川:“高、岑诗如疏勒、祁连,名标塞上;大历十子之诗如巫山十二,各占一峰;韦诗如峨眉天半,高无与比”[5],将盛、中唐诗人不同的诗境形象化地表述出来,其中也可以看出边塞诗在唐代两个时期的不同。
就将士形象而言,中唐承继了盛唐边塞诗的将士类型,赞美崇尚良将,批判讽刺贪鄙之将,对征人思乡给予同情,对穷兵黩武给予抗议。但二者侧重点不同:盛唐重将领,且多为溢美之词,从正面赞赏能人将士,虽有讽刺之作,但难以形成主流;而中唐重戍卒,由歌咏正义将军转向批判反面形象,由赞赏哀而不伤的戍边之士转向同情疲软怨恻的久戍之人。“盛唐诗写战争往往苦而不怯、败而不馁,充满着自信心和理想”,“中唐诗则不然,它大量写战事的不利、士气的沮丧和结局的可悲,并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与愤慨”[6]。
“男儿本自重横行”,尤其在发展势头强劲的盛唐,兴家国,匹夫责,化血为墨与山河添色的认知更是盛唐将士共同的价值准则。他们对未来充满自信,对家国的繁荣昌盛寄寓毫不犹疑的肯定,为家国能够冲冠相搏。正是深厚沉博的爱国之情和执着的战斗精神,使盛唐将士形象升华至崇高的境界。崇高“是伟大心灵与壮烈行动、自然沧桑与社会动荡、现实挫折与理想追求的独特结合;崇高既包含着形式上的粗犷有力度,也包含了审美主体的道德完善”[7],盛唐将士身上所展现的精神素质便是崇高的审美典型,是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同时也是人渴求实现最大自我价值的理想境界。
盛唐到中唐有一个短暂的适应期,大历十才子便是此时最杰出的代表,此期边塞诗中流露的群体性伤悲,开启了新的审美趋势。当然中唐边塞诗中也不乏磅礴大气之作,如李益《塞下曲》:“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此诗通过汉代名将伏波将军马援和定远侯班超的故事,激励戍边将领英勇杀敌,奋勇守边。但是这些乐观、昂扬的呐喊已经褪去张狂啸杀,是盛世之音的余响,不是中唐边塞诗的主调。“时代的际遇,致使同一题材所包含的内涵却不一样,这大概是盛中唐边塞诗风差异的最主要的原因”[8]。虽然诗中也有汉家名将、良将的描绘,如令狐楚《塞下曲》:“雪满衣裳冰满鬚,晓随飞将伐单于。平生意气今何在,把得家书泪似珠。”但是此诗是对“李广式”将领表达惋惜哀叹之情,不再有渴慕之情。而且中唐诗中多刻画孤危的边防战士,对他们久戍不归给予无限同情,更是表达对以好大喜功的边将为代表的统治者穷兵黩武的讽刺。盛唐边塞诗写戍边者怨情悲中有壮,没有衰飒颓唐的情调;但是“中唐军人与盛唐处于不同的边塞条件下,其厌战情绪、思乡之苦不仅有着程度的差异、甚至有质的不同,中唐戍卒‘无望生还望’的悲怆,已经很难用‘边愁’来概括了”[9]。中唐诗人想恢复盛唐气象,但是他们的思想已经偏激,常使用伤残将士来揭露悲苦的现实与黑暗的未来。这些将士意象的选用是中唐诗人审美心态的烛照,也是他们宣泄自己爱国之情的独特方式,然而“其诗中表现的感情愤激有余而稍欠深厚,甚至有些脆弱和颓唐,其感情质素有些暴烈而醇美不足”[10],难以媲美盛唐酣畅淋漓的爱国情感。
将士形象的选取及刻画是诗人传情达意的需要,同时又是诗人意识的承载者,不同类型将士的描绘揭示不同的思想内涵与主题,他们的喜怒哀乐沾染时代气息,带给读者不同的感悟与体验。
中华民族历来有着崇古薄今的传统,人们所歌颂的“盛唐气象”是一种对曾经辉煌的缅怀,正如唐人热衷于赞颂大汉一样。有荣耀的顶峰,意味着必定有没落的低谷,但也正是五千年大起大落才成就华夏灿烂的历史文明。唐边塞诗带我们领略回不去的峥嵘时代。如今流年偷换,荒草埋孤城,残阳照西关,杀气雄边的壮丽已经成为永恒的经典,而唯有军魂永续,精神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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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胡 菲〕
Evolutionofthegenerals’andsoldiers’imagesinfrontierfortresspoetryfromtheHighTangtoMidTangDynasty
LI Hui
(School of Humanity Science, Nanjing Agriculture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5, China)
As the prosperous tone of the Tang culture, frontier fortress poetry was seen as one symbol of the Tang Poems’ pinnacle by Lin Geng, who firstly put forward “Splendid Scene of High Tang”. Generals and privates are always the main characters in frontier poems. They are compasses for us to investigate the social outlook about the Tang. Many active images, such as intelligent generals, flying generals, appeared in the High Tang Dynasty, while in the Mid Tang Dynasty junior generals were the objects of many poems, and senior generals became the passive images and were criticized by poets. Dynasty The High to Mid Tang is very important for the empire to change from prosperity to decline. And from the change of the generals and soldiers’ images, we can find the visage of this special transformation period.
High Tang;Mid Tang;frontier poems;generals and privates from border land;evolution of images
2014-10-26
李 惠(1990—),女,江苏淮安人,硕士生,主要从事历史文化研究。
I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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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8148(2015)01-001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