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观念下的写作——论张抗抗的小说《作女》

2015-01-21 11:41徐建华
关键词:张抗抗卓尔

徐建华

(浙江树人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急剧转型,原有的知识分子精英意识被弃置于人文精神的废墟之上,对于时代而言,理想成为一种遥远乌托邦式的奢侈,也被称为“虚无的执著”,神庙一样的供奉只能是文本中的遥祭。许多作家的创作取向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有的由知识分子精英意识转入世俗关怀,有的由先锋式的超验叙事走向平实化的经验描摹,尽管方式多样,但文本中预留的伏线是理想缺席后的失落,暗含着的仍是对理想主义旗帜的不懈追求:张承志通过“哲合忍耶”理念来寻求一种民族的血性;海子通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想象来构建美好世界,同时又以卧轨自杀的决绝方式来表达对现实的不满;贾平凹的《废都》描写了知识分子理想失落后的精神虚脱。女性主义写作对此也表达了自身的理解,其“理想”不再指向原有男性社会中的家国情怀与社会承担,女性试图通过追求自我个体性来颠覆原有的理想主义传统,构建另一维度的、独属于女性的理想。从女性写作的角度看,整个20世纪两条基本的主线是对男权文化的批判和对女性自身痼疾的反思。在整个女性文学的创作潮流中,张抗抗是独特的存在,她从未成为女性创作的“风尚”人物,似乎也并不热心追随某种理念的大旗,只是用不间断的写作来关注人们的精神状况,她及其作品成为文学研究中一道独特的风景。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到21世纪初,张抗抗的作品“表现出从人道主义价值探寻、理想主义话语倾吐到人性丰富、和谐的精神性寻觅过程”。①顾玮:《女性自审意识的衍进和文化批判的局限》,《当代文坛》2006年第5期,第80页。其中理想主义不仅一直是张抗抗追寻的目标,也是她努力开拓新的写作思路和写作空间的根本动力。笔者试图探索她所描绘的精神理想的复杂内涵,并试图了解这一理想主义观念下的写作,在多大程度上适应了新社会现实下中国人精神的巨变。

一、女性的两极:“作”与“真”

“作”这个词不能算是个褒义词,但是综观整部小说,作者旨在通过这部作品为“作女”们正名,其创作始终是为了诠释自己心中的理想:自由与抗争的“真”精神。《作女》中的新女性理想“作”是相对于“真”而言的,作女们为了维护心中的“真”,不得不在生活态度上力求“作”的极致。按理说,理想的实现不应该是以“作”这样一种极端和异化的方式,但张抗抗对此有自己的理解,她曾在《我的女性观》中说:“我至今依然坚持认为,只有在一个男人和女人都能得到快乐和幸福的社会里,女性解放才能真正实现。”而“一个理想的社会,男权和女权应是平等分立、互相制约的。我们最终所渴望的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和平共处,达到一种两性和谐、自由融洽的境界。”①张抗抗:《我的女性观》,出自《钟点人》,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292-293页。在作者看来,只有在这样理想的社会里,女性才能告别“作”的方式。“作”是一种行动,在一个仍以男权文化为主导的社会里,作女们为了“顶开头上那块几千年沉积的盖板”,②张抗抗:《作女》,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53页。主动出击,不断挑衅,不惜一次次碰壁受伤,直到头破血流,筋疲力尽。一方面,她们像溪流一样蓬勃跃动,充满了更新自我生命的活力和热情;另一方面,她们在激情四射时也保持着高度自觉的理性精神。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女性文学创作中,关于女性们个性的张扬,尤其是颠覆以往男性中心的描写,成为生命之“真”的极致体现,这已成了女性文学的一种常态的阅读体验,诸如陈染、林白的小说等,这些作品往往带给读者诸如此类的相似的审美感受。其中张抗抗的《作女》进一步跳出了“自我宣泄”“自我写真”的局限,对象化地观照并欣赏着“作女”这一群体。在文章一开头便运用了诸如“自然”“该做过的”“肯定就得”等词语,将其心目中现代女性的常态展现出来,并以此表达了自己对女性真自我的理解。卓尔(谐音“作儿”)这一称谓颠覆了以往作家对女主人公的态度。

“作”一词在日常使用中更多倾向于贬义,“在中国许多地方的方言中(上海、江浙、东北、北京),把那类不安分守己的女人,有违常规、自不量力的那些行为统称为‘作’”③张抗抗:《我为什么写<作女>》,《文艺报》(文学周刊)2002年6月25日,第2版。。从伦理学意义上说,社会大众一般认为“作”是一种故意从正常的路径走到非常态的路径上去的自我堕落行为,传统女性视为比较重要的价值观念作女们往往不屑一顾。作品并未过多描绘作女们反叛的宣言,似乎她们已经走过了宣言的时代,只是遵从内心并作出尊重本心的选择,“作女的行为,总在从自己的真实感受出发去实践自己的想法;而她的不为,则表现出对传统价值观念的彻底藐视”。④李小江:《阅读的维度与女性主义解读》,《文学评论》2003年第4期,第35页。比如对卓尔而言,传统女性的恋爱与婚姻是首要不为之事,而逃离婚姻后面临的求婚对她来说亦是避犹不及的事。即便是动了结婚心思的陶桃,结婚并非是为了寻找心灵的归宿,她只是将婚姻看做套牢男人的手段。体面、稳定和高收入的职业也不再是女性苦苦追求的目标,而是仅仅用来证明女性获得了与男性同等地位的某种象征。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们总是在不断辞职,理由大都是诸如想去南极、北极和珠穆朗玛峰,想去看新世纪的第一线曙光,等等。对卓尔们而言,被男性奉为至高无上的权力如果阻碍了本心的追求,也是可以被她们不含一丝不舍地随时抛弃的。她们的所作所为从某种意义上可说是对传统的彻底颠覆,但她们并没有因此走向传统写作中此类女人因反抗世俗而导致的颇为坎坷的结局,她们快活自在地生活着,作女们背离常规的存在已经完全“合法化”了。在张抗抗看来,这才是女人之为“人”的根本所在,是女性内在最自然最本真的反应,而这也是作家对其笔下女主人公的由衷的青睐与赞美。

作女们不仅与传统女性判然有别,而且与今天都市普通的年轻女性相比也堪称另类。张抗抗敏锐地捕捉到在现代都市生活中迅速崛起的这一新的女性群体,为了将她们的特征演绎得淋漓尽致,在极尽描写之能事的同时甚至直接出场,对她们的本质作这样的概括:“这些女友的共同特点是,大多都有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以及养活自己还绰绰有余的薪水。她们不需要给男人当小蜜和二奶什么的,她们自己有钱……她们一周有整整5天时间在玩儿命地工作,一分钟都不敢懈怠……除了不需要担心失身失恋之外,她们害怕失业或者失眠……她们大多没有结过婚。没有结婚不是因为找不到可以结婚的男人,而是她们压根儿不想结婚。”⑤张抗抗:《作女》,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72页。这些女人们所追求的不再是社会约定俗成的成功,而是真正的自我。但是同时,作品也展示了作女们的另外一面,那就是以“作”的方式混迹于都市的理想主义者的深刻悲哀,“作”对她们而言事实上也是一种保护。那些趣味横生的“作”举,有时只是热闹的表象,在现实生活中她们往往因为被人看成是异类而倍感孤独。实际上真正推动小说情节向前发展的内在动力是存在于作女身上的一种更为内在的韧性,即张抗抗所一直强调的灵与肉结合的爱的理想主义精神,理想主义者更愿意活在自己营造的城堡里,以自己的方式观察、呈现世界,并以此抵制来自外部世界的侵袭。小说的标题也颇能说明一些问题:“‘作’使我的人生有声有色、‘作’着才能感受蓬勃的生命、‘作’就是不断地放弃和开始”,她们仿佛愈挫愈勇,外部世界的存在成为激发作女们内在生命的动力。基于这种写作定律,张抗抗试图去描述作女们作为主体灵与肉内在的深刻裂变,在她看来,正是在这一点上,“她们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中,所表现出来的狂热以及盲目的‘作’态,其实是女性的自我肯定、自我宣泄、自我拯救的别样方式;是现代女性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自己能力的检测和发问”①张抗抗:《我为什么写<作女>》,《文艺报》(文学周刊)2002年6月25日,第2版。。主人公卓尔心灵深处自有一块心灵的净土,她正是藉此顽强地抵制着外在世界的侵袭。但是,外在的戏谑与热闹也掩盖不住作女们内心的惶惑,因为处在时代的边缘、依靠梦想而活着的人永远是寂寞的,更何况她们同时还面临着两性之间的废墟。在卓尔看来,梦是一个用羽绒搓成的线缝制的小窝,是“一只随时可以拆卸、可以折叠、也可以搬迁的帐篷,能遮风挡雨,能盛得下她所要的全部的温情和梦想”②张抗抗:《作女》,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63页。。作女们背着这顶为她们遮风挡雨的“帐篷”,随时随地为自己撑起一片精神的家园,抵制着外部世界的风雨和无奈。有趣的是,张抗抗在小说的排版和设置上把那些象征着作家与作女们自身所有温情与梦想的大量的语言片段,用别样的字体穿插在小说的文本叙述中,这些大段的抒情和描绘实际上好像是作家额外增添进去、独立于小说情节之外的,这样的设置实际上告诉读者,在很多时候,作者无法借助人物自身和社会之间的互动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内驱力来推动小说自身的发展进程,而需要借助作家作为创作主体的人为干预,小说由此成为了一种理想主义观念下的写作,这种写作的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其根本原因在于:卓尔与现代社会的隔膜决定了她不可能从现实社会中汲取最深刻的精神力量,而需要不断“做梦”,不断地展开乌托邦式的想象,并从中汲取力量,才能不断地“作”下去。

二、身体的极致:颠覆与反叛

原本是禁忌话题的“性”,曾在半遮半掩的状态下出现在古代文学作品中,五四时期“性苦闷”一度成为家国情怀失落的隐喻,如郁达夫的《沉沦》等。到了新时期,性开始成为追求个人主体性的标志,而将其发展到极致的无疑是女性主义文学创作,从《子弹穿过苹果》这样极富象征意味的名称便可见一斑。在《作女》中,两性关系与传统话语基本被倒置了,作品中没有所谓的男性对女性沉重的压迫和奴役,恰恰相反,男性往往在搬家、抬重物、聊天到做爱等生活琐事中频频被女人利用,成为女人生活中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道具与工具,在张抗抗看来,“今天的女人们只有充分地利用男人的商业策划,才有可能获得自身更大的解放”③张抗抗:《作女》,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页。。作家重新探讨了两性关系中女性的精神特质,事实上,小说叙事的目的并不在男女关系的对峙或是对男性的指控上,作者更关心的是“自由”,而这种自由的获得必定与男性密切相关,也就是说,男性与女性若有一方觉得不自由,两性和谐与人的自由就无法真正实现。正如作者所说:“我不太像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尽管女权主义的崛起,使得全世界的女性扬眉吐气,让男性的霸权大有收敛。但是权利和权力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我更愿意女权是权利的权,而不是权力的权。当女人的正当权利得到法律的庇护时,被扩张和滥用的男性权力之矛将遭到女性权利之盾的阻挡。”④张抗抗:《我的女性观》,出自《钟点人》,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292-293页。在一个男权占主导地位的社会,女性的“性别优势”被张抗抗展示得淋漓尽致,以“作”这样一种带有某种异化的反抗方式来确立人的独立与自由,在作者看来已成为了女性彻底救赎自我的必由之路。一群在京城闯天下的30岁左右的作女们,在都市社会的大舞台上标新立异、摧枯拉朽,矛头直指男权中心社会。比如性骚扰,原本是指男性对女性的性侵犯,在卓尔这里则成了她向男性上司进攻的利器。小说一开篇就用了大量篇幅来写卓尔想实施“性骚扰”的想象,其目的就是迫使老总在自己的辞职报告上签字,以圆自己一个去南极探险的梦。当然,作女们“主宰和利用男性的性欲”与传统女性“服从于男权传统社会的性压抑和性要求”同为人性的异化,但两者在对权利和自由的追求上有着质的不同,因为“作女”们挑战的对象绝非男性中心,也不以颠覆男权文化为己任,她们要的是“权利”而非“权力”,她们挑战的只是自己,在小说中,作者甚至直接跳出来解释:“‘作’是女人自己与自己的较量,是一场看不见对手而且永无休止的心灵战争。”“‘作’是一种创意的实现,是按自己的愿望去生活,是使自己的人生有声有色。”“作”是女性解放的标志,女人的天地越“作”越广阔。①张抗抗:《作女》,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355页。对于张抗抗来说,对专制和强权的批判,对自由和尊严的追求,是其小说创作永恒不变的主题。

对性爱的态度往往是一个作家观照、解剖其笔下主人公精神意识的一个方面,也是读者旁观作者对女性生命态度的绝佳视角。女性的性表达从来都是受到男权社会的贬低和压抑的,“‘性的自由’,从根本上讲,也可能适用于女性,甚至还可能危及双重的标准,打破曾巧妙地被用来对女性进行控制的‘羞耻感’”②[美]凯特·米利特:《性的政治》,钟良明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504页。。张抗抗的小说颠覆了传统的性爱观,女性在本能的心理驱动与社会参与关系中,不再背负传统被动的心理压力,这在《情爱画廊》等作品中已经有很大程度的体现,外界对之这样宣传:“张抗抗高举Love理想主义,抵御低俗与污浊,在被爱所唤起的Sex和Love的高潮中,体验身心融合灵肉一体的美妙Feeling。”《作女》在延续了这一思路的同时,加入了更多女性在寻求自身解放、确定新的自我身份中所包含着的人类自由生命形态的形而上意义,如卓尔寻求快乐事实上是通过模仿男人找乐子来排除自身的生理需要,陷入情欲却又不想被男性控制。女性们开始尝试颠覆和反叛传统的男女关系模式,卓尔和刘博的婚姻生活也充满了搞笑的成分,一次令卓尔愤怒的夫妻生活,也让刘博一声长叹:“我真服了你了……你竟然还能看书。”为了却朋友芦荟的母亲临终时的一桩心愿,卓尔甘愿冒充儿媳妇,芦荟一家非常感谢卓尔的善良侠义,而当卓尔“受到鼓励,干脆好人做到底,戴上黑纱站到了亲属的行列。”卓尔的情感生活是苍白的,面对两性废墟,喧闹的都市生活也难以掩盖她内心的痛苦。但是女性通过性爱所展示的蓬勃、健康的生命活力,不仅可以看成是作者对现代商业社会中男性逐渐丧失的生命力的补偿性描写,也是作者对其笔下的女人们永远求新求变的活力和充满神秘色彩的野性魅力的肯定,是对都市中新出现的这群作女洒脱奔放的情感形式及对其独立自由的人格的认同。

小说中描写了卓尔与邂逅的观鸟人充满浪漫色彩的一次性爱经历,这瞬间的爱情体验,似乎已经全部偿还了卓尔多少年来废墟般荒芜的两性生活的压抑与痛苦:“那一瞬间卓尔体验了30年来前所未有的快乐……”③张抗抗:《作女》,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93页。正像《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中所描写的那样,女性再一次在原始的生命躯体上找到生活的意义乃至生活的信仰。但值得注意的是,这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对女性性别立场的刻意强调本身就是建立在一种弱势心态的基础上,这一切并没有改变性别对抗的本质问题,只不过是完成了从原来的男性压制女性到女性通过身体来控制男性这一模式的转换,而女性通过“作”的方式不可避免地对男性造成伤害的同时,未必能获得她们自身真正想要获取的个体自主性,反而很有可能走向一种精神的迷失。在《作女》的结尾,卓尔在自我坚守之余的彷徨和最后也只能一走了之的悲怆结局证实了这一点。多年压抑后的精神释放,这在许多作家笔下常得到浓墨重彩的描写,而张抗抗对女性原始欲望的美与真的倾心追求和向往,常使得她特别追求完美场景的描写,这一完美在商业社会流行话语的包装下有时也会变了味道,从而成为男权社会窥视欲的满足场所。张抗抗对此是有所警惕的,从《情爱画廊》水虹和周由宣泄式的场景描写到《作女》中对卓尔的描写,还是可以读出作者极力节制的书写欲望的,这使作家本人避免陷入对性爱过度张扬的泥淖,显现出在世俗文化语境中作家坚守的文化批判力,正如张抗抗所言:“女性视角应当是女性立场上,全方位向外放射的一种观照方式,而不是画地为牢的女性性别束缚。”①引自郭力:《“北极光”的遥想者——张抗抗论》,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63页。张抗抗的这种意识显然是一种非常清醒的现代观念,也是作家试图通过自身写作来引领女性创作走向更为宽广的精神视野和新的创作高度的一种尝试。

男女两性关系的建构不仅仅是自然关系演变的结果,更是文化建构的产物,在文化和社会中曾经备受压抑的女性逐渐完成了由反叛男性来建构自我主体性过程的同时,更要努力去尝试建构自身性别内涵,以达到对传统单一性别视角的超越与升华,为都市、为社会构建一个双性和谐的良性生态环境,将性别意识与真正的人类意识融合为一体。

三、文明的追逐:城市的诱惑

作女存在的前提,是社会文明发展的程度,并且有了相当的宽容度,最根本的一点便是城市的出现所带来的种种改变,为女性走出传统乡村、走出封建宗法制度的束缚创造了必要的社会条件,也为她们的“作”提供了舞台,城市成了今天作女们产生和生存的温床。在张抗抗看来,“作女”于传统社会是个叛逆,于男权中心社会是个纯粹的例外。“作女”并不以男性为敌,但男性变成了她们“作”的前提与舞台。在很多方面,作女们有着年轻人彻底的独立精神和极强的个体与自我存在意识,她们按照自己的逻辑生存,其生活态度、行为方式以及价值观念都带着独树一帜甚至离经叛道的精神气质。

城市成为了承载女性梦想的舞台和空间,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卓尔怎么能不热爱城市呢?在这里,女人所需要的一切,在百货商厦购物中心都应有尽有了……如今无数的年轻姑娘从乡村从小镇拥向城市,那些藏污纳垢的街巷,是女人独立谋生或养家糊口的去处……城市不仅能使女人的欲望得到实现,还能把女人潜在的欲望也一滴滴挤榨出来”②张抗抗:《作女》,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在都市漂泊的理想主义者卓尔的眼里,西方现代社会的景观和都市景观往往呈现为一种“奇观”。“奇观”两字蕴涵着丰富的意味,整部小说,卓尔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都被作家组织在看与被看的结构模式中,都市成为被观赏和被描述的对象,这是可以预见的,就好比两只不同种的鸟儿相遇,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另类,只不过卓尔占据了“看”的主动权。在京城,卓尔不是一个居住者,而是一个观光者、旅游者,如作者所说:“说到底,卓尔不是白领,卓尔是一双旅游鞋。”卓尔对现代都市景象津津有味地描述和细部盯视,有着某种喜剧的效果,它赋予了现代都市某种暧昧的色彩,颠覆性意味暗暗散发出来。“看”者总是有种无形的优越感,张抗抗是明智的,因为她并没有把这种优越感建立在精神、道德的立场上,而是巧妙地运用了这一叙述结构。卓尔是都市的过客,她和都市是两条平行线,这同时也说明:卓尔无法与真正的商业气质的现代都市交流。小说在展示了都市提供给女性生存空间的同时,也存在着将女性时尚物化的可能性。小说中,作女们享受着城市繁华的物质生活,同时也面临着更深层次的生存困惑,卓尔很普通,有很多常人的欲望和弱点,除了与外部世界对抗、挑战之外,她是喜爱城市的,“就像一只扑火的蛾子”,喜欢城市新鲜的气息和勃勃的生机,作女们“作”得很,因为“作”是她们通向并挑战外部世界并在某种程度上了解自我、调整自我的手段。但毕竟现代社会还是给她们带来了一种很强烈的焦虑感:“只要现代性制度持续下去,我们绝不可能控制其路径和步调,我们绝不可能感到完全安全,因为现代性运作的场域原本就伴随着高额的风险。本体上的安全感与存在上的焦虑将会相互矛盾地并存着。”③[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39页。女性在城市获得物质满足的同时,还拥有了自我独立生存的资本,但物质和消费的压力一样困扰着她们。比如陶桃在“身体是女人的本钱”的想法支配下,用高物质消费来试图留住青春的容貌,用各种化妆品来遮盖加班熬夜的疲惫倦容,“白天的城市对于她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疲劳漩涡,那上面没有一根漂浮的木头可以倚靠,就连稻草都没有一根”①张抗抗:《作女》,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43页。,在城市光鲜的外表下,遮掩不住的是作女所代表的都市知识女性潜在不为人知的心酸和焦虑。

尽管卓尔经历丰富,也只是与这个城市擦肩而过,她内在的那块天空已经给她撑起了一片绿荫,撑起了一个自我陶醉封闭的乌托邦理想主义世界,她更多的还是站在这一立场上,用“作”的方式调侃这个世界。在《我的女性观》中,张抗抗自信而平静地宣称:“我习惯把目光投射在女性的弱项上。我希望女性能更多一些率真的自省和坦诚的自我剖析,而不是仅仅诉说女性的苦难。我愿意通过写作,来帮助女人们真实地了解男人也懂得女人自身,而不是仅仅抱怨男性的压迫。我以为女性自由的获得,最终取决于‘人’的自由,取决于社会体制和意识形态的整体变革。”②张抗抗:《我的女性观》,《钟点人》,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292页。不过值得肯定的是,理想主义作为一种乌托邦,其意义“不在于它能实现与否,而在于它与现实的对立,在于它对现实的批判意义……乌托邦则表示存在是必须改变的。乌托邦的真正的建设性的功能就是帮助我们重新思考我们社会生活的本质,指出我们的可能性,乌托邦是人类持久的理想,是一个永远有待实现的梦”③张汝伦:《理想就是理想》,《读书》1993年第6期,第59页。。

卓尔们在都市走了个遍,结局就是:这个社会,真搞不懂,还是走吧。俗语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对一种文化的批判,首先应该是以对这种文化的深刻的体认甚至沉迷为前提的,作女们与外在世界之间仍存在很深的隔膜,她们还不可能基于男性中心的社会现实和现代文明自身来追问其复杂的内在意蕴,她们用来攻击现实世界的武器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是传统的,外在于这个世界的。而都市文明的诱惑无疑是立体多面的,这才是让新女性们纠结的渊薮,这是自五四以来从来未曾真正解决的问题,或许只有真正深入到社会现实和现代文明的最深处,才有可能得到应有的答案。

应该说“作”是一种普遍性的存在,卓尔是另一重意义上每一个人对自由与真诚的渴望与追寻。卡西尔在《人论》中说:“人被宣称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④[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页。卓尔的形象作为一种女性的自我肯定和自我救赎,是女性意识觉醒的一个标志,也是新世纪人们向往和追逐理想生存状态的一种写照,而这种理想又是张抗抗多年来孜孜以求的。在人物悲欢离合的背后,深藏着作者对这个时代的审美思索和对人的理想生存状态的不懈探寻。特别是作女们以对物欲的放弃来建筑情爱神话、追求自由的理想主义精神这一叙事话语,这是作家竭力找寻一种理想生存境遇并竭力开创的一种新的写作出路,作为一种重要的精神财富,至今仍具有重要的精神价值。但是,我们不能不看到,从张抗抗一脉相承的写作倾向可以看出,她以及一代作家在写作中由于过于依附既定思想而导致的难以避免的思维惯性,作者的主观意念一直持续不断地左右着《作女》的表述方式,小说的叙述呈现一定的定向性和明晰性,作家的思考和作女的命运与发展始终处在相互支撑、说明和利用的交界点上。罗兰·巴特在《写作的零度》中说,人的精神的转变只有在“社会的注视”下才能有精神的深刻觉醒,主体的行为如果没有外在因素真正的介入,就只能按照理想主义者的写作逻辑向前发展。文学对于生活的再现不再是生命逻辑的自然推演的结果,而成为作者的发明。

理想主义者先天的优越感与现代人的荒诞感能在多大意义上交融,这一人类无法解决却又必须面对的问题,在一篇小说中作家也很难凭借主观努力来调整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尽管在灵魂深处,许多作家都曾对理想主义提出深刻的质疑,但仍然无法解决人类最终极的悖论的存在。也正因如此,作家需要回归自身,回到原来的起点真正审视自己,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走出乌托邦的怪圈,退出既定的观念去写作,才能复活种种关于自我的艺术敏锐和艺术视角,才能更深入追问我是谁,真正回到现实世界中来开启新的写作空间。面对人性的异化,我们的精神武器不应该仅仅是乌托邦式的成人童话,我们还应该给理想主义注入一种现代的理性精神,它是人的理性和感性真正走向对话,是人与时代真正走向对话,是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诚恳对话。只有在与现实的交往和对话中,人才能有大气魄,也只有真正立足于现实,中国作家才能塑造出具有现代中国意味的人格形象,为世界文学贡献出体现现代人类精神的诗性品格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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