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久
开场白: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现代文坛爆发了一场大论争——京派与海派之争。先是沈从文打头,发表了《文学者的态度》,要求作家摆脱一切非文学因素的依附和屈从,真正实现文学的独立价值。海派作家杜衡发文辩解,认为文人在上海谋生不易,需用稿费维持生计,从而导致多产,造成艺术上优劣不分,但这并不是可耻的事情。那场大争论持续了一年多,最后不了了之。
旧上海过去一直被指为“资产阶级大染缸”,海派文学也始终遭受指责和攻击,从鸳鸯蝴蝶派文人到新感觉派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等。只是后来张爱玲的出现,才多少为海派文学挽回了一些颜面。然而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海派忽然来了个华丽转身,成为年轻人追捧的对象。海派电影,海派小说,海派住宅,海派家具……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里展现的是海派作家的12张面孔,透过表相文字,可以看到海派作家们千疮百孔的人生。
魔都在召唤
1927年夏天,一艘海轮在大海上航行。22岁的青年刘呐鸥身依栏杆,一张国字型的脸,一件在阳光照射下发出耀眼光芒的白衫衣,一双造型优美犹如两条鳗鱼的包头皮鞋。在强劲海风的吹拂下,那梳得油光发亮的头发缤纷扬起,像是一面旗帜,有节奏地配合着海鸥的升降起落轻轻摆动。
他的衣兜里揣着一本书,书名《太阳》,作者横光利一,是日本文坛新感觉派骁将,也是青年刘呐鸥心中的偶像,书中火炭一样滚烫的句子刺激着神经,他禁不住轻声朗诵:“白天,特别列车满载着乘客全速奔驰,沿途的小站好像一块块石头被无声地秒杀……”多么漂亮的句子啊!宛如神的赐予。此刻,海在燃烧。船舷边跳荡的一朵朵浪花,顷刻幻化成一束束淡蓝色的火焰,转眼又幻化成五颜六色的花瓣,在他身边旋风般地疯狂舞蹈。
刘呐鸥,本名刘灿波,出生于台湾台南柳营。柳营旧名查亩营,是当年郑成功勘察田亩的营地住所。日本人占据台湾后,觉得查亩营名字太俗,取当地土著刘姓人居多,更名刘营。又因日本人发音吐字不太准确的缘故,刘、柳二字分不清,也感觉柳营作地名更有诗意,久而久之,那里便成了柳营。
父亲刘永耀家是柳营地方望族。小时候,刘呐鸥像仰望天上的星星一样崇敬父亲。少年时代,他在故乡大地上整日游荡,耳边听得最多的是父亲的故事。那些逝去了的光荣与梦想在故乡流传,犹如星星点点的花朵开满了原野。刘呐鸥常常幻想将个人的血肉之躯与高高翱翔在天际的曼妙星光系在一起,让自己的生命像父亲给他取的名字一样,在浩瀚宇宙中发出一道灿烂的光波。殊不料,浪漫的童年刚刚度完,迷人的世界戛然而止。12岁那年,一场重病夺去了父亲的生命。弥留之际,父亲把儿子叫到病榻前,抚摸着他的头连声叹气。父亲没有留下什么遗嘱,只留下守寡的母亲、几个儿女(刘呐鸥排行长男,下有妹妹刘琼英,弟弟刘樱津、小妹刘琼箫三岁夭折),和一个还算殷实的家境。
父亲去世后,家族祖产的六百多亩田地由母亲陈恨掌管。在刘呐鸥尚且稚嫩的心灵中,母亲的性情同她的名字一样,在人间播撒的都是恨的种子。母亲是台南东山乡的望族之后,性格刚毅好强,行事处处严格遵守大家庭的繁文缛节。刘呐鸥生性天马行空,母亲每每强行管束,母子间时生龃龉。一个母亲最大的失败是从来不让孩子独立。即便刘呐鸥成年之后,母亲陈恨也不让他过问家中产业,这使得刘呐鸥心生怨怼。像积压太久的瀑布,须寻觅出口一泻汪洋。
台湾日据时代,一般有钱人家的父母都喜欢送孩子去日本求学。陈恨也不例外,长子刘呐鸥13岁时,在台南一家教会学校读书。到了15岁,送入日本东京青山学院专攻文学。而她自己则独守偌大产业,度过寂寞岁月。
先前的人似乎个个早熟。15岁的大孩子刘呐鸥,心理上已经成熟得像个成年人。刘呐鸥在日本求学的1920年前后,西方各种前卫文艺思潮汹涌澎湃,日本的新感觉派呼应而起,横光利一、川端康成、片冈铁兵等一批优秀作家横空出世,统领日本文坛。大学时代是人生脑筋最柔软、思维最敏捷、接受新生事物最快的时期,刘呐鸥迅速接受了新感觉派,他对那些作家们顶礼膜拜。
刘呐鸥喜爱的作家中,还有法国作家保尔·穆杭。那位行事怪异的法国作家,周游世界的名气远远大过他写作的名气。大概正是保尔·穆杭笔下恣意盎然的异域情调刺激了他的神经,刘呐鸥常常为一个新奇的、充满冒险意味的未知空间激动不已。事实上,保尔·穆杭当年浪迹天涯的深层次原因是他患上了厌世病。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许多知识分子对欧洲感到厌倦一样,保尔·穆杭感到欧洲已不复是一位风姿绰约、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变成了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妪。病毒和腐菌正在吞噬她柔弱的躯体,法西斯主义和沙文主义的蝇蛆在她周身蠕动,欧洲的精华遗产一天天变为蝇蛆们的养料。另外还有个私密的原因,保尔·穆杭娶了富甲天下的公主埃莱娜·苏卓。那位高调的女权主义者到处宣扬自己是纳粹分子,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依然是!为此苏卓公主没少受人攻击,保尔·穆杭也伤透了脑筋,在厌世和高调妻子的双重压力下,保尔·穆杭必须逃奔!他要逃开这块熙熙攘攘的肮脏之地,去寻找一个没有开发、未受污染的新大陆。
在保尔·穆杭那里是厌倦后的逃避,到了刘呐鸥这里却是赞美和憧憬。
1925年秋天,刘呐鸥从东京来到上海,进入震旦大学读书。他的同学中有后来著名的“雨巷诗人”戴望舒。通过戴望舒,又结识了施蛰存、穆时英、杜衡、徐霞村等诸位同好,从此开启了中国近代文坛一个重要流派——新感觉派的先河。好友施蛰存先生回忆,“他自己说是福建人,其实是台湾人。此人说国语很困难,夹杂着许多闽南音。中文也很勉强,写一封信好像是日本人写的中国信。但他的日文日语都很好,他讲日语,纯粹是东京话。”
据刘呐鸥年表记载:上海震旦大学毕业后,刘呐鸥曾回台湾待过一段短暂的时间,很快他又重新来到上海。自从日本作家村松梢风的畅销小说《魔都》风靡西方之后,“魔都”就成了上海的代称,租界的繁华与骚动,街巷里错综迷离的世相,都是这座魔幻之都最好的注脚。刘呐鸥自己也承认,每每想到上海,脑际中掠过的是银光流动的画面。十里洋场的时尚之风影响着刘呐鸥的生活方式,行为准则,乃至于精神状态。
1927年4月12日,刘呐鸥离开上海返回家乡台南柳营,参加祖母的丧礼。丧礼结束后,又去日本东京“浪荡”了几个月。正是这段时日,他大量阅读到新感觉派的一批作品。对于一个家境优裕、在日本贵族学校受过高等教育、对现代派文艺有着浓烈兴趣的青年来说,追求感官刺激的生活方式自然成了他的首选。几经踌躇,刘呐鸥做出了上海之行的决定。他在日记中写道:“上海虽然没有什么亲朋,却是我将来的地啊!但东京有什么这么吸引我呢?美女吗?不。友人吗?不。学问吗?不。大概是那些有修养的眼睛吧?台湾是不愿意去的,但是想着家里的林园,却也不愿这样说。啊!越南的山水,南国的果园,东瀛的长袖,哪个是我的亲呢?”
1927年9月10日,刘呐鸥乘船重归上海。他为自己改名刘呐鸥,要在激荡的大海之上做一只呐喊的海鸥?此刻的刘呐鸥,像放入大海中的一尾鱼,带着自己的梦和幻想,终将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浪。
情欲只不过是一场游戏
1927年9月,刘呐鸥重新投入大上海的怀抱。他与好友戴望舒、施蛰存、穆时英等人频繁地出入咖啡馆、电影院、歌舞厅、回力球场,追逐潮起潮落的各种时尚,一举手一投足,全都洋派十足。遇到下雨的日子,刘呐鸥倍觉寂寞无聊,便日复一日地呆在房间里写信。他在给戴望舒的一封信中写道:“昨天晚上你们走了之后,我一个人无聊得很。听着窗外的微雨,好像深埋在心底里的寂寞一齐流涌出来似的,再也忍不住,我只得戴了帽子,冒着小雨,径往卡尔登戏院那边去了。”
除了看电影外,刘呐鸥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夜总会。探戈宫里,一切都在微醉的旋律中摇晃——男女的肢体,五彩的灯光,光亮的酒杯,石榴色的嘴唇,燃烧火焰的眼睛,红红绿绿的液汁……空气忽然摇曳生姿,一名萨克斯乐手朝向舞池里的人们狂吹,锣、鼓、琴、弦发抖似的叫唤起来。这是非洲黑人的出猎前夕祭祀的场景,是血脉的搏动,是原始的探秘,是野性的回归。
有一天,刘呐鸥跳舞累了,坐在一张高脚椅上听音乐。音乐声让他惊喜,也让他兴奋。似乎在刹那间,刘呐鸥想起了家乡台南。珊瑚潭,城隍庙,防风林,黑面琵鹭,海面一片辽阔寂静,偶尔几只鸟儿飞过,划出一条条悠闲的弧线。无边的盐田,皑皑白雪般的结晶盐堆得像山一样高,远处看过去恍若梦境中的画面。养殖牡蛎的人家,在海滩上穿梭似的不停忙碌。
音乐声停歇的片刻,刘呐鸥想起了台南的妻子。1922年10月16日,是他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新娘黄素贞比他大,是他的表姐。这桩亲上加亲的婚事是双方家长做的主。黄素贞未受过正式的学校教育,只读过几年私塾。对于受过现代教育、追求自由时尚的刘呐鸥来说,这门婚事他十分不满。结婚以后,刘呐鸥一直求学东京和上海,夫妻俩向来聚少离多。
刘呐鸥在1927年的日记中,记录了他对妻子的强烈憎恶。1月17日,他在上海寓所收到妻子从台南寄来的信,嫌她的信“难看得很,终不知说的什么”。5月18日,刘呐鸥的情绪似乎再也压抑不住了,他写道:“啊!结婚真是地狱的关门……女人是傻呆的废物……啊,我竟被她强奸!不知满足的人兽,妖精似的吸血鬼,那些东西除放纵性欲以外哪知什么。……啊,头胀眼花,足不支力。……我若不害她,她要吃死我了!”5月19日,他又写道:“女人,无论哪种的,都可以说是性欲的权化。她们的生活或者存在,完全是为性欲的满足。那时候她们所感受到的快感,比男人的是多么大啊!她们的思想,行为,举止的重心是性。所以她们除性以外完全没有知识。不喜欢学识东西,并且没有能力去学。你看女人不是大都呆子傻子吗?她的傻真是使我气死了。”
刘呐鸥患上了典型的“女性嫌恶症”。他似乎把女人一分为二:不是母亲,就是荡妇。刘呐鸥小说中的女性大多数是后一类。这一点也不奇怪,刘呐鸥自幼生活在异域他乡,在他身上,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微乎其微。异国情调,热情女郎,正是他所追求的感官刺激。他写不出宛若水墨画那样的温婉女性,笔下多是具有异域风采、玩弄男性的风流女子。
被迫娶了个自己不喜欢的妻子,似乎成了他寻花问柳的正当理由。从刘呐鸥1927年的日记中可以看到,他身边的女人始终不断,日记中对女人的描写也俯拾即是。那些女子,多半是舞女和妓女,如千代子、百合子、一枝等等,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女人。
好友施蛰存说他是奇怪的生物。台湾土著原始野蛮好冲动的血液,日本浮世绘式的菊与刀的品味,中国唐诗宋词中蕴含着的禅一般的朦胧意境。
刘呐鸥是个非常重视感情的人。不仅对好友施蛰存、戴望舒、穆时英等人如此,即便是对相识不久的欢场女子,他也不会吝惜自己的真感情。值得一提的是,刘呐鸥似乎对来自于日本岛国的女子特别钟情,与他肉体接触的女子中,有许多是日本舞女和艺伎。1927年的日记中,刘呐鸥与百合子谈文学,艺术,诗,女人,上海和东京的生活,甚至不时会陷入不自信的爱情烦恼中,会嫉妒,会相思,会痛哭流涕。“我真是忍不住哭了,因为我一离开她就更想她……啊,我的恋啊!初恋?啊!坐在摇动的车上,看见街上软弱的阳光时,我真的好似发现了新的上海。”
《游戏》是刘呐鸥的一个短篇小说。夜总会里,已婚的男子步青爱上了不知姓名的女子。本来是男欢女爱的婚外恋,偏生步青投入了浓郁的感情。他为女子回家度假的丈夫吃醋。丈夫走后,他与她重新欢聚,雪白的大床巾起了波纹,肉勾搭在一起,灵却咫尺天涯,连平时习惯了的高级调情也变得生涩了。“贞操的碎片同时也像扯碎的白纸一样,一片片,坠到床下去了。空中两只小足落下来,他觉得一切幻灭了。”伤感的情绪像一条毒蛇咬啮步青的心,夜色冰凉,他含泪的笑声在星光下飘荡……步青感觉到,自己在游戏人生的时候,反而被风流女子所游戏。
据学者分析,刘呐鸥这篇小说中的女主角原型是日本艺伎千代子。与小说略有区别的是,那时千代子还没结婚,小说中的丈夫是她的未婚夫。千代子的未婚夫是日本商人,来中国开工厂,工人们闹工潮,未婚夫脱不开身来看她。后来未婚夫来了,带来的赔罪礼物是一辆黑色奥斯汀高级轿车。千代子是一只囚在精致檀香笼中的金丝鸟,她空虚寂寞,需要拿男人来打发时光。
在现实生活中,刘呐鸥和千代子的交往是有真情实意的。刘呐鸥病中寂寞无聊时,写信给千代子寻找心灵的慰藉,而千代子也多次前往公园坊(刘的住处)探病,刘呐鸥在日记中写道:“三点半去找千代子,她很喜欢,犹如从前。我哭了,她也哭,是感伤主义与爱恋的泪吧。她母亲给她写信,叫她回东京结婚,她说待我走后她才要去哩。”
读刘呐欧的小说让人想到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诗集《恶之花》给波德莱尔带来成功的同时,也带来了数不清的围攻、指责和谩骂。在中国,刘呐鸥的小说集《都市风景线》虽然不算太成功,却开启了近代文坛新感觉派的先河,同样带来了数不清的围攻、指责和谩骂。
刘呐鸥在小说中写道,现代都市人坐在时间上飞快地奔跑,飞过了原野,飞过了小河,飞过了茅舍、石桥、柳树林……所有的风景都从我们身边飞过了。涂抹了物欲色彩的都市风景是他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现代派气息从他的笔端流泻而出,都市里冷冰冰的物质有了热腾腾的生命。而在中国文坛上,那些冷冰冰的物质从来都是作为罪恶的渊薮被人谴责和诅咒的。
刘呐鸥,像是一名技艺高超的魔术师。轻松一俯身,拾起时代的碎片,那破碎的镜子里,读者至今还能依稀看见昔日的繁华、浮靡与喧嚣。
向左 向右
1927年注定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平静的一年。国共相争,国民党大举清党,刘呐鸥的日记里面处处可以看见兵乱和罢工的蛛丝马迹。他的好友戴望舒、杜衡等人参加了共青团,又参加了国民党,每天上街演讲、散发传单。大街上熙熙攘攘,水泄不通。黑衣警察的哨子一吹响,满街的人马上逃得无影无踪。时局紧张,连租界内也交通断绝。有一阵,戴望舒、杜衡被逮捕了,在嵩山路巡捕房关了两天,几乎引渡到龙华被枪毙。
这一年,刘呐鸥处于漩涡的中心,但他的生活却是平静的。
到了1928年夏天,大浪潮渐渐平息,戴望舒、刘呐鸥、施蛰存、杜衡、冯雪峰、徐霞村等人开始筹备组织文学社团“水沫社”——定名水沫,是取其微小之义。据施蛰存先生回忆,刘呐鸥在江湾路花园坊的里弄内租了幢三楼小洋房,独自一人住着,有个女佣为他烧饭、洗衣。刘呐鸥邀戴望舒住进他家,大家商量商量,以后做些什么事。“最初,大家都感到无聊得很,没有事做。每天上午,大家都耽在屋里,聊天,看书,各人写文章,译书。午饭后,睡一觉。三点钟,到虹口游泳池去游泳。晚饭后,到北四川路一带看电影,或跳舞。一般总是先看七点钟一场的电影,看过电影,再进舞场,玩到半夜才回家。这就是当时一天的生活。也是我一生中最浪漫的时期。”
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商量后,决定做出版事业。由刘呐鸥出资几千块钱,邀请戴望舒、施蛰存一起合作。施蛰存先生是这样回忆的:终于有一天,刘呐鸥对望舒说,我们自己办一个刊物吧,写了东西没地方发表,只好自己发表。这本半月刊定名为《无轨列车》。意思是刊物的方向、内容没有一定的轨道。创刊号,刘呐鸥亲自动手画了一个封面,过了几天,刘呐鸥又倡议,索性开个书店吧。于是“第一线书店”应时而生。刘呐鸥写了招牌,白底黑字,从左至右排列,像五朵清秀的簮花。刘呐鸥做老板,戴望舒当经理,施蛰存是营业员。
书店开张第三天,就有提着哭丧棍的巡捕上门来盘查。巡捕指着那块招牌,问“第一线”是什么意思?施蛰存上去回答,第一线即第一流、第一等,争当第一的意思。巡捕想了想,摇头说,No,我看这个第一线,是要为革命打头阵的意思。接下来,巡捕问老板是谁?有什么背景?向市党部登记了没有?这些开书店的繁杂手续,三个年轻人事前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跑党部,跑社会局,跑警察局,补办登记,申请营业执照。忙活了几天,报告递上去了,一个多月没有任何消息。正当刘呐鸥准备去催问时,警察局送来了一纸公文,拆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查该第一线书店有宣传赤化之嫌,着即停止营业。”
遭致厄运的还有半月刊《无轨列车》。这本奇怪的杂志,正如其刊名一样,是没有一定轨道的驳杂的混合物。上面既刊载大量日本及欧洲新感觉派的作品和理论,又登载左联作家的普罗文学,用施蛰存的话说,他们办的不是狭义的同人杂志,而是兼收并蓄,容纳各种思潮和观点。即便这样的刊物命运也并不好,《无轨列车》出刊至第八期,被国民党上海市政府勒令停刊,政府认为这是一本“共党刊物”,罪状是“藉无产阶级文学,宣传阶级斗争,鼓吹共产主义”。
接连受挫,并没有扼阻得住文学青年们的热情。1929年1月,他们又在海宁路口公益坊开办了一家“水沫书店”。这一次他们学乖了,书店开到了租界,连门市部也不要了,只做出版社。店名也不再作惊人豪语,时代大波中的一粒小水沫。先是出版了冯雪峰译的苏联诗集《流冰》、施蛰存的中篇小说《追》,后来又出版了“水沫丛书”五种:戴望舒诗集《我的记忆》、徐霞村小说集《古国的人们》、施蛰存小说集《上元灯》、姚蓬子诗集《银铃》、刘呐鸥小说集《都市风景线》。
水沫书店也只办了两年就关门了。这一次不是因为当局查封进步书刊,而是资金上周转不灵。账面上看应收款有三四万元,可是全都在经销商手里,投资的钱收不回来。施蛰存先生回忆:“水沫书店办了两年,刘呐鸥支付的资金已超过一万元,而放在内地的账面有三四万元,这些钱能收回的恐怕不到十分之一。刘呐鸥的经济情况发生问题,他表示无法再投入资金,要求今后的书店自力更生。这样,书店的出版物不得不放慢或减少,因为要节约资金。但是书出少了,营业额便低了。在一种恶性循环的经济困难中,书店就顿时萎缩下来。”
经此一役,刘呐鸥对文学的热情锐减,兴趣逐渐转移到电影上。从此他与文学渐行渐远,昔日的浪漫文字似乎成了遥不可及的梦,祭奠他已然逝去的青春。
值得一提的是,在大时代的背景下,刘呐鸥尽管也受过普罗文学的影响,但他还是自觉疏离当时以左翼文学为核心的主流话语,把目光投向充满诱惑与陷阱的大都市,用新的视野、角度和方式去观察生活,以恣意诡谲的笔调胡涂乱抹。他信手涂鸦的文字犹如天马行空,给文坛留下了一道绚丽的风景。
流亡与栖居
有的人一生都在流亡的路上。比如刘呐鸥喜爱的法国作家保尔·穆杭。其实,刘呐鸥本人又何曾不是这样?他的前半生始终在流亡,水上浮萍似的随波逐流,被生活放逐,被欲望驱使,被时间追赶。从一个地方漂泊到另一个地方,永远在逃避着什么,又永远被希望的光芒诱惑。
1927年9月,刘呐鸥与戴望舒结伴而行,要让灵魂去更远的地方。
两个年轻人都是22岁。3月,戴望舒因参加学潮被逮捕,差点被执行枪决。到了9月,上海《申报》刊登《清党委员会宣布共产党名单》,文称“震旦大学有嫌疑者施安华、戴克崇、戴朝寀”。施安华是施蛰存的笔名,戴克崇是杜衡的原名,戴朝寀是戴望舒的笔名。为安全计,戴望舒到松江施蛰存家的一间厢楼里暂避了半个月,9月23日,戴望舒邀刘呐鸥去北京。刘呐鸥当即答应,二人乘“阜生号”海轮,经威海卫、天津到达北京。
刘呐鸥1927年的日记中,对这次北方行有十分详细的记录。京城的风俗人情、自然山水、人文景观等,都在他笔下有细腻描写,可以说是相当完整的游记。22岁的年龄,正处于青春骚动期,刘呐鸥日记中少不了女人和性。11月10日下午,他和戴望舒去大前门明星剧团听金友琴的戏。金友琴是满族女子,14岁拜师小水上漂学刀马旦,登台演出大获喝彩,她的表演出神入化,《紫霞宫》《采花赶府》《喜荣归》等剧目广为人知。刘呐鸥在日记中写道:“人家说北京女人很会说,但我想不见得吧?会说不会那完全是教育的关系,他们或者把女人的饶舌当作会说话。但北京女人的话却人人愿听的,因为她们的声音真是好极了。在缺少自然美的胡地里,女人的声音真是男人唯一的慰乐了。说是燕语莺啼未免太俗,但是对的。从前在诗里读到这句时,以为是一种美丽的形容词,却不知道它是实感。”
谈完北京女人的声音,接着谈北京女人的身体。刘呐鸥在日记中写道,(她们)声音虽好,身体,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却不能说漂亮。那腰以下太短了,然而纤细可爱,轻盈似飞燕,是能在北方壮汉手掌上跳舞的。那嘴好看极了,唇、齿、舌调和得十分匀称,像熟透了的石榴裂开了一样。布的衣露不出曲线,大红袜却有点色欲的元素。
那次北方行,他们还结识了一批住在京城里的作家:冯雪峰、沈从文、丁玲、胡也频、魏金枝、冯至、姚蓬子……当时的气氛其乐融融,殊不料几年后,文坛起硝烟,京派向海派发起挑战,正是由沈从文的一篇题为《文学者的态度》起头的。之后,海派重要文艺批评家杜衡愤而应战,沈从文再发表文章《论海派》,将那场大论争推向登峰造极。大论争中,刘呐鸥始终未置一辞,却也被乱纷纷的唇枪舌剑射中。沈从文在文章中棍棒顺带一扫,斥责刘呐鸥的小说“邪僻”。
依笔者看来,沈从文和刘呐鸥的创作实际上是殊途同归。两个人的作品中流露的是同一种残缺的美。不同之处在于:沈从文的边城世界散发着泥土的芳香,刘呐鸥的都市风景弥漫着病态的红晕。沈从文的纯情,刘呐鸥的矫情,都是人世间至纯至美的真实感情。
沈从文是个具有水一样气质的人,他儒雅,谦和,对于命运的拨弄总是宠辱不惊。问题是,一生很少与人争论的沈从文,为什么会领衔挑起那场大论争?分析其原因,归纳起来不仅涉及心理学,还涉及到社会学。平时隐忍慎独的沈从文,心中视文学为神之殿堂,那方净土一旦被冒犯遭亵渎,他必须担当起捍卫神之殿堂的神圣责任。
现代文学经历了从个人觉醒到民族振兴的启蒙过程。当大革命的浪潮席卷而来,个人觉醒开始让位于民族振兴,许多作家开始否定“五四”以来有关人性解放的思想,批判个人主义。1927年,革命转入低潮之后,“个人主义”更是被“集体主义”、“阶级意识”所取代。在这种大背景下,对文学的理解就成了分歧的起点。沈从文只不过挑起了那场争论,他并不是最激烈的反对者。有人写了《滚出文坛吧,海派!》的文章,对海派肆无忌惮地攻击;还有人在文章中谩骂:“海派之罪大恶极至此,虽用最黑的咒语诅咒它灭亡,亦不为过。”
那场大论争已经过去大半个世纪了,如今心平气和地来看,海派文学并非罪孽深重,而且,后来还出现了重量级作家张爱玲。就拿刘呐鸥来说,文学成就也不容小觑。刘呐鸥的作品数量不多,仅有一个薄册子小说集。但这已经够了,那本薄册子被公认为是中国新感觉派的开山之作,评论家们说,刘呐鸥像一只携带花粉的蜂蝶,从台湾飞到东京,从东京飞到上海,传播花粉,延续美的历程。
进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后,刘呐鸥从文学界转入电影圈,精神上无家可归的那种流亡感似乎渐渐稀释了。随着子女们(二子一女)的陆续出世,他的生活态度也有了改变。最明显的是对待妻子的态度。1934年,刘呐鸥把家人从台南接到了上海。据熟悉他的人说,刘呐鸥经常带子女看电影,偶尔还带妻子黄素贞出入舞厅。黄素贞不无骄傲地对人说,她丈夫舞跳得好,是上海的舞王。刘呐鸥喜欢逛百货商店,去为妻子选购衣饰和皮鞋,他熟悉妻子所需的尺码,完全不用试穿。他还习惯于为家庭添置床单、沙发垫之类的日用品,出手阔绰,像是为情人买礼物。年少时的浪荡子刘呐鸥,到了中年却变成了顾家的好丈夫、好父亲。
永远的微笑
刘呐鸥自述一生有四大嗜好:手不释卷、搓麻将、跳舞、看电影。
其中看电影一项,以前是业余嗜好,后来变成了他的职业。1935年,刘呐鸥31岁,进入明星电影公司担任编剧,完成了剧本《永远的微笑》。这部电影由著名影星胡蝶担任主演,创下了年度最高票房纪录。此后,刘呐鸥进入影坛当导演,并在电影理论上有所建树。他主张“软性电影”,希望恢复电影艺术纯真的表现,不附带思想。刘呐鸥说,电影是给眼睛吃的冰激凌,是给心灵坐的沙发椅,故而应当是软性的。
在拍摄电影《永远的微笑》时,他与导演吴村在选材、删剪上时有争执,刘呐鸥觉得自己的电影观念不能完全实现,于是便亲自操刀,拍摄了一部纪录片《持摄像机的人》。这部包含了更多他个人风格的作品,在旧上海电影圈获得了较高的声誉。
刘呐鸥,一个元气淋漓的人,在他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却忽然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1940年6月29日,另一个新感觉派代表人物穆时英在上海遭遇枪杀。当时穆时英是汪伪政权控制的《民族日报》社社长、《国民新闻》社长兼总编。穆时英之后,好友刘呐鸥继任他的位置。
刘呐鸥上任后,不知是压惊,还是庆贺,特意邀请为报纸副刊写稿的文友们在愚园路夜半舞厅吃了一餐丰盛的晚宴。身处暗杀时代,生命贱如草芥。谁也没有想到枪声这么快会再次响起。1940年9月3日下午,海关大楼刚敲过两点钟,刘呐鸥向朋友告辞,说有事要先走。他匆忙跨出房间,从走廊向楼梯走去。这时候枪声响了,一个埋伏在楼梯口的刺客拔枪连连射击,遇刺的刘呐鸥用日语和中文交替呼喊:“我被杀了,我被杀了……”声音惨淡凄迷,不绝于耳。
坊间传说:李香兰是刘呐鸥的情人。当年活跃在上海滩的这一对大红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目前仍不得而知。李香兰的《夜来香》让无数人惊艳,她的身世命运让人牵肠挂肚。2001年,台湾台南县文化局出版了六卷本《刘呐鸥全集》,其中有三张照片涉及李香兰。一张是李香兰签名的明星照,上书“李香兰赠刘呐鸥”,另外两张是刘呐鸥去世后,李香兰赴台湾演出期间在刘呐鸥墓地前与刘家人合影的照片。刘呐鸥的母亲端坐在椅子上,李香兰亲密地偎依在她身旁;还有一张是摄于刘氏老宅前的三十多人的集体照,李香兰赫然坐在刘氏一家老老少少之中。
台湾学者彭小妍曾经专赴日本访过李香兰。问起当年与刘呐鸥的交往以及刘临死前的情景,李香兰是这么说的:1940年9月3日,刘呐鸥同前一天一样继续他的电影制作。他们二人约定,翌日到南京路跑马厅对面的派克饭店见面,商量合作一部电影的事。李香兰按约定时间赶到,但是最终没有等来刘呐鸥。第二天她才知道,刘呐鸥遭到了暗杀。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