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或虚构:一种叙事圈套

2015-01-06 13:12何子英
长江文艺 2015年1期
关键词:骊山叶兆言叶先生

何子英

关于纪实与虚构,并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但也是文学创作中无法回避和常谈常新的话题。在传统的文学观念中,叙事散文应该是纪实的,而小说无疑是虚构的,那么小说文本中究竟可否纪实呢?

本期叶兆言先生的短篇小说《失踪的女大学生》,似乎就纪实与虚构做了有趣的尝试和探索。

叶先生的小说,故事的好看自不必说,那是基本功,单是叙事的老到娴熟,也非一般人所能比。这篇小说写了从民国到当今四代女大学生,四个代表人物分别是祖母、姑姑、表姐和保姆的女儿骊山小雅,篇幅却不足万字,可算是很精致的短篇。

刚开始读这篇作品,我以为它是纪实散文,因为作品的叙述者“我”所写的“我祖母”和“我祖父”,很容易让人对号入座,联想到叶兆言先生本人和他的家族人物,“我祖父”——叶同学显然是作家的祖父大名鼎鼎的叶圣陶先生。小说第一章,是祖父和祖母的恋爱故事,也是一个很传统典型的旧式男女的婚恋故事,独特性在于主人公是第一代女大学生和当时的文艺青年。第二章,作家没有再纠结于祖父母的婚恋,而是笔锋一转,写姑姑的爱情故事。姑姑是第二代女大学生,她的青春年华是在抗战中度过的,她与那个时代的女青年一样崇拜军人,爱上一个比自己大很多的军人,且婚姻美满。第三章,主角是姑姑的女儿表姐。表姐成长于新中国,她进入大学时刚好“文革”开始,表姐爱的是一个落难“公子”,虽历经波折,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第四章,到了改革开放新时期,作者“我”开始出现,“我”也考上了大学,但女大学生依然稀有。这时祖母已经去世,姑姑垂垂老矣。第五章,第四代女大学生——保姆的女儿骊山小雅开始出现在母亲的叙述中,骊山小雅这个名字是个网名,名字暗示着小说的时序已经由民国进入到了当今网络时代。骊山小雅失踪了,她的母亲着急上火,“我”通过微博发帖,网友搜寻,警察出面,最后终于找到了,原来她是去与网友大叔——一位官员兼有妇之夫约会,这究竟是爱情还是空虚无聊的感情游戏?小说中,四代女大学生的爱情,基本上折射出她们每人所处时代的社会风尚,代表着她们那一代人的婚恋观和价值观。

从第五章开始,作品好像进入了虚构,其实前四章我也不能确定它究竟是纪实还是虚构,或者虚实相间。这篇小说有一半的篇幅在写家族中女性的故事,并且用笔极其俭省,都是点到为止。单看这个故事结构,我以为它足以写成一部家族女性史,一部起码20万字的长篇小说。但叶兆言先生却把它浓缩成一部不足万字的短篇。万字篇幅,容纳四代人,叶先生选用了看似最平实的一种叙事方法。它的结构,是几个人物、几个生活片段的组接,作家有意模糊虚与实的边界,或许是故意设置的叙事圈套。所谓大象无形,返璞归真。

曾经读到有关叶兆言小说的评论,有人说他是先锋作家,也有一阵把他的小说划为新写实小说,还有说他是新历史小说派,这也从另一方面佐证了他创作的丰富性和多变性。我不知道叶先生自己认可哪种说法或愿意归入哪家门派。但可以肯定的是,叶先生的小说是在不断的探索和变换中,他曾经这样阐述自己的小说观念:“小说是一种探索,一种可能性的探索”,他还说“ 艺术就是想与众不同,就是要有难度”。他的文本带有明显的实验性质,经常在开放性的叙述中融合多种文体,且游刃有余,他是属于那种无法阐释的小说家。就这篇小说而论,作家自由地将历史与现实对接,纪实与虚构相间,既具间离效果,又有亲历感,也给读者造成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你可以认为他全是纪实,也可以认为他全是虚构;亦或是表面的纪实,骨子里的虚构。不管纪实还是虚构,读者可以从他的文字里读出他还没有说出的那一部分欲说还休的东西。这不由使我联想起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是骊山小雅失踪了,还是“女大学生”这个群体身份失踪了?抑或是爱情迷失了呢?在文本呈现的价值体系中,女大学生应该是祖母、姑姑、表姐那样优雅从容,宠辱不惊,忠诚于感情的女性,而不是哄骗老人高价推销饮水机或者随便与有妇之夫约会的肤浅女孩;爱情应该是一种信任、坚守与忠诚而不是逢场做戏。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风尚怎样变化,人类情感中总有一些值得珍视的永恒不变的东西,它们是美和真,还有爱。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解读这篇小说,“失踪”便有了一种隐喻和象征性,“失踪”是对一种群体身份和真爱丧失的质疑,也是对传统美好伦理情感沦丧的惋叹,它隐含着对这个时代某些病象的质疑和反思。

小说没有特别精细的刻画和描摹,也无繁复的线索,它不是工笔画而是人物素描,但人物却活脱出跳。特别是表现姑姑个性的两个细节,选取了姑姑落难岁月执意去远郊买花和晚年对母亲花巨资购买饮水机的过度反应,颇为有趣和传神,既举重若轻,又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至于小说的语言,如果熟悉叶先生的散文,会感觉他的小说语言与他的散文质地上是一脉相通的。他的作品既有江南文人的轻灵飘逸,又有书香世家的儒雅智趣,且不乏淡泊与闲适。 我所说的闲适,指的是小说所呈现的一种轻灵舒缓的美学风格,是叙事中自然呈现的散淡与豁达。叶兆言的小说一般很少剑拔弩张的戏剧性的情节,他的叙事本身便充满魅力,他的冷静与节制,散漫与平和,常常使人联想到江南水墨画的幽远和辽阔。

翻开中国小说史,小说最早就产生于市井里巷,它是人们茶余饭后用来消磨时间的闲言碎语、奇闻异事,所谓“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所造也”,即便如此,连孔子也承认小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所以小说最早就是纪实的,从街巷俚语、神话传说到史传、传奇,以至后来的戏曲、话本,小说慢慢从俾官纪实发展到文人虚构,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它是不断变化的,它的纪实与虚构的界限也从来都是模糊不清的。这方面,外国文学同样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范例。

总有论者纠结什么是好小说,小说该如何写,其实这不是我等局外人要操心的事,写小说是作家自己的事,小说无论怎样写,写什么,是纪实还是虚构,是微言大义,还是自娱自乐,都不打紧,关键是文本要让人满怀兴味地读下去,你的小说意思再深邃,主题再宏大,若文本读起来味同嚼蜡,恐怕那些个意思也只有作家自己能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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