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空而起

2015-01-06 22:48周芳
长江文艺 2015年1期
关键词:羚羊护士母亲

周芳

1

房间里漆黑一片。

莫小慧不需要灯,她横着走了五趟,竖着走了三趟。

房间长七步半,宽六步。莫小慧一步也没走错。

走到第六步,莫小慧停下来,她的脸紧贴在玻璃窗上。窗外只有光秃秃的夜。是她们丢给她的。一个人的夜。莫小慧可以再横着穿过房间五十趟,她们就是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如果她要死了,她们也不给吗?莫小慧不信,她打她们五个人的电话。

你别感冒了,有事明天再说,你早点睡,我还有事。王琴是这样说的。李芹也是这样说的。五个人都是这样说的。莫小慧刚说上两句话,往事的帷幕还来不及拉开,电话就被她们挂掉了。有什么事比死亡更大?然而,她们商量好似的,用相同的回答封杀了她。

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们有极好的耐性,莫小慧的声音再沙哑再颤抖,她们也能接受。她们同样避开往事,但会和她说说今天,说今天的趣闻今天的八卦。她们五个,外加莫小慧姐妹俩,曾是当年的“七仙女”,她们不能丢下她一个人等死,她们有义务让莫小慧高兴。

作为事故在场者,她们立下盟约。定期来看望她,打电话问候她。一年中,她们总有几次紧急出动,往医院里奔。但日子如此冗长,这种病又不会让莫小慧一下子就死掉,她们逐渐将心放下来。她们很忙,要结婚添子,要晋职称评模范,要闹离婚,要打婆媳仗,哪样都得费时间。她们与莫小慧耗不起。近来,莫小慧还发神经,总想提起那场事故。有必要吗?她们得冷处理,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她们把光秃秃的夜丢给莫小慧一个人。

七步半,六步。

莫小慧横着又走了一遍。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十年铁桶一样的日子,铁定的程序,怎么会错!

怎么就不能错!莫小慧打开床头灯,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电话本。她开始拨电话。

美女,你相信你的老公和情人吗。不,不相信。你有危机感?有,有。莫小慧的颤音听上去非常紧张。别怕,有我们在。快把他的手机号码和姓名告诉我们。你们,你们做,做什么。帮你办理一个附属卡。他的所有短信、电话,你了如指掌。真,真的?当然真的,我们的技术很成熟,你大可放心。一千五,一口价。是先办老公,还是先办情人。莫小慧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说,你,你先办老、老婆。

电话号码是莫小慧从街头巷尾的广告栏上抄下来的。推销男人的,推销女人的,追债的,货款的,它们像浓烟,熏得莫小慧满耳朵的灰尘。可是,她不能不拨那些电话,她要找到一个倾听的耳朵。

2午夜十二点,陈甫凡正在雕刻那双眼睛。他左手无名指和小指紧抵在木雕上,右手执住尖刀,缓缓地向前运刀。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这样的夜半电话,不是销售女人和男人,就是销售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接也罢。

过了一会,电话又打进来,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它到底要销售什么。喂。陈甫凡冷冷地叫了一声。

你,好。一个女人颤抖的声音。

陈甫凡不吭声。那女人又说你,好。女人的声音仍旧颤抖。这女人不像是销售自己的老手。她很紧张,期待着回复。陈甫凡只得回了一句你好。

你,去过,青海,吗?许多,许多,沙漠,许多,许多,戈壁,许多,许多,羊。电话那端,女人颤抖着说起青海来。

你,在,听吗?讲了一会,女人问道。

陈甫凡说在。

女人开始给他描述她的妹妹。漂亮的大眼睛,长腿,体校学生,同学们管她叫羚羊。女人的声音虚弱不堪,有什么掐住女人脖子似的,她的语调像临终前监护仪上的曲线,起伏不定,女人又使出力气接住它,显得特别吃力。

羚,羊,羚,羊。你,你见过吗?

羚羊两个字被女人咬得紧紧的,像咬着两块铁。仿佛这羚羊是个引子,还有一场大戏在后面。陈甫凡等着,电话却断了。陈甫凡后背忽地一下沁出了一身冷汗,这午夜女人从哪里来,她怎么说到羚羊?她有千里眼?陈甫凡害怕千里眼。千里眼是什么,是看到别人没看到的,或者说看到别人不想看到的。可这世间,有多少事是能看到的。

放下电话,陈甫凡无心再雕刻那双眼睛。女人来电扰乱了他的安宁。确切地说,扰乱他的是女人的千里眼。陈甫凡也有一双千里眼,他憎恨他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为什么要看到那个男人逃逸的目光?

男人是父亲的大学同学,陈甫凡叫他王叔,母亲叫他王大炮。说到王大炮,母亲总是一脸鄙视,哼,整天咋咋呼呼的,到现在还没混到一个正科。与母亲相反,父亲喜欢王大炮,喜欢他捶胸顿足呼爹叫娘。王大炮就是一门雄赳赳气昂昂的大炮。每下一盘棋,无论胜败,都被他整得热血沸腾风生水起。这让一贯坐在沉闷的主席台上的父亲得到极好的放松。基本上每半个月,王大炮就来和父亲下一次棋。老同学,我这可是帮你减压哈,你得在功劳本上记我一笔。记下,记下,重酬。父亲笑哈哈地应承,一改平时的不苟言笑,也有点大炮的样子了。母亲以贤内助的姿态给王大炮泡茶让座,热情大方,礼节周全。

陈甫凡暗地里为王叔叫屈。王叔就是一个玩偶,父亲用他消闲,母亲还对他哼哼哼。陈甫凡犹疑着如何暗示蒙在鼓里的王叔,以后少到他家里来。他的眼睛,可恶的敏锐的眼睛,如同一个突然叛变的人,中途倒戈,摧毁了一场布局。

捶胸顿足之间,王大炮偶尔会抬起头来,陷入沉思。然而,他停驻在空中的目光会有几秒钟的逃逸,偏离正常的轨道,向一个地方奔去。迎上来的,是陈甫凡的母亲。两束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如同两股电流相撞,哧哧燃烧,火光灼伤了陈甫凡的眼睛。

不,不是这样的。陈甫凡骂自己看花了眼,王叔的目光只在空中停留,并没有逃逸。

不幸的是,他的眼睛没有欺骗他。大学快毕业那年,一个星期天,陈甫凡原本说好不回家的,又想起要取一件东西,就没让父亲的司机来接,自己坐火车回家。打开门,只见母亲的卧室门关得紧紧的,有声音传出来,混合着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声音如同浪潮,一阵阵拍打过来,陈甫凡的头一下子大了,被钝器猛击了一样。他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安静下来,然后,退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陈甫凡躲在自家楼房对面的一个角落里等着。等那个代替父亲喘息的男人。他等了四十五分钟。他等了四十五年。王大炮一脸春色从楼梯口出来了。陈甫凡赶紧转身,向角落更深处躲去。做坏事的不是王大炮,是他陈甫凡。母亲和王大炮演戏演得那么天衣无缝,他陈甫凡凭什么就长了一双不该长的眼睛。

陈甫凡不知道他这双眼睛该如何面对那个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她的贤惠在这个小区是出了名的。陈甫凡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正在省委党校学习的副市长父亲。副市长有一个贤惠的老婆也是出了名的。陈甫凡不知道如何面对他自己。陈甫凡该如何面对陈甫凡呢。他这个幸福家庭楷模家庭的孩子。

陈甫凡只有逃,逃到重症监护室做护士。这极大地挫伤了副市长家庭的颜面。你每天和半死不活的人打交道,晦不晦气?在那里有什么前途,找女朋友都难找。你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放。母亲恼恨他这个逆子。陈甫凡照样一天上二十四小时班。白班上完后,他就代别人上夜班。他喜欢重症监护室,喜欢昏迷的肉体。死亡面前,谁也不能眉来眼去,不能演戏。

棋照样下,王大炮照样呼爹叫娘。他们下得没完没了。这对陈甫凡是一种折磨。他的皮肤被一个铁笼子罩着,烧灼得厉害。他很想一脚踹去,踹破点什么。他最想踹破的是父亲。父亲却给他上了一课。

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仕途。有了仕途,你可以得到很多东西,为了仕途,你也可以失去很多东西。父亲这番话说得有点盲人摸象。他强调的是得到还是失去呢。陈甫凡又一次领教了一个官员的讲话风格,那就是绝不让人一下子吃透。

父亲仅仅是为了引导他调出重症室,转到行政科室?这番话与王大炮有关系吗?陈甫凡不相信父亲真是榆木脑袋。父亲也在演戏,演恩爱,作为他仕途的助力器。

父亲也是个戏子。

都是戏子。

只有他陈甫凡是个戏外人?

陈甫凡将所有时间扔在了科室,每一个新病症都激起他无比的狂热。他没有过剩的荷尔蒙用在女孩子身上。亲戚朋友给他介绍女孩子,他不见。勉强见了,他就滔滔不绝给人家介绍肾上腺脑死亡。谁受得了这个?再也没有人肯给他介绍了。这正是陈甫凡所要的效果。

看着别人家孩子结婚添子,陈甫凡的母亲急晕了头,她做了一件与她身份极不相配的事。她偷偷摸摸地将陈甫凡的手机号码写在广告栏上。每条街的广告栏上都写,号码前她添上了“午夜倾情”四个字。她当然不希望通过这种方法找到儿媳。但通过这样广而告之,至少会有电话打过来,陈甫凡与外界的沟通就建立起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这个儿子除了上班,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里,雕刻他那该死的羚羊木雕。他和木雕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木雕是他的亲娘。

有一次,她借洗窗帘的机会,给他清理书桌,一个半成品木雕就摆在书桌旁边。只要她的抹布往那边再去一点,它就会摔下来。她把抹布往那边抹了抹,离木雕还有五公分的距离,她收回了手。羚羊很神气地看着她。它算准了她不敢。把它摔坏了,又怎么样,我是不小心的。她把抹布一甩,猛地一用力,羚羊成功地摔倒在地。它的脸上脖子上到处是撞伤。陈甫凡一个半月没有和她说话,也不听她解释,他换了一把房门锁。

陈甫凡的交际圈子一点点缩小,和父母有关联的亲戚朋友同学,他一律删去。陈甫凡手机上的联系人屈指可数。今晚,他添上了一个联系人:午夜来客。

3莫小慧张大嘴,不停地喘气,像条濒死的鱼。手机摔到了地上。她抖抖地拉开抽屉,用尽全力将一小片药碾碎,艰难地吞下去。

如果在说你好之后,没有得到回复,话题就不能继续下去,他却回了你好,尽管那声音克制而冷淡。他没有挂断电话,他在听,他在建立一个渠道。青海、羚羊、妹妹得以缓慢地流出来。

十年了,他们堵在她胸口,她都快窒息了。她必须承认,对诉说的渴望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这两年来,随着病情的加重,她越来越渴望诉说。她一定要完成诉说,她不想一个人带着隐秘死去。莫小慧忘了生活守则,忘了医生的嘱咐。医生曾反反复复告诫她,千万不能情绪激动。今天,她拨到第十二个陌生号码,才找到一个倾听的耳朵,她怎么能不激动。她的呼吸她的唾液她的情绪都超过了她所能提供的。

躺了一会儿,莫小慧的呼吸渐渐平缓。她掀开了胸口处的被子。冰冷的夜的气息漫过来。从玻璃窗,从墙角,从每一缕空气里,一点点漫过来。莫小慧感受到了它们,像死神的万千触觉,一寸一寸抚摸过她的肉体,莫小慧无声地笑了。

你非要感冒不可,非要死在我面前,是不是!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她冲上前,一把抓住被子,往上一扯,严严实实地盖紧了莫小慧。你又发什么癫,你以为我愿意带你去要钱,你以为我愿意去丢人现眼?你吃药不要钱?你住院不要钱?母亲抓起枕头狠狠地砸在床上。莫小慧冷冷地看着母亲的脸。她要彻底激怒母亲。我容易吗,容易吗?我作孽呀。母亲终于号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自己搧自己的脸。她用力地搧,不停地搧。啪,啪,啪,声响充满整个房间。

她恨这个孩子,她恨自己,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每次从外面要钱回来,她们之间就像仇人。莫小慧冰山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气。

昨天她让莫小慧去广场看菊花展。莫小慧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默默地看着窗外。窗外的树枝上,有一只小小的灰喜鹊颤颤巍巍地走来走去。它想飞起来,又怕脱离树枝的支撑。你到底去不去?她又问了一遍,莫小慧还在看灰喜鹊。她吼道,你聋了,你说话呀。她提高嗓门,刺激她。她得让莫小慧反抗,或者大吼,或者大哭。吼了,哭了,就是一种打破,打破冰山。她害怕冰山。她骂道,莫小慧,我养你一场还养出一个仇人来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莫小慧微微转过头,就像一条可能发起攻击的蛇,她说,我们就是仇人,你出去。莫小慧说得很轻,可是,她的手在发抖,发抖的手指着房门外。莫小慧不仅手在发抖,整个面部都在发抖。母亲赶紧走了出来。再僵持下去,莫小慧的病就又要发作。

“砰”,莫小慧关上了门。母亲贴紧房门仔细地听,她等着莫小慧哭。只要莫小慧一哭,她就冲进去,抱紧她。她们的泪水交融在一起,她们就依然是相依为命的母女。她等了很久,房间内,死一样沉寂。

这是她第二次发现莫小慧不盖被子,她在寻死啊。母亲跌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再怎样有力量,也抗不过这个寻死的人。

命运将力气从莫小慧身上偷走,转移到母亲身上。母亲替莫小慧做饭洗衣梳头,替她看清楚东西,替她流畅地表达,替她相亲。她是莫小慧力量的代言人。

前几年,莫小慧发病的次数不是太多,严格按照医嘱,一般人在短时间内看不出她的毛病。母亲在莫小慧身体状态最好的时候,通过婚姻介绍所给她介绍对象。莫小慧与对方在茶楼里喝茶,母亲偷偷地坐在隔了几张桌子的地方,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话太多的,像个推销员。话太少的,像个间谍。有一个话不太多也不太少的,母亲相中了。对方也有进一步交往的意思,到莫小慧家里去了两次。第三次去的时候,不知是谁传话给他听了,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了一个歪着脖子拖着舌头的女鬼。

最后一次,是个四十多岁的小老板。老婆和他的生意伙伴搞上了,搞了三年,他都蒙在鼓里。母亲和他见第一面就直截了当告诉他,莫小慧有病,是个累赘。他说,我愿意照顾她。他凭什么愿意?他的公司再小,也是个老板级的人物,他想找个漂亮的,健康的,年轻的,一找一大把。他找莫小慧,几乎就是找一个半死的人。他图什么。母亲想来想去,想不出小老板愿意的原因。如果有原因,那只能说明这男人是个阴险的家伙,揣着不可告人的目地,他在有计划地攻击莫小慧。母亲把小老板带来的一篮子苹果扔到了大门口。她警告他,你再来,我就打110。

父亲去世后,母亲再也没有提相亲的事,莫小慧也没提,她们疲于应付莫小慧突发的病症。由一年住三四次医院,发展到一年住五六次医院。母亲蓄起精力,让自己更厉害些,以对付莫小慧的“无力”。

十五天前,莫小慧刚要按时服药,母亲丢给莫小慧一件皱皱巴巴的宽大上衣。莫小慧套在里面,如一个秋后问斩的囚犯。母亲说今天不服药,等会我推你出去。莫小慧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她小声说我自己能走。母亲剜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你跑给我看看?母亲的目光像一根大头针,穿透了莫小慧的身体,她动弹不得。

母亲神情哀伤,她推着轮椅,像推着一座大山,缓缓穿过整条街道。莫小慧低垂着头,仍感到背上火辣辣的。满街的目光,像十个太阳,令人发烫。

推到街道办事处门口,母亲开始演示莫小慧的无力。她抬起莫小慧的胳膊,说你们看,她胳膊抬不起来。莫小慧的胳膊确实如折断的树枝,举到半空,就软软地塌下来。母亲的手又按到她的眼角处。你们看,她连看人的力气都没有,她看东西都是看到重叠的影子。接着,母亲侧过身子,双手按到莫小慧的嘴巴上。莫小慧下意识地闭紧。母亲冲她小声吼道,你给我张开,张开。母亲佝偻着身子用力地扒着。你们看,你们看,她的舌头都伸不直,话都说不清楚。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母亲泣不成声。你们……瘫子聋子……不会随时……随时死去……死去,她没有力气吞……口水,没有……力气咳……痰。她一口气呼不上来……呼不上来,就会死,她每天……都要吃药。母亲的声音千疮百孔,仿佛无数子弹射中了她。

正午的阳光照在莫小慧豁开的嘴巴里。母亲的手还卡在她的上下牙齿之间。不知羞耻的口水失去药物的管制,纵情地流下来,打湿了胸前一大块,像一枚丑陋的勋章。

摄影机对准了那枚勋章。他们拍她的正面,拍她的侧面。莫小慧胸前越来越湿,他们还在拍。莫小慧被漫长时间包裹着,她的氧气消耗殆尽,无法呼吸。

为庆祝城里的一条步行街隆重开业,政府请来一位当红歌星。演唱会结束后,歌星捐出二万块钱,捐给受苦难的人。一等苦难五千元,名额一个;二等苦难三千,名额三个;三等苦难一千,名额六个。既然有等级,那就有比拼。聋子瞎子比得过一个胸前有“勋章”的半死人?

八天之后,也就是“三八”那天,还有一场比拼。到时候,省级市级电视台报纸等诸多新闻媒体也会如期到场。会场会有多少人呢?五百,八百,一千?莫小慧将给每个与会者展露感恩的微笑,她的脸将因为微笑而僵硬,她的前胸将是一片汪洋。

想到母亲卡在她的上下牙齿间的手和那止也止不住的口水,莫小慧浑身冰凉。只要她活着,母亲就会一次一次卡住她。母亲卡住她,就是为了让她活着。

4

科室里的三位病人仍旧处于昏迷状态。也没有新病人送过来。这是惯例,春节之后,选择放弃治疗的家属愈来愈多。一年刚开始,谁也没有金山银山等着耗时间。与其人财两空,不如狠下心来早作放弃。空着的床位越来越多了,陈甫凡坐立不安。他渴望门铃鬼一样尖叫起来。一个快被死亡拖走的肉体送来了。插管,抽血,吸痰,灌流。愈是忙碌,他愈是安定。

四床脑卒中病人熬了五天,熬到第六天凌晨一点钟,还是没能熬过来。面对四床默哀三分钟后,陈甫凡和一个实习护士将四床身上的各种引流管抽出来。

实习护士刚进科室不久,这是她见到的第一例死亡,她吓得脸色煞白,双手不停地发抖。插在腹部的引流管将近两尺长,她向外抽一点,脸色就更苍白一点。等到完全抽出来,她抽出了满管的淤血,黢黑黢黑的,像一管子的黑液。她猛然蹲在地上,捂紧眼睛,凄厉地尖叫起来。护士长赶紧将她搂住,另一个护士迅速配好了镇定剂。

每年都有刚分进来的小护士,面对死亡,精神崩溃,她们想出各种办法转到其他科室。这个被一管子黑液打败的护士明天就可能不来了吧。陈甫凡又可怜又可气地看了她一眼,这个逃兵,还像疯子一样惊恐万状地摇着头。

陈甫凡和另一个护士整理好四床的遗体,正要交给家属。科室门铃响了,一群人推着一位病人从呼吸内科转过来。患者嘴唇指甲发绀,已失去了意识。

5莫小慧苏醒过来,发觉自己置身一间怪异的病房里。与她先前住过的呼吸科不一样,病床四周摆满各种仪器,发出轰隆轰隆声,指示灯在不停闪烁。病人们差不多都赤裸裸躺在床上。没办法穿衣服。他们身上插满了管子。六床插了九根管子。胸口处四根,下腹处两根,左右两侧腰处各一根,膀胱处一根。莫小慧一阵惊恐,她从来不知道身体的每一处都可以打洞钻孔,都可以塞进拇指粗的管子。她的身体也不例外,嘴里鼻子里胸前膀胱处一共插了五根管子。半裸的身上只有腹部搭着一幅床单。

护士揭开床单,给她清洗大腿。莫小慧的眼泪唰地一下涌出来。她感到莫大的羞辱。她赤裸裸了。他们还在慢条斯理地清洗。莫小慧挣扎着,用力摆头。一个护士赶紧按住她的头,将被摆掉的鼻饲管往她的鼻子里插。一寸,两寸,三寸……管子一寸一寸往里插。一列火车插进了她的鼻子。

来,抬抬你的腿。一个医生敲了敲她的左腿。

她试图用力抬腿,那左腿枯木一样耷拉在床上毫不动弹。向上,向上,抬,抬。医生像调度一辆陷在淤泥里的大货车一样,不停地向上挥动手臂。

医生又试她的右腿,她还是抬不起来。

医生转过身去与当班护士小声交流着病情。他们时不时看她一眼,神情诡异。莫小慧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有什么必要避开她呢?久病成医。她与这病共生了十年,她完全了解它的阴险。她现在被“无力”统治了,全身骨骼肌无力,面肌无力,呼吸无力,吞咽无力,咀嚼无力,咳嗽无力,最后无力到痰阻加重,肺部感染加重,呼吸衰竭。

那天晚上,母亲哭诉了很久。她颠来倒去,不停地论证谁是罪人。母亲说,莫小慧,我不该拉你出去丢人现眼去讨钱,我是罪人。你也是罪人啦,你存心寻死,让我白发人送你黑发人,你害我呀。莫小慧默默地看着母亲,她灰白色的头发歇斯底里地晃动,它们扎在莫小慧眼底,像荆棘。如果可能,莫小慧愿意十年前死去的是她莫小慧,而不是妹妹莫小娴。等母亲走出房门,莫小慧拉下了整幅被子。

早上起床,莫小慧摸了摸额头,有些发烫。母亲没有及时发现她潮红的脸。她正忙着清理莫小慧历年来的病历和买药单据。“三八”那天的慈善会需要申请者提供证明。母亲在准备莫小慧这个人证外,还得有更强悍的物证。她将单据一张连一张粘贴起来,在空中抖了抖,空中扇起了一股冷风。莫小慧背过身,努力吞咽着口水。有条叫痰的虫子,正艰难地攀爬在她喉结的陡坡上,眼看就要爬上来了,脚一滑,又跌下去了。

莫小慧咳不出痰,咳不出这只虫子,她的胸口堵得紧。她热爱这咳不出的痰。它拉开了预谋的帷幕。只要再熬过两天,一切就结束了。

6

陈老师,快来帮忙。一个护士惊慌地求助。只见五床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左手上的约束带,正试图拔掉呼吸管。护士将她的手捉住,她就拼命摆头,要摆掉呼吸管;护士去按她的头,她就伸过手来要拔管。陈甫凡跑过去,一把抓紧五床的手。五床正在与护士搏斗,眼看就要胜利了,没想到对方来了一个外援。她扭过头,恶狠狠地盯着陈甫凡。五床的眼皮本来是耷拉的,她的腮帮也往下陷,因为拼命使力,它们狰狞地向外鼓着。

陈甫凡回给她一个冷冷的眼神。他熟悉这类清醒的病人,他们被病魔剥成赤裸裸的,丧尽名利权位和一切外部世界,只有在与医生的对抗中,才能获得自我的认可。他们拔管子,摔瓶子,骂医生,骂护士,骂他们谋钱害命。陈甫凡偏不把他们当回事,不发怒,不着急,让他们重重的拳头砸在一团棉花上。

五床的左手被牢牢地绑在床沿上了,却还不肯认输,又用她的右手撞击床沿。因为约束带绑住了,不好使力,她就拱着手背,对准铁柱,狠狠地撞。

我让你撞,让你撞。护士嘟囔着,赶紧又将五床右手的约束带绑牢。

五床像打足气的轮胎被戳破了,不再动弹。陈甫凡知道她还会伺机反抗的。没有几个回合下来,她不会乖乖地配合医治。这是一场恶战。陈甫凡精神一振。他喜欢恶战。

五床果然是伪装。陈甫凡离开不到半小时,身后又传来了砰砰声。五床将脚踝处的约束带踢松了,脚撞击着床靠。这消耗了她大量的氧气,监护仪上的氧饱和数字很快地往下掉。由95掉到了88,又掉到70。

陈甫凡重新系好约束带,同时加大了给氧力度。等监护仪上的数字都保持在正常范围内后,陈甫凡搬了把椅子坐在五床身边,他握住了五床的手。这个年仅三十岁的患者有着怎样的生活背景呢,她反抗的力度太大,她存心把自己往死里逼。那张清秀的脸上布满死亡的阴影。

五床的手指不禁一颤,她惊疑地望了一眼面前这个男护士。陈甫凡微笑着,握紧了她。陈甫凡轻声说道,你听话,安心睡一会,别瞎折腾。五床凄凉地笑了笑,无力地闭上眼睛。

在陈甫凡的陪伴下,五床安静了近一个小时,但给她吸痰时,她仍旧不配合,拼命地摆着头。护士根本无法操作吸痰管。痰淤积着,肺部情况就会非常糟糕,这是致命的问题。陈甫凡只能给她一针镇静剂。

快到四点钟时,五床从镇静剂里醒了过来,眼神恍惚,一脸凄惶,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不停抖动。陈甫凡心疼地伸过手去,五床一把抓住了。另外两个护士赶紧给她擦洗身体,准备探视。

五床的床位超过规定被挪移了方向,由竖着放变成横着放,正对着玻璃窗。她的床头也抬高了,便于她看清楚窗外。

五床,你家里人来看你了。

五床,五床。

五床侧着头,闭着眼,不作丝毫回应。护士小心地将她的头转过来,正对着玻璃窗,她却将头扭了过去。护士又帮她转过来,她又扭了过去。她不肯见家属。今天不肯,昨天也不肯。这让护士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知道,每天四点钟的探视对病人和家属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他们被重症监护室隔离开,这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里唯一的相见。

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贴近了窗户。因为贴得太紧,五官几乎被挤变形了。嵌在皱纹里的每一粒尘埃都显出了奇异的光。那是五床的母亲。她死死地望着五床,她的身子不停地发抖。女儿不需要她!

她望了一会,举着了一张小纸片。陈甫凡走出去接过纸片。上面是歪歪斜斜的几行字。

小慧,我们用一切办法给你治。每天都有十几个同学来看你。只能在外面看,四点钟才准看一次。我让医生打白蛋白,一直打到你有力气,就转出重症室。

五床,你妈妈给你写的信。陈甫凡伏在她耳边叫她,她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陈甫凡忽地一下拉开她的被单。五床浑身一个颤抖。她睁开了眼。陈甫凡将信举到她眼前。

五床看完信,动了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写。护士赶紧解开她手上的约束带。她用力抓着笔,努力想把笔按在规定的位置上。然而,她管不住她的手。因为骨胳肌无力,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笔画乱了方寸,头落了地,脚上了天。一个字五马分尸般惨烈。愈抖她愈用力,愈用力她愈抖。划下去的每一笔都有刀刻般的力度。那刀又在不断晃动。陈甫凡他们等了五分钟,等她划出了四个字。陈甫凡他们又花了五分钟,辨认出它们。

五床母亲的身子不再颤抖,她拿着莫小慧的纸片如拿着救世神丹。几天来折磨她的恐惧消失了,并且让位给具体的意识:莫小慧只是恨。她还能恨。她还可以有力量来恨。一个有恨的人不会轻易被死亡带走。

三十年前,年近四十岁的她,与不孕症斗争了近十年,才顺利地做了妈妈,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长大后,双双考进体校。街坊邻居都羡慕她好福气,苦尽甘来。灾难却像猛然间发怒的狮子,没有任何预兆扑过来。十年了,她还清楚地记得,莫小慧莫小娴只是参加一次集训,她们经常参加集训,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等她意识到这不只是一次集训时,一切都晚了。

一夜间,她成为一个特殊的母亲,一个女儿死了,一个女儿正在死。她恨生活翻脸无情。恨过,便释怀了。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谁也不能左右它的反复无常。她得咬着牙挺过来。

她绝不能让莫小慧死,她得让莫小慧活着。她要让生活看看,只要莫小慧活着,她就仍是母亲。

为了这母亲身份,她可以在一场场获得善款的竞争中,将所有的不堪,包括莫小慧的口水,包括她的哭天抹泪都暴露出来,任凭人们的眼光将它们舔遍。她可以打垮所有的苦难,她只是怕莫小慧寻死。她不怕恨。

现在,捏着这张“我恨你们”,母亲突然感到了一点舒缓。许多年来,引起脖颈抽搐和使肩膀不断弯曲成拱形的痉挛,第一次从她背部消失,她毫不费劲地笔直站着。

7 写下那四个字,五床莫小慧的内心平静极了。她已将一块石头踢开,重重压在母亲和那群人心口。

十年间,一次不经意的感冒,一次情绪的起落,上个五层楼,搬个稍微重一点的东西,猛地蹲下来,甚至每次月经来临,都会引发病症,但没有哪一次真正置她于死地,总有那么多“及时”挡在死亡面前。被母亲及时发现,被同学们及时送往医院,被及时救治。一次次惊险变成了一场场闹剧,捉弄这些围着她身边的人。这及时如此可耻。

这次她倒在地上再挨上半个小时,“三八”的慈善会与她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所有的日子,再冗长再耻辱的日子,都与她没关系。可是,“及时”来了。

心电监护仪呼吸机透析机还在轰响。像大海汇聚为无限,远远地退去,又急急卷回,往复不已。这世界只剩下轰响。徒劳地轰响。莫小慧望着她右边的一床,那里已经又被整整齐齐地摆上了白床单白枕头。白茫茫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半小时前,一个血淋淋的人被送进来。白大褂们在机器间急促地穿梭。不一会,医生举起沾满鲜血的双手,摇了摇头。一个男人踉踉跄跄冲进来,趴在床边,他抓起一床的手,紧紧地按在自己胸前。他不哭,不叫,只有肩膀在剧烈抖动。两个白大褂推着一辆车从太平间过来了。他们手脚麻利地抖开一幅白床单,包四床的头,包四床的脚,包四床的身子,两分钟就包完了。从脚趾到额头包得严严实实,薄薄的一长条,像一条睡死过去的枕木,看不出哪端是头,哪端是脚。

莫小慧望着薄薄的白色长条出神。既然车祸带来的死亡是命定的,那么如此快捷,该省略了多少用烈焰熬着的日子。八年,十年?植物人,废人?像她一样。莫小慧祝福这个被包成了白色长条的人。

莫小慧再次用手背敲床,沉闷而微弱,她坚持敲着。她要耗尽白大褂们想方设法给她找回来的所有力量。他们给她上了呼吸机,一天四千块钱,给她输了免疫球蛋白,一天三千六百块钱。给她插上了管子,鼻子里的,嘴巴里的,脖子处的,大腿处的,蛛网一样牢牢地网住她。不,放开我。莫小慧悲愤地敲着。

陈甫凡赶紧跑了过来。他刚才翻看过五床的病历。这是个被死亡盯梢了很多年的患者。十年前一次精神重创导致的重症肌无力。每年都要去呼吸科抢救几次。这次因呼吸衰竭入住重症监护室。

五床直愣愣地望着陈甫凡。啊。啊。她艰难地叫了两声。两滴硕大的泪珠如两座大山,慢慢地从眼眶里压下来,压在她苍白的脸上。你到底想怎么样呢。陈甫凡伏下身轻声问道。他有经验对付病人的摔盘子扯管子,他却没办法对付他们无声的泪水。他们生命里的难关和苦役,他无法真实地触及并帮他们度过。面前这个五床,她生命的难关在哪里,仅仅是肌无力?陈甫凡握住她的手,五床动了动手指头,比划着。陈甫凡将约束带松开,递给她一支笔。五床仓皇地抓住笔,她急速地划,愈划愈颤抖,划出“死死死”。

陈甫凡胸口一怔,不禁呆住了,他在处方单上工工整整写上几个大字:“你到底想怎样?”

死。五床又划了一次。

你到底想怎样?陈甫凡又写了一次。

死。五床又划了一次。她的头向后用力,示意陈甫凡帮她把呼吸管拔掉。

别瞎想,我们好好活着。陈甫凡微笑着说。他重新绑紧约束带,又将呼吸管鼻饲管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五床康复将是他职业生涯里上交的最后一份答卷。就在五床第二次写下“死”的同时,陈甫凡决定打赢这场恶仗。之后就从父母的恩爱秀里腾空而起。

这几天,陈甫凡一直在挣扎。是留下来,继续观看表演,还是离开,到可可西里去做守护羚羊的志愿者。他只要呆在这城市里,他的眼睛就逃不过光鲜背后的虚假和肮脏。他想念羚羊。

三年前的一个年休期,母亲提议陈甫凡和她一块出国旅游,他满口答应了。他的答应让她有点受宠若惊。她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畅快。等她兴冲冲办好一切手续,他说我一个人出门。母亲一听这话就蒙了,他打破了她的美梦。出国只是个平台,她想创造母子相聚的机会,在异国他乡,他总不能用一张苦瓜脸对着她吧?

他不给她希望,她实在没辙了,那么就让做老子的管管这讨债的儿。你管管你的好儿子,我上辈子欠了你们陈家什么债。她冲着电话那头咆哮。哪想到由于心急,把号码拨错了,被对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她越解释,对方越骂,她气得脸发白,手发抖。望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陈甫凡感觉舒畅极了。他又打败了他们一次。

他还要打败他们一次。他说,我去可可西里。

可可西里?可可西里?怎么能去那里?母亲的脸还在发白,不过,这次是害怕得发白。那么凶险的地方,不是一个副市长的儿子应该去的。

陈甫凡偏要去,他就是要去。他遇到了一生中最美丽的眼睛。

直到现在,陈甫凡还记得见到它们的第一眼。精灵一般的身材,飞翔一样的跑姿。还有它们的眼睛。宁静,澄澈,如深秋的一泓潭水,在这片土地上永生。

从可可西里回来后,陈甫凡开始学习雕刻羚羊。仰望苍穹的,俯视大地的,奔跑的,驻足的。姿态在变,潭水没变。与死亡不同,与勾搭成奸不同,与恩爱秀不同,潭水宁静澄澈。送走一个死者后,陈甫凡会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刀一刀雕刻羚羊。客厅里,那两男一女还在下棋。

他们的戏将演到极致。他们还要在全市人面前出演。他们简直就是在逼他。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他想念羚羊。那夜半女人也在说羚羊。

语调怪异的女人一连三个午夜时分来电话。反复说她的妹妹,说青海说羚羊,说她们在高原训练。她还是会隔一会问一句你在听吗?得到他的“在”后,她继续说。她并不需要他太多回应。陈甫凡一边做木雕,一边默不做声地听着。

第三个晚上,女人的声音仍旧是虚弱的,颤抖的。女人说完了羊,她又说我和,妹妹,跑,跑……电话猛地断了。从那以后,手机就再也没响起。

午夜来客,你是谁?你见过羚羊?你可知道我想念可可西里,想念羚羊。你也想念可可西里,想念羚羊?午夜来客,你是谁?你怎么啦?陈甫凡开始渴求倾听,如果她再打电话过来,他也要给她说说他的羚羊。第四天晚上,他没有等来电话,第五天,还是没有。今天早上,他第一次拨打那个号码。关机了。中午,他又拨了一次,还是关机。

下午,陈甫凡的母亲笑盈盈地来到他的科室。护士们围着她起哄,最美家庭,要请我们喝酒。肯定请,肯定请。因为高兴,她的脸更加光彩照人。含笑的目光里,她在仔细鉴别陈甫凡的表情。还好,当着众人的面,陈甫凡没给她一张苦瓜脸。她跟着他走进值班休息室。

甫凡,你现在能不能抽点时间,人家等着拍。后天就要开会。

陈甫凡望着窗户一言不发。

她转到他面前,堵住了窗户,她说不就是做个样子吗,先前你也和你爸下过棋。

我忘了怎么下。

做样子你也不会?

我就是不会做样子,我……陈甫凡将话吞了下去。他想说什么呢,说他们做过的那些样子,他们还要做的样子。不,不说了。陈甫凡转身到病房里去了。母亲还有什么办法呢,她没有。她抗不过这个儿子,她唯一能做的是赶紧想办法调整视频内容。

陈甫凡家里除了先前一张象棋桌,现在又额外增添了两张,书房里一张,卧室里一张。在相亲相爱的主题外,陈甫凡的母亲立志打出文化传承这一张硬牌。这一点特别需要陈甫凡的配合。他要下棋。和父亲下,和母亲下,营造出一家人被文化滋养得其乐融融的氛围。电视台要来录像,制作成家庭生活视频,在“三八”表彰“最美家庭”大会上对全市播出。与视频同步进行的,是陈甫凡的母亲作典型发言。

陈甫凡的母亲走后,护士们洗的洗苹果,剥的剥香蕉,热热闹闹分享她刚才带来的一堆水果。科室里出现了难得的轻松。这归功于五床。从昨天中午一直到现在,五床很听话,不敲床不叫喊,老老实实地躺着。呼吸机也经家属同意暂停了,毕竟一天四千多块钱,是笔不小的费用。

陈甫凡看了看五床的监护仪,上面的数字都保持在正常值范围。五床像是睡着了。他放下心来,就到值班室去清理自己的柜子。柜子里的东西并不多,两件白大褂,两双拖鞋,三个笔记本,上面记满了八年来护理工作的点点滴滴。在柜子的最低层,用一本《ICU护理》压着一个信封,夹着他上个月的奖金三千二百块钱。陈甫凡打算交给母亲。他不配合她下棋,但不影响他支持她参与慈善活动。这次“三八”表彰“最美家庭”的晚会上,要进行募捐,善款捐给那些苦难的母亲。这些母亲将与“最美家庭”同时上台,接受人们的祝福。这个创意是前所未有的亮点。因此,宣传部妇联两家联合请来了许多媒体,从多角度进行报道宣传。

8 莫小慧的心脏被无数块巨石压住。

她下令自己吸进空气,她需要空气,现在就需要。但是,她的肺被她成功地败坏了,身体里似乎有座水坝决堤,冰冷的汗水汹涌而出,浸湿她的身体。妈妈,妈妈。她喊不出来。死神掐住了她的脖子。

妈妈,就像你掐住我一样。你在爱心人士面前掐住我描述我,描述我这个废人。你一小时一小时地描述。我说话时,嘴巴打颤的样子,我看东西时,眼睛斜视的样子。妈妈,你描绘得多么逼真,你比我还要像我。你把我化为乌有,你取代了我。妈妈,你是对的,我无非是个道具。我们谋生的道具。

妈妈,十年了,我像一个虚无的影子,我什么也没抓住。现在,我抓住了。妈妈,我抓住了死亡。我牢牢地抓住它,我不放手。我可以做主了。一死了之,一笔勾销,多么漂亮。

大地一片白茫茫,只有羚羊。妈妈,你从来不知道羚羊的故事。

掐住脖子的手越来越用力了,莫小慧脑子轰地一炸,她拼命抓住所有的意念,让它们集中。羚羊。电话。电话。羚羊。对,莫小慧抓住过一个耳朵。

十年了,窗外那群人一直避开可可西里,避开羚羊。她提及它,她们不愿意听,她们绝口不提。

有一次,下着很大的雨,体校的一个老同学过来看她。和往常一样,她耐着性子,听莫小慧说起近期看的一本书。不知为什么,她们谈到了长跑教练。这曾是她们话题的禁忌,从来不提及,可是,雨声这样绵长,这样无休无止,她们不谈往事谈什么呢?

他现在会不会像一个中年男人那样臃肿而不堪入目,当年有多少女生暗恋他。老同学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她数指头时,一直很安静地看着莫小慧。

莫小慧暗暗地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有人在向往事的纵深处挺进,她一个人揣在怀里太累了。她需要卸下来。她轻声说道,莫小娴爱他。莫小娴三个字像火钳一样烫伤了老同学的眼睛。她很快地将视线转移到窗外,过了好半天,她说,别傻了,都忘了吧。一阵悲哀如同窗外的大雨,漫过莫小慧全身。

是的,那只是一场意外。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活着的人还要活着。她们说得多好。这群骗子。她们哄着她被烈火熬了十年。

现在,她终于脱离了这团烈火。

两天前,莫小慧顺从医生的旨意,不反抗,不做出任何求死的举动。两天内,她真听话,不吵不闹。任凭黑色的痰绿色的痰,像霉菌在肺部发酵膨胀,它们伸出魔掌,筑起厚厚的围墙,它们把肺部塞满了。

9

莫小慧的呼吸变得短促尖锐,气息在她鼻翼两侧扇起翅膀。短命的翅膀。没扑扇两下,就毙命了。啊,它们不是羚羊,不是莫小娴。它们不能飞跑。小娴,等等我。莫小慧开始奔跑,她的双腿从来没像现在一样有力。她跑得多么漂亮,像她的孪生妹妹莫小娴。

羚羊在前面领路。

她们还没见过真正的羚羊。她们的高原训练基地离可可西里还很远,但这不影响长跑教练一遍遍地描述。他说,精灵一般的身材,优美的飞翔一样的跑姿,是可可西里的骄傲,就像你们是我的骄傲。学员们大叫道,教练,她们谁是羚羊,是莫小慧,还是莫小娴?

教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的目标很明确,做好这一次为期二十天的集训,迎接下一次比赛。莫小慧莫小娴这对孪生姐妹是最有希望胜出的队员。她们必将是他的羚羊。

他不会料到高原训练的危险会这么快降临在这两只羚羊身上。莫小慧莫小娴违反训练进程,擅自加大训练量。旷野里,她们像两团狂奔的火焰。

莫小慧莫小娴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跑。

她们停不下奔跑。她们爱上了同一个人。她们只想成为他唯一的羚羊。奔跑开始变成竞赛。耳边只有呼啦啦的风声,它们嘶叫着,咆哮着。

莫小慧开始意识到危险。空气不对劲,它太厚重了,几乎是固态,空气不应该是固态的。莫小慧想伸出手,把空气捏成碎片,把它们塞进她的气管。可是,她做不到,它们是铁,她捏不碎。阵阵寒意从莫小慧的脊背升起。莫小慧所能听到的——她迫使自己听到的——是脑袋里血液奔流的声音。她想大声呼叫,但不能,她怎么也捏不碎那铁。她的牙齿打战,她的喉咙都要裂开了。

云朵的缝隙里,第一缕阳光投射它的光亮。莫小娴被镀亮了。她通体灿烂,精灵一样。光刺痛了莫小慧的眼睛。她再次看过去,已是一片漆黑。莫小娴轰然倒地。

小娴。小娴。白茫茫的病房里,莫小慧紧紧地拽住坍塌的肺坍塌的心脏,她追赶着莫小娴。

十年了,她一直追赶着莫小娴。长七步半宽六步的房间里,莫小娴从没有离开她。她一趟趟地走,她横着走,竖着走,她追赶着莫小娴。

她嫉妒莫小娴,莫小娴为自己保留下的美,永远被人铭记,色彩鲜艳,不会褪色,不被洗涤。现在,莫小慧不再嫉妒,她成为了莫小娴,不再流下可耻的口水。

九点钟,陈甫凡推开科室的门,他只看到了满床的白。

白色床单,白色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护士清理着急救柜下的一堆物品。包括五床的白色毛衣,墨绿色的内衣,胸透X片,五床划过的处方纸。最上面那张,划着支离破碎的笔迹,陈甫凡认出了它们:羚羊。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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