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2015-01-06 22:48张惠雯
长江文艺 2015年1期
关键词:珍妮迈克尔妻子

张惠雯

1珍妮丝走进咖啡馆时,迈克尔已经等在里面了。她看见他穿了一件青白相间的条纹短袖衬衫,坐在老地方——靠里的那个角落。他的左边是条通向库存房的狭长的走廊,右边是扇方形小窗,朝向冷清空旷的停车场。迈克尔正望着窗外的停车场——那里稀稀落落停着几辆车,如果不是那些在朦胧的夜色中暗暗浮现出来的、整齐而单调的白色线条,它更像一块废弃的空地。空地上遥遥相对矗立着两个高大的灯柱,把雾一般的白光更多地投向空中,而非地面。

迈克尔是个身型瘦高结实的黑人青年,线条分明的俊秀五官如同黑檀木雕琢而成,他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当珍妮丝从玻璃门外看见他,不禁想:如果他们看见他,难道不会被他的眼睛、他那副沉静的样子打动吗?

迈克尔的神情有些忧虑,他已经从电话中知道了结果。但当他看到那华人女孩儿走过来时,仍然露出了笑容,仿佛看见她让他有点儿喜出望外。

像以往一样,迈克尔等她坐下来才去柜台叫东西。他给自己叫了咖啡,给珍妮丝叫了她喜欢的摩卡。

“你想吃点儿什么吗?”他关切地问。

“不想,我什么都不想吃。”她脸色严肃地说,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别皱眉头,”迈克尔说着,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珍妮丝的眉心,“瞧,再皱眉头这里要有皱纹了。”

“你知道,我正在生气。”珍妮丝说,噘起了嘴。其实她已经觉得好些了,来的路上她一直在担心,担心迈克尔太过失望,气愤,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或者说和他谈起那个问题,但现在她知道迈克尔已经把球接走了。自从她在他对面坐下来,他的右手就一直紧紧握着她的左手,他试图安慰她,就像往常一样。他从来不像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儿一样幼稚、粗暴,这是她尤其喜欢他的地方。而他们大概以为他是个粗坯。

珍妮丝循着迈克尔刚才的目光朝玻璃窗外看去,想知道在她进来之前他在看着什么。但她只看见夜色在淡薄的灯光里仿佛罩着一层浅灰的雾,迈克尔那辆黄色的“雪佛兰”孤零零地停在停车场一角,旁边没有其他车。天空是低垂而赤裸的一片蓝灰色,没有云,也看不见月亮。

“你认为会下雨吗?”她没话找话地说。

“我不知道,但最好不要,我确定我们俩都没带伞。”迈克尔说着,往咖啡里倒了点儿牛奶。

“你出来时没遇到什么麻烦?”他微笑着问。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他们还没有到不让我出门的地步。”

珍妮丝朝周围看了看。已经过了夜里九点,咖啡店生意冷清,侍者已经开始在柜台后安静地收拾东西,准备在十点半打烊。除了他们,店里只有另外两桌客人——两位男性朋友和一对老夫妻,他们坐的桌子彼此离得很远。

过一会儿,迈克尔才问“为什么”。他的声音很低,但他的问题还是让她感到压迫。她低下头,专注地盯住眼前的杯子,然后转过头去看外面空荡荡的黑夜,涂了橘色口红的薄薄的嘴唇微微颤动。

“他们希望我找个华人。”她说,叹了口气。

他们的手仍然在桌子上紧紧交握着。迈克尔没说话,只是温柔地、逐个抚摸着她纤细洁白的手指。珍妮丝想到如果他们不是在灯光明亮的咖啡馆里,他会把她的手指轻轻含在嘴里,那是他们两个都喜欢的一种亲昵方式。最后,她感到他把她的手整个地握住,握在他有点儿潮湿的手掌里。

珍妮丝觉得不安,她几乎可以确定迈克尔已经察觉她并没有说实话,至少没有告诉他全部的东西。但她也知道尽管他们彼此信任,有些话她还是不能说出来。要她怎么说呢?难道告诉他她的父母是讨厌的种族主义者、两个歧视黑种人的黄种人?所以,当迈克尔开口说“这算什么呢?包办婚姻?抱歉我只是从书上读到过这类事”,她认为他只是觉得应该对她说点儿什么。

“他们就是这么荒谬!我和他们大吵了一架。”珍妮丝羞愧地说。

“我非常抱歉让你为难。”迈克尔说。她抬头匆忙看了他一眼,发觉他的眼睛正深深盯住她,仿佛在他眼里,她美丽非凡。他曾对她说,她就像蜜一样细腻,像“天使蛋糕”一样柔软,他说他就是这么感觉她,也是这么向别人形容她的。而她知道,她只是个相貌普通的华人女孩儿,她对自己并没有不切实际的看法,但迈克尔会让她感到她也有美丽迷人之处。

“不,这是我自己的事,他们是在干涉我的自由,而我已经成年了。”

“当然,你已经是个独立的女孩儿,完全可以替自己做决定,而且,珍妮丝,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你……又这么说。”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你应该知道你是个多美丽的女人,你必须确信这一点。”迈克尔激动地说道,“我根本不介意你父母不欢迎我去你家,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约会,只要我能见到你。圣诞节假期,你跟我回亚特兰大好吗?我的大家庭里每个人都会爱上你!我的弟弟、表兄都会嫉妒我。等我毕业了找到工作,你就和我住在一起,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还想强迫你接受他们为你挑选的人,为什么还会有这种陈腐的观念?我知道你父亲是教授,你母亲是……”

“不管他们是什么,”她有些急促地打断他说,“他们的观念就是那样。哎,他们就是那种……保守、不愿改变的人。”

过一会儿,迈克尔问:“所以,你告诉他们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对吗?”

珍妮丝愣了一下,说:“不,我还没有告诉他们这些。我只是告诉他们我们在同一个大学,你在读什么专业,你的家人都不在休斯敦……”

“还有,我不是华人。”迈尔克接过她的话,解嘲地笑了一下。

珍妮丝则继续说:“可能这也是个问题,我是说你的家不在这儿。他们希望我以后住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不想让我去别的城市。你可能觉得很奇怪,但华人父母往往这么想。”

“难道他们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吗?我可以住在任何城市,任何地方,我从没有想过要和我的家人住在一个地方。我是美国人。”

“我会再和他们谈。”

“我们先不说这些,你已经够烦了。我认为你还是得吃点儿东西,我确定你没吃晚餐。”他提高声调说,作出一副振作起来的表情。

她看看他,没回答。

他松开她的手,把它轻柔地安放在桌面上,站起身问:“杏仁牛角面包怎么样?你最喜欢的。还是你要奶酪火腿三明治?”

“杏仁牛角面包,如果他们还有的话。这么晚了!”珍妮丝说。

“永远都不会太晚。”迈克尔说。

迈克尔走向柜台,点餐,要求侍者加热她要的杏仁牛角面包,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等他端着杏仁牛角面包朝她走回来时,她突然决定告诉他那件关于她母亲的可笑的事。她边吃面包,边绘声绘色地讲起来,脸上带着恶作剧的顽皮神情,等她讲完,她那双细长的眼睛盯着迈克尔,等待他的反应。可迈克尔仍然微笑着,脸上并没有露出嘲弄的意味,他问:“你确定是这样?那时候你还很小吧?我从未见过这种事。所以,她偷偷地把另一个花篮里好的花拿出来,把这个花篮里快要干枯的花调换过去?”

“我当然确定,尽管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就是这么做的,当时也没有超市的员工在附近,再说,即使人家看见她这么干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这,还不算太糟糕……”他模棱两可地说。

“已经够糟糕了,你知道这些花之所以减价,就是因为其中有一些快枯萎了。”

“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他问。

“我告诉她不要这么做,如果她再这样做我就马上走开。真的,那让人觉得很羞耻。”

迈克尔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催促她吃东西。当她低头继续吃她的牛角面包时,她回想起他勉强的笑容,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在替她难过,甚至含着怜悯。她想,他大概已经猜到了,她把母亲的荒唐事告诉他是为了取悦他,她要说的其实是她为母亲感到羞耻,她怨恨着她……

2        他看见妻子从楼上走下来,知道她刚刚去过女儿的房间。他想对她说最好不要在珍妮丝不在时进去她的房间,但妻子脸上的表情制止了他。她看起来冰冷、愠怒。

“你找到什么了吗?”他问。

“没有。我也没想找什么。”她说,在餐桌前的椅子上颓然坐下来。

可他隐约察觉到她要找的是什么。他很庆幸她没有找到,否则她大概会打电话给素未谋面的珍妮丝的男友,或者找上门去,那样只会把事情弄得更不堪收拾。

“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他说。

他妻子抬眼看了他一下,没说什么,然后她低下头,仿佛在想自己的事,不耐烦被他打断。

他接着说:“等她回来,我们再好好和她谈谈。”

“哦,谈什么?”她疲倦地说,“快十点了,没必要再等她了,再说也没什么好谈。”

但他们都没有离开,仍然留在客厅。他走到沙发那儿坐下,他妻子仍旧坐在餐桌旁那张椅子上。厅里很安静,不像以往,会有电视机里发出的声音,会有珍妮丝轻快地上下楼梯的声音,会有厨房里冰箱被反复打开合上、水流冲击金属的水池然后从管道里呜咽着流走的声音。他现在回想起这些声音,发觉因为它们消失了,他才留意到原来它们的嘈杂曾充满着这栋房子里的空间。他看见妻子的背微微勾着,不时拿双手捂住脸。他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在哭,但每一次又看到当她捂着脸的双手垂下来,露出一张干涩而暗沉的脸。

突然间,他也想到楼上去,走进女儿的房间里看看。他忘记上一次他进去是什么时候了,但可以确定的是那必然是在很久以前。当女儿长大,作为父亲,他似乎再也没有理由随便走进她的房间,而她也不可能邀请他去。他们总是在楼下的客厅里或他的书房里见面,如果她有什么事需要找他,她会来这里找他。他回忆起那个四壁洁白、摆着一张浅黄色五斗橱的温暖的小房间,他记得她那张床是白色钢架的床头,上面铺着一套粉色、暗灰色竖条纹相间的寝具……他不知道现在那房间是否变了,譬如它的色调是否变了,家具是否更换了。过去,在她还小的时候,当她还不会从里面反锁上房门的时候,妻子偶尔会让他去查看孩子是否睡熟了。他喜欢这个任务,喜欢尽量无声地转动把手,将那扇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屏声静气地走进去,在温柔而昏暗的光线里俯视着女儿那张小脸儿。她脸上散发出一股气息,让他整个人都安静下来。她床头的小台灯整夜开着,奶白色的光就像一层薄纱罩在她脸上,他不知道她现在是否仍保持着这个习惯,仍然害怕黑暗。

他留意着外面的声音、光线,只要有一辆车从远驶近,他就会凝神倾听,想象那辆车慢下来,转上车道,它的车灯灯光扫过门前几株静默、葱郁的植物,直到那声音又由近而远,终于消失。他之所以没有推开门、直接走到院子里等待,只是因为担心这样会惹恼妻子。他知道他此时应该安静地待在这儿,和她在一起。尽管她脾气急躁,她始终是个勤劳体贴的妻子和母亲。而且,他知道她的脆弱,珍妮丝却不一定知道。当她们争吵的时候,他不知道更应该保护哪一方。他想找个机会单独和女儿谈谈,想告诉女儿她那表面尖刻、出口伤人的母亲多么爱她、为她担忧,背后流了多少眼泪。但他没有机会。在每次争吵之后,珍妮丝都会跑上楼,响亮地关上她的房门,紧接着又是断然的一声,他明白那是她把门反锁上了——她不欢迎他们进去。在那扇门后面,是年轻的珍妮丝的秘密,不容任何人窥视。

他偷偷瞟了一眼妻子,她昨晚没怎么睡觉。有一次他醒来,看见她背靠床头坐在那儿。他劝她躺下来,即使睡不着,闭着眼睛休息也好,她却仍然僵坐在那儿。黑暗中有些微弱、从莫名处发出的光,于是他看见她那双眼闪着湿润的光。他坐起来,她喃喃地对他说珍妮丝是个天真的孩子,太天真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明白生活的复杂,更不懂得保护自己,除非他们能阻止她,否则她的未来会很可怕……他们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他听着她说,几乎没插话。等她终于不说了,他又劝她躺下来。她沉默不语,过一会儿顺从地躺下来,背对着他。他能感觉到她没有睡,甚至也没有闭上眼睛,但他自己还是蒙蒙眬眬地睡着了。现在,她看起来疲惫、烦躁。他知道她是困兽犹斗,感觉到任何劝说对她来说只会适得其反,因此,他最好保持沉默。

当珍妮丝第一次和他们谈论那件事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女儿是幸福的,那种幸福掩饰不住地从她的神态、目光、嘴角甚至头发里散发出来,让他感觉到她爱着那个陌生人。他震惊、嫉妒,却没有像妻子那样反应激烈。他记得妻子当时对珍妮丝说:“随便你找什么男朋友,除了黑人……”他看到女儿的脸色变了,那张小脸几乎微微扭曲,他知道那是因为她想哭而强忍着。他为珍妮丝难过,但同时竟也感到自己被强烈的嫉妒刺伤的心得到了一些快感。至少,如果他妻子的决心能迫使珍妮丝放弃她那个男朋友,这对他来说不失为一种安慰,重要的是他、他们俩仍能留住她。

突然,妻子那张绷紧的脸转过来看着他,说:“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他们头脑发热,还自以为是……但是,我们俩的态度必须一致,不然只会毁了她。你明白吧?”

她说完朝卧室走去。他听到她把卧室的门关上了。后来,他也离开客厅,待在书房里。他感到一筹莫展,他的意识似乎处于一种因疲惫而木然的状态,因此,当他又听到妻子在客厅里走动的声音时,并没有出去。他只是看着墙上悬挂的那面黑木圆形吊钟,沉浸在更深更空的寂静中。

3珍妮丝很早就醒了。当她醒来时,想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母亲那冰冷的、充满厌恶的眼神。之后,她站在卧房门口倾听了一会儿,确定楼下还没有任何动静,于是轻手轻脚地下楼,拿了一瓶水、一根香蕉和两片面包。吃过东西,她仍然待在自己房间,也没有人叫她下楼吃早餐。昨晚,她到家的时候,母亲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父亲书房里的灯亮着。母亲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问。她一分钟也没有在楼下停留,没等父亲从书房里走出来,就跑到楼上了。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的耻辱,不会忘记当她羞怯而怀着幸福感告诉他们她有了男朋友、他是谁时,他们的反应,他们说的那些慌乱、气愤、伤人的话。母亲脸上甚至有种惊恐的神情,仿佛她做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丑事。“随便你找什么样的男朋友,除了黑人……”她这样对她说。不知道是因为失望还是气愤,母亲后来哭起来。她那一向开明的父亲则长久沉默不语,一会儿看着妻子,一会儿死死盯着自己的手,对她则只是害怕似的匆匆瞥一眼。珍妮丝后来明白,他是在寻找适当的措辞,寻找一些可以说服她、又不至于和自己以往说法矛盾的理由。最后,他颠三倒四地说了些可笑的话。她记得他神情苦恼地说:“珍妮丝,你说得对,我们是有了一位黑人总统,但这也不能代表什么呀!黑人依然是教育层次最低的族群,而且,他们太容易有暴力倾向了!黑人男性容易冲动,我认为这是基因的问题……这才是我们替你担心的,其他的,肤色、金钱、是不是知识分子家庭,我们根本不在意……”“知识分子家庭”,这是她父母经常说起的词,她自己也曾为此有过那么一点儿优越感,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其中的荒谬。而她母亲只是不断重复着那几句话,似乎已经神智不清:“我想象不到,我真的想象不到,我女儿要嫁给一个黑人……”她父亲低声制止:“秋霞,你冷静一点儿,冷静一点儿……”而她母亲则继续说:“什么?我不冷静?你问她吧,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吗?她要把她的生活毁了!”在这出闹剧中,表现得痛苦、震惊的反倒是他们,而她则始终是个辜负了父母、冷漠而倔强的女儿。

就在昨天夜里,她回忆起有次母亲和一个“联邦包裹”公司的送货员在家门口争吵起来,那个送货员是个黑人。她那时也许只有八九岁,害怕地站在楼梯口,准备随时跑到楼上去。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脸上傲慢的表情,记得那黑人对母亲说:“夫人,你不能对我大喊大叫!”她还回想起另外一些事,和这件事毫无联系的事。珍妮丝记起来,以往每当她开生日派对,她母亲都会详细询问那些被邀请的朋友的家世,她会对其中一些朋友格外热情,对另一些却相当漠然,她要她仔细“筛选”自己的朋友……或许母亲从来都是这样,只是她到现在才明白,才会把以往的线索连接起来。她的痛苦似乎不在于他们无理地拒绝接受迈克尔,而在于明白了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和他们之间在某些方面无法逾越的距离。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她知道她始终得下楼面对他们。她走下楼,看见他俩坐在客厅那条红色的沙发上。

“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母亲问。

“我约了迈克尔见面,在咖啡馆。”她说。

她听见母亲发出低沉、类似呻吟的一个声音,不再说话。

父亲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说:“冰箱里有吃的,如果你还没有吃……”

“我吃过了,我早上吃了面包和香蕉,现在一点儿也不饿。”珍妮丝说着,打开冰箱,拿出一罐樱桃味的Dr. Pepper。

她坐在餐桌那边,一边假装轻松自在地喝汽水,一边等他们继续发问。她相信他们俩安静地坐在客厅里就是为了在她下楼时一起盘问她,否则,星期六下午,父亲应该是在书房里工作,而母亲则会在客厅或是卧室里看她喜欢的清谈节目。而现在他俩并排坐在沙发上,似乎沉默地酝酿着什么。挂在对面墙上的巨大的电视屏幕静寂无声,像一面黑色的镜子。他俩挨得很近,她猜想在她下楼之前,他们正低声讨论着什么。她几乎没见过他们这样近地坐着,仿佛她的“背叛”又让他们重新紧密地结合起来。

珍妮丝喝着汽水,等待着,不时朝窗户外面扫一眼。她心里在默默冷笑,当然,她也害怕,甚至还可笑地抱着一点儿期待,但她尽量显得平静。从早晨开始,天就一直阴着,酝酿中的雨却始终没有下,这让客厅里显得灰暗陈旧。她盯着垂挂在客厅大窗两边的沉甸甸的窗帘——它是淡金色的,上面镂刻的花纹则是更灿灿的金色。这一定是母亲的口味,她想,在母亲的眼里,金色就是富裕的颜色,白色就是高贵的颜色,所以,她母亲尽管从没有说出口,却期望她嫁个白人,一定是这样。如果迈克尔是个白人,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白人,她母亲大概都不会觉得这么糟。但她曾以为父亲是个开明的人。父亲常常带她出国,到欧洲或是亚洲,他曾告诉她,他的想法是让她在这些旅行中学会理解、接受各种不同的文化,变成一个真正的“世界人”,不是单纯的中国人,也不是单纯的美国人,而是能突破某个特定民族、国家狭隘意识的具有眼界和世界意识的人。多么恢宏的理论!但现在,这位“世界主义者”却苦恼地坐在愠怒的妻子身边,偷偷地瞥视她。珍妮丝头一次发现父亲是个怯懦的人!

他们都听得见起居室里悬挂的那个茶色大钟发出的时间走动的声音:时间被白白地消磨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毫无进展。女孩儿忍不住站起身,她父亲这时仿佛猛然醒转似的说:“珍妮丝,你先不要走,那件事……我们可以再好好谈谈。”

她还没有回答,就听见母亲说:“没什么好谈,我的意见很明确,我不会接受那个迈克尔,不欢迎他来我的家。如果你非要和他好,除非和我断绝母女关系。”

“你先不要这么冲动!珍妮并没有说他们马上就要结婚……”父亲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你的态度应该和我一样坚决。你为什么又变了?你不知道她现在这样,都是你惯出来的……”她母亲说着,泛泪的双眼逼视着父亲。她父亲不再说话了,脸涨得通红。

珍妮丝看着他们,感觉他们就像两个配合差劲儿的同谋。她转身往楼上走去。

“珍妮丝,你不能走……”她母亲突然站起来,对着她喊起来。

她停住了,回头看着母亲,怀疑她是否会跑上来拉住她。但母亲站在那儿没动,只有那双盯住她的眼睛喷射着愤怒、痛苦。奇怪的是她父亲也跟着站起来,声音发抖地说:“你不能这样对你母亲,她昨天一夜都没睡!”他们俩站在那儿,对她充满谴责。

珍妮丝想冲他们喊:“你们又是怎么对待我的?”但她最后竟平静地笑了一下,说:“等你们商量好了再对我说吧。”

她又逃到了楼上,响亮地摔上房门。她不想再听见从楼下传来的任何声音,却忍不住去想象楼下正发生的事:母亲歇斯底里发作,父亲显得不知所措,只能隐忍;最后,他们一起走到书房或卧室里去,关起门谈关于她的事,用极度厌恶的口气谈论“那个黑小子”,一起想个对付他和她的办法;母亲已经为她设想了一个“悲惨”的未来:住在盗匪成群的黑人社区,和一群最粗鲁、无教养的妇女做邻居,忍受一个有家庭暴力倾向的丈夫……的确,在美国存在着这样一群像她母亲这样的人:他们最怕白人歧视自己,为此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却尽力地歧视着其他肤色更深的人。

她在床边呆坐了好一会儿,而后抬头仔细地环视着自己的房间,似乎要重新辨认这个她自有记忆以来就生活在其中的小小空间。房间的墙壁也许曾经一片雪白,但现在有些黯淡、陈旧了,房间里散发着柠檬地板清洗剂和棉布窗帘、床单混合的气味。她的房间整饬,因为她从十岁以后就会自己收拾房间,不需要母亲帮忙。她也从未交过男朋友,因为他们总是告诫她不要在读大学之前恋爱,不要相信那些小子,而她也没有足够的自信和热情去参加过多的男孩儿女孩儿的社交派对。她一直念书很好,和母亲为她挑选的老实女孩儿们交往,放学后就回家,这种生活让她感到安全……她想到她的生活就像这房间一样整齐、狭隘、缺乏变化,她甚至没有所谓的青春叛逆期,一直尽力让父母满意,但事实证明,他们不可能事事满意。

而后,她走到写字桌那儿,从与桌子相连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她戴上耳机,倒在床上看书,不时回想这二十一年来她的生活。她发现能清清楚楚地回忆出细节的内容其实并不多,小时候的世界更是模糊,反反复复,就是那么一些印象,那么几件事,毫无逻辑、关联地留在心里……醒来时,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到了迈克尔的短信。她读了好几遍,给他回复了一条。他的短信看起来字斟句酌,他几乎不用那些简写字母,她的回复也是如此。尽管迈克尔爱逗她发笑,走在她身边偶尔会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唱歌、吹口哨,但她知道他不是个嘻嘻哈哈的人。她喜欢他与众不同的细致,喜欢他那些温柔的小动作,还有他看她时的眼神,她感到那不是肤浅的亲热,而是发自内心的爱护。他身上那股认真劲儿吸引她,尤其是他对待她的那股认真劲儿,大概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固执的人。他们碰到了一起,就像找到了另一半的自己。她现在有种奇特的感觉:迈克尔才是她的亲人,她到了他身边,才是到了安全、熟悉、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而且,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

她起身坐在床边想了一会儿,发了另一条短信。然后,她走到窗前,朝楼下看。她那辆淡绿色的“克莱斯勒”小轿车贴着车道右侧停在那儿,对面邻居家的男孩儿安德鲁正在他家车库门口那个篮球架前练习投球。贴着林荫路的那排房子笼罩在一片安静中,小路上没有一辆车驶过去。她注意到阴云已经散了,天色显得纯净,因为接近黄昏,空气中有一层透明的光。

她发觉很久没有听到楼下传来任何动静。于是,她换上一条裙子,在楼上的洗手间里梳洗好,下楼去了。现在是傍晚六点多,平常这个时间,她母亲已经开始在厨房里准备晚餐了。但楼下没有人影,书房和父母卧室的门都紧紧关闭着,这让她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她看到餐桌上她父亲留下的纸条:“珍妮,我们有事出去一趟,冰箱里有食物,你自己先吃。”珍妮丝耸耸肩,纸条上的字迹让她不舒服,让她联想到父亲那副紧贴着母亲站立的懦弱模样,她讨厌他那个模样。

她打开冰箱,拿出剩下的半盒草莓。屋子里出奇地安谧,她喜欢此时的自在、平静,即意识到只有她自己,她一个人。而当他们回来,这里就不再有她的任何空间。她以前并未有过这种感觉,即这个家里不再有她的空间。她想她是真的长大了。她一边吃着草莓,一边拨了迈克尔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一股带着痛楚的幸福让她的眼睛湿润了。

“我这就过去。”她说。

迈克尔沉默了,似乎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过一会儿,他问:“你确定要来吗?”

“我这就过去。你不许乱跑,在家等着。你听见了吗?”她装出威胁的口气,然后就匆匆挂了电话。

她站在家门口向外张望,在车道上练习运球的小孩儿安德鲁已经不见了,一辆车从门前的小道上几乎无声无息地开过去,在竖着标示街名的绿色指示牌的路口消失了。她手里还攥着电话,微微发颤。她徒劳地向路口转角处张望了一会儿 ——那儿的一弯草坪涂染着夕阳碎金色的光芒。她过去不知道多少次站在家门口向那里张望,望着拐弯处的路口,小时候,父亲开的车总会在傍晚某个时候出现在路口,使她以为他一直就躲在那路口的后面,而路口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对她来说是个无比遥远的地方。母亲那时候的样子反倒很模糊,也许正因为她总是陪在她身边,因此对她来说,母亲成了个透明的存在。而离她远一些的父亲更清晰,如今也更让她失望……现在,路口单调、从未变过的风景对她来说显得既熟悉又陌生,它空虚、让人倦怠,但也有种古怪的美好。她再没有看到什么熟悉的人或车辆出现在那儿。最后,她舒了口气,从冰箱里随便拿了几罐饮料、食物塞进手提袋。她在餐桌上留了张便条,和父亲那张并排放在一起,像是个嘲讽。几分钟后,她开着那辆绿色的“克莱斯勒”离开了家。当她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时,夜幕降临了。她发现自己喜欢这层温柔、辽阔的昏暗缓缓铺展在城市的上空,包裹着它,使周遭透着一股纯净和安宁。

4“你说你没有私下里给她打钱?”珍妮丝的母亲问。她紧抱双臂靠坐在厅里的长沙发上,逼视着站在面前的丈夫。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我没有给她钱。”他说。然后,仿佛为了躲开妻子的目光,他往旁边走开两步。他这时意识到屋子里异常昏暗,和客厅相连的厨房里的灯没有开,没有一丝饭菜的气味。珍妮丝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似乎连饭也懒得做了。

“我不相信!你真是撒谎脸不红心不跳,你敢让我看看你的银行转账记录吗?”

“我不需要向你证明什么,如果你不相信就不相信吧。”他嘟哝着说。

“你到现在还袒护她,她敢做这些丢人的事完全是你惯出来的。”

“她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我吧?你要按照你那一套方法来,我从没有干涉过……”

“啊,是谁要把她教育成一个有国际视野的人?”她冷笑着说,“你说什么来着?哎,她真有出息,离家出走,和人同居。而你还在偷偷塞钱给她!”

“你尽管都把责任推到我头上吧。”男人苦笑了一声。她的话让他极不舒服,他真想转身走开,待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关上门。可他只能在距离妻子不远的地方来回挪动着步子,仿佛她是圆心,他是围绕着她的一段弧线。

过一会儿,他停下来,说:“珍妮丝在打工,她在快餐店干活,一小时七块五美元。”

女人愣住了,但很快缓过神,看着丈夫说:“这么说你其实都知道?你们一直在联系?瞒着我?”

“是一个朋友在那儿看见她,告诉我的。”

“哦,真好,快餐店,刚好又是老黑的地盘。”她酸涩地说。

“别这么说,她自己挣生活费,很辛苦。秋霞,让我们先试着接受这个事实,珍妮丝她只是找了个男朋友,说不定这个人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

“这么说你已经承认他们的关系了?”女人的语气突然变得愤怒,“我才不会像你一样当和事佬。我们不能再给她一分钱,你听见了吗?等她挨饿、受穷的时候,她才会想到家,想到我们为她做过什么!”

“你还在怄气!不要这样没完没了好吗?就因为你总要和她吵架,珍妮丝才会搬出去住。”

“你不如干脆说是我把她赶走的!你的宝贝女儿,你最疼爱的人,可惜她不要你了,和老黑住在一起。”她尖刻地说。

“你不要张口闭口‘老黑……”

“老黑,黑鬼,Nigger!”她更大声地说。

“这种话……你这么说只会让人瞧不起你!”

“你,说什么?”她怔了一下,不相信似的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没再说话。他僵立在那儿,激怒和紧张让他满面通红。他知道他把话说得太重了,但他受不了她谈论女儿时的口气,受不了她脸上那副装出来的尖刻、冷酷的怪表情。她理应知道有些事他比她更在意,可她似乎觉得一味戳他的伤口,才能熄灭她自己的怒火,减轻她的痛苦。

有一会儿,她仍然瞪着眼睛看他,一切动作、情绪似乎都在她身上暂时凝固了。然后,她移开了目光,身子朝后躺靠在沙发上。他看见她抬起手把垂到额前的刘海梳了几下,似乎她突然平静下来,突然感到疲倦了。他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当她听到他拿起桌子上的车钥匙时,问:   “你去哪儿?”

“去吃饭,我会给你打包点儿什么带回来。”他回答。

“哦,不用了,真不用了,冰箱里还有面包、火腿,还有饮料,还有些菜,什么都有。”她唠唠叨叨地说。

他不置可否地走开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听见她说:“所以你还是给她钱了,对吧?”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仍然一动不动地仰躺着。他感到后悔,知道她刚才所说的话只是一时失控,他不该对她苛刻。

他轻轻锁上门,在面向马路、没有围栏的前院站了一会儿。他看见对面邻居吉姆家楼上楼下的灯都亮着,透过餐厅长方形的窗户,他看见他们铺着红色餐巾的桌子,桌子上面悬挂的圆形吊灯,还有餐桌一旁晶亮的玻璃壁橱,猜想他们全家已经吃过晚饭。他仿佛看见餐厅另一端有人影闪过,猜想吉姆的妻子正在厨房里收拾餐具。有那么一会儿,他感到身后这栋荒芜、冷清的房子和自己无关。他回想起珍妮丝没有回家的那天晚上,他和妻子一夜没睡。然后,珍妮丝回来了,但他那嘴上不肯妥协的妻子更显得气急败坏,接着就是无休无止的争吵,他无力阻止这一切,仿佛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知道珍妮丝对他有多么失望。她终于离开了,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他妻子不再照料家里的一切……他感到这些年他努力工作建立起来的那个像模像样、曾让他引以为荣的家已经不存在了,它迅速地变冷变空,原来是这么脆弱。

他把车停在Wendys汉堡店后面那个停车场里灯光最昏暗的一角,挤在一辆破旧的皮卡车和吉普车中间,避开一辆辆驶向外卖窗口、等待又匆匆离去的车。他来过两次,这是第三次。每一次,他都感到胆怯,害怕正在工作的珍妮丝看见他,也害怕看见珍妮丝。他说不清楚这是种什么感觉,似乎他怕妨碍了珍妮丝,惹得她不满,又怕她看出他是个懊悔而伤感的无用的父亲。他上一次看到珍妮丝时,她手上缠着一块白纱布,他猜想她是工作时被热油烫伤了或是被什么东西割伤了。他之后在电话和短信里都没有问到她的手,否则她就会知道他竟然偷偷来看过她。而这刚好构成他这一次来的理由,他让自己相信他只是想看看女儿手上的纱布是不是已经拆掉了。

快餐店两面临着街道,另外两面被这个直角形的停车场包围着。在停车场后面,是一大块黑漆漆的空地。在这个过于辽阔的南方城市里,总是有这样的空地,有的杂草丛生,有的就是一片赤裸的土地,它们紧贴着繁忙的街道,也许旁边就是一栋办公楼,又或者对面就是一座体育馆,但它们兀自存在,荒凉而沉寂。店里的灯光柔和明净,他远远看去,里面只有寥寥几位客人。大部分人只是坐在车里,朝外卖窗口挪动,等着带走他们的晚餐。在窗口忙活的是一位黑人姑娘,他猜想珍妮丝此刻在厨房里,猜想她头顶的灯分外亮,她正不停地干着活儿,熟练得像个小机器人儿,她被热烘烘的光线和油炸食物浓重的气味、外卖窗口和柜台报餐的喊声包围着,无暇念及他或是任何别的人。像以往一样,他只能等她从店里出来时看看她。他知道她工作的钟点,知道自己还要等很久,但他不打算到别的地方去。熄灭发动机以后,车里很闷,他于是把两边车窗打下来一条细细的缝,把座椅向后调,半躺在那儿。

他半躺在那儿,毫不连贯地回想着女儿从出生到现在各个时期的样子,发觉自己最喜欢她两岁到五六岁的那个时期,那时候当他回到家,她喜欢跑过来紧紧抱住他的双腿、仰脸望着他,仿佛他是颗星星或是别的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如果他朝她蹲下身去,她就会跳上来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那时候,和她有关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柔软、美丽而充满喜悦的。然后,她渐渐长大,明白了羞怯、距离和秘密,因为一些必然会发生的变化,他们的世界越来越远,直到他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她,不得不把她交给另一个男人……

他差不多要睡着了。不知道是否因为车里憋闷的空气,他心情阴郁、沮丧,有种没有缘由的、等待会落空的不好预感。他不时看表,透过打下来的车窗缝隙看着夜空中铅块般凝固的云朵,悬挂在德克萨斯天空大得出奇的黄月亮,感到天空、背后那片沉寂的荒地,以及这个城市对他来说终究是陌生的。当那个钟点临近,他发动车子,向后稍微倒了一点儿,确保旁边两辆车的阴影很好地掩盖住他那辆车。然后,他在座位上直起背,似乎要打起精神,专注地盯着汉堡店朝向停车场的出口。终于,他看到了珍妮丝,但她并非一个人,她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和一个黑人青年一起走出来——他搂着她的肩膀。那青年穿了一件浅色的Polo衫和牛仔裤,T恤衫的下摆扎在裤子里。他看不清楚他的脸,但看到他身板高大挺直、打扮整洁。这个年轻人和他想象中的有些差别,至少,他以为他可能会穿着宽松肥胖的裤子,他把他想象成一个嘻哈歌手的样子,但他的背影实际上更像那些广告上的黑人模特……他注意到他有副宽肩膀,他搂住珍妮丝的样子并不显得轻浮,却还是让他难受。但他尽量不让自己被这个问题干扰,而是去看女儿,因为他大概只有一分钟的时间看她,她很快就会和那个年轻人走到停车场的另一端,钻进她十八岁生日时他送给她的那辆绿色小车里,离他而去。他想看到她脸上的神情,但他们已经转身朝背对他的方向走去,因此他只看到背影,她被那个年轻男人环绕住的、不到一半的背影。他只能猜测:从她依偎着那年轻人的姿势来看,她似乎是快乐、轻松的,也就是说,离开了他的珍妮丝依然是快乐、轻松的。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辆车倒出来,利索地掉过头,从停车场的另一端出口开到“科比”大道上,汇入夜晚稀疏的车流中。他猛然想起他忘了看女儿的手上是否仍缠着纱布……

他庆幸此时是夜里,庆幸夜色遮掩了他和他的车,庆幸自己没有被发现因而被迫面对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同情的目光。那个人当然会同情一位失败的“对手”,同情像个偷窥者一样躲在角落里的父亲。他这时才意识到身体的不适,诸如胃部轻微的痉挛,背部的疼痛,胸口的燥闷,双眼的酸涩 ——他在车里坐得太久了。但他一时没想好现在应该去哪儿,于是,他仍然坐在车里。他想象着那黑小子刚才一直坐在快餐店里等着,等珍妮丝下班,把她接回他们的家;他会保护着她走过那些空寂无人的街区,拉着她的手上楼,如释重负地打开门厅的灯;他也能想象他等在珍妮丝上课的教室外面,等着和她一起吃饭,和她一起跑步,想象他们已经开始了一种新生活,温暖的、亲密无间的生活,而这正是他失去的东西。但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完全地了解珍妮丝,了解她是个多么慎重、倔强的女孩儿,对于别人,她起初会显得有点儿谨慎、多疑,在她的内向里甚至会有那么一丝让人不悦的严厉和疏远,她看着你,仿佛她在揣测着你的心,猜测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但等她信任了一个人,这份信任就很坚实,很重,接受它的人不得不把它视为珍贵的东西……他想,奇怪的是,他看见了那个人,却没有怎么愤恨、气恼,他和妻子曾把那个人的存在视为一件丢脸的事,倒是这个想法如今让他感到羞愧。

所有的问题、困难,以及那些难以说出口的龃龉,只不过缘于某种颜色,那颜色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他们和女儿之间劈开一个可怕的裂口,终于把他们隔开了。这似乎不可理喻,但事实正是如此,事实本身不可理喻。仿佛他们都知道哪个地方出了错,不应该如此,但这个错误就像个坏伤口,顽固得难以愈合。他可以向女儿和她选择的人伸出手,事实上他已经这么做了,但他妻子不肯这么做,而且,即使她愿意这么做,那条裂缝也不可能弥合,它永远都会在那儿 ——一个坏伤口的丑陋伤疤。他知道珍妮丝对他的怀疑,或许还有怨恨。最让他痛心的不是别的,而是他失去了她的信任。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发动了车子。Wendys刷成黄色的店屋里透出暖意融融的橘色灯光,但他没有把车开到外卖窗口去叫餐,仿佛一切和女儿有关的东西都令他胆怯,或是会加剧他心里过于敏感的隐痛。他想,在城市沉寂、夜色浓重的时分,在这空荡而荒凉的街区里,他可以沿途慢慢开车,如果看到“麦当劳”或“汉堡王”什么的,就去给自己和妻子要两包套餐带走。他会开得很慢,因为他并不急着回家,他想任由自己的思绪回到过去那些琐碎而美好的事情上,停驻在那些既是回忆又像是幻想的幸福里:想象珍妮丝又笑着从楼上跑下来;想象他每天听到从楼上的她的房间里发出的细微或突兀的响声;想象她带着天真的神请、撒娇的语气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话;想象她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呼吸、睡去、生活……他知道他多么怀念这些东西,而因为一个可笑的原因失去这一切又是多么荒唐。

忘记去看女儿手上是否缠着纱布让他有点儿沮丧,但在离开停车场之前,他记起另一件事,于是给她发了一条信息:“珍妮丝,我已经把学费转到你的银行账户。任何时候都不要担心。好好睡。永远爱你的爸爸。”他知道珍妮丝马上就能看到他的信息,想到她看过后会松一口气,甚至露出笑容,想到这短短两行字又把他们连在一起,他感觉好了不少。这是这些天来让他最感安慰的一件事。

责任编辑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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