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尽头

2015-01-06 22:48杨晓升
长江文艺 2015年1期
关键词:丈夫妻子女儿

杨晓升

早晨是从六点开始的。

自打女儿刘晔上学,欧阳慧琴总是准时起床,进卫生间刷牙洗漱,接着进厨房开灶生火,为女儿准备好早餐,然后进女儿房间叫女儿起床洗脸吃饭。七点钟的时候,她会送女儿上学。女儿上小学和初中时,整整九年她每天骑车将女儿一直送到距家四公里外的学校。女儿上高中以后,执意不让妈妈送,她一个人骑车上学。

如今,女儿早已经不在人世,慧琴却依然是早晨六点起床。依然是自己先入卫生间刷牙洗漱,接着进厨房开灶生火,为女儿准备好早餐,然后到女儿房间叫女儿起床。只是女儿的房间早已经人去房空,没人应答,慧琴一声声“晔晔”、“晔晔”的叫唤,像风一样在晔晔原本住过的房间久久回荡,然后又像风一样停息,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每当这个时候,慧琴便愣在晔晔的房门口,傻傻地站着,痴痴地呆着,眼泪像无家可归的弃儿,婆娑着在她原本清秀的眼眶里打转,然后绝望地顺着她曾经清秀的脸庞潸然落下。

虽然女儿已经离开整整半年,可慧琴每天都一如既往、日日如是地继续着女儿生前的那些日常程序,而并未离她而去,仿佛女儿依然在她的眼前。甚至女儿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依然历历在目。这样的程序,尽管每一次她都是无功而返,每一次她都是以眼泪婆娑和伤心告终,可慧琴仍依然故我。女儿虽已远逝,但女儿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早已经深深地镶嵌进慧琴的灵魂深处,相守相伴,难舍难分。夜深人静时,慧琴时常做梦。她梦见与女儿亲昵、玩耍,梦见女儿早晨起床、洗脸刷牙。朦朦胧胧中,她甚至仿佛听到卫生间的水声和厨房的锅碗响声,以至于她时常在夜里惊醒,六神无主,精神恍惚……

慧琴这个样子,丈夫刘传孝早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女儿刚刚离去的那些日子,刘传孝与妻子一样悲痛欲绝、伤心难抑。每天早晨六点,妻子起床的时候,他也总是跟在妻子身后,默默地看着妻子重复着女儿在世时日日如是的日常程序。仿佛不这样,他就愧对女儿。仿佛不这样,他也愧对妻子。仿佛不这样,他就无法与妻子一样寄托对女儿的无尽哀思。但这样的程序,这样的方式,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何时该是尽头呢!妻子仿佛成了一台按既定程序设定的计算机,不,更准确地说她仿佛是一台预先设计好程序的机器人,每天早晨她总是准时起床,按照女儿在世时的生活轨迹,一丝不苟地完成着伺候女儿上学时的一系列生活动作。只不过机器人只有机械的动作,而慧琴不仅按程序完成着动作,还伴随着婆娑的眼泪,天天不断的眼泪。慧琴哪儿来的这么多眼泪呢?天天流,天天掉,纵然是天长地久的山泉也会有干枯的时候呀!

慧琴这种状况,旁人可能难以理解,但丈夫刘传孝能够理解。此生此世,女儿毕竟是他们夫妻的独生女、他俩爱情的唯一结晶,他们生命的唯一延续,此生此世的唯一希望。可眼下,这唯一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一去不复返,人世间还有什么比此更痛苦更悲哀更绝望的事呢?

原本,欧阳慧琴和刘传孝有一个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的独生女叫刘晔,这名字是他们夫妇俩引经据典苦思冥想,商量了好几天才给起的。晔的意思是光明灿烂,他们希望自己宝贝女儿的人生能光明灿烂,熠熠生辉,精彩纷呈。事实上,刘晔自打呱呱坠地来到人世,便显现出人生光明灿烂的前景,一如初生的朝阳喷薄而出。她天生丽质,漂亮可人。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清澈靓丽,炯炯有神,顾盼流转时像会说话。她开朗活泼,爱笑也爱哭,笑起来如华灯闪烁鲜花盛开,满世界蓬荜生辉。即便是哭,哭声也如银盘落地,清新悦耳,令人不免生出怜香惜玉之情。上学之后,刘晔不仅能歌善舞,是班里的文体委员,而且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女儿的优秀,让慧琴夫妇喜不自禁疼爱有加,也让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们羡慕不已。因为论相貌,慧琴和刘传孝都长相平平。论职业和社会地位,夫妻俩也都只是普通职工,慧琴是一家商场的售货员,传孝是某工厂一位普通的工程师。这样的一对普通职工,却生了如此惊艳的一个宝贝女儿,着实让家人惊喜不已,也让周围的人羡慕不已。以至于有邻居怀疑他们当初生孩子时是否在妇产医院抱错了别人的孩子,而他们的亲戚则认为是他们夫妻前世修来的福分。慧琴和传孝夫妇,却认定女儿是他们自己的优生,是上天派来的天使,是上帝赐予他们夫妇的最好礼物。正因为是天使,自打女儿降生,夫妻俩百般呵护,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早晨,慧琴总是一早起床,为女儿做早餐,叫女儿起床,然后骑自行车驮着女儿送到学校。刘传孝呢,则负责放学时到学校接回女儿。长此以往,夫妻俩年复一年,默契配合,春夏秋冬风雨无阻,一直到女儿初中毕业。

上了高中,女儿说什么也不让父母每天接送了。女儿说,我都十六七岁了,长这么大还让你们每天接送,丢不丢人呀?我自己能走。说这话,女儿也不是逞能。小学毕业那年,她就缠着爸爸要学自行车。刘传孝特意买来一辆儿童自行车,周末的时候兴致勃勃地带女儿在自己的居民小区学自行车。女儿骑在车上,爸爸在后面扶着,气喘吁吁地追,一圈接一圈地追。从开始时的跌跌撞撞到逐渐应对自如,再到女儿挣脱爸爸搀扶骑车疾驰,女儿学得飞快,父亲教得开心。女儿学会骑自行车后,骑车一圈圈疾驰时撒下的开心笑声,惊飞了小鸟,唤来了花香,让做爸爸的刘传孝笑得无比开心,内心像抹了蜜似的甜得合不拢嘴。

学会了骑自行车的女儿,则是得意洋洋,上初一她就提出要自己骑自行车上学,做父母的当然不能同意。

女儿嘟着嘴朝爸爸妈妈撒娇:为什么呀?

妈妈说:为什么?你想呀,街上车来人往,有的人开车骑车不讲规矩,不遵守交通规则,横冲直撞,你这么个小女孩撞得过人家吗?不害怕吗?

女儿忽闪着眼睛,一下又一下,思忖着。似乎明白了道理,可那嘴仍噘着。

爸爸慈爱地抚着女儿的肩,耐心说:你妈妈说的没错,现在大街上车很多,都争先恐后,车祸也很多。不仅车祸多,坏人也不少。你还小,又是女孩,一个人骑车去学校,无论如何爸爸妈妈是不可能放心的。

女儿说: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自己骑车上学?

爸爸说:不急,等你以后长大了再说吧。

女儿说:那我什么时候算长大呀?

妈妈笑了:很快,等你长得跟妈妈一样高的时候,就算长大了。

女儿心有不甘,欲言又止。末了仍噘着嘴,调皮地将了妈妈一军:那等我长到跟妈妈一样高的时候,你们可得让我自己骑车上学啊?

妈妈说:行。

没想到时间过得飞快,一晃三年过去,女儿初中毕业顺利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个子也如雨后春笋噌噌往上蹿,一下子追上了妈妈。

这时候的刘晔,正准备上高一。中考之后的暑假,她不仅在自己的住宅小区继续磨炼车技,还背着家里与同学相约偷偷骑车上街逛公园,逛影院,逛商店。经过这一番磨炼,她骑车上街应对自如,胆子也越来越大。眼看高中阶段开学在即,有一天吃完晚饭,她抹抹嘴对餐桌前的爸爸妈妈宣布:爸,妈,马上就要开学了,从高一开始你们甭接送我了,我自己骑车上下学。

看着女儿坚定而又郑重其事的样子,做父母的有些意外与吃惊,夫妇俩四只眼像豁然打开的探照灯,直直地照着女儿,不认识似的。以致女儿也吃惊地打开她那双更加明亮的探照灯,也不认识似的打量着自己的父母:咦,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呀,难道没听明白吗?我再说一遍,从高一第一天起我要自己骑车上下学!

见女儿这阵势,做父亲的嘿嘿笑了:乖女儿,你……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事?

女儿睁大眼睛,惊愕起来:你们忘了吗?你们说过我长得跟我妈一样高的时候就让我自己骑车上学的了。

刘传孝“啊”的一声,呵呵笑着,连声说记得记得,可……可你骑车上下学能有把握吗?

女儿说:怎么没把握?实话告诉你们吧,这个暑假我骑车跟同学一块上街好几次了,看电影逛公园什么的,我都骑车,都没问题。

女儿颇有几分得意。女儿这一说,让刘传孝和欧阳慧琴吃惊不小。夫妻俩大眼瞪小眼,愣了一会儿,做妈妈的才呼叫起来:晔晔,原来,你……你背着爸爸妈妈自己骑车上街?你……你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呀!

女儿说:跟你们说,你们会同意吗?

慧琴语塞。刘传孝说:那你也得说一声,你偷偷骑车上街,万一出事可怎么办?

女儿甜甜地笑了,笑得有些得意、有些调皮: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不但没事,而且骑车上街证实了我的车技完全合格。我骑车上下学没有问题,老爸老妈尽可以放心!

刘传孝说:那也不行。暑假骑几次车上街没事不等于以后骑车上街没事,何况上下学是天天上街,每次都早出晚归,危险系数大大增加。

女儿不高兴了,女儿噘着嘴说:这么说,你们大人说话是可以不算数的?我都长这么大了你们都对我不放心,不让我自己骑车上下学,那我何时才能长大?!

慧琴说:晔晔说的也对,她长得都快比我高了,我们还把她当小孩,这么下去何时才能长大?何况,当初我们也许诺过。父母说话不算数,在小孩眼里也会失信。

刘传孝听罢,觉得在理。但还是不放心,说:那我每天骑车陪她上下学。

慧琴说:这样吧,早上我骑车陪晔晔上学,放学由你陪她。

刘传孝说:行。

按照约定,高中开学的时候,上学时每天由妈妈骑车陪伴,放学时由爸爸骑车陪伴。就这样,一周下来,女儿骑车路上都应对自如,车技大出父母意料。第二周,女儿死活不同意父母陪伴。慧琴和刘孝传无话可说,只好随女儿意愿。却千嘱咐万叮咛,让女儿路上千万小心,然后像放飞鸟一样双双看着女儿骑车远去。

女儿这一单飞,像拽着爹妈的心,让做父母每天提心吊胆。开始的时候,夫妻俩还悄悄骑车跟在女儿后面,大约跟了半个月之后,他们觉得女儿骑车确实没问题,便不再跟踪。

不料到了第二学期,他们的担心变成了现实。那天早晨,女儿骑车上学让一辆抢道的货车撞倒,当场丧命。噩耗传来,夫妻俩如遭电打雷击,一下就变了人样。

刘传孝已经意识到,妻子这种没休止的悲伤与怀念,没完没了的日常仪式与生活惯性,如果任其继续下去,不仅无济于事,精神恐怕迟早也会出问题。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而生者,还要继续生活下去。虽然女儿的突然夭折,也让刘传孝与妻子一样痛不欲生,精神也几近崩溃。但刘传孝毕竟是男人,男人与女人不同之处就是理性与刚强,就是更强的抗击打能力。当他从极度的悲痛甚至绝望中冷静下来的时候,冥冥之中有一种意识从内心深处将他紧紧唤醒,他感觉自己是男子汉,男子汉就应该顶天立地,更应该是家庭的擎天柱,不应被灾难击倒,也不应该一蹶不振。

刘传孝决定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搬家。他意识到,如果不尽快搬家,妻子将陷于噩梦的泥淖中永远不能自拔。决心既定,他利用下班和周末时间,一个人到房屋租赁中介市场不断物色,实地看了一处又一处房子,断断续续看了不下十几处,最终在紧挨南二环路护城河且靠近陶然亭公园的一处居民小区,找了一套一居室房子。房子虽然不新也不大,只有三四十平米,但小区还算洁净安静,且紧挨着护城河和陶然亭公园。从房子所在的6层楼窗户往南眺望,视野开阔,玉带似的护城河从楼下飘过,二环路上日夜不停的车流人流,也让人时时感受到人间的活力与生活的希望。小区马路的东边,则是陶然亭公园。虽然房子的租金偏高,月租四千元,但刘传孝也认了,他想贵点就贵点,环境好更重要,毕竟当务之急是尽快让妻子换环境,而这小区周边的护城河和陶然亭公园,便于他和妻子散心怡情。再说,他估摸着如果租下这房子,自己的房子就可以出租,那样收回的房租,抵回这想租的房子绰绰有余。刘传孝选定这套房子之后,按要求一下子预交了三个月的租金,回家便将此事告诉了妻子。

妻子听后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地看着丈夫,不说话。

丈夫急了,摇着她的肩膀说:你倒是说话呀。

妻子动了动嘴,说:我不搬。

丈夫说:为什么?

妻子说:我不能扔下女儿不管。

丈夫像电击一般,呆了。内心深处掠过一阵疼痛,久久没能退去。是啊,一旦搬离这个已经住了二十年的家,就将意味着与过去告别,与女儿的一切告别。毕竟,女儿是从这儿降生并长大的,这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这屋里的一件件家具与用品,处处都留着女儿的气息。尽管女儿已经远去,但女儿的音容笑貌,无处不在。要说对女儿的感情,刘传孝一点不比妻子浅。他本身就是孝子,他也极喜欢孩子。谈恋爱的时候,他与慧琴上街,每每遇到天真活泼的小孩,他都喜欢得忘记时间,忘记走路,不管认识不认识的小孩,他总要笑呵呵地逗一逗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结了婚,他对新婚妻子迫不及待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咱们要个孩子吧。妻子说看你急的,怎么像个老农民,也不怕害臊,你看看这年头城市里有谁刚一结婚就想要孩子呀!这话慧琴虽说得在理,可天性喜欢孩子、急于要孩子的刘传孝才不怕害臊呢,他涎着脸天天黏着新婚妻子,神魂颠倒地游弋于爱河之中。

不到两个月,慧琴便怀上了孩子。因为还年轻,开始的时候慧琴有些害怕,她提出到医院打掉孩子,说咱们玩几年后再说。但刘传孝死活不同意。刘传孝的理由是:孩子是咱们俩爱情的结晶,打掉孩子等于扼杀爱情,难道你要扼杀咱俩的爱情吗?再说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刚刚孕育便被扼杀,太残忍了吧?刘传孝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妈早就等着抱孙子了,我妈给我起刘传孝这个名字,就是让我早生贵子传承孝道的。刘传孝这么说,句句在理,让慧琴节节败退,无以反驳。但最后她还是抓到了反驳的稻草,你口口声声说早生贵子,你妈也盼着抱孙子,可我这肚子里怀的要是个女儿呢?刘传孝愣了,但很快说,只要是我的孩子,只要健康聪明漂亮,男女都一样。反正你这肚子里的孩子我要定了,这可是头胎啊,头胎是个宝,生下头胎头彩好家运更好。慧琴终于无话可说。不过第二天,慧琴还悄悄查阅了有关资料,资料上说到了头胎人流的巨大危害:临床发现,头胎作人流手术的人,可使她以后发生反复流产、早产、大出血、婴儿体弱多病的危险。临床还发现,头胎做人流手术的人,婚后许多人都发生了严重的妇女病,乳腺病,甚至癌症。看了这样的资料,慧琴终于死心塌地,决意生下这个孩子。又过了八个月,孩子生下了,是个女儿。慧琴有些歉意,也有些担心,但刘传孝却跟生了个儿子一样如获至宝。工作之余,他跑前忙后地照顾坐月子的妻子,眉开眼笑地百般呵护自己的女儿。女儿也很争气地一天天长大,而且越长越漂亮,越长越聪明,越长越可爱,让刘传孝和慧琴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双双庆幸生下刘晔这个宝贝女儿。可谁能料到一场车祸残酷地剥夺了刘晔如花似玉的生命,让他们三口之家的幸福毁于一旦呢?如今,女儿已经远逝,但遗物依旧,气息尚存,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如果真的搬离这个家,岂不意味着彻底告别女儿?可如果不搬家,妻子又如何从这永无止境的噩梦中走出来呢?

沉默了半晌,刘传孝才理清了头绪,重新镇静下来,心情沉重地对妻子说:慧琴,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其实,晔晔走后,我内心经历的痛苦与煎熬,不比你少。可生活还得继续,咱们总不能这么没完没了陷于痛苦之中吧?要是这样,咱们就永无出头之日。要是这样,咱们……咱们这个家就将彻底毁了。可我……可我不甘心啊!刘传孝说着,抽噎起来,浑身颤抖。以致慧琴也深受感染,她忽然抱住丈夫,失声痛哭。哭完了,夫妻俩互相给对方擦眼泪。擦完了,丈夫说:咱们,还是搬家吧。咱们必须换换环境。生活,才能重新开始。妻子这回不再固执,听从了丈夫的劝说和安排。

周末的时候,他们开始入住租借的房屋。踏进这处陌生的住房,慧琴才问丈夫:这房子,每月得多少房租啊?刘传孝说四千。

慧琴惊叫起来:这么贵,怎么付得起呀?

刘传孝说:在北京哪儿有便宜的房子?再说地段这么好,挨着护城河和陶然亭公园,月租四千不算贵了。

慧琴说:每月要付四千房租,钱从哪儿来?

刘传孝说:还能从哪儿来,工资里挤呗。过一阵,咱们再将自己的房子出租,租金也足够支付这边的房租了。

慧琴瞪大眼睛:你还想出租咱们的房子?

刘传孝说:你不是担心付不起房租吗,不出租房子钱从哪儿来呀?

慧琴收住脚,说:那我不住了。说完转身要往回走。刘传孝急忙拦住她,哎哎哎,你这是怎么啦?

慧琴说:你要我住这儿可以,但你绝不能将咱们的房子出租,晔晔的那房子,里面的东西都不能动,都必须保持原位。不能让晔晔彻底离开我。

刘传孝心一沉,张着嘴,却欲言又止。他本想争辩,说服妻子。转念又想,妻子精神恍惚,思维仍不正常,何必此时跟她争是非呢?让她先住下来,适应一段时间再说不迟。这么想着,刘传孝内心便释然,他哄着妻子说:好好好,你说得对,咱们的房子是不能出租,不能让晔晔彻底离开咱们。

妻子听罢,不再固执。知夫莫若妻,相处近二十年,他知道丈夫从不说假话,什么事他都会说到做到。无论对她还是对女儿,他都尽职尽责,呵护有加,他是个称职的丈夫。痛失爱女这半年来,家里的天塌了,幸好有他艰难支撑着。她自己身体和精神几近崩溃,不仅上不了班,连家里的活儿都很少干。丈夫却天天早出晚归,白天上班,晚上回家买菜做饭搞卫生,样样都落到他身上。他不仅毫无怨言,还长时间陪着她开导她。如果没有丈夫艰难中的支撑,她很可能都难以活到今天。所以,从内心深处,她是感激丈夫的。

环境的改变让欧阳慧琴半年多来持续不散的悲伤和恍恍惚惚的神魂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当然,刚开始的那几天,慧琴还不大适应,她一大早依旧习惯性地起床,习惯性地要去女儿刘晔的房间叫醒女儿。但这套房子的卧室只有一间,女儿的卧室没有了,女儿所有的遗物都已不见踪影。无从下手的慧琴只能木然地站在厨房门口发呆。好在丈夫刘传孝对此早有预料,当妻子起床时他也悄悄起床,跟随妻子的脚步从背后轻轻抚拍妻子肩膀,安慰说:慧琴,你快洗把脸吧,咱们俩到陶然亭公园遛遛弯儿,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慧琴神情依然木然,但没有反对。于是,夫妻俩洗完脸走出家门走下楼,双双来到附近的陶然亭公园。

回想起来,他们俩双双到公园散步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至少是快二十年前了吧?那时候他俩还在恋爱,每到周末,他俩都会相约到公园,看红花绿柳,听百鸟啁啾,漫步花前月下,欣赏湖光水色,呼吸新鲜空气,充分享受自然的恩赐和爱情的滋养。那时候北京的所有公园景点,无论是北海景山还是故宫天坛,亦无论是玉渊潭颐和园还是十三陵龙庆峡,到处都留下过他们的踪影。可自打结婚之后,这样的日子在他俩的生活中便不知不觉渐渐消逝,仿佛一去不复返。尤其是有了女儿刘晔之后,他们原本浪漫轻松的日子很快被油盐酱醋之类繁琐的家务事填得满满当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一来,他们哪儿还有逛公园的时间与闲情逸致呢?所以,当刘传孝陪着妻子走进陶然亭公园的时候,眼前的景致和游人勾起了夫妻俩久远的记忆,他们被慢慢感染着,那曾经浪漫的情愫一如沉睡已久的魂灵慢慢苏醒,进而舒展身肢,渐渐活跃起来。尤其是慧琴那双原本木然的眼睛,瞳仁深处渐渐地闪烁出亮光,那亮光慢慢往外传递、扩散。以至于她原本死灰般的面色也泛起了不易察觉的红晕,这也是半年多来难得一见的红晕。刘传孝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原本他封冻的情绪也渐渐温润起来。

不远处飘来一阵欢快的歌声,夫妻俩循着歌声,不知不觉地来到湖边的一处亭榭。十几位老头老太太正起劲地唱着《红梅赞》:

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 向阳开

……

老人们兴高采烈地唱着,一边整齐地用手拍打着节奏。边唱边笑,边唱边跳。看他们开心忘情的样子,刘传孝夫妻俩被感染了,慧琴眼里还浮现出久违的笑意。

老人们唱毕《红梅赞》,余兴未尽。他们当中的一对老年夫妇又自告奋勇,一前一后、一唱一和地唱起了《最浪漫的事》: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

听听音乐聊聊愿望

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

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

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

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

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这对老年夫妇的男女声二重唱,将四周的欢乐气氛霎时推向了高潮。欧阳慧琴脸上的笑容终于涟漪一样荡漾开来,她情不自禁地挽住丈夫的胳膊说:他们唱得真好!看得出,慧琴说这话,是发自内心的赞叹,因为她眼里此刻也闪着动人的泪光。刘传孝使劲点头,他用力搂过妻子肩膀,不由自主地轻声唱了起来,因为这首《最浪漫的事》,也是当年他们恋爱时最喜欢、也最爱唱的歌曲。慧琴也情不自禁地跟丈夫哼唱起来——

夫妻俩边走边唱。唱着唱着,欧阳慧琴停下脚步,哽咽起来,浑身颤抖。刘传孝紧紧地搂住妻子,继续唱着《最浪漫的事》,唱得泪流满面。以致公园里过往的游人也收住脚步,惊诧地打量着他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打那天去了陶然亭公园,早晨散步便成为刘传孝夫妇每天必备的科目。而且这科目,还是欧阳慧琴主动提出来的,丈夫刘传孝自然是求之不得、举双手响应。于是,每天早晨六点半,夫妻相约双双起床,洗漱完毕。七点的时候,他俩双双到陶然亭公园散步,听听鸟叫,闻闻花香,吸吸新鲜空气,当然也免不了欣赏老人们每天早晨忘情的歌唱。大约七点半的时候,夫妻俩双双回到家做早餐,他们的早餐一般是喝牛奶吃面包或者馒头。偶尔也煮粥,白米粥,或者加小米、绿豆或者玉米碴子什么的。吃完早餐,大约到了八点十分左右,刘传孝出门到单位上班。欧阳慧琴则留在家里做家务。这样的日子一天天消逝,慧琴的情绪和气色也像自然界的阳春季节,一天天温润温和起来。

不到半个月时间,慧琴跟丈夫提出去上班。自打女儿刘晔出事,痛不欲生的慧琴便像一夜间被严霜酷雪摧残的瓜秧,蔫蔫的耷拉下脑袋,精神彻底垮了,身体也病恹恹的一如遭了瘟疫。她整天神情恍惚,觉睡不好,饭吃不香,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打发着每一天。这种状况,她能勉强活下来就算不错了,如何谈得上上班。幸好她所在单位领导体恤她的困境,不仅没催促她上班,还时不时关心慰问,让其好好休息。除了效益工资没有了,她的基本工资却是照常发放的。现在慧琴提出上班,说明她元气已经逐渐恢复,更说明原本万念俱灰的她,内心深处已经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这希望之火尽管依然微弱,却让丈夫刘传孝增添了生活的信心与力量。要知道,女儿出事之后的半年多来,刘传孝的情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跌宕与震颤,那样子仿佛乘坐游乐场的那种过山车,大起大落,天旋地转,那种曾经的绝望刻骨铭心,痛入骨髓,令他连死的念头都有过。只是理智的闸门最终关闭了他前路的险境,才让他痛楚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意识到并本能地肩负起自己作为丈夫和男子汉的责任。如今,经历长达半年多时间悲痛与噩梦的妻子提出重新上班,刘传孝自然喜上心头,欣慰之情油然而生。从内心讲,刘传孝其实是不愿意妻子这么快就去上班的,毕竟她刚刚经历灾难的打击,丧女的痛苦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排遣的,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她都需要更长时间的恢复,他希望妻子能更多地休息。可从精神恢复的角度讲,上班无疑对妻子则更加有利,毕竟她需要走出家庭接触社会,需要让工作分散她的时间与注意力、减少她对女儿的思念与痛苦。所以,当妻子对他说要去上班时,刘传孝便使劲捏了捏妻子的肩膀,点了点头。但他对妻子说:也好。你先试试看吧,别太勉强自己,累了,或者感觉不好,就在家里待着。好好休息,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妻子却坚定地说:我能行。

上班第一天。慧琴下班回来,丈夫关爱地问:感觉咋样,累不累?慧琴答:还行。走进厨房,慧琴发现丈夫已经买回了排骨、鲫鱼、青椒、西红柿和西兰花,而这些都是慧琴爱吃的菜肴。慧琴深情地瞥了一眼丈夫,内心不由生出几分感动。回想起半年多来,要不是丈夫鞍前马后无微不至的照顾、开导与关爱,慧琴真不敢想象自己能否坚持到今天,没准早也随女儿去了。所以,她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丈夫的。古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慧琴却觉得,她与刘传孝却偏偏相反,女儿的意外离世却让丈夫与她靠得更近、心贴得更紧了。丈夫平日除了上班,其他时间都回到家里、厮守在她的身边,几乎形影相伴、寸步不离。丈夫唯恐她身体和精神有三长两短,一直承担着大部分家务,买菜做饭,洗碗拖地,他都尽量做在前、争着干。丈夫的表现比任何时候都让她更加满意,他的坚毅、仁爱,宽厚,细心,勤快与呵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突出,这让慧琴真正感受到爱情的力量,也真正感受到一位优秀男人和一个优秀丈夫的品质。所以,慧琴没有理由不感激丈夫,更没有理由不爱丈夫。为了这份爱,她必须重燃人生希望,必须重树生活信心。所以,自打租房子搬到这个新家,尤其是住上新家的第一天早晨她与丈夫在陶然亭公园的那次散步,那首《最浪漫的事》无意间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情感,勾起了她灵魂深处那蛰伏多年的浪漫情怀。她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就此消沉下去,而应该与丈夫一样振作起来,陪伴他一起走完未境的人生之路。

这一天,晚饭是在夫妻俩恩爱的配合与亲昵中进行的。从淘米做饭到洗菜炒菜,夫妻俩都有说有笑,一唱一和,默契配合。茼蒿鲫鱼汤,糖醋排骨,青椒炒牛肉,清炒西兰花和西红柿炒鸡蛋,这些美味菜肴在他们夫妻俩的共同配合下一一登上他们的餐桌。丈夫刘传孝更是有备而来,他拿来一瓶长城干红,将两个高脚小酒杯斟得满满的,递给妻子一杯,自己端起一杯,满怀深情地搂住妻子,对妻子说:亲爱的,来,为你今天能重新上班,为咱们生活的重新开始,为咱们俩天荒地老的爱情,干杯!灯光下,慧琴频频点头,眼里闪着泪光。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感动吻了吻丈夫,然后与丈夫干杯,夫妻双双一饮而尽。

这天晚上,慧琴和丈夫早早洗澡,早早脱衣上床,夫妻俩在床上肌肤亲昵,悱恻缠绵,传递爱意。几番爱抚,几番云雨,两人之间那种久违的情感和欲望迅速升温,难舍难分。丈夫含情脉脉地对妻子说:咱们重新要个孩子吧。妻子回应说:我也想呢。夫妻俩于是忘情相拥,尽情纵爱,如胶似漆地践行着重新要一个孩子的计划。

自打刘传孝与欧阳慧琴决定重新要一个孩子,他们便有条不紊地重新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要知道,此前的半年多时间,他俩心如死灰,长时间陷入痛失爱女的无限悲伤之中,哪儿有心情和精力享受夫妻的恩爱和甜蜜呢?即便丈夫刘传孝用理智驱赶生活的阴影、强行排遣内心的伤痛,上床睡觉时也试图用肢体语言唤醒妻子的情感与欲望,但伤得太深痛得太过彻骨的慧琴,那种本能的欲望与情感却荡然无存,仿佛被冰冷的心封冻了。刘传孝当然也不会勉强妻子,作为丈夫,他太理解妻子突丧爱女的痛苦。他有足够的耐心,也准备陪伴妻子度过这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经历了半年多炼狱般的煎熬,眼下的妻子已经日渐走出阴影,刘传孝的人生不知不觉间又注入了新的活力。每天早晨,他依旧与妻子相约六点半起床,七点到陶然亭公园散步,七点半回家做早餐。吃完早餐,八点十分左右夫妻双双各自骑车去上班。傍晚下班回家,夫妻俩一块做饭炒菜,默契配合,恩爱有加。夫妻俩对孩子的期待,对未来的希望,如春天复苏的大地,日益有了暖意与生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消逝,夫妻俩对孩子的期盼也日益迫切,日臻强烈。可两三个月过去了,不知怎么的慧琴却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她的月经每月依旧,肚子却按兵不动。论年龄,慧琴只有四十五岁,生理正常,怀第二胎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丈夫刘传孝比她只大了两岁,年富力强,精力旺盛。

因为怀不上,慧琴心生狐疑,情绪隐约有些焦躁。刘传孝却不断安慰她:别急,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你还需要更多的休息调养,慢慢恢复元气。等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完全恢复了,咱们的孩子也会不期而至。这话听着入情入理,慧琴急躁的心情这才渐渐回归平静。她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与心态,让自己跟上丈夫生活的节奏,除了与丈夫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去公园散步、到单位上班,回到家便精心调养身体,倾情与丈夫相亲相爱,耐心静候佳音。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三个月,慧琴却依旧没有怀孕的任何迹象,这让刘传孝内心深处也隐隐生出几分焦虑。但他不露声色,在妻子面前若无其事,对妻子依然关爱有加。不过征得妻子同意,周末的时候他俩相约来到北京妇产医院,挂了一个专家号做妇科检查,专家的回答是慧琴各项生理指标基本正常,不能怀孕的原因可能是情绪原因,太过紧张或太过焦急都不利于精子着床和卵子受孕,还是要调整好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状态,调整好了,一切都会水到渠成。专家的说法,竟然与丈夫刘孝传的说法一模一样,慧琴扭过头冲丈夫莞尔一笑,投以深情一瞥,不由心生佩服与敬意。当然,专家的说法更具分量,慧琴更加放心了。离开医院时,夫妻俩说说笑笑,心情轻松地回到了家中。

大约又过一个月,慧琴的月经出现了异常,该来的时候不来了。过了四十天不来,五十天也不来。慧琴既欣喜又惶恐。丈夫刘传孝则颇为淡定,他亲昵地搂住妻子,胸有成竹、眉开眼笑地刮着妻子的鼻梁说:哈哈,我又要当父亲了。慧琴却剜他一眼,欲擒故纵:看你美的,你敢肯定?丈夫说:那当然,要不咱们打赌?妻子狠狠地回刮他的鼻梁:就你逞能!夫妻俩说说笑笑,好一阵打闹。翌日一早他俩到北京妇产医院检查,慧琴的妊娠反应呈阳性。夫妻俩心花怒放,眉开眼笑,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大夫却冷静地提醒慧琴:你这个年龄怀孕不易,保胎更难,千万要小心。夫妻俩兴奋的心情这才冷静下来。刘传孝急切地问:那该怎么办?大夫审视着欧阳慧琴,平静地说:你需要静养,停止性生活,避免情绪激动,更要避免激烈运动和重体力劳动。从现在起每周定期到医院来做检查。夫妻俩互相对视,虔诚地点了点头。

为了慧琴腹中的胎儿,回到家的刘传孝更加勤快了。他不再让妻子上班,让妻子向单位请了假。自己对妻子更是精心照顾,疼爱有加。重活轻活他都不让妻子干,每天对她嘘寒问暖,按着妻子的胃口需求,变花样买回各种新鲜水果蔬菜鱼虾蛋肉,每天早晨和晚饭后,还主动陪妻子到公园散步。

尽管刘传孝对慧琴的照顾无微不至,但仅仅过了几天,还没到大夫约定的定期检查时间,慧琴还是出现轻微腹痛,头晕,下身还轻微流血,这让两口子吃惊不小。夫妻赶忙打车到医院检查,大夫说这是自然流产先兆,给开了镇静剂鲁米那, 还有黄体酮、维生素E等保胎药,都是口服药物。回到家,刘传孝还迫不及待上网查找、知道了各种保胎食物。比如保胎最佳蔬菜是菠菜,因为菠菜含有丰富的叶酸,而叶酸的最大功能在于保护胎儿免受脑积水、脊髓分裂、无脑等神经系统畸形之害。又比如保胎最佳零食是瓜籽,西瓜籽、葵花籽、南瓜籽等。因为葵花籽富含维生素E,西瓜籽含亚油酸较多,而亚油酸可促进胎儿大脑发育……等等。总之,林林总总,只要是对保胎有利的食物,刘传孝都一一记了下来,然后到市场采购,精心烹调、制作给妻子食用。

虽然刘传孝对妻子精心照顾,百般呵护,可老天还是不开恩,又过了半个月,妻子自然流产的症状还是加重,头晕,呕吐,腹部剧烈疼痛。刘传孝连夜打车送妻子到医院急诊,医生给打针止痛,疼痛虽然止住了,但胎儿却没有保住,宣告流产。这消息对刘传孝夫妇来说无异于寒冬腊月里冷不丁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两人从上到下、从外到里浑身都凉透了。尤其是慧琴,在医院听到这一消息时,她当场便抑制不住自己的失望与悲伤,双手捂住脸颊不断抽泣,腿一软差点儿瘫倒在地。刘传孝急忙扶住她,不断安慰,护着她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医院。

打那以后的整整一年时间,欧阳慧琴在丈夫的照料与呵护下,身体虽然又慢慢恢复,生活也逐渐回归正常,她也开始上班,每天早晨和晚饭后也依然在丈夫陪伴下到公园散步,但他们心中那个重新要个孩子的梦想,却始终未能实现。

这一年,夫妻俩依然恩恩爱爱,相依为命,慧琴又先后怀过两次孕,但一次次都无功而返,一次次以失败告终。虽然也经历过艰难的保胎,甚至是住院护理,但神圣幼小的胎儿就像泼出去的水,怎么也保不住。医生说,慧琴已经是习惯性流产,身体素质又差,气血不足,要保住胎儿很难。医生还形象地打了个比方:这就像暴风骤雨中已经被洪水冲击得千疮百孔的堤坝,要抵挡住继续暴涨的洪水,可能性几乎是零。医生还说,因为你身体已经失去根基,缺少元气,卵子受精之后着床很不容易,形成胚胎,发育也不容易。医生的说法,让慧琴的心一下子跌进了冰窟窿,重新要孩子的愿望对她来说也如美丽的肥皂泡,很快破灭了。丈夫刘传孝却不死心,他一边安慰妻子,一边想方设法背着妻子四处求医问药、咨询妇产专家。其中一个专家的说法让他如获至宝,也让他重新燃起希望。那位专家说:如果你妻子还有月经,而且月经还正常,说明还能排卵,可以通过试管婴儿的方式孕育孩子,费用一般是一次三至四万元。当刘传孝兴高采烈地将这个消息带回家告诉妻子时,妻子却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说:不行,我……已经停经两个月了。

刘传孝听罢像触了电的,霎时惊成了一尊瞪眼张嘴的雕塑。这神情让妻子也吃惊不小。自打与刘传孝搬到这套租借的房子,慧琴印象中丈夫总是对她春风化雨般耐心陪伴、百般呵护和悉心照料顾的,那种耐心,那种细致,那种温存,那种慈祥,一如园丁照料幼苗,母亲照料婴儿。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俩在一起,丈夫总是心态平和笑脸相迎,这让她有了巨大的依靠与安全感,也让她逐渐走出丧女的阴影、重新树立起生活的信心。可丈夫现在惊成这样,慧琴这才意识到自己绝经的消息对丈夫来说是多么巨大的打击。这样子,一如茫茫大漠中迷路、历尽艰辛寻找出路最终却回到原点的旅人,那种绝望令人肝肠寸断。这时候的慧琴也再一次意识到孩子对于她、尤其是对于丈夫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不可或缺。恋爱的时候她也是因为看出他喜欢孩子、爱孩子才毫不犹豫地决定将自己的一生交付给他的,因为她觉得,一个喜欢孩子、爱孩子的男人必定有仁爱之心,必定有情有义,必定有家庭责任感。这样的男人是值得自己将人生的幸福托付给他的。事实证明,慧琴的直觉没错,她的选择也没错。与刘传孝结婚后的婚姻生活,物质虽不富有,但和谐,快乐,祥和,夫妻俩相敬如宾,恩恩爱爱,一唱一和,配合默契。特别是有了女儿刘晔之后,他们的三口之家更是锦上添花,其乐融融。要不是女儿意外夭折,那真正是令人羡慕的幸福之家啊。谁能料到如此幸福的家庭却意外地祸从天降呢?假若他们不只有一个孩子,假若女儿两岁时慧琴那次意外怀孕不做流产,老二也快十七岁了,那该多好呀!只可惜,这所有的假设都毫无意义,因为政策不允许,他们像中国绝大多数独生子女家庭一样,只能生一个孩子。眼下,他们那唯一的孩子没有了,重新要孩子的愿望又宣告破灭,老天怎么如此狠心、如此残酷非要跟他们这对普通夫妇过不去呢?

此刻慧琴惊愕地发现,被惊成雕塑的丈夫,很快又一头扑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号啕大哭……

那天,盼子希望破灭的刘传孝号啕大哭之后,一个人默不作声背着妻子离开家门,到大街的一家餐馆喝闷酒,直到深夜才跌跌撞撞回到了家。他一头栽倒在客厅沙发上几乎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幸好那天是周末,他用不着上班,慧琴也好在家里照看他。由照顾妻子到被妻子照顾,这在他俩的婚姻生活中还是破天荒头一次。醒来之后的刘传孝发现妻子一直守在他的身旁,眼泪婆娑,早已经哭成了泪人。

发现丈夫醒来,泪人才赶忙擦了擦眼泪,凄凄地说:你都快吓死我了。你……怎么一觉睡得这么久啊,像睡了一辈子。我……都以为你起不来了呢。

丈夫揉了揉惺松的睡眼,垂头丧气地问:是吗?都……几点了?

慧琴说:晚上十二点。

丈夫说:怎么还是晚上十二点,记得我回家时也是晚上十二点呀?

慧琴嗔怪道:瞧你,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十二点,你已经睡了整整一天!

是吗——?丈夫惊叫着,一骨碌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却望着妻子发愣。

慧琴说:快起来洗把脸,吃饭吧。餐桌上的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凉,都热好几个来回了。

丈夫既惊讶,又有几分歉意:真对不起,你自己吃了吗?

慧琴说:你没起来,我……哪里吃得下?

丈夫抚了抚妻子的头发,有气无力地说:我……做梦了。

慧琴问:都……梦见什么了?

丈夫说:很多。一会儿是咱俩与晔晔在公园里划船,一会儿又梦见你又给我生了个漂亮可爱的胖小子。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慧琴的心冷不丁像被蜂蜇了一下,疼痛不已,眼泪婆娑又夺眶而出。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丈夫心一酸,一把搂住她,可不许你这么说。他边说边帮她擦着眼泪。

慧琴哽咽着说:你那么喜欢孩子。可这辈子,我……却再也不能给你生孩子了。

丈夫沉吟片刻,咬了咬唇,使劲捏了捏她的胳膊,叹着气说:唉,那……也没办法。也许……命该如此吧。不过……没有就没有吧,不是……还有咱们俩吗?往后,咱俩相依为命,直到……直到终老。

慧吟说:都是我不好,我……她说不下去了浑身像筛糠一样,声音哽咽,失声痛哭。

丈夫不再劝她,凄凄地、呆呆地看着她,任凭她号啕大哭泪水纵横。此刻的他,内心时而电闪雷鸣地动山摇,时而凄风苦雨如泣如诉。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剂。

当刘传孝和欧阳慧琴的情绪重新归于平静,他们的日子又蹒跚前行。虽然也不乏沉重、艰难,但毕竟还是按部就班,不乱分寸。早晨七点的时候,夫妻俩仍相约到公园散步,七点半回家做早餐,八点十分之后各自骑车上班。

下班回到家,夫妻俩也依然分工合作,默契配合,一起洗菜做饭,准备晚餐。只是周末的时候,刘传孝时常私下在外揽了些零工,上门服务为人家清洗抽油烟机、修理小家电什么的,挣些外快以贴补房租及家用。

而每当这个时候,欧阳慧琴就会一个人悄悄去了自家位于朝阳区三元桥附近的那套房子,在那儿整理整理女儿的房间,擦擦女儿的遗像,看看女儿的遗物。只要是回到自己的那套房子,慧琴就悲伤难抑,心潮翻滚,思绪万千。只要是看到女儿的遗像,看到女儿的遗物,她就感觉到自己的女儿并未远去。当然每每这个时候,她总免不了要大哭一场。待哭够了,眼泪流干了,心情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才会一个人悄悄回到位于陶然亭公园租借的那间房、那个临时的家。

一个周六傍晚,刘传孝干完私活从外面回来。兴冲冲地对妻子说:慧琴,告诉你一个奇怪的事,我中午在一家餐厅与朋友聚会,见到一个女孩,是餐厅的服务员,你猜那女孩长得像谁?

妻子瞥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怎么,敢情是你看上人家了?

丈夫说:看你都瞎说什么呀!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猜猜那女孩长得像谁?

妻子说:那女孩像谁不像谁,管我什么事?

丈夫一跺脚,说:你真是的,都快急死我了。告诉你吧,那女孩长得跟咱们女儿晔晔特别像。真是像,太像了!他说得心花怒放,眉飞色舞,仿佛真是见到自己女儿刘晔似的。

慧琴已经好长一阵时间没见到丈夫这么兴奋了。可她却依旧冷静:你不会是酒喝多了,看走眼的吧?

丈夫说:不可能,我中午根本没喝酒。我说的千真万确,那女孩真的长得太像咱们晔晔了,眼睛,鼻子,发型,说话的神态……嘿真是太像了,哪儿哪儿都像!他边说边比划着,说得有鼻子有眼,脸上流光溢彩,自我陶醉。

慧琴终于静下来认真审视丈夫,像是要看清他葫芦里面到底装的什么药。丈夫以目相对,一脸纯真,一脸无邪,眼里仍闪着兴奋。见此情状,她不由得心有所动,反问道:你说的是真事,真的有女孩长得像咱们家的晔晔?

丈夫说:当然是真的,我干吗骗你?不信我带你去那家餐厅看看。

丈夫这么一说,瞬间勾起慧琴内心的巨大好奇,那好奇像冷不丁爬进她心窝的毛毛虫,在里面不断蠕动、翻滚,挠得她心痒痒的。终于,她两眼放光,冲丈夫说:要是真的,咱俩找时间去看看。

丈夫说:要看,现在就去看。不然,以后说不定再也找不到了。

慧琴说:行,咱们现在走!

夫妻俩一拍即合,说走就走。她解下围裙,关了煤气炉,放下做了半截的晚饭。夫妻俩双双走出家门,每人骑一辆自行车兴致勃勃地往那家餐厅赶。

到了那家餐厅,刘传孝领着妻子往里面走,左瞅右瞧。转了一圈,终于在一个餐桌边找到了那个女孩,那女孩正在收拾客人留下的一桌残羹剩饭呢。

还没走到那女孩的跟前,远远地,欧阳慧琴的脸就像触电了似的整个儿僵住了,嘴久久张着,眼睛瞪得老大。只有双脚仍不由自主地迈着步,渐渐来到了那女孩身边,与女孩几乎迎面相撞。

正在低头忙碌的女孩猛一抬头,发现一男一女的两个陌生人正四目光亮莫名其妙地打量自己,惊诧地皱了皱眉,警觉地问:叔叔阿姨,你们——有什么事吗?

女孩这么一问,刘传孝不好意思,嘿嘿笑了。赶忙解释说:姑娘,没事。我们只是……只是觉得你长得特别像我们家女儿,我们俩觉得好奇。

女孩噢的一声,莞尔一笑,说:是吗?那太巧了。停了一下,又问:你们的女儿多大了,现在在哪儿?女孩没有听到对方回答,只见到一男一女两位长辈都低头不语,情绪低落。女的还不时抹着眼泪,这让女孩倍觉意外,以至于惊诧地盯着对方。

刘传孝苦笑着解释:没什么。姑娘你别误会,是这样,我们家女儿一年多前出了意外,已经……不在人世。

女孩的表情终于松弛下来。紧接着懂事地安慰起两位大人:叔叔阿姨,你们……别难过,都是过去的事了,最好别再多想,想多了会伤身体。说完,女孩滴溜着眼睛,观察着两个大人的反应。少顷,女孩又说:对啦阿姨,你们不是觉得我像你们女儿吗?

慧琴听罢,不住点头:像、像,你真是太像我们家女儿了,长相,个子,发型,说话的表情,哪儿哪儿都像,简直……都太像了!

女孩说:是吗?那你们就把我当女儿好了。说这话,女孩只是想安慰两位大人。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女孩的话竟然不约而同地勾起刘传孝夫妇俩人的幻想:是呀,眼前这女孩要是真能当自己女儿,那该多好!

刘传孝说:谢谢你姑娘,我们要是真有你这样的干女儿,那真是太好了。

女孩不置可否,只是抿着嘴甜甜地笑。

慧琴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刘红玉。

刘传孝说:太巧了,原来你也姓刘。你是哪儿的人,今年多大了?

刘红玉说:安徽无为,我今年十八岁。

慧琴说:真的是巧,我们家女儿要是还在,今年也十八岁。

刘红玉又莞尔一笑:哈是吗,那真是太巧了。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东一句西一句拉起了家常,竟然聊得火热,越聊越兴奋,越聊也越觉得投缘。通过聊天,刘传孝夫妇还知道,刘红玉家在安徽无为农村,父母都是农民,她在家排行最小,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老家,并且都已各自成家。她自己两年前初中毕业后来北京,先是在三八劳动服务公司当了一年的家庭服务员,一年后她经人介绍辞职来到这家餐厅当服务员,管吃管住,月薪一千八百元。刘传孝夫妇都觉得,这女孩不但长得像他们的女儿刘晔,还懂礼貌,善解人意。如果能够将这女孩收养、或认作干女儿,那真是再好不过。毕竟他们夫妇深知,自己已经不可能再生孩子了。而刘红玉也觉得,自己生在安徽农村,孤身一人来京打工,假如真能找个北京的好人家做靠山,怎么说也是好事。三个人就这样聊着说着,越说越近,越说越亲。最终竟然一拍即合,刘传孝夫妇郑重其事提出收刘红玉作养女,刘红玉也口头表示同意。但她说这事自己作不了主,还得征得家里同意。

刘传孝说:那是应该的,这毕竟是大事。你们家里同意最好,不同意我们也不勉强你。我们家离这儿不远,可以常来看你。你有事,也尽可找我们。说完,他们之间还互相留下联系电话。

临别,慧琴怕错失机会似的,又嘱咐刘红玉:那你尽快问问你爹妈,我们等着你回话。

刘红玉哎的一声,甜甜地笑着,很懂事地点了点头。

事情的进展不出所料,刘红玉的父母都同意女儿认刘传孝夫妇作养父母。理由与刘红玉当初自己想的一模一样: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北京打工,如果能有一个好人家、一对信得过的养父母,女儿就有了靠山,有人照顾,怎么说都是好事。但刘红玉的父母也再三嘱咐女儿:你自己要看准了,一定得是好人家,能真正对你好,可千万别让人家给骗了。刘红玉听罢,再三强调:爸,妈,这个你们尽可放心,人家女儿都没了,孤男寡女的没有儿女,巴不得有个养女呢,他们能不对我好?女儿这么一说,做父母的当然也就放心了。

当刘红玉将自己父母同意的消息打电话告诉刘传孝夫妇时,早有预感的刘传孝夫妇还是喜出望外,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手足无措。欧阳慧琴手握电话筒再三对刘红玉说:太好了太好了。女儿,对,我今天就管你叫女儿你不反对吧?女儿你现在忙吗,要不今晚我们接你回家来吃饭?刘红玉则甜甜地叫了一声:妈,没问题,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亲女儿,您就是我的亲妈。可我得上班,今晚肯定没时间回家吃饭,实在对不起。

刘传孝高兴得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满脸兴奋。可得知刘红玉今晚不能回家吃饭,不免有些扫兴。不一会他冒出一个主意,对妻子说:慧琴,既然咱们确定认刘红玉做女儿,那就一定得好好待她,对她好,让她实实在在觉得咱们就是她的亲父母,也让她实实在在地觉得咱们这个家就是她的自己的家,对吧?

慧琴剜一眼丈夫,嗔怪道:瞧你说的,好像就你懂!咱们不对她好干嘛要认她当女儿啊?

刘传孝说:那我有个想法,不知你同不同意?

慧琴说:瞧你又卖关子了不是?快说。

刘传孝说:我想别让刘红玉在餐厅干了,让她辞职。咱们送她去读读书,比如说学学电脑会计什么的,好好培养培养她,将来给她找份好一点的工作,你看怎样?

慧琴听罢,皱了皱眉,愣了片刻,自言自语:那……那得多少钱啊,这……这能行吗?

刘传孝说:学习当然是需要钱,可咱们把她当亲女儿了,就不能舍不得给钱。

慧琴沉吟片刻,说:咱们家有那么多钱吗?现在租房子每月要那么多钱,如果再让刘红玉辞职去学电脑什么的,又得一大笔开销,咱家哪儿来那么多钱?

刘传孝说:大不了我辛苦点儿,下了班多揽些私活。再说,咱们不是还有一些存款吗,晔晔那笔十五万元的抚恤金也至今没动。

慧琴鼓着眼睛瞪丈夫:得得得,那可不行!怎么能动晔晔的抚恤金?

刘传孝说:我……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不动也行,实在不行咱们搬回自己家住,将租金省了。何况,有了刘红玉,这租来的房子也住不下,早晚都得搬回去。

慧琴像被野蜂蜇了一样惊叫起来:她还要住到咱们家里来呀?

刘传孝说:咱们不是要把她当女儿吗?

慧琴看着丈夫,嘴唇翕动着,欲言又止。

刘传孝又说:再说了,即便让刘红玉辞职或住到家里来,还得看人家同不同意呢。

慧琴一时语塞。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唉,真没想到收养个女儿还会有这么多事。这……这得容我想想。慧琴这么说,也是实在话。一方面,她渴望收养刘红玉这个女儿,不说膝下无后的她和丈夫一直渴望有个后代,将来老了好有个照应,就凭刘红玉长得像自己女儿刘晔这一点,慧琴就喜爱有加,求之不得!她甚至感到冥冥之中上苍似乎在同情她,让她在丧女绝代之后邂逅了刘红玉这么个女孩,让她在绝望之后又萌生希望。从情理上说,她也觉得丈夫说的没错,既然认了人家做女儿,就得像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一样疼她爱她,尽一切可能为她创造好的条件,让她活得安心,活得快乐,活得舒坦,活得幸福,更要让她觉得这个家的的确确就是她自己的家,让她实实在在感觉到他们夫妇就是她的亲生父母,甚至比她的新生父母还亲。可一说到实际,她内心还是像冷不丁爬进了一只蚂蚁,多少有那么一丁点儿闹心,那么一丁点儿咯硬人,那么一丁点儿不好接受。毕竟是自己的家忽然间闯进个陌生人,多少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尤其是如果让刘红玉住到家里来,势必搬回到自己的房子,晔晔的屋子也势必腾出来让刘红玉住。这哪儿行啊,晔晔的东西怎么办、放哪里?这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这个问题像一堵墙,突然间横亘在慧琴眼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忽然六神无主,只好沉默。

刘传孝说:你是不是当心红玉来了,不好住?

妻子抿了抿嘴,如实地点了点头。

刘传孝说:慧琴,我跟你说,你留着晔晔的东西我能够理解,也支持。但能收养刘红玉做女儿也算是咱们前生修来的福分,既然咱们都求之不得,就得真正将人家当亲女儿对待,你不让人家住到家里来,那你怎么能与人家红玉培养感情,人家怎么能算你的亲女儿?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依我说,将晔晔的东西归拢归拢集中放到一处,将屋子腾出来让红玉住,这样咱们既能够与她朝夕相处培养感情,这租借的房子也可以不再租节省开支,一举两得。再说,咱们总不能老租着这房子吧?

丈夫的话入情入理,让慧琴无话可说。她只得瞥了一眼丈夫,嘟着嘴说:你说得没错,只是我……我感情上一时还是转不过弯来,你真得容我想想。丈夫不再言语,也不逼她,容她想。

晚上睡觉,夫妻俩背对背各自想着心事,一夜无话。

翌日早晨,夫妻俩依旧双双六点半起床,洗漱后依旧一起到陶然亭公园散步,听听鸟叫,闻闻花香,吸吸新鲜空气。穿行在花红柳绿的公园里,心情渐好的慧琴对丈夫说:咱们周末搬回自己家住吧,这边的房子不租了,省点钱。

一句话,霎时驱散了刘传孝内心积聚了一夜的郁闷。他面带喜色,侧过脸问妻子:你总算想通啦?

妻子不看他,只低头走路,边走边说:也通,也不通。不过你说得对,想让人家红玉给咱们当女儿,就得把她当亲女儿对待。再说,咱们总不能没完没了租房子住吧,老租房子住,咱家不更穷了?不过说实话,我真有些舍不得搬回去。搬回去,咱们就不能每天到陶然亭公园来散步了……唉!

丈夫说:是啊。要不,咱们把那边的房子租出去,这边再租大一点儿的两居室?要那样,咱们也能一举两得,既没有房租压力,还能守着陶然亭这块风水宝地。他忽然为自己冒出的这个主意感到高兴,以致于兴奋地打量着妻子,期待得到她的肯定与回应。

不料妻子却一拉脸,满口否定:那哪儿行啊,绝对不行!

怎么啦?丈夫满脸疑惑。

妻子瞪他一眼:你想彻底离开咱晔晔啊?

丈夫恍然大悟,无言以对。用不着妻子再作解释,他也明白妻子的意思。如果将自己的那套房子租出去,彻底搬离女儿在世时的居住地,那么女儿的遗物、房子、生前的气息与音容笑貌,一切的一切,将彻底从他们生活里消逝,这是妻子感情上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其实,刘传孝感情上也不能接受,但理智又提醒他,如果让妻子彻底离开原先的那个环境,无疑将能更好地帮助妻子摆脱丧女的阴影,彻底告别过去、恢复身心与元气。只是,此刻面对妻子的质问,他不忍心违拗妻子。毕竟,妻子同意搬回自家房子并接纳刘红玉,已经让他在内心备感欣慰了。

周末的时候,夫妻俩回到自家的那套房子,开始洗洗涮涮,擦桌拖地,整理家什,收拾打扫房间。女儿生前的那个房间,是他们打扫整理的最后领地。这一次,他们不约而同,高度一致。自打开门进屋,夫妻俩都心照不宣有意回避,不首先收拾打扫女儿的房间,而选择先打扫他们自己住的大屋,然后是客厅和厨房。夫妻俩谁都没想到要先碰女儿的房间,仿佛女儿还在房间里睡觉,生怕惊醒她。也仿佛碰了女儿房间,女儿会担惊受怕,彻彻底底离开他们。女儿的房间,说到底是他们夫妻俩的情感圣地,也是他们夫妻俩的人生梦境,那曾经的美好,那曾经的快乐与温馨,全都在梦境中似梦非梦、虚虚实实,一一再现。而当他们收拾完女儿房间以外的所有角落,不得不走进女儿的房间时,女儿的遗照刹那间闯进他们的视野,夫妻俩的心情都不约而同沉重起来。他们默默地注视着女儿的遗照,遗照中的女儿此刻正乐呵呵地冲爸爸妈妈笑,仿佛在叫喊着自己的爸爸妈妈,仿佛在说爸爸妈妈你们可回来啦。夫妻俩的内心仿佛忽然间都被谁冷不丁扯了一下,既往下坠,又阵阵作痛。他们站在女儿的房间中间,默默地打量着房间里曾经那么熟悉的一切,女儿的书桌、书包、文具、衣物、被褥……恍惚间,他们仿佛又闻到了女儿的气息,女儿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现在他们眼前。慧琴心一酸,禁不住哽咽起来,眼泪夺眶而出。丈夫一激动,如梦方醒。他掏出随身带的纸巾,搂住妻子,帮妻子擦着眼泪,安慰说:好啦好啦,慧琴,咱们……接着干活吧。慧琴这才接过丈夫的纸巾,自己擦了擦眼泪,与丈夫一起继续干活。

按照事先商定的方案,他们将女儿的衣物、被褥、书包、文具、及其他遗物一一归拢,集中起来放进柜子里。唯独在如何摆放女儿遗照上发生了分歧。慧琴想将照片留在女儿的房间,理由是这房间本来就是晔晔的,她是这房间的主人,应该让晔晔永远留在这间房间里。

丈夫却说:不大妥吧,你让女儿留在这房间,刘红玉住到这房间来,恐怕会不自在,说不定还会吓着她。

妻子说:要你这么说,晔晔柜子里的衣物、被子不也都会吓着她?

丈夫说:对啊,没错。依我说,咱们干脆将晔晔的照片和东西都收到咱们房间,这样既可以让晔晔与咱俩在一起,也不至于让刘红玉不自在。

妻子听罢,觉得也在理,点头称是。夫妻俩于是将女儿的照片和遗物通通搬到他们自己的房间。

养父养母让自己住到家里来,刘红玉当然是喜出望外求之不得。来北京打工几年,她一直住在餐厅统一安排的集体宿舍里,人多,拥挤,嘈杂,她感觉到宿舍里天天像候车室似的,没有安静的时候,更没有半点儿家的温馨。素来喜爱安静的她,感觉几年来天天漂泊,永远都在路上。如今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养父母,有了北京的家,养父母还让她住到北京的家里来,她有一种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感觉,她感觉到自己漫长的漂泊之旅总算有了停靠的港湾,自己的人生眼看着将有了归宿。这么想着,刘红玉内心深处便浮起一种油然而生的喜悦与温馨,这种喜悦和温馨伴随着她,将自己的被褥、衣物和一切日常用品搬出餐厅提供的集体宿舍,搬进了她的养父母家。

刚开始的时候,刘红玉也真真正正感受到了养父母的关爱与家的温馨。首先是她拥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有单独的床、书桌、台灯、衣柜,养父母事先就将房间打扫得窗明几净,枕头、被褥、毛巾、牙刷、水杯、鞋子等等,一应俱全,全套都是新的。桌子上还有电脑,虽然刘红玉对电脑至今仍然一窍不通,可她对电脑却有一种景仰与向往,因为她知道城里的年轻人都会电脑,而乡下的她和她的那些年轻人却大都不会,这或许正是城里人与乡下人的明显区别吧?所以,她早就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学会电脑,有朝一日成为会电脑的城里人。而眼下,她不仅拥有自己的房间,而且还有电脑(电脑其实是刘晔生前用过的,但刘红玉对此一无所知,也不在乎),自己成为真正的城里人的梦想已经近在咫尺,所以她渴望尽快去学电脑。吃饭、穿衣更是备受养父母的百般关照。住餐厅集体宿舍时,她吃的是最简单不过的粗茶淡饭,那些大鱼大肉甚至山珍海味,她和餐厅的其他服务员都只有闻香味的份儿,即使自己身体深处的馋虫儿时常被强烈诱惑,被勾引得百爪抓心垂涎欲滴呼之欲出,她也只能坚强地抗着忍着。有一次,一位新来当服务员的农村男孩,送菜时端着飘香的油炸海虾从厨房走过通往雅间的过道,曾忍不住偷吃了一小只海虾,被探头记录在案,第二天不仅重重地挨了餐厅经理的一巴掌,而且连工资都不给发被立即轰出餐厅,餐厅经理还将此事作为反面教材将所有服务员、后勤人员和厨师召来,大声训话,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从此再没有人敢步其后尘。天生胆小、循规蹈矩的刘红玉更是丝毫不敢越雷池半步,虽然她也嘴馋,却也只能闻闻香味,嘴里的馋虫却每每被她死死按着掐着。即便是客人留下的剩菜美味,餐厅老板也是规定不能碰的,要么扔掉要么留下加工卖给别的客人,至于留与扔,全看那剩菜的成色。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老板偶尔会开开恩,将客人留下的剩菜挑选一些,让员工们开开洋荤。

而现在,刘红玉刚刚住进养父养母的家时,她就感觉到自己由先前的下人一下子升格为座上宾。吃饭的时候不仅与养父养母同时上桌,桌上每天却还少不了鱼鱼肉肉,虽非山珍海味,每餐却也都荤素搭配,偶尔也能吃上先前只能闻其香味的蟹或虾。不仅如此,早晨还时常有牛奶鸡蛋,晚上还时常有水果。养父养母还利用休息日,领着她到繁华的西单百货商场,为她购置两套崭新时装,还有一双崭新皮鞋,养母甚至还领着她到附近的美发厅美发梳妆。潜意识里,养母其实是按照亲生女儿生前的穿着来打扮养女的,养女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尽管如此,养母对养女这一连串的策划与包装,还是让农村女孩刘红玉鸟枪换炮,一下子出落得清爽亮丽,乍看完全是位脱俗大方、地地道道的北京妞儿。不,在养父养母眼里,刘红玉简直就是女儿再世,他们的女儿刘晔回来了!所以,养父养母对刘红玉的到来喜出望外,百般呵护,疼爱有加。不仅如此,不过一周时间,养父养母就提出让刘红玉辞职,报名参加电脑培训班,专心学电脑,这让刘红玉倍感意外,喜忧参半。

刘红玉说:爸,妈,你们如此爱护我、关心我,待我如亲生女儿,我真是感恩不尽。不过我都这么大了,放弃工作,花你们的钱去学电脑,我于心不忍。

话音未落,养父刘传孝就嗔怪道:你本来就是我们女儿,快别说见外的话了,可别让人听到了笑话咱们。

养母欧阳慧琴也说:辞了工作,让你去学电脑,是为了你以后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你不要多虑,赶紧把工作辞了,你总不能一辈子在餐厅当服务员吧?

其实,在正式告诉刘红玉之前,他们夫妇早就商量过了,女儿在餐厅当服务员,这在朋友亲戚之间都难以启齿,必须尽快让其辞职去学电脑,以便下一步找一份更好更体面的工作。仅此一点,夫妻俩一拍即合,即便需要花钱,慧琴也在所不惜了。一想到将要辞去工作,刘红玉则是又喜又忧,甚至还有几分不舍。喜的是她就要摆脱繁重的体力劳动了,并且将去学习以往渴望的电脑,未来无疑将有更好的发展。忧的是没有工作就没有工资,她不仅不能再给家里寄钱,还将要花养父养母的钱,这让她惴惴不安。再有,她多少也有些舍不得那些朝夕相处,下了班在宿舍里打打闹闹的姐妹。虽然有时候她们纯粹是为了放松身心苦中作乐,虽然她也不喜欢集体宿舍里那种拥挤嘈杂的环境。可反过来想,如今她能够在北京拥有自己的养父养母,有机会告别低下的工作与环境,这是她求之不得、做梦都不敢想的,她怎么能够放弃、又怎么能够违拗自己养父养母的一片真诚与苦心呢?眼下,听着养父养母的劝慰,她内心不由一热,感动得泪水涟涟。她扑通一声跪拜在养父养母跟前,说:爸,妈,能遇到你们这样善良慈爱令人尊敬的长辈,是我这一辈子的最大荣幸。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亲女儿,我将全身心陪护你们,听你们的话,孝敬你们,将来为你们养老送终。

刘红玉的一番真诚表白,像春风送暖,如春雨入泥,滋润着刘传孝夫妇曾经干渴皲裂的心田,让他们瞬间燃起希望,看到了滋生在内心深处破土而出的勃勃生机。他们也被刘红玉的真诚感动着,温热滚烫的泪水一如汩汩的山泉,双双从他们已经苍老的脸上往下流淌。欧阳慧琴感动得一把将养女搀扶起来,拥入怀里,泪如泉涌。刘传孝站在一边,悲喜交加,默默抹泪。

第二天,刘红玉在养父养母的陪同下,真的到餐厅辞掉了已经干了近三年的服务员工作,接着又在离他们家不远处的一所职业高中报名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电脑培训班。从这一天起,白天刘传孝夫妇分别前去上班,养女刘红玉则按时按点到那所职业高中学习电脑。三人都早出晚归,回到家有说有笑,分工合作洗菜做饭,配合默契,俨然如天生的三口之家,温馨和谐,其乐融融。

裂隙是在一个月之后出现的。

首先是学电脑。培训班结束了,刘红玉却因为考试不及格,没能够如期拿到结业证书。人家要求毕业时要学会制作Excel的简单图表,使用Offce普通办公软件,五笔字型输入法打字速度要达到每分钟80个字,刘红玉考试时却没一项能够达到。其实如果不是考试,刘红玉已经学会制作Excel的简单图表,使用Offce普通办公软件,只不过速度很慢很慢。一个Excel的简单图表,别人几分钟就制作完毕,她却要耗时十几分钟甚至二十几分钟,五笔字型输入法打字要求每分钟达到80个字,她则是无论如何都达不到,迄今她最快速度是每分钟三四十个字。没能如期拿到结业证书,意味着难以找工作。继续报名参加培训,又意味着又要交两千元的学费。所以,当欧阳慧琴知道刘红玉没能拿到结业证书的那一刻,内心冷不丁将要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那么笨啊!只是这句话快要迸出口时,被她理智地生生给咽了回去,改而嘟囔了一句:你怎么回事啊!可即便是这么轻轻的一句,也已经在刘红玉心中激起了狂风巨浪。她感觉到心房被这 狂风巨浪一阵紧似一阵地激烈撞击。没能拿到结业证书,她自己都怪自责的了。现在面对养母的轻声责备,她倍感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方从地缝里钻进去。只不过,自容不可能,地缝也难找到,面对养母责备的目光,她手足无措,只得垂着头,尴尬地站着,一只手无助地绞着另一只手。好在这时候养父站出来为她解围,养父说没关系,考不过就考不过吧,不行再报一次名,继续培训。刘红玉感激地抬起头来,却发现养母不经意间剜了养父一眼,不置可否。刘红玉仍然一只手绞着另一只手,喃喃地说:我再报一期,再参加一个月培训。学费,我自己拿。

刘红玉又报名参加了新一期的电脑培训班。她自己从微薄的积蓄中取出两千元钱,打算缴出这一期的学费,养父却背着养母悄悄地塞给了她一千元钱,还对她说:这一千元钱先给你添补学费,另一千元钱你自己先垫着,待我发了工资或挣了外快,再设法给你补上。你别灰心,好好学,我相信你能行。刘红玉不敢接那一千元钱,想推辞,却抵不住养父有力的手臂,她只好接了,不争气的泪水却夺眶而出,内心对养父充满感激。

欧阳慧琴却对刘红玉开始抵触与怀疑,这段时间,她不断地拿刘红玉与自己亲生的女儿刘晔比。刘晔的聪明、伶俐,那可是刘红玉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想当初,女儿上学,哪一次考试不是在班里名列前茅?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刘晔不仅每学期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每学年还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她活泼开朗,能歌善舞,聪慧好学。家里新买回来的电视,电脑,手机什么的,爹妈还拿着说明书发呆,刘晔却三下两下一捣鼓,各种功能便在她轻车熟路的操控下一一展示。相比之下,刘红玉花钱专心学了一个月的电脑,却连结业证书都没能拿到。唉!

不仅如此,慧琴对刘红玉的生活习惯,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竟然也与生前的女儿刘晔一一比较,越比较越觉得别扭,越比较越觉得一个天上另一个地下,越比较越觉得刘红玉哪儿哪儿看着都不那么顺眼。比方她睡觉打呼噜,吃饭叭叽叭叽的出声,土气,粗俗,自己女儿刘晔哪有这些毛病啊?虽然两个女孩长得轮廓很像,可刘晔笑的时候如鲜花绽放,声如银铃,美轮美奂,那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清澈,高雅。刘红玉笑起来如狗熊哑然,突兀,傻气,笑声粗鲁,尤其是那排外露的黄牙,更是俗不可耐。刚来家时,慧琴发现刘红玉吃完饭不漱口,晚上睡觉前不刷牙,便郑重地告诉她,要她每餐饭后漱口,晚上睡前刷牙,刘红玉刚开始倒是听话地照办了,但没几天却还是时不时忘记,每每都需要养母提醒。更重要的是,女儿刘晔生前每天放学回家,像小鸟归巢,快乐开心,每每叽叽喳喳地与妈妈聊个不停,当天学校发生的趣事,新鲜事,好事坏事,高兴的不高兴的,都会一古脑儿向妈妈汇报。而刘红玉回到家里,除了见面叫了声妈或爸,之后便像个闷葫芦,有问才答,不问不吱声。虽然相比于刘晔,刘红玉比较勤快,能主动帮助干家务,但她干活时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矜持木讷,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家的女儿,反倒像极了请来的保姆或小时工。慧琴和丈夫刘传孝,曾试图找话题与她聊天,刘红玉也很乐意,极力配合,可她除了讲当天学电脑的情况,说来说去,都离不开老家农村的那点儿糗事,都无非是闲时玩耍,忙时干活,小孩打闹,大人吵架那点儿破事。再不就是玩泥巴捉小鱼上树偷青枣什么的。这种事头次说听着新鲜,再次说陈旧,第三次说无聊。可刘红玉每回都津津乐道,百说不厌。更主要的是,刘红玉说什么事时,都是平铺直叙,就事论事,浅尝辄止,不作任何评论,也不会发表自己的见解。而自己的亲生女儿刘晔,讲述见闻时,不仅眉飞色舞,抑扬顿挫,绘声绘色,还时常加以评论,发表高见。比方说到老师在课堂当场训斥学生,刘晔认为不妥,会伤学生自尊,应该留待课后私下批评、提醒。又比方说到学生早恋,刘晔认为无论是老师还是家长,都不应该生硬打压,而应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加以耐心劝说、疏道,否则效果会适得其反。再比如有同学在课堂上玩手机,有老师发现了是不顾情面当场没收手机,还当众劈头盖脸训斥,刘晔认为问题是老师的课讲得不好啊,你讲得不好当学生的还得硬着头皮听么,还不如学生自学或玩手机呢。……诸如此类,凡此种种,都是刘晔的理论,听着还挺有道理。欧阳慧琴反复将刘红玉与自己的亲生女儿刘晔比较,愈比较愈觉得刘红玉与自己的亲生女儿刘晔根本不在一个档次,愈比较愈越发别扭,愈比较内心愈感觉到抵触。这种情绪长时间像影子一样纠缠着她,赶不走,甩不掉,搅得她时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以至于在感情上始终难以接纳刘红玉。

有一天晚上上了床,睡觉前慧琴也将这种感觉对丈夫刘传孝说了,刘传孝听罢,沉默片刻,劝释说:天底下谁都知道孩子是自己的好。红玉再怎么说,也只是别人生的、从农村长大的孩子,生活环境,教育条件,文化程度什么的,当然都无法跟咱们的晔晔比。你要老这么比,肯定是越比越不顺眼。依我说,你千万别再这么比,只将她作为一个农村来的孩子,好好培养,慢慢栽培,渐渐适应,没准哪天就看顺眼了。没准哪天,你也会慢慢喜欢上。再说了,你好不容易收养了这么个长相有些像晔晔的女孩,容易么?那可不仅仅是百里挑一,就是千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都难找到。你不是也同意将她当自己孩子,好好对待吗?我可丑话说在前,咱们要是对她不好,哪天她要是不干了,跑掉了,那可后悔都来不及。

丈夫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作为妻子的欧阳慧琴虽然听着在理,可感情上仍然是格格不入。表现在行动上,是对刘红玉的冷淡与挑剔。刘红玉刚进家门时,慧琴是嘘寒问暖,笑脸相迎,那种爱,那种笑,是发自内心、从里往外溢出来的,完全是水到渠成、春暖花开、春风化雨的那种。让人看着都感觉自然,亲切,熨帖,舒心。而这些天慧琴对刘红玉的态度,多是例行公事。比如每天下班回家见面,往往是刘红玉先叫妈,慧琴是应付差事般地点点头,脸上少有笑容,或者稍笑即逝,甚至是皮笑肉不笑。先前进了家门,慧琴是热情招呼,嘘寒问暖,无话找话。吃饭的时候,慧琴是主动为养女夹菜,热情周到,疼爱有加。现在是夹菜没有了,反倒是刘红玉为继母挟菜,继母却再三婉谢推辞,偶尔推辞不掉用碗接了,慧琴也是谢了不是不谢也不是,脸上挂着尴尬的表情,不愠不悦,说不清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弄得刘红玉后来也干脆不敢为继母夹菜了。敏感的刘传孝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为使气氛不至于冷漠和尴尬,刘传孝索性参与进来,主动为妻子夹菜,继而为养女夹菜,不料又遭到妻子白眼。虽然那只是轻轻一瞥,可那瞥带着掩饰不住的抱怨,而且偏偏又被刘红玉捕捉到了。刘红玉看在眼里,凉在心头,她闷声不响,埋头吃饭,脑子里疑云飘起,左思又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儿做得不周到惹继母不高兴了。

屋漏偏遭连夜雨。

吃完晚饭,刘红玉很知趣,想好好表现一下,赢回继母信任。眼看继母继父已经放下碗筷,她挂着笑脸对继母说:妈,您和爸俩人好好休息,我来洗碗。言毕,不由分说,她开始麻利地收拾碗筷,端起一叠盘碗,转身要进厨房,不料没走几步脚下却忽然一滑,打了个趔趄。她猛一收步,虽然好不容易站稳了,手中的那叠盘碗却哗啦啦最终咣当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屋里瞬间瓷片四溅,一派狼藉,三人六目霎时大呼小叫,眼睛个个鼓得像蛤蟆眼,嘴巴张得如仙人洞,屋里出现片刻静默。

最先打破静默的是欧阳慧琴,她一拉脸,指着刘红玉大声呵斥:我说刘红玉啊刘红玉,你这是干什么呀!你怎么这么笨啊,我看你笨手笨脚的真是笨到家了,你瞧瞧,好端端的一叠碗盘,干这么点儿破活就让你一下给糟蹋了!你知道这叠碗值多少钱吗?你——

欧阳慧琴像一座突然喷发的火山,痛快淋漓地将积压在心中多日的愤懑一古脑儿发泄出来,倾倒到刘红玉身上。此刻她的嘴巴像被洪水冲垮无法关住的闸门,张开着还想继续发泄什么,却被丈夫横插一句中途拦截:哎呀行啦行啦,人家红玉又不是故意的,谁没有个不小心的时候呀!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勾起了刘红玉的满肚子委屈,那积压的委屈化成了满腔的泪水,随着呜的一声决口,奔涌而出。刘红玉捂着脸,边哭边抹眼泪,边哭边打扫着地上摔破的盘碗碎片。刘传孝也一边安慰一边帮助打扫,欧阳慧琴却袖手旁观,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愤懑交加,怨气难抑,冷不丁冲丈夫不满地扔下一句:哼,都是让你给惯坏的。这回可好,家里连碗筷都没有,明天饭都不用吃了!说完,她一甩手,气咻咻地进卧室去了。

刘红玉收拾完毕,则不声不响,一个人走出家门,不知要上哪儿。刘传孝有些不放心,也走出家门紧追了几步,问:红玉上哪儿去呀?红玉开始没应答,只埋头走路。刘传孝又焦急地追问了一句,红玉这才扭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回答:不上哪儿,我随便走走。说完头也不回只顾赶路。刘传孝不好再追问,却还是不放心。悄悄跟了一段路,见红玉只是在附近的马路上溜达。便拿出手机发了个短信:红玉,你妈是一时生气,说说也就过去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你先在外散散心也好,但时间不要长了,早点回家,不然我和你妈不放心。

短信发出去了,迟迟不见回音。半点钟了不回,一个小时还不回。刘传孝急了,索性拨通刘红玉的手机,铃声响了好几声都不接。刘传孝心如着火,正焦躁得快要冒烟,那边电话接了。

刘传孝喜出望外,强迫自己压低声音,轻声细语喊:红玉,是你吗?你在哪儿?

那边说话了:爸,是我。

是刘红玉的声音。刘传孝说:红玉你在哪儿?

刘红玉支吾一声,没往下说。

刘传孝轻声细语:红玉,不早了,你回家吧。

刘红玉犹豫片刻,说:爸,我呆一会儿再回去。

刘传孝声音急起来:红玉,我跟你说过了,你妈是一时生气,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你回家吧,晚上外边呆久了不安全。

刘红玉说:爸,您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呆一会儿再回。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传孝内心虽急,却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只好再三叮嘱:那你可别太久了,要不然我和你妈都不放心。

刘红玉嗯的一声,将电话挂了。刘传孝的手机却仍贴着耳根,呆呆地发愣。

收了手机,刘传孝却仍然像热锅蚂蚁。他打开电视,胡乱按着频道,却走马灯似的没一个看得进去,干脆将电视关了。他点燃一支烟,没吸几口却烦躁不安地将烟掐灭。他走进卧室,对躺着生闷气的妻子说:慧琴你真是的,干吗发那么大的火,看把人家红玉都给吓着了。

慧琴瞪一眼丈夫,鼓着嘴喷出弹药:这事不怪我得怪你!谁让你说话护着她呀?你不说话还好,说了她可不就觉得委屈吗。她摔坏了整整一叠盘碗,我怎么就说不得了?

刘传孝说:你这么说可就是不讲理了,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咱们晔晔还在时你可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

慧琴反唇相讥:咱们晔晔何时摔坏这么厚厚一叠盘碗啦?

刘传孝说:晔晔是没有摔坏过一叠盘碗,可晔晔不小心摔坏过咱们家一个大花瓶,那个大花瓶可比一叠盘碗的价钱高多了!你不仅没发火,还一惊一乍地搂过晔晔一个劲说晔晔我的乖晔晔你没事吧,然后疼爱有加地亲个不停。

慧琴听罢从床上弹了起来,冲丈夫嚷:那当然啊,晔晔是我的女儿,他刘红玉是谁呀,那能比吗?

刘传孝说:可你不是说过要将刘红玉当亲女儿对待吗?

慧琴说:我……我开始是这么说的,可后来越看越不顺眼,她没法跟我女儿比!

刘传孝一跺脚,说:咳,你看你,尽不讲理,她本来就不是你女儿嘛,怎么能跟晔晔比?可现在晔晔不在了,咱们需要一个孩子,咱们可以把她当自己孩子嘛!

慧琴望着丈夫,不说话了。

刘传孝却搭着妻子肩膀,继续说:行了行了,慧琴,你可别再任性了。你赶快打红玉手机,让她回来。

慧琴望了一眼丈夫,噘着嘴嘟哝:我不打,要打你打。

刘传孝说:哎呀我不是打过了吗,可她至今就是不回来!都这么晚了,你要是不让她回来,她又拉不下面子真就不回来了,那可怎么办?万一在外边碰到个小流氓什么的,那可就糟透了!

刘传孝这番话,让妻子终于心有所动。她正要找手机给红玉打电话,门铃却叮当一声响了。刘传孝急转身箭一样奔出卧室,前去开门,是红玉。刘红玉轻轻叫了一声爸,面无表情直奔自己的房间,而且吱的一声将房门关上。即便如此,刘传孝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这时候慧琴也走到红玉卧室门口,探头探脑的想打听点什么。刘传孝却手指按住嘴唇,嘘的一声,示意别打扰她,并拉着妻子回到了自己卧室。他对妻子说:现在先甭理她,让她先消消气,散散心。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十一

太阳睡了一觉,醒来时明天已然降临。

昨晚刘传孝对妻子说,有话明天再说。可当明天到来,刘传孝夫妻已经没机会对刘红玉说话了。

这一天是星期一,刘传孝夫妻俩像往常一样按时起床,洗漱完毕,张罗着做完早餐,吃完早餐双双要去上班。出门前,见刘红玉还没起床,刘传孝示意妻子去叫醒红玉,妻子不从,说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人叫起床,丢不丢人啊,不去!很显然,昨晚的事,妻子仍心存不悦,更不愿意主动先跟刘红玉打招呼。

刘传孝无奈,自己只好走过去敲刘红玉房门,叫刘红玉起床。笃,笃笃,刘传孝轻轻地敲,边敲边叫红玉起床。卧室里传来红玉的应答声,红玉哎的一声,说知道啦,声音却不清脆,有些黏滞、沙哑,显然是还没起床。刘传孝本还想推门进去,看红玉是否真的已经起来,却不好意思,毕竟自己是男人,虽说是养父,可即便是亲生父亲也不能随便进女儿卧室呀。他只好对卧室里喊,红玉啊,餐桌上留着蒸好的馒头,鲜牛奶你自己热一下,咸菜什么的餐桌上都有。我和你妈先上班走了,啊?红玉在里面仍声音含糊说:嗯……知道啦,却始终不见开门出来。

妻子瞪一眼丈夫,讥讽道:你瞧,这孩子就是没教养,一点礼貌都不懂,我早就说过都是让你给惯坏的吧,你还不承认!

丈夫被噎得干瞪眼,龇牙咧嘴嘘的一声,示意妻子小声点别让刘红玉听见。又连扯带拉地将她带出门外,撞上门之后才对妻子大声嚷:你怎么说话那么刻薄啊,红玉还是个孩子,是咱们好不容易刚认养的孩子,你不好好爱护好生教育引导,一味指责挖苦,她怎么能真把咱俩当亲爹亲妈对待?

妻子赌气说:不认拉倒,反正我就是觉得她没法跟咱晔晔比。

丈夫说:我可丑话说在前,你老是这样,时间长了这孩子恐怕都留不住,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妻子仍然赌气:留不住拉倒,反正现在我对她怎么看都不顺眼。这辈子,我只认咱们的亲生女儿晔晔,天底下没有哪个孩子能跟晔晔比!说完这句,她不由分说,匆匆赶路,只丢给丈夫一个背影。丈夫只得一声叹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天傍晚下了班,刘传孝比妻子先一步回家。发现茶几上压着刘红玉留下的一张纸条:

叔叔、阿姨:

我走了。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也原谅我不再称你们为爸、妈。虽然我很想成为你们的女儿,与你们一起生活,将来为你们尽孝,但现在看来,我很难让阿姨满意,我只得选择离开。感谢叔叔这段时间对我的关爱。我花你们的钱,待我挣了钱会寄回来还给你们。

祝愿你们一生平安!

刘红玉

刘传孝读着刘红玉留下的这张纸条,内心瞬间狂风大作,原本红润的脸庞霎时间也失去了血色。他睁着惊恐的眼睛闯进刘红玉的卧室,刘红玉的衣物用物全都不见了。他像惊慌的兔子满屋子乱闯,四处寻找着刘红玉可能留下的痕迹与气息,可都是徒劳无功。他赶忙打刘红玉手机,对方却显示已经关机。愣了片刻,他冲出家门,骑着车急急赶到刘红玉原先当服务员的那家酒店餐厅,逢人就问刘红玉在这儿吗?得到的回答不是摇头就是没有啊,回答他的人还一个个睁大眼睛满腹狐疑地看着他,大概都以为这人是否是个神经病患者。

手机关机,酒店餐厅也不见人影,刘传孝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内心的无名火却嗞嗞地往上冒,越烧越旺。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家中乱蹿,一间房接一间房漫无目的地乱转,浑身的关节被焦灼不安的情绪挤压得咯咯作响。此时的他,仿佛一枚燃点极低的炸药,炽热滚烫,只要有一点火星,将立刻爆炸。

没多久,那颗火星推门而进,那是他的妻子欧阳慧琴。欧阳慧琴一进家门,就闻到那股呛人的火药味,因为他看到丈夫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呼呼地喘着粗气。慧琴满脸狐疑,探询的目光对着丈夫上上下下来回睃巡,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啦?

怎么啦,你还有脸问我?刘传孝狠狠地掐灭香烟,噌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鼓着蛤蟆眼冲妻子嚷:刘红玉被你气走了,这回你该高兴了吧?!

慧琴惊诧地注视丈夫,猛然间发现茶几上的那张纸条,急忙拿过来看。看一遍不够,又看了第二遍,末了又走到刘红玉的房间,人去房空。她抓着手中的那张纸条又看了第三遍,看着看着,忽然间像泄了气的皮球,她软软地瘫坐在茶几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刘红玉忽然出走,这是欧阳慧琴万万没有想到的。她想,红玉也只不过是个文化不高的农村女孩,能够攀上他们这样的北京人家还不是求之不得么?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教不成材,子不教父(母)之过。不就因为她比不上自己女儿晔晔说了她几句么?她一个农村孩子,难道比玉还娇贵,难道比自己女儿晔晔还娇气,就说不得教不得了?可话说回来,她欧阳慧琴内心并不想真不要刘红玉这样一个养女,更从没想到要将她赶走,毕竟她和丈夫历尽劫难之后仅仅剩下刘红玉这样的一个指望了。如果连这个指望都没有,自己和丈夫膝下没儿没女,将来老了甚至走不动了可怎么办?老了有个病痛可怎么办?再远些想,将来死了没人收尸送终可怎么办?这么一想,慧琴不寒而栗,越想越不敢想,越想越感觉到内心一阵阵刺痛,早知如此自己也万不敢这么对待她,这时候她才不由得深深感到自责和后悔。此刻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嗫嚅着愧疚地问丈夫:你……打她手机没?

丈夫依然暴跳如雷:打个屁呀!我打了无数遍,可每次打全都是关机。我还跑到她原先的酒店餐厅去找了,连影儿都没有。这回可好,人家好好的一个孩子让你生生给气走了,家里孤男寡女的就剩下咱俩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婆,将来咱俩死了连个给咱们收尸烧香的都没有,你不觉得寒碜吗?!

丈夫火冒三丈,凶神恶煞,吼声震天。与他相濡以沫朝夕相处了几十年,慧琴还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一直以来,丈夫在他心目中是温存体贴、豁达大度的,他怎么一夜之间变得如此歇斯底里了?不就因为走了一个刘红玉吗,难道他心目中刘红玉还比她这个妻子重要?眼看着丈夫那满腔怒火,那双眼睛喷射出来的愤怒,慧琴内心被深深刺痛了。这痛冷不丁扯开了她的泪腺,让她霎时间泪如泉涌。她双手捂脸,深深埋下头来,不住抽噎、浑身颤抖……

慧琴这样子,反倒将丈夫吓住了。与她同床共枕几十年,除了晔晔离去的那些日子,慧琴近来可从没有这么伤心过。自己这是怎么啦,对几十年来心爱的妻子发这么大的火,是不是太过分了?女儿晔晔的离去,本来已经成为慧琴内心深处难以愈合的创痛,自己现在冲她发这么大的火,不是雪上加霜吗?这么想着,刘传孝内心的怒火像忽然遭遇一盆冷水,慢慢地冷却下来。他那颗本已经铁石般僵硬的心,也仿佛遭遇热火高温的融化,慢慢地软了下来。他愣愣地看着不住抽噎、浑身颤抖的妻子,不由自主地走近她,紧挨着她坐了下来,抚着妻子的肩膀讪讪地说:对不起,都怪我发了这么大的火,可我……我实在是气晕头了。

慧琴并未抬起头,她依然不住抽噎,依然浑身颤抖。刘传孝只能呆呆地看着她,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从茶几的抽纸盒上抽出纸巾,帮助她轻轻地擦拭流淌在脸颊上的泪水。大约过了数分钟,不,在刘传孝看来似乎已经历了漫长的半个世纪,慧琴才掠了掠散乱的刘海,从悲伤中抬起头来,轻轻地说:传孝,咱俩……离婚吧。

刘传孝像被火烫了一下,浑身一激灵,不住地眨着眼睛问:什么,慧琴,你说什么?

慧琴清了清嗓子,沉静地重复了一句:咱俩离婚吧。

刘传孝惊恐得眼珠快要蹦出来,他满脸疑惑地望着与自己几十年相依为命的妻子,像不认识似的。末了他双手抓住妻子的双肩使劲地摇了又摇:你疯啦?

慧琴的声音依然沉着,她一字一句说:我……没有疯。老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知道你喜欢孩子,你爸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他们给你起了刘传孝这么个名字,不就是希望你传宗接代么。可眼下……咱们的晔晔没了,我……也已经不可能为你生育孩子。离了婚,你……还可以再娶一个比我年轻的,还……可以继续生育。

刘传孝听罢,不由分说,像猛虎扑食般一下捂住慧琴的嘴,捂得好紧好紧。边捂边嚷:我不许你胡说我不许你胡说!嘴这么说,心也跟着一酸,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落。

慧琴心一惊,呆呆地望着丈夫,内心波涛翻滚。少顷,她一头扑进丈夫怀抱,放声痛哭。哭声感染着丈夫,丈夫也放声痛哭。夫妻俩惺惺相惜,悲伤难抑,哭声震天。

黑夜像天宇间泼出的墨,一派漆黑,刹那间将四周罩得严严实实。因为还没有开灯,屋里也黑咕隆咚,像极了一口墓穴,一派死寂。只有这对孤男寡女凄厉的哭声,如泣如诉,诉说着人间的不幸……

十二

在京城的东南方向,京郊房山区一处青山环绕、绿树掩映的地方,有一座安葬逝者的陵园,叫万佛华侨陵园。这里葱松挺立,翠柏婀娜,空气清新,山静谷幽,鸟语花香,风光旖丽。仰望苍穹,辽阔的蓝天和悠悠的白云不由得让人心旷神怡。来自京城以及附近乡镇或村落的许许多多逝者的灵魂,都在这里找到了满意的栖息地。

走进这座万佛华侨陵园,梯田式的山坡由下而上,一排一排,一座一座,整整齐齐地矗立着数不清的亡灵的墓地。

少女刘晔的灵魂也在这里安息着。

她的墓地,背靠山体,面向原野。墓碑正面,浮现出刘晔的遗像、书包和一本书籍,都是用汉白玉雕塑而成的。底座则用花岗岩构筑,显得庄严、寂寞而又稳固厚重。墓地的两则,左右两边各矗立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松柏,日日夜夜陪伴着少女刘晔的灵魂。

这天是星期天,刘传孝夫妇早早起床,相约双双去看望他们那永远不能归家、长眠在万佛华侨陵园的女儿。当初刘晔(的骨灰)刚安放在这里的时候,开始是每周,后来是每隔两周,现在是每月,刘传孝和欧阳慧琴都会一成不变地选择一个礼拜天,来这儿看望长眠于此的女儿。每一次,他们都是天未亮就起了床,麻利地洗漱,简单地吃些早点,然后带上事先扎好的各色纸花早早出门。来到附近的早市,他们又花二三十元买上一束色彩斑斓、美丽香艳的鲜花,用事先准备好的塑料布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小心翼翼地护着捧着,然后匆匆赶路。

从位于京城东北角三元桥附近的家,到位于京城西南方向的京郊房山区的万佛华侨陵园,总共有六七十公里的路程。走出家门,刘传孝夫妇俩必须先坐一段公共汽车去赶地铁,在地铁的苹果园站再换乘913路通往房山的公共汽车,单程耗时就得两个钟头。尽管如此,夫妇俩如今还是坚持每月去看望女儿一次,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不去,心里便闹得慌。去了,他俩内心又会舒坦个十天半月。看望长眠于另一个世界上的女儿,如今不仅成为他们俩生活中一个必不可少的内容,而且还成了他们俩如今唯一的一种精神寄托。

每次来到女儿的墓地,夫妻俩总是要先上上下下地擦一擦,扫一扫,到处拾掇拾掇,然后在女儿的墓前默默地坐上一段时间,默默地用心灵感受女儿的心灵,默默地用心灵与近在咫尺却远在另一个世界的女儿交流、对话。这种无声的对话与交流,一般要持续一个来小时。在思念爱女之情得到充分的释放与满足之后,夫妻俩才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地慢慢往回走……

此刻刘传孝夫妇又一次来到女儿的墓前。与以往每次一样,他们先是将墓碑擦一擦,扫一扫,上上下下地到处拾掇拾掇,清理墓地前后的落叶与杂草,然后将带来的鲜花献上,默默地祭拜、默哀。而后,他们在女儿的墓前默默地坐下来,重复与女儿的心灵对话。

时值深秋,天高地远,秋风习习。秋风不时卷起地上的落叶,缓缓地打着旋儿,又轻轻地落到地上。树梢上有几只乌鸦在此起彼落鸣叫,仿佛地府阴间发出的哀鸣,显出几分落寞与凄凉。

沉默了一阵,刘传孝端起随身带来的保温水壶,递给妻子:喝点水吧。

妻子摇了摇头,说:你喝吧,我不渴。说着话,却没有抬眼打量丈夫。

刘传孝自己取过水壶,喝了一口。问妻子:你……在想什么?

妻子喃喃说:我在想,咱们的晔晔……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在天堂那边……过得还好吗。

丈夫的心像忽然间被马蜂蜇了一下,痛,麻,酸。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妻子,待那阵难言的感觉渐渐消逝,才喃喃说:咱们晔晔,打小懂事,乖巧,她在那边怕咱俩操心,会好好过的。

妻子说:晔晔,她在那边做什么呢,她……每天会怎么过呢?

丈夫叹了口气,抬头看天,自言自语:唉!我想,她呀,一定跟在咱们家的时候一样,每天上学,读书。我……还想,天堂里的学校,一定比她原先的学校更好,更漂亮。每天的作业,也一定不会像人间那么多,晔晔的负担也不会那么重。我……还想,天堂里的交通一定也不会像人间那么乱,人与人之间,仁义,友善,团结,互相关爱,不像咱们人间,为了自己的利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竞争激烈,活得都太累太累。

妻子转过脸,深情地瞥了一眼丈夫,像很满意丈夫的回答。一会儿,她也跟着抬头看天,说:唉,天堂那么好,我……真想早点去,去陪晔晔。

丈夫又像被马蜂蜇了,心一沉,扭过头注视妻子,说:你别胡思乱想。你要走了,我……怎么办?

妻子脸也不回,依然抬头看天,说:你呀……可找一个比我年轻的女人结婚,再生一个孩子。有了孩子,就能传宗接代,将来老了,也好有人照顾。

丈夫伸手扒拉妻子肩膀,说:你瞎说什么呀,我都这把年纪了,哪个姑娘会瞎了眼跟上我?

妻子这才回过脸看他,说:会有的。你看看那么多的老板大款,都能找到比自己女儿都还年轻的姑娘……

丈夫不耐烦地打断妻子:我既不是大款,也不是名人大官,除了你谁愿意跟我这个平头百姓啊。你可别再胡思乱想了!你要走,我也跟你走,咱俩一块去陪晔晔。

一听丈夫也说要走,妻子也像被马蜂冷不丁蜇了一下,纠结了。说心里话,慧琴还是舍不得这个陪伴了二十几年,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的丈夫的。跟着这样的男人生活了二十几年,自己虽然没有享受到什么荣华富贵,却也不愁穿不愁吃,平平安安,和和睦睦,温温馨馨,让人觉得心里踏实。如果自己真离他而去,他一个人可怎么过呀?

丈夫喝了口水,喉结上下滑动,继续说:还记得咱俩喜欢的那首歌怎么唱么?说着,他也不由分说,轻轻哼唱起来——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

听听音乐聊聊愿望

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

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

妻子心一热,情不自禁地跟着慢慢哼唱——

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

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

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

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

夫妻俩越唱越动情,唱得热泪盈眶,唱着唱着情不自禁地搂在了一起。歌声赶走了周围的乌鸦,搅动了墓地和山林的宁静,让秋风屏息静气,白云也不由得驻足倾听。北京万佛园的深秋,显得苍凉,又不乏生机。

丈夫首先停下来,取出纸巾替妻子擦了擦满脸的泪水,深情地注视着妻子:咱俩,谁也不许离开谁。要走,咱俩一块走,谁也不能扔下谁。

妻子深情地回望着丈夫,抿着唇点了点头,说:我愿意陪着你,一起慢慢变老。

丈夫说:我也要陪你一辈子,生死相依,永不分离。咱俩,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活得长久,让女儿的在天之灵,不至于为咱俩操心。

妻子说:活那么久干吗,将来老了,走不动了,有病看不了,有钱都买不了东西,那可怎么办?

丈夫说:这怎么可能?

妻子说:怎么不可能?你想想吧,咱俩将来总有一天会老到走不动的时候。要是看个病挂个号什么的,你怎么去医院?即使出得了门,你怎么有力气挤公交车?即使到了医院,人山人海的,你怎么有力气去排队挂号?那不是活受罪吗!话说回来,即使不得病,老了,咱俩都走不动了,你还有力气下楼到市场、到超市买菜买东西吗?要那样赖活,还不如早死呢!

丈夫心一沉,抖着眉说:想那么多干吗?天无绝人之路,到时候再说。不行,咱俩……可以请保姆啊。

妻子说:哼,你说得轻巧,你哪儿来的钱啊?你知道现在请保姆一个月要花多少钱吗?要三四千呢!咱俩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

丈夫一时语塞,满脸茫然。

沉默了一会儿,妻子叹着气,喃喃自语:唉,要是晔晔不走,那该多好啊……说着,她又抹起了眼泪。

丈夫轻抚着妻子肩膀,安慰说:还是先别想那么多,活一天算一天吧。我还是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到时候再说。

妻子说:可古人也说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咱俩……不想想未来,不就像瞎子走路,随时都可能摔跟头,随时都可能大祸临头么?

丈夫发现,此刻妻子愁云满面,双眸已噙满泪水,满是酸楚、忧伤。他心一酸,眼泪也不听话潸然落下。

过了一会儿,妻子掏出纸巾,低头擦了擦泪,又呆呆地、久久地望着天,叹着气说:唉!天,好远好远啊。停了一会儿,又自说自问:可天,到底……有没有尽头呢?

丈夫擦了擦眼泪,愣愣地望着妻子,说:天,无边无际,怎么可能有尽头呢?

妻子说:是啊,古人说了,天无绝人之路。按理,天应该无边无际。可我……怎么却看到了天的尽头呢?

丈夫像触电一般,霎时被妻子的话惊呆了。他瞪着眼睛,惊愕地望着妻子,一时无言以对,内心却翻江倒海。绝望与凄楚的浪潮霎时阵阵扑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不知什么时候,乌鸦又飞了回来,一声声鸣叫,此起彼伏,阴森瘆人。墓地顿起阴气,万佛园一派肃杀、寂然。

十三

大约是三十年之后。

这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北京电视台播出了一则社会新闻:昨天夜里,朝阳区三元桥附近某居民小区发现一对惨死在自己家里多日、无人问津的老年夫妻。死讯是该栋居民楼多位居民近日老闻到尸臭后发现并报警的。据警方初步调查,这对惨死的老年夫妻是孤寡老人,膝下无任何子女,当地派出所查出该户户主名叫刘传孝,1949年出生;妻子叫欧阳慧琴,生于1950年。这对孤寡老人的死因,警方目前仍在调查之中。

责任编辑 何子英

猜你喜欢
丈夫妻子女儿
为何妻子总是忧心忡忡?
我丈夫是得抑郁症了吗?
丈夫做事先斩后奏为哪般?
大三的女儿
海的女儿
道理重要,还是妻子重要?
我爱丈夫,胜过自己
富养女儿先富养自己
女儿福
妻子的发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