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1912年春天,辛亥革命第二年,一切气象都是新的。皇帝没了,大清完了,很重要一页就翻过去。时代进入民国,那年头结婚早,一个个还毛孩子,都把男婚女嫁的大事匆匆办了。有一天,几个熟悉的中学同学在一场婚礼上不期而遇,姓王的学生娶媳妇,场面隆重热闹。不能空着手去,贺礼可以轻,情义必须重。都说秀才人情纸一张,顾同学用古人句子撰联,由姓叶的同学用篆字书写。叶同学填了一首词《贺新郎》,姓顾的同学楷书题写。经过装裱,两幅立轴挂新房里十分醒目,闹洞房的人看见,都说字写得好,意思也好。
有位参加婚礼的老太太喜欢这两幅字,便说我有个侄女儿,中学刚毕业,正在北京念女子师范,两个小伙子是什么人,有没有婚配。回答是顾同学结婚了,姓叶的这位还单着。结果姓王姓顾两同学自报奋勇,很热心地充当媒人,双方家长同意拍板,一桩婚事立刻订了下来。有一点点新意,本质上还属于旧式,完全是包办婚姻,叶同学和女子师范的女大学生也没见过面,交换了照片,交换了庚帖,双方大人说这事可以,就可以了,都是听话的好孩子。
接下来两年时间,叶同学在小学当老师,女子师范那位在遥远的北京上大学。也不联系,你不好意思写信,我也不好意思写信。都陌生人,说什么呢,没话可说。不过心里都还愿意,为什么愿意也说不清楚。反正订婚了,虽然是别人玩的儿戏,毕竟不是儿戏,订了就订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基本上天经地义。时代虽然新,骨子里传统依然还旧,并没觉得有什么需要反抗。
四年以后,两个年轻人结婚,只到进洞房,才第一次见面。长舒了一口气,想想这事挺冒险,都是有文化的新人,都接受过新式教育,都知道这种拉郎配的婚姻会很不靠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摸彩一样,遇到合适的,命好运气好,遇到不合适,吃不了兜着走。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当时已是很响亮的一句口号,这两位年轻人的婚姻观很落伍。
那位叶同学就是我祖父,女子师范的大学生是我祖母。祖父一辈子提倡新文化,标准的五四青年。祖母也应该算标准的新女性,而且还属于前辈,她读过那所学校,又名京师女子师范学堂,当年可是女子读书学习的最高学府,十年后出过两个有名的学妹,一位是刘和珍女士,一位是许广平女士。关于前一位,鲁迅先生写过一篇著名文章《纪念刘和珍君》,后一位是刘的同学,成为鲁迅的红颜知己,不仅同居,还生了一个儿子。
我姑姑是金陵女子大学毕业生,想当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这所学校也曾名噪一时。不过没在南京上过一天课,抗战期间,学校搬到了四川成都的华西坝。和国立北京女子师范不一样,金陵女大是教会大学,外语水平很高,姑姑读中文系,后来的工作却一直和英语有关,中央国际广播电台的工作人员,专门负责与外国听众通信。电视还不普及的年代,广播电台影响力巨大,姑姑平时和外国听众聊什么,我不明白,只知道她喜欢集邮,有很多外国邮票,外国人常给她写信。好像还是集邮协会会员,我父亲也集过邮票,一想到姑姑就垂头丧气,说我不能跟她比,没有她那个好条件。
姑姑是三个孩子中唯一的大学生,她的哥哥和弟弟都没上大学。这个家注定女的学位要高,祖母大学生,姑姑大学生,伯父和父亲常在我面前流露一种观点,上不上大学不重要。穷养儿富养女,从来富贵多淑女,自古纨绔少伟男。“文革”结束高考恢复,我考上了南京大学,接到入学通知,父亲根本不当回事。祖父开导我,说我们老开明书店的人,看不上大学生。他的意思是说,人呢,还得看有没有真本事,上个大学没什么了不起,千万别骄傲,我一直觉得他们是吃不着葡萄的心态。
祖母在我出生前一年过世,祖父当时才六十二岁,此后三十多年,他孑然一身,没有再娶。感情太好也罢,传统老派也罢,反正大家都觉得十分自然,没人会想到再找个老伴,这事绝对不可能。祖母的两张照片一直挂在祖父卧房,一张是年轻时女学生模样,一张是晚年。1974年秋天,我高中毕业,无事可做,到北京陪祖父,在祖母照片下搭了一张小床。差不多有一年时间,除了陪祖父聊天,听老人家说过去掌故,跑腿去邮局,去商场购物,没别的事可做。
非常无聊的一段时光,那时候,姑姑也五十多岁。住在城市西边,路途有些遥远,每个星期天都赶过来看望祖父。在我眼里,她完全是个小老太太,可是性格开朗,心态始终像个女大学生。姑父还关在牛棚,唯一的表姐分配在外地,自家房子让别人占了一半。好像也没听到姑姑有什么抱怨,仍然是喜欢养花,有一天突然打电话过来,让我陪她去远郊的黄土岗买几盆花。
黄土岗很远很远,具体位置也不太清楚,反正是远,来回超过一百里路。这地方据说早在大清时就养植花卉,不仅养花,还生产和加工掺了茉莉花的鼻烟。说好一边问路,一边去,真找不到就打道回府。很多困难没想过,爆胎了怎么办,体力透支了怎么办。起早带晚,最后找着地方,买了几盆花,凯旋而归。“凯旋而归”四个字会让喜欢咬文嚼字的人生气,这是病句,凯旋后面再跟上“归”字,屋下造屋床上施床,显然有些多余,不过用来形容当时的心情非常适合。问题不在于跑了多少路买了几盆花,关键是那样的岁月,“文革”大背景下,姑姑一个孤立无援的小老太太,几年前还做过癌症手术,仍然能有这份淡定和闲情。祖父大为欣赏,连声说应该好好地写首诗称赞,临了诗有没有写也不知道。他经常说要写诗,有时候真写,有时候也就说说而已。
姑姑在抗战时念大学,那年头女大学生心目中的偶像,是宋美龄那样的女性。要像千金小姐,说一口地道英语,漂亮优雅,嫁十分优秀有出息的老公。年龄不是问题,嫁飞虎队队长陈纳德的陈香梅,相差三十二岁。嫁后来的国家主席刘少奇的王光美,相差二十三岁。比较起来,还是蒋委员长与宋美龄年龄差距小,只有十岁。
始终没弄明白姑父的年龄,只知道相差有点大,只知道是个难以亲近的老革命,一个很古板的老头。我们做小辈的经常背后议论,想弄清楚这对夫妇相互如何称呼。甚至我表姐和姐夫也有点疑惑,好像他们就没什么固定昵称,也许年龄差距,姑姑在姑父面前总有些孩子气,总是在撒娇,总是很受宠爱的样子。她招呼姑父用的最多,也是最亲切的,往往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字,可以有各种语调:
“喂!”
祖母死于肠癌,活了六十多岁。姑姑也得过癌症,活了九十多岁。表姐四十五岁时因为癌症过世,这是姑姑极为伤心的一件事,就这么个女儿,一直当作心肝宝贝,没想到年纪轻经就走了。祖母的照片镶在镜框里,静静地挂在墙上,陪伴祖父三十多年。表姐的照片也镶在镜框里,搁在枕边的床头柜上,陪伴姑姑二十多年。说起来都是让人感伤的事,不止感伤,而且心痛。
表姐念的是哈军工,学电子工程,听上去很尖端。“文化大革命”前的这所大学,又叫“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名声响亮,高干子弟成堆。姐夫是表姐的同班同学,他曾跟我们吹牛,说在中南海住过,又特别强调自己和表姐不一样,表姐学习成绩好,能够进入哈军工,不是凭家庭出身,完全因为成绩突出。可惜成绩再好也没用,事实上,表姐对电子工程一点兴趣都没有,作为“文革”最后一批大学生,大学几年除了搞运动,没学到什么东西。
刚进大学,轰轰烈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短短一个月,姐夫母亲被迫害致死,父亲紧接着惨遭不幸,也死了。他们都属于“文革”发动后高级干部中的第一批受难者,姐夫成为落难公子,然后开始追求表姐,开始谈恋爱。我们都知道漂亮的表姐有男朋友了,都知道那男朋友家庭背景不一般。渐渐地,恋爱中的男朋友转正成为姐夫,稀里糊涂算大学毕业,夫妻双双分配在石家庄。
有好几年,只要是个放假日子,小夫妻就往北京跑。作为一名独生子女,表姐非常恋家,恋北京的那个家。“文革”后期,姑父从牛棚放出来,重新恢复工作,住房也恢复原来面积。北京是块巨大的磁铁,对娇生惯养的表姐充满吸引力。根据相关政策,身边无子女的老人应该有所照顾,小夫妻一商量,让表姐先行一步调回北京。
接下来,成了姐夫一个人的奔跑,一到周末,赶快往火车站赶,见车就上,上车再补票。有好几年,他们心思都用在如何解决夫妻分居上。在今天这几乎不是问题,当年却是实实在在大问题。问题的关键,关键的问题,这问题一旦成为问题,会变得非常严重。动过很多脑筋,打了无数报告,始终不能解决。是可忍,孰不可忍,好不容易调回北京,表姐开始严肃认真地考虑,是不是应该重新返回石家庄。回首都的难度太大了,感觉要比登天还难,那年头,大家都很听天由命,一切都是被动,都是听组织安排。什么事定下来便定下来,跟谁结婚都一辈子,分配任何一个单位必须干到退休,户口在哪儿就得准备在哪儿老死。
说怂恿也好,说撺掇也好,最后姐夫按照表姐的口授,给邓小平写了一封信。这信或许还能在历史档案中找到,意思很简单,既然姐夫死去的父亲与他有过些旧交情,那么就请老人家帮忙照顾,解决一下夫妻分居。说白了,是开邓小平的后门,这个后门有些大。上世纪七十年代,因为计划经济,开后门蔚然成风,大家身不由己,什么事都习惯托人。当时的小平同志正处于人生最剧烈动荡阶段,一会上,一会下,忽上忽下忙个不歇。
信写得冒昧,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没想到居然真成了,有一天下班,传达室来了一封信,是姐夫的调令,让他在限定日子里,到北京一家生产电视机的工厂去报到。
我成为一名作家以后,常有人问为什么不写这个,为什么不写那个。姑姑认为应该把祖父和祖母的故事写出来,说你想想当年的那两个年轻人,都是有文化,都接受过新式教育,祖母还是女大学生,一本正经订婚了,然后却有四年时间,没有任何交往,连封信都不敢写,终于进洞房了,才第一次见面,恩恩爱爱过一辈子,多么好的小说素材。
姑姑退休,有过很漫长的时光。养花,集邮,看体育节目,偶尔写些小文章。一直觉得她的经历写出来会很好看,可惜知道的太少,写不了。姑姑有时候也跟我们聊,谁留在国内,谁去了台湾,谁去了美国,还有谁谁最倒霉,一生坎坷。想当年,她那些大学同学何等风光,一个个金枝玉叶,嫁男人非富即贵,然而在动荡年代,富贵过眼烟云,能够太太平平,能够平平安安,便已经是上上签。
高考恢复,我考上了大学,表姐是亲戚中唯一表示祝贺的人,她说这分数不错,差不多可以进重点大学。那时候,搞不清楚什么叫重点大学。当了四年工人,能上大学已心满意足,上什么大学都可以。对我来说,目的非常简单,就是想进大学门。高考是块敲门砖,仿佛表姐执拗地要回北京,那只是一种非常纯粹的渴望。表姐后来成为出版社编辑,我也不知道她编过什么书,反正和学的专业没任何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表姐都是心目中女大学生的标准形象。我觉得女大学生就应该那样,青春漂亮,精明强干,风风火火。说老实话,女大学生数量最好少一些,物以稀为贵,少了才有味道。等到我上大学,女大学生开始多了,相对于男生,仍然还算稀有。中文系女生最多,也不到五分之一,都说那几届大学生含金量高,女生更是真金白银。全校女生只住一栋楼,一栋五层大楼,最下面一层还住着男生,被我们戏称为看家护院。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女大学生泛滥。上大学太容易,满眼全是女大学生。一切都颠倒过来,现如今,不是女大学生的女孩,像当年的女大学生一样稀少。大约五年前,几个女大学生跑我母亲那里,向她老人家推荐一款饮水机,价格要一万多块。不明白为什么一台看上去并没太大特别的饮水机会这么昂贵,而且居然成交了。等我闻讯匆匆赶回去,母亲已成为推销者,兴高采烈向我介绍这机器如何好,如何绿色健康,如何高端,一个劲地建议我也应该考虑购买。
母亲经常上推销人员的当,尤其容易受那些打大学生旗号的女孩蛊惑。这种心理说到底,还是源于对女大学生的敬重,母亲心目中,女大学生接受了高等教育,不应该骗人,也不会骗人。我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会是女大学生上门推销饮水机,和母亲一样,我也觉得女大学生天性简单,不应该骗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事不过三,类似案例多了,一次次花冤枉钱,母亲心态也开始发生变化。
姑姑在世,曾和她聊过这些。那是最后一次见面,她已经九十岁,独自一人住一套很大的房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女婿去了东莞,表姐过世,姐夫一直单身。外孙女儿去了加拿大,跟一个意大利男人结了婚。
姑姑问:“你妈买的那台饮水机,真的很好?”
我笑着说:“再好,也不应该那么贵呀!”
“真一万多块?”
“对,一万多块。”
“一万多块很贵呀?”
“当然很贵。”
最后这次谈话,我提到了表姐,问起远在加拿大的外甥女儿,还有姐夫近况,姑姑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只是一遍又一遍追问,反反复复地问,买个一万多块钱的饮水机是不是很昂贵,买那么贵的饮水机是不是很傻,你妈是不是被人家骗了,是不是有很多女大学生到过你们家。人老珠黄,人老了有时候真会糊涂。那时候,长辈中只剩下姑姑和我母亲两位老太太,也许想表明自己更清醒,她没完没了地说饮水机。越是想表明比我母亲清醒,越发证明了她的糊涂。姑姑的思维显然出现严重障碍,问她是否还能记得当年我们一起骑车去黄土岗买花,她茫然地看着我,已完全记不得这事。
骊山小雅是小邹的女儿,小邹这些年来一直在照顾我母亲,时间长了,跟一家人一样。母亲脾气不太好,经常会跟她有些口舌。小邹脾气也不太好,一生气就打电话诉苦,怨声载道。我只好做和事佬,两头相劝,为双方说好话。时常还偷偷塞点钱给小邹,只求息事宁人。矛盾永远难免,好在大家还能忍,各自有些小算盘,都有要忍让的理由,母亲需要小邹照顾,小邹呢,也需要保姆的薪水养女儿,要供女儿读书,供她读初中,升高中,然后考大学上大学。
在骊山小雅失踪之前,我没见过这个女孩子。经常听母亲说起,说有些娇气,人还算漂亮,学习成绩不错。小邹并不漂亮,城里待了很多年,还是土头土脑。她丈夫死于一次严重的病毒性感冒,一说到这个,小邹十分后悔,后悔没及时替丈夫看病。农村人得感冒不去医院治疗很正常,没想到说不行就不行了。她一直没改嫁,不嫁人,想等女儿上了大学再说。
终于考上大学,一直听小邹说女儿成绩好,如何出类拔萃。真参加高考,也就相当一般,二本线都没达到。勉强进了三本,在一个并不怎么样的大学读商学院。“并不怎么样”是小邹原话,她就是这么跟我母亲说的,因为别人都在这么说。其实没觉得这大学有什么不好,心疼的是要多交钱,如果去另外一所大学,可以不交钱。毕竟她那银子都是当保姆挣来的,得之也不容易,然而女儿坚持,专程跑过来跟她磨嘴皮,纠缠不休,小邹最后只好让步。
骊山小雅玩失踪是大学三年级,有一天,母亲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给我,说出了大事,小邹女儿不见了,失踪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正一头雾水,电话那头变成小邹的哭诉,一边哭,一边诉说。我大致明白怎么回事,让她先不要着急,让她赶快报案。小邹说报案了,派出所已做记录。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不得不放下手头工作,在抽屉里抓了几个硬币,立刻去母亲那里。打车很难,等不到出租车,就准备坐公交,要转一次车,结果坐了一大截公交,换车时,看见一辆空出租开过来,连忙招手试运气。没想到竟然停下来,上了出租车,司机听说要去的地方,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白了我一眼,显然嫌路程不够远。我有些庆幸,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马上就到。
小邹见了我,把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一边说,一边哭,母亲在一旁劝她不要哭了,再哭也没有用,让我赶快想点办法。按照惯例,每次小邹汇钱,女儿会回一条短消息,表示收到,偏偏这一次很特别,钱汇出去没任何消息,手机打过去,通了也不接。再以后,干脆电话打不通。一连三天没联系,给学校打电话,打给女儿的班主任。班主任说,她女儿一个多星期没去学校上课,校方正准备要和家长联系。小邹开始真着急了,赶到学校,由班主任陪着,一起去报警。
班主任出主意,让小邹去找媒体,说这事只要报纸上一披露,跟登了小广告一样。小邹想到了我,她觉得一个常在报纸上发点小文章的人,这事操作起来一定非常容易。我哭笑不得,告诉她副刊上写豆腐干文章,跟登寻人广告完全两回事。凡事得老老实实地按规矩办,我哪有那个能耐,就算认识报社几个人,也不可能想登什么就登什么。小邹因为太着急,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让她哭得没了主意,只能病急乱投医,给报社朋友打电话,让他跟小邹解释。
报社的朋友建议发微博试试,说这玩意比报纸还管用。我正好有微博,刚开始玩,脑袋一发热,便安慰小邹,说自己有一百多万粉丝,也许发条微博还真是个办法。
小邹将信将疑,带着哭腔说:
“这真的管用?”
当然没把握,只能试试。从小邹那要了一张照片,用手机拍下来,随手写了几句话,当场发送出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邹女儿的照片,果然是个漂亮女孩,眉清目秀,有点像我表姐。我问母亲是不是很像,母亲戴上老花镜,对着照片看,不说像,也不说不像,说这丫头没照片这么漂亮。
微博发送出去,立刻有反应,转眼之间,有好几个人帮着转发。我让小邹快过来看,一边跟她解释。微博的快速反应让人惊喜,有人转发,还有人跟帖起哄评论,说什么话都有。早过了吃午饭时间,小邹也没心思认真做饭,简单地下了点面条。吃着面条,我吃惊地发现,又突然增加了一大堆跟帖,有一个人甚至还提供了小邹女儿的微博,晒出她的网名叫“骊山小雅”。这真是太让人意外,小邹和我母亲从没听说过微博,也不知道什么叫博客。我连忙打开网页搜索,找到“骊山小雅”的微博和博客,一段段随性文字,一张张青春气息的图片,被点击打开,小邹和我母亲看了完全傻眼,目瞪口呆。
照片上的骊山小雅,既洋气,又亮丽,一个十足的时尚大美女。
回家路上接近晚高峰,这个时间点,不可能有出租车。直接去坐公交,老老实实在车站候车。候车的人很多,不排队,都聚精会神看手机。不一会,公交车来了,大家往车上挤,挤上去,继续看手机。一直觉得很多人盯着手机屏幕看,有一种不可言传的喜剧感,没想到我这局外人,现在也抱着个手机不肯丢。
网络实在太神奇,跟帖五花八门,有人甚至质疑这个漂亮的姑娘,会不会是我的小三。有人在微博后面留言,只要往他账号上打钱,就可以提供非常重要的消息。我的微博是实名注册,紧随在后面便是几条忠告,提醒那人肯定骗子,千万不要上当。结果这些人先吵起来,一言不合,互相对骂开了。那人看来真是骗子,说话轻薄下流,很快招引了一连串跟帖,都是指责他的。
公交车很挤,路途遥远,我在车上一路摇晃,一路看微博跟帖。有个名为“公安学院李警官”的人给我留私信,希望提供电话号码,有话要跟我说。说有些话只能在私信里讨论,公开谈这个不好。我便用私信回复,告诉他手机号码。很快,李警官拨通了电话,问我微博内容是否完全属实,有没有什么新线索。周围环境太嘈杂,乘客大声说话,一遍遍广播报站,外面汽车在使劲按喇叭,我用手掌捂住耳朵,还是不能完全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公安厅一位领导看到我的微博,给李警官打电话,让他过问这件事。李警官告诉我,和上司一样,他们都是我的粉丝,都喜欢看我的小说。他不仅是公安学院教授,还是打拐办公室的副主任。李警官提醒我,网络世界鱼龙混杂,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汇钱,不要轻易提供自己的真实信息。李警官还说,女大学生失踪案,近年来有很严重的上升势头,他给当地警方打过电话,让他们加大寻找力度,相信过不了多久,会找到这个骊山小雅。
这以后,热心的李警官跟我通了近十次电话,态度非常诚恳,说话语速慢,从容,一聊就是半天。他很乐意跟我聊天,非常愿意提供小说素材。小邹女儿的故事有着各种可能性,世界上的失踪不会无缘无故,有可能是私奔,有可能被黑车司机抢劫,被劫财劫色,被骗去搞传销,被拐到落后地区去给人家当老婆。总之一句话,什么事都有可能,真相肯定比作家们写的小说更离奇,更荒唐。
警方找到了小邹女儿的闺蜜和前男友,都是一个班上同学,获得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前男友成为突破口,一周前和他们还在离学校不远的如家酒店开过房。前台服务员找到了开房记录,据她回忆,两位年轻人那天去过对面的麻辣烫,归来时手上还拎着吃剩的打包袋。事实面前,尽管不愿意交待,前男友不得不承认有过幽会,希望这事不要让现任女友知道。他向警方供述了两人的分手原因,说小邹女儿并不太在乎他,说她起码和三位男生关系暧昧,而这三位男生又恰巧都是最好的朋友。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过是个备胎,只有在她心情不好时,才会突然想到他。这次见面也仍然是对方主动要求,她告诉他准备要考研究生,并且和一位网名叫“海边的大叔”的人有了交往,经常在网上聊天。前男友觉得小邹女儿的失踪,很可能与这位“大叔”有关。
每次与李警官通话,都会有些令人激动的消息,然后我再打电话,把新的消息告诉小邹。对于小邹来说,这些消息就像晴天霹雳。她从来都不知道女儿有过男友,一直觉得女儿是张白纸,觉得自己对不起死去的丈夫。小邹做梦也不会想到,她的宝贝女儿会那么出格。接下来,警方很快找到小邹女儿,这位骊山小雅竟然跑到山东去了。根据网民提供的线索,警方顺藤摸瓜,在离青岛不远一个县级市的酒店发现踪影。酒店大堂的监控摄像显示,她在这家酒店已经住了三天。
“海边的大叔”是当地的一位不大不小的官员,有老婆有女儿。他承认与骊山小雅的关系暧昧,监控摄像上有他进出小邹女儿房间的准确时间,一段视频甚至拍到了两人在电梯里的拥抱镜头。“海边的大叔”承认拥抱,承认接吻,承认抚慰,坚决不承认有过那种实质性的最后。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他甚至要求警方去查验酒店有没有少了避孕套,说如果需要,他可以让酒店方出具一份证明。
骊山小雅被警方护送回学校,小邹也赶过去。母女相见大哭一场,自然会有几句责怪,不过事已如此,说什么都多余,再责怪也没用。都觉得太过分太出格,过分也就过分了,出格也就出格了,还能怎么样。警方事先做工作,跟家长和学校打招呼,希望不要再刺激她,免得破罐子破摔,又一次不安分,再做出更过激行为。李警官说,治安责任重大,警方最恨最怕的就是这种不计后果的任性,白白浪费宝贵的警力资源。过去都认为城市的女孩子娇生惯养,做事会过分和出格,现在农村长大的丫头,胆子大起来更不靠谱。
小邹匆匆赶去见女儿,我母亲最担心她会一去不返。再找一个这样的人并不容易,事实上,小邹已流露出了这个意思,她很绝望,不想再当保姆。骊山小雅玩的这次失踪,进一步改变了母亲对女大学生的美好期盼,也让含辛茹苦的小邹彻底动摇。长久以来,把女儿培养成大学生的信念一直在支撑小邹,现在,美丽的肥皂泡突然破灭。
网名“骊山小雅”的小邹女儿,我从未见过面的那位女大学生,一本正经地告诉警方,海边酒店三天,更多的时候,她是独自关在房间思考人生。人生有太多问题,需要思考需要琢磨,而“海边大叔”不过是个意外,是小插曲,大家都别太把那大叔当回事。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