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复合词“超常”组合的认知研究

尹铂淳

（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一、引言

复合词可以简单定义为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词进行合成得到的词，和单纯词一样，复合词是句子中能独立使用，又具有完整意义的最小单位[1]。常规的理解认为，形式上简单明了的复合词，词义便只是各构词成份意义的叠加。但复合词的词义往往是不透明的，我们知道“甘”和“苦”的意思，但不一定知道“甘苦”的意思。“甘苦”作为一个整体，意义并不能完全依靠其构词成份推导出来[2]271。

经历过“超常”组合的汉语复合词拥有令人难以准确把握的词义，欲理解其义，必先知晓其在线意义建构过程。复合词“的哥”的意义建构过程：的士+哥哥（男子）=的哥[3]，这种组合较“常规”，绝大多数的人都能准确地理解；再看复合词“月亮男”，初次见到，鲜有人知道其义。笔者曾做过一个实验：随机选择100个人，询问他们是否知道“月亮男”的意思，11%的人表示知道“月亮男”的意思，但并非通过自己对该词的理解，而是曾在网上看到过或听旁人提及过该词的意义；89%的人表示不理解该词。即没有人能通过自己理解该词。要知道，在笔者选取的100人中，67人为硕士研究生，其余的也均取得了本科学历，大家的理解力和知识结构不可能存在问题。故笔者以为，该词那独特的意义建构方式成为了众人理解该词的最大障碍。我们关于“月亮+N（名词）”的经典模板一般为“月亮姐姐”（中央电视台主持人）、“月亮粑粑”（长沙童谣）、月亮街（国产动画片）等，而这些词中的“月亮”并不能帮助我们理解“月亮男”，因为“月亮男”的意义建构方式与其他几种截然不同。“月亮男”的词作者利用了月亮极“偏”的一个知识点：月亮面对我们是明亮皎洁的，而另一面的它确是黑暗无比的；基于相似性，词作者再将“月亮”的这种特性投射至“男”，这时便不难理解，“月亮男”指的是那种将光明留给了外人，把黑暗留给了家人的虚伪男。对“月亮男”的不理解，并不能说明我们知识体系不够完善，只是说我们不善理解这些经历过“超常”组合的复合词（考虑到表达的经济性，故在文中其他地方，该表达统一替换为“汉语‘超常’复合词”），它们超越了我们固定死板的思维方式。相对“的哥”那种较单纯的意义建构方式，“月亮男”的确复杂得多。故笔者以为，对汉语复合词“超常”意义建构的研究极为重要，研究的目的不单是获取词义，亦是为了了解词作者的知识结构及其思维的侧重点。

再看“酒红”一词，其中，构词成份“酒”和“红”看似关系不大，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酒（红酒的颜色）”位于下位范畴，而“红（红色）”位于基本范畴，二者存在某种认知上的关联。同样，参与“超常”组合的各构词成份间也必然存在认知上的关联，如“直升机父母”等。

国内学者多从修辞和语用角度研究“超常”现象[4]-[9]，鲜有学者从认知的角度进行相关研究。笔者拟在前贤基础上，欲探究各构词成份间的认知关联，并尝试展现出汉语复合词“超常”意义建构的动态过程。

二、构词成份间的认知关联解析

笔者收集了从2011年至今的“超常”复合词100个，作为研究的语料。但对于通过类推获得的词族，因考虑到收集语料基数小，该词族中成员数量庞大这一现状，恐其对数据及最终的结论造成较大影响，故笔者只从每个词族中筛选4个进入本文语料库。接着，笔者将该语料库按照“联合式”、“偏正式”、“主谓式”、“动宾式”、“动补式”进行了分类，如下所示：

联合式：高富帅、白富美、土肥圆、矮穷挫。

偏正式：宠物儿童、冷减肥、糕富帅、接盘侠、研究僧、名片泡沫、谦虚自夸、浅婚、高考保姆、成人宝宝、硬资产、软资产、分钟名气、隐形脂肪、候鸟式父母、职场奶妈、数字读者、粉丝电影、前置消费者、白领寄生虫、闺蜜经济、近视相亲、心理中暑、妈咪研究生、金质生活、酷抠、潜水艇父母、直升机父母、春节胃、麻将肩、睡眠骆驼、职场元芳、浅社交、裸跳、二剧、病毒歌曲、三陪父母、容器人、毕业文盲、冰箱肠胃炎、僵尸企业、狗保姆、零家务、已婚光棍、心罚、瓷男、隐私维度、绮丽男、僵尸员工、泳肩、玻璃胃、妖精男、α 老婆、八卦反腐、扫盲游、坟奴、裸漂、辞职面试、月亮男、心理卸妆、孕傻、会替、金蓝领、童话、软饭硬吃、人际泡沫、裸烹、裸映、裸居、各种困、各种无奈、黑木耳、粉木耳、银屏细菌、轻奢生活、相亲游、情绪文盲、鸡肋福利、言情剧出轨。

主谓式：头衔通胀、隐私裸奔、科技绑架、景区超载、家电中暑。

动宾式：灌水、拽人名、坑爹、蹭生活、查水表、网购鸡肋、克隆恋情、怨蜜。

动补式：被捐款、被自杀、被高速、被考研。

通过读取分析表的数据不难发现，79%为偏正式。这符合人类的认知规律，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是基于现存知识结构基础之上的，新概念的建立离不开已有的语言经验。故人类习惯对已有词汇进行次范畴化，即给现存的词加上修饰语，对其进行再分类，从而达到扩展词义的效果。

表1 各关系数量及百分比统计表

（一）联合式等五种复合词构词成份间的认知关联解析

先看“骨肉”、“禽兽”、“高富帅”等联合式复合词，各构词成份间具有较强的认知关联。如“高富帅”中的“高”、“富”、“帅”是三个位于同一层面的词，即在人的认知中，三者位于同一范畴层面。

主谓式和动宾式复合词各构词成份间亦存在着较强的认知关联：一般人对动宾式复合词“灌水”中的“灌”的认知是将某种物质“倒”入某种“容器”之中，这个过程本身就包含了多个槽孔，“水”作为元素被插入“灌”的槽孔之中。同样，在主谓式复合词“隐私裸奔”中，一般人对“裸奔”的认知是某人赤裸着身体进行跑动，此处，“某人”便是一个给人类预留的槽孔，因此“隐私”在经隐喻后，得以以人的身份插入该槽孔，最终建构出“隐私裸奔”一词。

在动补式复合词“提高”中，“升高（高）”表明了“提”施力的方向，故无“提低”这一种说法；“被捐款”中，“被”产生一个外力，且该力的着力目标体是“捐款”。总之，在动补型复合词中，动词产生一个外力，而其补语则限定了该外力的路径。

偏正式复合词“的哥”由“的士”和“哥哥（男子）”整合而来，这两个成份之间并不是没有任何关联的。试想，倘若没有关联，那么为何没有“的狗”、“的猪”等词。细究之下，不难发现“的士”和“哥哥（男子）”之间存在着某种认知上的关联。基于体验，现代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开的士的绝大多数为男性，自然，男子同的士在现代人的认知中便有着极强的联系。沈家煊先生认为，“的姐”是“的哥”的类推产物，即“的哥”一词的产生先于“的姐”，这也证明了构词成份间是存在某种认知关联的，且二者的认知关联越强，人类便越倾向于将二者进行整合。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最开始整合出的是“的哥”而不是“的姐”，因为在现代人的乘车经验中，男司机要比女司机多得多，故一般认为，男司机与车的认知关联更强，人们更倾向于将二者进行整合。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为何没有“哥的”这样一种表达？笔者以为，一般人的认知中更倾向于用人或事物的属性来修饰该人或事物。在人的认知中，男子对的士拥有更强的掌握权，即“的（开的士）”一般被看做是“哥（男子）”的一个属性，故有“的哥”一说；相反，“哥（男子）”一般不被看做是“的（的士）”的一种属性，故无“哥的”一说。

（二）构词成份间关联的认知图示解析

看“卷（铅）笔刀”一词。铅笔的最外层有皮，且每次都需要被削才能书写，这是铅笔的一个重要属性——需被削皮性；反观卷笔刀，其主要功能便是用来削皮。我们姑且将铅笔的削皮看作是一种需要，即产生一个指向铅笔的吸引力，卷笔刀在铅笔吸引力的作用下，朝铅笔“驶”去；由于二者存在“供求”关系，故二者存在能衔接彼此的槽孔和凸出，如图1所示。反观“粉笔”或“钢笔”同“卷笔刀”便没有了这种“供求”关系，故二者在常规下很难进行整合。

图1 “铅笔”、“卷笔刀”衔接图

再来看看网络上非常火的“各种×”，如各种困，各种不舒服等。“各种”给人的感觉为“很多”，“困”或“不舒服”则分别表示“有睡觉的感觉”和“不舒服的部位”。二者之所以能成功进行整合，得益于“各种”的多孔结构，如图2，“困”或“不舒服”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槽孔，进而完成整合。故“各种不舒服”指的是身体很多部位都不舒服，“各种困”指的是有强烈的想睡觉的感觉。

图2 “各种×”和“不舒服”、“困”的衔接图

总之，词只会和与其具有较强关联，即拥有衔接槽孔的词进行整合，换而言之，构词成份间并不是毫无关联的，它们之间存在某种认知上的关联，且这种认知是基于日常体验而产生的。

三、汉语“超常”复合词在线意义建构过程探究

1985年，美国加州大学认知语言学家Fauconnier提出了Mental Space（心智空间），并将其描述为“小概念包”。在此基础上，Fauconnier于1994年正式提出Conceptual Blending Theory（概念整合理论），强调“整体大于部分之和（1+1＞2）”，批判了传统的语义组合观，是认知语言学研究的重要领域之一。概念整合理论中涉及到一个重要的术语“Frame（框架）”。“Frame（框架）”由概念组成，并长期储存于记忆之中，是被经验化和图示化的结果，即知识结构[10]5。人的心智空间并不是完全孤立的，心智空间与心智空间之间是相互连通的，彼此连通的心智空间最终构成概念整合网络[11]40-48。参与整合的概念经过“composition（组合）”、“completion（完善）”与“elaboration（精制）”三个程序的加工后，最终得到“Emergent Structure（新创结构）”[12]。白解红认为，概念整合理论能够用于语言在线意义建构的相关研究[13]，故笔者选用该理论对汉语“超常”复合词进行认知解读。

“高富帅”、“白富美”等联合式复合词看似单纯，仅由数个意义平行的缩略词叠加而成，故“高富帅”的意义为“高大、富有、帅气”，为人的特质。但其义真就如此吗？看看以下四则关于“高富帅”新闻报道的标题：

高富帅赞化学反应超往年 魔兽：每次训练都很棒（搜狐体育，2013年10月24日）

银行资管试点首批产品门槛高 大多面向高富帅（21世纪网，2013年10月24日）

高富帅跑车挂条幅表白 跪地求爱打动女孩芳心（中国新闻网，2013年10月23日）

谁承想，两个“高富帅”联手抢劫（网易新闻，2013年10月23日）

看完后不难发现，“高富帅”指的是人，和叠加意义有所不同。故“高富帅”指的不是人的特质，而是拥有这些特质的人，中间经历了一个转喻的过程[14]。

“直升机父母”是一个颇具意思的词，“父母”为中心成份，而修饰成份竟是“直升机”，看似关系不大的二者居然凑到了一起。该词由“直升机”同“父母”整合而成，通过“直升机”这个字眼能够激活与之相关的百科知识，如直升机的定义、价格、用途等，但此处突显了直升机的飞行特点——可直上直下并能盘旋在空中。这种飞行方式非常便于监视某人。“父母”的知识结构中涉及到了“父母”与“子女”这样一对关系，故经整合后可得，“直升机父母”指的是“像直升机一样盘旋在子女的上空，时时刻刻监控子女一举一动的父母”。整合过程如下图所示：

图3 “直升机父母”概念整合图

再来看看以下三则新闻的标题：

快递公司员工出售客户信息致客户隐私“裸奔”（证券日报，2013年10月18日）

手机安全存隐患 个人隐私在“裸奔”（新华社，2013年10月16日）

阅后即焚：隐私在裸奔独孤唯求败（南方都市报，2013年8月26日）

三则标题中，“隐私裸奔”成为了最大亮点。按常规思维，隐私本不能奔跑，更别提赤裸地奔跑。首先，“隐私”经过了隐喻，被赋予了生物的运动能力；其次，笔者认为，理解该词关键在“裸奔”上。“裸奔”意味着“一丝不挂、赤裸着身体奔跑”，而一个人赤裸身体奔跑的后果便是身体被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故此处“裸奔”突显出事件的结果。最后，将“隐私（被曝光）”同“裸奔”进行整合，如图4所示。

“蹭生活”是“蹭饭”的类推产物，类似的表达还有“蹭网”。“蹭饭”意为为了不用自掏腰包、占点便宜而搭着吃别人的饭。“蹭饭”给人们的感觉可以归纳为三个关键点：免费、占便宜、利用他人原料，经过类推获得的“蹭网”和“蹭生活”一样，继承了这三种“特质”。故“蹭生活”意为“出于占便宜的心态、为了不用自掏腰包，使用他人的有效生活资源”，“蹭网”意为“出于占便宜的心态、为了不用自掏腰包，使用别人的无线网”。

图4 “隐私裸奔”概念整合图

看看以下四则新闻的标题：

河北宁晋5000名教师“被捐款”教师：无异于盗窃（紫荆网，2013年08月28日）

李某案受害人入精神病院李家担心其自杀或“被自杀”（人民网，2013年08月23日）

中国火车乘客“被高速”？（华尔街日报中文版，2009年12月25日）

“考研无意识”：现实的迷茫让我们“被考研”（网易教育网，2013年08月19日）

以上四则标题中共同提到了“被×”这样一个短语，以上四种搭配方式也是“超常”的。《说文解字》中“被”的本义为“寝衣”，有覆盖之意，覆盖便涉及到力，且力的方向是由外及内的，即外力。基于人类对外力的体验，可得出三种感受：遭难，不情愿（被迫），不知情。“被捐款”基于语境可以理解为在不知情且不情愿的情况下进行捐款；“被自杀”，基于语境，意为迫于外界压力进而自杀，亦可引申为他杀却呈现出自杀的景象；“被高速”基于语境可理解为被迫乘坐高铁；“被考研”，基于语境，指就业压力或其他外部压力迫使大学生不得不选择走考研这条路。“被×”中参与整合的成份为“被”和“×”，“被”提供的是态度，“×”提供的则是具体的动作，如在“被高速”的整合过程中，“高速”将具体动作“搭乘高铁”投入至整合空间，“被”则将说话人之于该动作的态度“不情愿”投射至整合空间，二者进而整合得到“不情愿、被迫搭乘高铁”。

四、结语

汉语“超常”复合词的特点是意义建构方式独特，且词义令人难以把握。本文基于认知视域对汉语“超常”复合词的在线意义建构过程进行了详细的剖析，并发现各构词成份间存在着认知上的关联。因受文章篇幅所限，本文未能全面深入地对汉语“超常”复合词作进一步的探讨，还有待后续研究的持续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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