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小说标“新”之风成因探析

2014-12-11 05:24··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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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小说标“新”之风成因探析

·王鑫·

晚清小说中存在着喜标“新”字的现象,本文详细探析了这一现象的成因,将之分解为一个间接前提和五个基本条件,这六方面因素构成了标“新”现象的充分必要条件,另有两种促动因素,诸方面的合力造成了晚清小说标“新”之风这一独特的景观。

晚清小说 翻新 成因

晚清小说中有这样一类现象:喜欢在题名中标一“新”字以示不同,如《新石头记》、《新飞艇》、《新上海》、《二十世纪新国民》等,根据笔者目前统计,清代最后十年中此类小说计约247种(剔除转载与再版者约214种),其中标“新”之风最盛的宣统元年(1909年)一年即达58种。这可以说是经历了“小说界革命”后的晚清小说最具标志性的现象之一。那么为何会出现这种现象,并形成一时之风气?本文试从文学外部和内部加以分剖,以期探求这一现象的成因所在。

要解释小说标“新”现象的成因,先需要回答这个“新”发端于何时,如何发端,到何时成为一种时尚,这期间经过了怎样的发展?又怎样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怎样影响了小说?本文认为,晚清求“新”意识的盛行来源于社会发展与时代思潮的互动,社会的变化刺激了思潮的发生和转变,思潮的进步又推动着社会的发展,两者的互动最终导致了社会心理的改变,社会心理又形成了与社会舆论的互动,而社会动荡本身又为小说提供了新的土壤和素材,从而最终为小说标“新”现象的产生和繁荣提供了前提。

“新”与“旧”的区分是人类固有的思维特征之一,新陈代谢亦是一切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但是在中国,从近代开始,这两个概念被凸显出来,求新、求变成为了当时各种思潮,无论是进化论、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改良主义、革命主义,还是文化的激进主义或保守主义、民族主义等所共有的特征。这一现象的发生源于中西文明的异质和阶段性差距。从18世纪中期到19世纪中期,工业革命席卷全球,这一史无前例的革命实际已意味着新时代的到来,然而此时的中国对此却罕有所知,仍旧在自己固有的、自足的农业文明系统中平衡而缓慢地发展着。正如梁启超所说:“凡一社会与他社会相接触,则必产生出新现象,而文明遂进一步。”①而不同发展阶段的文明遭遇后,则会导致强势文明的单向涌入。故自国门被强制打开起,中西文明的交流就一直不是对等的,而是主要发生于中国文化内部。由于这种非对等性,故在晚清语境中,“新”与“旧”也往往有了特定的实指,“新”往往关联“洋”,是指与西方(也包括日本)有关的科技、制度、文化乃至生活方式等等,而“旧”即指中国原有的一切,这种名实关系的确定已包含了很大程度上的褒贬义和选择趋向,从而预示了相当长时间内的发展趋势。从晚清到五四,逐步确立了历史语境下西方文化的优胜地位和中国文化的落后印象,其深层原因则在于机械进化论造成的人类历史发展单一链条的信念,西方文明被树立为中国发展的标杆,被认为是中国复兴的必由之路,其产生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

面对今非昔比的世界,中国人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被动地接受改变,一种是主动地寻求变革。当然可以抗拒,可以排外,但抗拒的结果仍免不了走向第一种选择。此时,“新”已经成为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正如张之洞所言:“沧海横流,外侮洊至,不讲新学则势不行”②。在这两种态度中,主动了解、学习西方和自主变革的做法是积极而有希望的,渐成为近代化历史进程中的主流——虽然其在当时未必得到多数人的响应。

“新”与“旧”的碰撞发生于西学东渐的过程中。这一过程可以略分为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由社会动荡(外国侵略)开启,最终形成了时代思潮。从鸦片战争起到甲午战争为第一阶段,开启的标志是鸦片战争的失败,代表性的事件是洋务运动;从甲午战争到庚子事件为第二阶段,开启的事件是甲午战争的失败,代表事件为戊戌变法;从庚子事件到清朝灭亡为第三阶段,开启事件是庚子国难,此阶段内,朝野上下“咸与维新”,统治集团先后实行“新政”与“立宪”,而民间激进的革命势力则逐步壮大,最终彻底埋葬了清王朝。这一发展过程的总体趋势是“新”逐步战胜“旧”,但具体到细节时,情况又十分复杂。这三个阶段中,社会发展与时代思潮的互动不断增强,社会的变化也不断加速。在第一阶段中,社会的变化与此前相比已经加快很多,但与此后相比,还显得相当缓慢,古老的中国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在西方文明的强势背景下显得步履蹒跚。洋务运动虽然只是采择了西方文明的技术层面,然其必然连带有西方思想文化的引介,这为此后一系列变革埋下了种子。此时,“新”与“旧”的矛盾尚未激化,更快和具有转折性的变革发生在下一阶段。

巨变是由甲午战争的惨败开启的,近代史上,每一次失败客观上都惊醒了一大批国人。正如严复所言:“惟外境既迁,形处其中,受其逼拶,乃不能不去故以即新。故变之疾徐,常视逼拶者之缓急。不可谓古之变率极渐,后之变率遂常如此而不能速也。”③“外境”“逼拶”之急刺激了走在时代前列的士人,使他们意识到必须加紧革新的步伐。实际在此之前,康有为在广东开办万木草堂,讲授其今文经学理论,已开启了自由思想和求新求变的闸门,梁启超称其“以大海潮音,作师子吼,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④,而梁启超本人的思想更是近代求“新”思潮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此时西方进化论的传入也给予维新思潮以有力的推动,严复译介的《天演论》等著作在近现代史上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这种物竞天择、新旧代谢的思想与传统文化中生生不已、日新、新民的学说自然融合,成为促进求“新”思潮出现的最重要的思想动力。

伴随着维新思潮兴起的是各地的报刊杂志,人们第一次找到了可以相对自由表达意见的公共平台。但康、梁、谭等先进知识分子出于救国的急切心理,对变法操之过急,触及了顽固派敏感的神经,也使一般安于守旧的国人感到不可接受,“新”“旧”矛盾终于激化。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八月变法夭折后,统治阶级中的顽固派趁机压制舆论,国内思想界因此出现了短暂的沉寂甚至反拨,一时间人们不敢再公开谈“新学”、讲变法。然而这正是黎明前的黑暗,表面的平静下已蓄积了下一阶段全面爆发的势能。

世纪之交,统治阶级中的顽固派试图利用下层民众的反抗怒火达到自身的卑微目的,并借此大肆煽动仇外、排外情绪,却恰恰授人以柄,酿成庚子国变。此后,统治集团亦不敢再故步自封,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初,清政府终于颁行“新政”,五年后又推出了“预备立宪”。“新政”的实行是晚清社会的一大转折,也是时代思潮的一大转关,对“新”的禁令一旦放开,蓄积已久的维新思潮便喷薄而出,形成又一个反拨。至此,“新”对“旧”已形成压倒性优势,一时间出现了朝野上下“咸与维新”的局面。梁启超描述这一系列变化说:“至如近数年来,丁戊之间,举国慕西学若膻,己庚之间,举国避西学若厉,今则厉又为膻矣。”⑤社会现实与时代思潮相互作用,导致了社会心理的变化,人们普遍有了走进“新时代”、“新世界”的感觉,求新求变成为众望所归。伴随着社会危机的加深和政府公信力的丧失,革命思潮获得发展壮大,改良主义逐渐退位,破旧立新的思想深入人心,这种社会心理与又与社会舆论形成互动,在清末十年中,“新”成为时尚与焦点,反映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如萧然郁生《新镜花缘》第四回借一老者之口说道:

我们国里……立意维新,国名也取维新,店号也取作新、启新等字,人名也取知新、新民等号,服饰也新,文字也新,语言也新,称呼也新,礼节也新,器用也新,食品也新,无论何物,无一不新。凡是别国维新国所新之新,我们维新国也都新了。⑥

下文描写“茶楼奇谈”一段则连用十四个“新”字,包括了店名、人名、校名、器物之名等等,可见“新”已成为当时社会生活中的热门词汇,这种时尚自然也波及到小说界,是为小说标“新”现象出现的最重要前提。小说标“新”与“新政”和由此带来的新变化、新希望密切相关,后来受“预备立宪”的促动,也出现了很多这类小说,而慈禧时代结束、宣统开局之初又形成了标“新”小说数量的最高峰。虽然时人对“新政”的态度肯否各异,但这两方面同样都会成为小说标“新”的理由。

而从鸦片战争开始的社会动荡又为小说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尤其是甲午战败后的社会危机导致了时事小说的激增,或直接或婉曲地反映时事成为了晚清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写“新”故名“新”也是自然而然之事。而“新”的强势涌入,“旧”的蒂固根深,中外、古今的强烈碰撞及时代沧海桑田般的迅速变迁又会让人产生恍惚的感觉,容易使人萌生今昔对比的想法:若古人来到今世会如何?或憧憬未来:将来的中国和世界会怎样?这就为标“新”小说打破时空界限提供了心理前提。所以说社会现实与时代思潮、社会心理与社会舆论的这种多重互动成为了小说标“新”现象出现的第一重必要条件,也是最根本最直接的前提。

另外,由于政府控制力的减弱、西方文化的影响(包括人权、自由思想及对小说的推崇等)和小说的迅猛发展,清政府长期以来的文化专制政策在晚清基本成为一纸空文。统治者文化政策的松弛和默许为小说自由、快速地发展打开了大门,这是小说标“新”现象出现的间接前提,也是第二重必要条件。因与标“新”现象并无直接关系,故此处从略。

从文学上说,小说标“新”现象出现的重要前提就是“新小说”的诞生和繁荣。“新小说”的出现有一个长期的酝酿过程,至二十世纪初终于开花结果。⑦作为“新小说”中最具标志性的一类,标“新”小说与“新小说”的出现时间大体相同或略迟⑧,总体发展趋势也基本一致。与“新小说”类似,标“新”现象的远源同样可以追溯到光绪二十一年五月初二日(1895年5月25日)傅兰雅在《申报》的征文活动,其要求和宗旨已可见“新小说”的端倪,其对“时新小说”、“新趣小说”⑨的提倡则有了标“新”的意味。这次征文虽然效果并不理想,入选作品水平也普遍不高,但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梁启超提出“小说界革命”的口号后,“新小说”迅速崛起,因其实而衍其名,故也为标“新”小说的发展铺平了道路。而“新小说”出现后迅速占领市场,这也是小说标“新”蔚然成风的重要因素,下文详论。是为小说标“新”现象的第一种文学前提暨第三重必要条件。

呼唤“新小说”诞生并与其相应发展的是新的小说理论批评。晚清时期,整个社会舆论都聚焦于“新”,反映在文学批评上亦纷纷标新立异。由于思想文化的巨变,对旧小说出现了很多新阐释,许多属于“六经注我”之类,如认为《水浒传》有民主、民权、宪政、排外、尚侠、女权乃至社会主义等等思想⑩,这类批评应直接影响到翻新小说的创作,在西冷冬青与陆士谔的《新水浒》中都可以发现宪政、女权甚至经济运作模式等的有关描写。又有以“科学”、“迷信”等标准褒贬《西游记》、《镜花缘》、《三国演义》、《封神演义》等传统小说者,故一些翻新作品如陆士谔《新三国》、陈景韩《新西游记》等的宗旨之一便是破除原著的“迷信”。这种囿于时代思潮,以今解古的“误读”也直接影响到《新纪元》、《新三国》、《新中国》、《新野叟曝言》等标“新”小说的创作。

而“小说界革命”的对象即是旧小说,故许多理论批评提出“新小说”应与旧作划清界限,如“《新小说》第一号”言:“盖今日提倡小说之目的,务以振国民精神,开国民智识,非前此诲淫诲盗诸作可比。”觉我《余之小说观》则说:“小说曷言乎新?以旧时流行之籍,其风俗习惯,不适于今社会,则新之;其记事陈义,不合于今理想,则新之;其机械变诈,钩稽报复,足以启智慧而昭惩戒焉,则新之。”在这种批评的引导下,一些作品也有意显示与旧作的不同——哪怕这种不同仅是表面的——而标“新”则是划清界限、显示不同的最显明办法。

“新小说”的理论批评也反复强调小说具有“新民”、“新世界”(此处“新”字均为动词)的社会功用,如《新世界小说社报》发刊辞所言:“有释奴小说之作,而后美洲大陆创开一新天地;有革命小说之作,而后欧洲政治特辟一新纪元……小说势力之伟大,几几乎能造成世界矣。”在这种理论批评的影响下,出现了大量“主题先行”的作品,如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陈啸庐《新镜花缘》、陆士谔《新三国》等等,均为意在启蒙民众的“新民”小说。这些新的理论批评是小说标“新”现象出现的一个促动因素。

此外,“新小说”的出现和发展又与翻译小说的影响有很大关系,当时小说革新是“远摭泰西之良规,近挹海东之余韵”,这其中尤以日本小说作用为大,而日本小说中亦多有标“新”者,如《新日本》、《新太平记》、《新社会》、《新造军舰》、《新日本岛》、《日本新世界》、《新舞台》等,除此之外,《未来之面》、《未来之商》、《世界未来记》等也有这种含义,这些对晚清小说标“新”现象具有着示范和带动作用,有些本身也融入了这一现象中。是为小说标“新”现象的又一促动因素。

而从文学渊源看,小说标“新”者多属翻新作品,其源于中国小说的续书、仿作传统,从广义上说,也应算作续书的一种,许多研究者也将之纳入续书一类。但同时翻新小说又有着许多特殊性,其与一般续、仿之作的主要区别如下:

一方面,翻新小说虽然袭用既有书名与人物,但重心均在发抒己见,原有人物、情节多徒具其形,成为了一种工具,是旧瓶新酒式地再创作。作者借鸡下蛋、生发己意,或以古讽今、含沙射影,或在有意的时空错置中达成一种幽默与反讽的效果。另一方面,许多所谓的“翻新小说”徒具其名,在内容未必与原著相关,如补留生《改良新聊斋》、寰镜庐主人《新水浒》、陆士谔《新孽海花》等,可能只是受了原著一点儿启发,更多的是要借助原著的“名牌效应”(见下文所论)。“拟旧”是其表象,“翻新”方为宗旨,如陆士谔《新野叟曝言》、天虚我生《新泪珠缘》,作者亦有明确的续书之意,但之所以最终不用“续”、“后”而独标“新”字,固有以“新”为尚的时代心理的驱动,但考察其实,又都确有“新”的内容。

而从小说发展史来看,翻新小说与一般续、仿小说的另一个重要不同是续书、仿作为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的现象,晚清续、仿之作是这一传统的自然延续,虽因小说界整体繁荣而数量有所增多,但时涨时落无一定之规,彼此之间虽有影响但也不是很大,且未集中出现并形成一时的创作风潮。而翻新小说在此前却几乎未有先例,其大量、集中地出现于清季十年间,与一般续、仿之作同步发展且数量远超之,其发展较有规律,并形成了一种创作风气,是当时“咸与维新”、以新为尚的一个反映,构成了晚清小说一大景观,在当时即引起了一些关注,如《月月小说》广告说:“近人所著小说,多取古人小说之名,冠以‘新’字,如本杂志所刊《新封神》、《新镜花缘》,及外间之《新红楼》、《新西游》等,指不胜屈。”谈善吾在《新开辟演义》开篇说:“大家都晓得,近来那些有名的旧小说无不被人编出些新的来,如什么《新西游记》、《新石头记》、《新封神演义》等类,无所不有。”故翻新小说完全可以而且有必要进行单独研究,从狭义的界定来说也可不归入续、仿一类。

翻新小说的出现有两个最重要的原因:一是续书、仿作的传统,这是内在的“基因”;二是晚清“咸与维新”、以“新”为尚的文化生态,这是促使“基因”变异的条件,这两个因素合在一起即可使翻新小说的出现成为必然。翻新小说可以看做是续书、仿作传统在晚清文学生态下衍生的一个变种、一种特例,而这一传统也成为小说标“新”现象产生的第二种文学前提暨第四重必要条件。

但文学究竟属于精神产品,其产出和使用离不开人的主观能动性,考察翻新小说出现的深层原因,必然要归结到人的因素,即作家与读者身上。由于近代以来西学东渐和翻译文学的影响,形成了一批新的作者和读者群。读者群的主体成分,按觉我(徐念慈)的说法“其百分之九十”为“出于旧学界而输入新学说者”,“其百分之九,出于普通之人物,其真受学校教育,而有思想、有才力、欢迎新小说者,未知满百分之一否也?”而“新小说”预设的底层读者却往往对其不感兴趣:“吾见髫年火伴,日坐肆中,除应酬购物者外,未尝不手一卷《三国》、《水浒》、《说唐》、《岳传》……下及秽亵放荡诸书,以供消磨光阴之用,而新小说无与焉。”至于“新小说”作家群的主体成分更是这些出于旧学、吸纳新知的人,从他们的文化背景来说,一般都受过较好的传统文化熏陶,对旧小说浸淫很深,而后又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有了一些新的思想和见解,也接触到新的小说类型和表现手法。以一棵大树做例子,他们的“根”扎在传统文化中,而“枝叶”则吸收着新的空气,这也可以解释为何身份各异的作家所做小说在文化选择上却大同小异。对这些小说家而言,只有“旧”与“新”所起作用大与小的区别,而不存在绝对的“旧式”与“新式”作家,其文化背景都呈现出一种新旧杂糅的状况,因个人经历、审美趋向、文化认同及心理特征的不同而有所差异。故“新小说”(广义上)作家和读者之间很可能存在着一个“交集”,即“新小说”许多作家同时也作为读者存在,换句话说,部分读者也参与了创作,这意味着作家、读者间必然存在着密切互动。

从这些作家的创作心态来看,一方面在社会现实和时代思潮的促动下,他们表现“新”、批判“新”、憧憬“新”,能够敏锐感知时代的脉搏;另一方面,新旧杂糅的文化背景使他们无法割断与旧小说的联系,而对旧小说的不满与崇拜两种心理均可导致翻新小说的创作,如同为“新水浒”,《〈新水浒〉之一节》作者称:“《水浒》千古奇文,作者何敢漫拟。只因爱之过深,不肯自量,戏效一节。”而西冷冬青的《新水浒》开篇则言:“但据在下想来,《水浒》所演的一百另八个人物,其中虽有忠臣,有孝子,有侠义,然究竟英雄草窃,算不得完全国民,况且奸夫淫妇,杂出其间,大有碍于社会风俗,所以在下要演出一部《新水浒》,将他推翻转来,保全社会。”至于选择大众耳熟能详的作品与形象作为“翻新”对象,则与作家希望更多地吸引读者特别是普通读者有关。与“五四”作家相比,“新小说”的作家们对外来文学的学习还是比较保守的,甚至不愿公开承认,从形式上看,他们多半仍固守着传统小说的“家法”,只是在内容上已与旧小说有了很大不同。

从读者一面来讲,新旧杂糅的文化背景同样造成了其阅读期待视野的双重性:一方面,人的审美观念一旦养成很难改变,故多数读者仍保持着传统小说的审美习惯和接受心理,对完全西化或过于新颖的小说不易接受;另一方面,新学的影响和翻译小说的引介又使他们的欣赏口味有所变化,而社会的巨变、小说理论的革新,特别是“举世维新”的风潮也使他们希望读到更多新的作品,包括内容上、思想上乃至一定程度的形式上的“新”,故标“新”小说可成为最易吸引读者的小说形式之一。而这种新旧杂糅的期待视野最典型的表现即为对“旧瓶装新酒”的翻新小说的欢迎。相似的文化背景和同样的时代环境造成了“新小说”作家创作心态和读者期待视野一定程度上的趋同,从而形成作家与读者间的互动,这种互动刺激了标“新”小说特别是翻新小说的大量出现,是为小说标“新”现象出现的主体因素暨必要条件之五。

小说,尤其是通俗小说与其他文体有一个明显不同,那就是具有文学与商品的双重属性,对市场的依赖性很大,或者说市场可以成为影响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因素,这一点在晚清时期体现得尤为明显。从整体上看,小说标“新”能够蔚然成风的最大推动力就在于相互交织的两个方面:一是市场,二是与市场密切相关的传播方式,两者的合力构成了小说标“新”之风的第六重必要条件。

晚清时期,小说家职业化的倾向已很明显,稿酬成为许多作家重要的生计来源,有些作家甚至以此为生,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小说家和出版商已经绑到同一个利益链条上,虽然作家不可能完全等同于书商,但如何吸引读者、实现利益最大化则成了他们共同考虑的问题。而商品经济的一个基本特点就是以“新”为尚,此时的社会心理又是求新求变、喜“新”厌“旧”,两者合拍,故当时许多商家采用“新”、“改良”等作为招牌,报刊上也随处可见以“新”字为题的各类广告,陆士谔《新水浒》第六回借林冲之口说他三人“路过各处,见……店家的招牌都标着‘特别’、‘最新’、‘改良’等字样”,作家和出版商也必然要迎合这种心理。又因为“小说界革命”后,“新小说”受到广泛欢迎,作家和书商都愿称自己所写所卖的是“新小说”,而证明的最醒目方式也是标“新”,此时的“新”字某种程度上说成了一种商标,标“新”成为吸引眼球的一种手段。当时标“新”的花样层出不穷,你标“新”,我标“新新”(如《新新三笑》),甚至“新新新”(如《新新新法螺天话……科学之一斑》),还有“最新”(如《最新上海繁华梦》)、“特别新”(如《特别新官场现形记》)等,或有文人争胜的成分,但最主要是为引起读者的注意,从而压住对手,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除书名外,当时小说的标示和广告中亦经常使用诸如“最新小说”、“新小说”、“新新小说”之类字眼。而标“新”的小说报刊如《新小说》、《新新小说》等无异宣称了本刊所载均为“新小说”,是一种更经济的“打包”式标“新”手段。其实类似的手段不仅有标“新”,如标“真”、“最近”、“二十世纪”者均是,宣统二年前后“最近”系列小说的增多除因时事小说的兴起外,还可能由于总标“新”字已无新意,容易使读者麻痹,换个说法更易吸引眼球。旧小说回潮时,标“旧”也成了广告宣传手段,“最旧传记小说”、“秘本旧小说”等纷纷出现,只不过相对于标“新”而言,这些标识的影响力和运用时间还都相差得远。

而在这其中,标“新”的翻新小说既有“新小说”的招牌,又可借重经典或畅销书的“名牌效应”,是一种“新小说”与续、仿之作的“强强联合”,可起到绝佳的广告效果,因而倍受作家与书商们的青睐。陆士谔《新野叟曝言》有一段“植入式广告”形象地说明了翻新及标“新”题目的作用和当时读者的心理:

(祉郎)再看细目书名,都是些《三国》、《列国》、《水浒》、《西游》等旧小说,一大半都已瞧过。暗想怎么没有一部新奇的小说呢?翻过一页,忽觉眼前一亮,定睛看时,见是《新水浒》、《新三国》、《鬼世界》、《新孽海花》、《官场真面目》、《新补天石》几个奇异名目。正欲叫书僮取来阅看……(十五回,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陆士谔本人就是很会迎合市场需要的一位半职业作家。陈景韩《新西游记》前的《弁言》亦称:“久译枯寂之小说,阅者谅亦生厌,特以游戏之笔,自撰《新西游记》,以稍快诸君之目,诸君谅亦许之乎?”(着重号为引者所加)民初吴克歧曾评论吴趼人《新石头记》实“与《红楼》无涉,作者为卖文家,欲其书出版风行,故《红楼》之名,以取悦于流俗。”这是比较客观的。

为适应中国读者需要,翻译小说常被赋予中国化的题目,这在晚清也是一个普遍现象,在这种风气下一些翻译作品也被改头换面,加入“翻新”阵营,如《新红楼》、《新蝶梦》、《新再生缘》等,这些作品本与中国原著无关,但其题目却足以引起本土读者的兴趣,有时也恰切地概括了该作的主要内容,成为翻新小说中的“另类”。

创作小说中同样有这类情况,如《新痴婆子传》、《新孽海花》(陆士谔)、《新列国志》等等亦与原著无关,但标题却足以吸引眼球,细案之又各自成理,如《新痴婆子传》是写一群愚痴妇人迷信之事,确为“痴婆子”;《新孽海花》写男女爱情,原无不可;《新列国志》演述西方列强兴衰史,亦属名副其实,而本为《改良仙人跳:美人奇计》的小说,封面却题《新美人计》,很显然这一题目更能吸引眼球,此类作品之命名可谓狡黠。然至其末流乃有纯粹商业炒作甚至造假者,如小说进步社的《新野叟曝言》乃屠绅《蟫史》改头换面之作,而董说的《西游补》则先后被小说进步社和海左书局以《新西游记》和《改良新西游记》的名义出版,《海上花列传》则被理文轩赋予《最新海上繁华梦》的题名。陆士谔在《新野叟曝言》中曾两次借书中人物之口批评当时以旧作冒新书的做法(分别见第九回、十五回),可知此类情况不少,从另一个角度也可看出其时标“新”的翻新小说市场行情比较看好。

商品经济的繁荣刺激了城市文化的发展,由于人们消闲、娱乐的需要,逐渐形成了一种都市消闲文化。这种文化是多方面、多层次的,通俗小说便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又因为“新小说”出现后,部分作者出于救亡图存和改良社会的急切心理,所作小说往往文学性不强,枯燥乏味,或主题过于沉重,不能满足人们休闲阅读的需要,这种情况下,游戏小说与滑稽小说便应运而生了。这些小说以趣为主、格调轻松、语言幽默,在当时小说中也占据着一定比例。这其中除少数为纯粹搞笑或卖弄才学之作外,大多还是有一定内容和意义的。在深重的时代苦难面前,作家们即使游戏笔墨时也不能完全忘怀世事,故滑稽小说往往意含讽刺,造成了一种有意或无意的寓庄于谐、寓教于乐,如吴趼人说:“窃谓文字一道,其所以入人者,壮词不如谐语,故笑话小说尚焉。”故创作了《新笑林广记》、《新笑史》等笑话小说。这种形式更适合都市消费群体茶余饭后的休闲需要,与严肃创作的黄钟大吕相互补充、相得益彰。而翻新小说的特点让其成为创作滑稽、游戏小说的首选,现存的多数翻新小说都属于滑稽小说或至少含有滑稽因素,其灵活引入的经典人物、时空错置的强烈反差、讽刺现实的插科打诨等很自然地会造成一种喜剧效果,其趣味性与滑稽性很适合广大读者消闲娱乐的口味。如陈景韩在《时报》的一个小版块搞了《〈新水浒〉题解》的栏目,即引发许多读者的参与,可见这一形式确为当时读者所喜闻乐见,也能充分调动广大作者的创作热情,其中一些成功的篇什至今看来也仍有一定的可读性。

而“新小说”的畅销使市场需求迅速扩大,商业利益的驱动要求大量“新小说”的出现,但完全的原创小说在短时间内很难完成,而翻新小说可依原有人物、情节展开联想,迅速成文,甚至可以批量生产,亦可以截取一段而为短篇小说,故成为添补市场缺口的很好选择,也满足了读者日益增长的文化消闲需求。一般的续书、仿作虽也有这种优势,但在当时市场上显然不及翻新之作吃香。而翻译小说的繁荣亦有此种原因,但与之相比,翻新小说更以通俗性、娱乐性、现实性和本土化的特点在一定时期内更胜一筹。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翻新小说可以看作是小说市场迅速扩大与原创小说作品不足的矛盾产物。

而报刊作为晚清小说传播的重要载体,对小说标“新”现象也有很大影响。报刊小说是晚清小说的主体部分,而报纸多以刊载新闻为主,时新性是新闻的本质属性之一,报刊的定期出版也必然要求一个“新”字,这样,报刊的求“新”与社会心理和文学上的求“新”殊途同归,更强化了这种趋势,而显示“新”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标“新”。此外报刊小说的时限性也要求作品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成为晚清小说多为急就章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这也呼唤着翻新小说的诞生。而翻新小说不但创作周期短,且可以边写边登,炮制一期接一期、理论上具有无限延展可能的“肥皂小说”,也不妨随时中断,非常适合具有补白功能的一些报载小说,如《申报》连载的《新水浒》(泖浦四太郎)、《新三笑》等极有可能便为此类作品。而先出上编以探销路,再决定是否写下编,或先登载几期看看反响,再决定是否继续等都是晚清小说典型的营销手段,一些翻新小说的刊载、出版就是这种运作模式的产物。

总之,晚清社会的种种主客观条件形成了一种合力,使小说标“新”现象成为一种风气,这种合力可分解为一个间接前提:官方政策的松弛与默许;五个基本条件:社会前提——晚清社会现实与时代思潮、社会心理与社会舆论的相互作用;文学现实——“新小说”的诞生与盛行;文学传统——小说续书与仿作传统;主体因素——新式作家和读者群的互动;最大推动力——市场与传媒作用,这六点构成了小说标“新”现象出现的充分必要条件,另外还有两个促动因素:新的小说理论批评与翻译文学的影响。而这些因素的变化消长又促成了这一现象的繁荣与衰落。通过对小说标“新”之风成因的解读,可以为观察晚清文学乃至文化提供一个新的窗口。

注:

① 梁启超《新民说·论进步》,《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683页

② 张之洞《劝学篇》,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62页。

③ [英]赫胥黎著、严复译《天演论·进微》“复案”部分,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版,第43页。

④ 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页。

⑤ 梁启超《新民说·论自由》,《饮冰室合集》6,《饮冰室专集》之四,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8页。

⑥ 萧然郁生《新镜花缘》:《月月小说》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十一月第十一号刊载。

⑦ 关于这一过程参见陈大康《打破旧平衡的初始环节——论申报馆在近代小说史上的地位》,《文学遗产》2009年第2期,《近代小说发展的关键八年》,《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8年第6期等文章。

⑧ 见拙作《梁启超的求“新”意识与晚清标“新”小说的肇端》,《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⑨ 傅兰雅《求著时新小说启》,《申报》光绪二十一年五月初二日(1895年5月25日)刊载。

⑩ 以上观点分别见《小说丛话》定一言,《新小说》第十五号,光绪三十四年(1905年);蛮《小说小话》,《小说林》第一期,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佚名《中国小说大家施耐庵传》,《新世界小说社报》第八期,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谢亭亭长《新水浒序》(西冷冬青本),彪蒙书室三月初版,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

责任编辑:魏文哲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晚清标‘新’小说研究”(编号:12YJC751085)成果之一。

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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