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孽海花》中傅彩云形象看晚清知识分子的文化反思

2014-12-11 05:24··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彩云小说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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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孽海花》中傅彩云形象看晚清知识分子的文化反思

·杨飞·

《孽海花》中的傅彩云这一人物形象是作者曾朴结合西方文化精神进行想象性塑造的结果。小说通过对傅彩云与周围环境和人物或融洽或冲突的叙写,呈现出旧式文人在新旧交替时代的生存困境,由此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中国传统文化和封建礼教,体现出晚清一代知识分子自觉的文化反思。

《孽海花》 傅彩云 晚清知识分子 文化反思

自19世纪中叶始,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紧闭的大门,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和庚子事变,无情地粉碎了中国人的帝国中心幻梦。于慌乱中一觉醒来,中国人不得不面对一个列强争霸、优胜劣汰的“强权世界”。亡国亡种的危机使晚清一代有识之士开始了求变图存的努力,经“洋务派”知识分子的推动,到戊戌维新时,知识阶层内掀起了“民族反省”的高潮,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①。这一思潮在梁启超的弘扬鼓吹之下,影响广泛,一批先进的知识分子直面中与西、新与旧的文化冲突,把社会政治经济问题的症结归因于文化思想,一面严厉地批判传统思想文化和伦理观念中的积弊,一面积极地了解吸收西方文化以重新认识世界。小说《孽海花》的作者曾朴正是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典型之一,他认为,“固步自封不足以救国,而研究西洋文化实为匡时治国的要途”,“中国文化需要一次除旧布新的大改革”②。

《孽海花》③的书写可说是曾朴“匡时治国”的一次文化尝试。小说以傅彩云和金雯青的故事为主线,叙写了甲午战争前30年间的社会历史风貌,活画出一群晚清官僚的无能和名士的清狂。小说中作者着墨最多也最生动和最复杂的是傅彩云这一人物形象,正是通过对她与周围环境的或融洽或冲突的叙写,传达出作者对西方文化精神的想象和对中国传统文化及伦理价值的批判,体现了晚清一代知识分子自觉的文化反思,在反思批判中又呈现出一种矛盾犹疑的复杂心态。

一、“放诞美人”与衰朽儒生的对比:旧式文人的生存困境

金雯青与傅彩云,是《孽海花》中串连情节内容的两个主人公,他们的社会身份、言谈行事、气质性格在小说故事的展开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是金殿才人,满腹诗书的金榜状元;一个是平康佳丽,以笑为生的花榜状元。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前者僵化固守、张皇失措、彻底惨败,最后抑郁而终;后者聪敏好学、四处周旋、春风得意,尽显生命热情。这一对比反衬出中国旧式文人在一个新旧交替时代的不合时宜与苟且无能,是对中国“学而优则仕”这一文人传统的挑战与颠覆。

傅彩云是一个出身卑微的苏州妓女,因其美丽灵秀,被自京还乡服丧的金雯青看中,更因为她貌似一个为金雯青而死的旧相好,让金雯青情不能已,顾不得热孝在身,就瞒着夫人悄悄纳了傅彩云为妾。后金雯青被朝廷派遣出使西国,因其夫人不能接受与客人“握手接吻”的外国风俗,傅彩云因此获得了陪同金雯青出使外国的机会,开始了她学习、成长与发现自己的历程。

这一历程在航向德国的萨克森号船上拉开了帷幕。完全出于兴趣,傅彩云积极地向俄国虚无党会员夏雅丽学习德语,并表现出惊人的语言天赋,“不到十日,语言已略能通晓”④,她天资聪颖,性格活泼,颇得冷艳强悍的夏雅丽所喜,两人相处愉快、投契。与此相反,金雯青完全没有学习外语的兴趣与打算。作为一个外交大臣,他不是不知道学习外语的重要性,早在上海听一帮名士畅谈西学时,他就暗暗惭愧自己的无知,意识到“科名鼎甲”已靠不住,“总要学些西法,识些洋务,”“才能够有出息”⑤,但他的想法永远只是想法,不会落实为行动。他所感兴趣的是夏雅丽的美貌与神秘,出于几分猥琐的好奇,他怂恿俄国人毕叶对夏雅丽作催眠术实验,事发后,面对夏雅丽的凌厉逼问,金雯青表现得胆小慌张、懦弱无能,傅彩云却冷静机智地平息了事端。还未踏上西方国门,这一次的冲突已预示了傅彩云对新世界的适应融洽和金雯青与西方文化的冲突龃龉。

到达柏林后,在这个外交使节政治博弈的公共空间,傅彩云凭着自己的聪明伶俐,用她魅力四射的身体在这异域世界大胆冒险,尽情地释放自己的真情艳趣,很快就艳名大噪,“偌大一个柏林城,几乎没个不知道傅彩云是中国第一个美人”⑥,德国皇后甚至将傅彩云与英雄并列:

“我平生有个癖见,以为天地间最可宝贵的是两种人物,都是有龙跳虎踞的精神、颠倒乾坤的手段,你道是什么呢?就是权诈的英雄与放诞的美人。英雄而不权诈,便是死英雄;美人而不放诞,就是泥美人。如今密细斯又美丽,又风流,真当得起‘放诞美人’四字。”⑦

而金雯青呢,这个满腹诗书的状元郎,他对西方社会的隔膜,对俄国虚无党人的不解与指责,处处都显出了他保守落后的思想与西方文化格格不入。对自己的外交任务,他始终显得局促狼狈,诚惶诚恐,一接到政府公文,就以为是什么交涉难题来了。面对一个新的世界,金雯青不是积极学习,而是消极逃避:除了礼仪性的觐见外,他一头扎进元史的研究,地理的考较,使馆成了他的私人书斋。这种沉溺的实质是耽于无意义的文人的虚名,与他的出使任务毫不相干。傅彩云很尖锐地道出了这种学问的无意义:

“老爷别吹。你一天到晚抱了几本破书,嘴里叽唎咕噜,说些不中不外的不知什么话,又是对音哩、三合音哩、四合音哩,闹得烟雾腾腾,叫人头疼,倒把正经公事搁着,三天不管,四天不理,不要说国里的寸土尺地,我看人家把你身体抬了去,你还摸不着头脑哩!我不懂,你就算弄明白了元朝的地名,难道算替清朝开了疆拓了地吗?”⑧

不幸而言中,金雯青不听傅彩云的劝阻,花高价从毕叶手里买来一纸中俄交界图,他不辨真假也没有能力辨别真假,险致中国失地八百里。这一失误宣告了他的出使任务彻底失败,也宣告了他倾注心血的史地学研究的价值空白,证明了一个满腹经纶的中国儒生面对西方现代文明时的懦弱无能、不堪一击。正如作品中冯桂芬所指出的:“现在是五洲万国交通时代,从前多少词章考据的学问,是不尽可以用世的。”⑨

傅彩云积极学习西方文化,在柏林外交舞台上大放异彩的形象似乎说明了这一悖论:在中国历史上,女性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只是到了种族将亡、国家将颓的危急时刻,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男人们,才会又想起女性也还是可以有所为的。晚清提倡女性解放的男性先觉者往往将女学的盛衰与国力的强弱联系在一起⑩,甚至一度流行“女尊男卑”之说,认为女性长久以来受教育权的丧失,反而使她们成为未受传统奴性文化污染的真情之人,因此在学习能力上,男子因为挂心于“做官、考试”这类“卑鄙的事儿”,导致“学问不能长进”,而女子没有这类思想的干扰,“更容易通过专心治学,完备品格,承担起救国的责任来”。晚清小说中大量出现的女革命者、女豪杰形象是这一思想的文学注脚,而秋瑾的牺牲所引起的创作热,则是这一思想在现实及文学上的双重演绎。

为什么要将拯救国族于水火的期望寄托在女性身上?这样的女性救国梦一方面体现出男性文人对女性的浪漫想象,一方面则是软弱无助的男性文人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反思。在《孽海花》中,我们也能看到这种时风所及:刘永福黑旗军中的女队长“花哥”、刺杀俄皇的虚无党人夏雅丽、血战日军的台南番女郑姑姑……她们聪慧、大胆、果敢,相形之下,男性人物则往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却又懦弱无能,一事无成。《孽海花》众多的人物形象中,到处可看到女性优越与男性卑弱的对比。傅彩云与女革命者和女豪杰都不沾边,她只是一个为满足私欲而纵情恣肆的女人,但恰恰是这样一个女人在无意中赢得的荣耀,对以金雯青为代表的旧式文人的无所作为构成了尖锐的嘲讽。分别作为传统精英知识分子和社会底层妓女的典型代表,金雯青的平庸无能与傅彩云的光彩荣耀,二者之间在面对西方文明时表现出来的这种强烈反差,不仅传达了男性文人们的社会身份和政治地位的焦虑,更呈现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在西方现代文明冲突下的生存困境:无力应对新旧交替时代的社会政治危机,只能退守到封闭的传统文化中去寻求个人价值,而自己所擅长的学识研究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下却显得狼狈不堪,毫无意义。

二、越轨与逃离:对封建礼教的质疑与批判

自鸦片战争后,这个“奄奄一息”、“偷生苟活”的古老国家被强行拖入时代剧变之中,如何“力图自强,方足自存在这种大战国时代”成为有识之士们最为急迫的任务。或走创办实业之路,或走革新体制之路,种种选择,不一而足。然中国传统文人轻视实业、固守旧制,旧有的政治制度和道德秩序造成了维新改革的最大障碍。在《孽海花》中,作者借傅彩云这个曾“呼吸西洋自由空气”女子的反叛,实现了对旧有的政治制度和道德秩序的批判,矛头直指封建礼教对自由人性的压迫。

傅彩云是个渴求自由生活的女性,而对自由的渴望表征为她旺盛情欲的满足和对男性的不断占有。傅彩云在金雯青死后逃到上海,面对强悍的男权世界,她露出了自己的轻视:“擭出自己多费一点精神,哄他们人人满意,甘心做她裙带下的忠奴。”当年陪同金雯青出使西国时作为“贴身服侍的人”的傅彩云已完成了她性别身份的最后突破。

有女权主义研究者指出:“性别关系,由于男女之间的不公平的权力分配,是以男人在智力、政治和语言等方面远优越于女人的前提下所建立的一种社会-政治结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这种社会-政治结构具体化为封建礼教对女性身份的规定。作者正是借助傅彩云对这一规定性的传统女性身份的不断突破,实现了对封建礼教的质疑与批判。

这种身份的越轨和逃离是持续的:傅彩云以妓女身份出场,却从良嫁给金雯青;为人妇后却又“不守妇道”,在寂寞的公馆中和男仆阿福私通;作为公使夫人,却和出使国的陆军中尉瓦德西成为情人;作为小妾,却没有为丈夫“从一而终”,在金雯青死后立刻和戏子孙三儿逃到上海;才“明公正气的”嫁给孙三儿没几天,转身又投到“上海著名的四庭柱”势力之下,“艳帜重张”,悬牌接客。封建礼教贴给女性的种种身份标签,在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傅彩云面前显得脆弱不堪、腐朽可笑。当她与阿福的偷情被金雯青当场撞见,金雯青并不接受她的低声下气时,她立即“一扭身,鼻子里哼哼的冷笑了几声,抢起空杯,就望桌子上一摔”,犀利毒辣地说出了一翻让金雯青“句句刺心,字字见血”的话:

“你们看着姨娘本不过是个玩意儿,好的时候抱在怀里、放在膝上,宝呀贝呀的捧;一不好,赶出的,发配的,送人的,道儿多着呢!就讲我,算你待我好点儿,我的性情,你该知道了;我的出身,你该明白了。当初讨我时候,就没有指望我什么三从四德、七贞九烈,这会儿做出点儿不如你意的事情,也没什么稀罕。你要顾着后半世快乐,留个贴心伏侍的人,离不了我!那翻江倒海,只好凭我去干!要不然,看我伺候你几年的情分,放我一条生路,我不过坏了自己罢了,没干碍你金大人什么事。这么说,我就不必死,也犯不着死。若说要我改邪归正,阿呀!江山可改,本性难移。”

这样彻底的自我辩护直击封建礼教的要害,一针见血地道出家庭伦常的实质:姨娘在家庭中没有地位可言,不被当人看待,等同于男人的物质财富。傅彩云的泼辣犀利、理直气壮,是对封建礼法的蔑视,对男性压迫的反抗,对个人权力的争取。金雯青死后,傅彩云直言要求金夫人放她走,金夫人为了金家的名声与体面犹豫不决,请来金雯青生前好友商询处置办法,陆菶如指责傅彩云“没天良”,傅彩云却倒打一耙,对天良与名声做出一翻自己的解释,她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辞严,还有点大义凛然的味道,“把满厅的人都说得愣住了”。这一场以钱唐卿和陆菶如为代表的传统道德对以傅彩云为代表的个人享乐主义的审判是又一次失败了。其实傅彩云的话之所以如此有效,是因为她的价值观念与行为逻辑完全不在封建礼教的规范之内,以局外人的眼光窥破了封建礼教的虚伪空洞。

作为传统道德秩序代表的挑衅者与叛逆者,傅彩云最后又在上海“四大庭柱”的支持下重操旧业。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晚清小说中“新女性”的结局:她们生在体面家庭,有机会接受新式教育,有的还留学欧美,具有男女平等、恋爱自由的思想,大胆追求个人幸福,但最终都以悲剧收场,其中一些甚至被迫沦落到妓院为生。“新女性”在晚清小说中往往被塑造成破坏伦理道德的敌人,是以放荡和泼辣的负面形象被刻画的。尽管傅彩云没有男女平权的清醒意识,但她追求人身和精神自由的言行却有着“新女性”的特点。不同的是,那些“新女性”是为生计而被迫为妓,傅彩云却是为了独立自由而主动重操旧业,“妓女”的身份反而使她的叛逆精神具有了当时的“新女性”们所无法到达的高度。小说中描写傅彩云的语言往往显得浓墨重彩、兴味盎然,而且对傅彩云的内心世界有体贴入微的描写,说明曾朴是喜欢这一人物的,并在一这形象身上倾注了自己的热情,由此可见,与当时一般小说家相比,曾朴思想的超前之处。但对傅彩云放荡不忠、冷酷狡黠的行为和个性,曾朴却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而说成是为金雯青而死的妓女梁新燕投胎转世来报仇,这说明作者一方面把傅彩云塑造成封建礼教的叛逆者,一方面又不知如何评价这一人物。同时,对于封建妇德的典型代表金夫人,作者也是尊重的,他把这一人物刻画成大气宽容、贤惠体贴、识大体、顾大局的理想妇女。喜欢前者却也不否定后者,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如果傅彩云的出身不是妓女而是名门闺秀,在视“新女性”为怪物的时代环境中,曾朴是否还能有勇气如此浓墨重彩地描画傅彩云的纵情恣肆?当时著名的小说家吴趼人在《情变》中也塑造了一个大胆追求自由恋爱的新女性寇阿南,不同于当时多数小说对“新女性”的毁贬,吴趼人对这一人物是既批判又同情的。这种立场反映出,晚清部分知识分子一方面意识到封建礼教对个人身心的束缚与侵害,一方面却又在旧的伦理秩序摇摇欲坠,而新的道德标准尚未产生时无所适从的矛盾心态。

三、想象中的西方文化与精神:理想文明的诉求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中认为:在一个新的民族国家兴起之前会有一个想象的过程,这一过程依赖于小说和报纸的传播普及而达到公开化并成为共同体。自1902年梁启超的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之后,晚清小说中出现了一股异域想象的热潮,这股热潮从政治小说漫及侦探、科幻、写情等题材的小说。有意思的是,与《孽海花》的作者曾朴一样,这许多小说作者并未出过国门,他们对异域社会与文化的书写完全凭借当时大量译介的欧西小说和一些出洋公使的海外游记与出使日志。来自于文字的异域想象又以文字的方式表达出来,所以晚清小说中这种缺乏实际经验的对异域的文字想象,其实是一种自我叙事,是通过对他者的想象来建构自身的民族主体身份,它所传达的是处于内忧外患困境中的晚清知识分子,面对西方文明的强烈冲击,对传统民族文化的反思批判,对现代文明理想的期盼诉求。

对一种语言的想象就是对相应的整个社会文化的想象,曾朴对西方世界的想象,即是从语言开始的。语言是进入一种异质文化的钥匙,曾朴将法文看成是“外交折冲必要的文字”。正是对语言的掌握,使得傅彩云顺利地进入西方社交界,但是如果没有一个开放自由的文化空间,语言并不会带给傅彩云任何意义。曾朴凭着他对外国文学的谙熟(主要是法国文学)和在上海租界的生活经验,在《孽海花》的前半部分虚构了一个自由开放的西方文化空间,就是在这个想象的空间中,傅彩云才能够实现从一个卑微温顺的风尘女子向颠倒乾坤的交际花的华丽转身。

柏林是傅彩云光彩照人的交际花形象得以实现的首要舞台。随着主人公的社交场景的变化,小说中不乏对柏林的街道、建筑、室内陈设的想象描述,尽管这些来自骈文诗词中的堆砌习见的套语描述,并不能给我们多少关于柏林城市独特风貌的形象体会,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对物质空间的描述烘托出一种开阔、繁富的社会氛围,正是在这种政治昌明、经济繁荣的氛围中,小说中讲述的一场手工赛会令人印象深刻。这是一个英国上流妇女的集会,妇女们把自己亲手制作的物件拿到会上比赛。会场上伟男仕女,人山人海,热闹异常,妇女们精心设计,信心十足地施展自己的技能,炫耀自己的物品,以博观众的赞赏。这是一个妇女们尽情施展才华、释放魅力的平台,也是一个女性之间相互交流、相互赏识的空间。对一这盛会的描写可以说是作者对西方自由开放精神的想象。

《孽海花》前六回的作者金一被时人誉为“我中国女界之卢骚”,他在轰动一时的女权著作《女界钟》里认为,“女子应当恢复之权力”之一即是“交友之权力”,社交权力是女性获得解放的首要条件之一,个人在与他人的接触交往中才能更强烈地意识到自我。进入社交圈,这意味着行动的自由和独立人格的形成。不管傅彩云如何的美丽聪明,如果没有陪伴金雯青出使西洋的机会,这一花榜状元恐怕只能束缚于她的侍妾身份而寂寂一生,她那活泼热烈、泼辣张扬的个性将永远埋于地下终于无人碰触。公使夫人的身份使她进入了柏林的上层社交圈,她尽情施展自己的魅力,“今日某公爵夫人的跳舞,明日某大臣姑娘的茶会,朝游缔尔园,夜登兰姒馆,东来西往,煞是风光”,在这个自由的社交舞台上活力四射,悠游自在,如鱼得水,生命之花绽放到极致。

与此同时,在中国,文人士大夫们的眼中,理想的女性是什么样呢?作者叙述傅彩云在异域的放恣肆意的生活的同时,笔触退回到中国的官场,插叙了一个中国文人眼中的理想女性:赫赫中兴名臣威毅伯的女儿,“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贤同鲍、孟”,这样一个才、德、貌兼具的女子,还有忧国忧民之心,却没有哪怕只是一丝丝的自我意识,乖乖地听从父亲之命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的潦倒文人。

而柏林,这是一个个人价值和个性真情得到承认尊重的地方。傅彩云从着装打扮到生活方式完全都西化了,她的个性气质与这一文化空间融合为一没有缝隙(第十一回,陆菶如看到傅彩云和德国皇后相片的第一眼,误以为相片上是“两个美丽的西洋妇人”,这一细节充分暗示了傅彩云身上所表征的文化意蕴)。在这里,傅彩云不是小妾,更不是妓女,她是公使夫人,是“亚洲的姑娄巴”、“支那的马尼克”,是充满生命活力与真情艳趣的“放诞美人”,是一个自由的真正的人,是西方精神的化身。

如上所述,作者并没有异国生活的经验,这样一个自由开放的社会空间和傅彩云在其中自由放肆的生活完全出于作者的想象虚构,这一想象传达出的是作者企图以西方文化为参照,建构自己民族文化的理想与期盼。

《孽海花》作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其在思想内容上的独特之处,在于小说“谴责”的主要不是社会与政治,而是文化。在亡国灭种的危急关头,面对中西文化的冲突与夹击,曾朴把文化的革新视为救国匡时的要途,清醒地反思民族的传统文化与伦理价值,寻求新的身份认同与个人价值,同时又不能摆脱自身因袭的文化思想而显出犹疑痛苦。这种情形延续到了“五四”新一代知识分子的身上,他们对传统儒家文化和封建礼教的批判更彻底更尖锐,他们所经受的分裂的痛苦也更甚于晚清一代。

注:

① 朱文华《试论近代中国的“民族反省”思潮》,《复旦学报》1993年第3期。

③ 《孽海花》写作情况较复杂,自1905年的小说林版到1935年的真善美版,作者几度对之修订、续写。解读晚清文人的文化心态,本应以1905年的小说林二十回本为文本,但后来的修改主要涉及的是有关革命言论的内容,对傅彩云这一形象无实质影响,所以本文仍采用目前通行的三十五回本。本文所引小说文本皆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三十五回本。

⑩ 如晚清知识分子代表梁启超在《论女学》一文中说:“女学最盛者,其国最强”,“女学次盛者,其国次强”,见《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卷,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37页。

责任编辑:倪惠颖

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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