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镜花缘》到《续镜花缘》看女性群体想象的变易

2014-12-11 05:24··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李汝珍镜花缘女儿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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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镜花缘》到《续镜花缘》看女性群体想象的变易

·唐妍·

想象虽为虚构,但想象背后却蕴含着文人的家国思索,而如何想象更关系到民族文化的未来。以往对《镜花缘》的研究常着眼于为才女立传这一点,而忽视了作为一个男性文人,李汝珍的女性想象背后的个人情怀与家国想象。文章集中分析了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女性群体想象(女儿国一节),以此来甄别李汝珍为女性代言背后的个人意图,并通过与后世华琴珊的《续镜花缘》作比,剖析同题材不同的女性想象在时空变易中所传递的文人内心的真实建构,一个是通过拯救弱者,成为弱者背后的“强者”,以此获得对强者的身份认同,另一个则是通过命运的女性化呈现,固守内心的家国想象。

女性群体 想象 易装 缠足 小说叙事

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概括道:“女人并非为其所是,而是作为男人所确定的那样认识自己和做出选择。”①在西方如是,在中国古代更是如此,女性的声音淹没在男性文人的代言中无处寻觅。当我们在阐释男性如何代言,如何剖析女性内在的生存困境时,似乎应反问一句,如果他并不是为女性代言、替女性申诉,那么他的叙事究竟传递了怎样的信息?

一、换位生存——《镜花缘》女儿国

《镜花缘》由于其女儿国一节男性被迫易装,饱尝女性缠足、穿耳等一系列苦楚的情节设置而被人称为替女性代言之作,后世小说家吴沃尧曾言:“吾最喜其女儿国王强迫林之洋为妃,与之缠足一段,其意若曰:‘汝等男子,每以女子之小足为玩具,盍一返躬为之,而亲其痛苦哉?’”②胡适对此也深表赞同:“《镜花缘》里最精彩的部分是女儿国一大段。这一大段的宗旨只是要用文学的技术,诙谐的风味,极力描写女子所受的不平等的,惨酷的,不人道的待遇。这个女儿国是李汝珍理想中给世间女子出气伸冤的乌托邦。”③可是女儿国真是李汝珍为女子出气吗?读者读完此段后确有尽兴之感,然欢笑多过严肃,倒是有些劝百讽一的意味。

1.缠足的文化想象

缠足,在清代尤为盛行,金莲似乎就是美女的符号指代。正所谓“文学的病态往往是社会风气使然,清代的文学所受的压力较前尤甚”④。

首先,我们可以比较一下林之洋在缠足前后观念的变化。在初到女儿国时林之洋与众人讨论女儿国:

林之洋道:“闻得他们最喜缠足,无论大家小户,都以小脚为贵;若讲脂粉,更是不能缺的。幸亏俺生天朝,若生这里,也教俺裹脚,那才坑死人哩!”⑤

缠足虽是“坑死人”的活动,但林之洋生在天朝,女儿国的风俗与其并无切身关联,不过当作谈资一笑而过,对于林来说他看重的是这里“最喜打扮妇人”的商机,在这种商业利益的驱使下他默认了女儿国对其身份的界定——“大嫂”,天朝妇人。至此,故事一直是引而不发,等到男人缠足不再是他者的叙述,而是自身的体验时,好戏方才登场:

有个黑须宫人,手拿一匹白绫,也向床前跪下道:“禀娘娘:奉命缠足。”又上来两个宫娥,都跪在地下,扶住“金莲”,把绫袜脱去。那黑须宫娥取了一个矮凳,坐在下面,将白绫从中撕开,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盖上,用些白矾洒在脚缝内,将五个脚指紧紧靠在一处,又将脚面用力曲作弯弓一般,即用白绫缠裹;才缠了两层,就有宫娥拿著针线上来密密缝口:一面狠缠,一面密缝。林之洋身旁既有四个宫娥紧紧靠定,又被两个宫娥把脚扶住,丝毫不能转动。及至缠完,只觉脚上如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不觉一阵心酸,放声大哭道:“坑死俺了!”⑥

此一回故事只走了两天时间,而这两天时间对于林来说怕是度日如年,白日被赚入国舅府,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易装、缠足、化妆,连反应都来不及一切就已尘埃落定。李汝珍为营造林之洋的煎熬感,有意将叙事速度放慢。“所谓叙事时间速度,乃是由历史时间的长度和叙事文本的长度相比较而成立的,历史时间越长而文本长度越短,叙事时间速度越快;反之,历史时间越短而文本长度越长,叙事时间就越慢。”⑦此处的历史时间长度仅两天,而文本长度则用了整整一回,较之下文一句话就将长达半月的历史时间带过,叙事时间速度着实是慢。这一慢不仅将林的煎熬焦灼感表现得淋漓尽致,与此同时,大大吊起了读者的胃口,一再推迟结果的揭晓,使女儿国的经历显得尤为戏剧化。林之洋在这一天里无论是疑惑、发愣、着慌,到底还在承受范围之内,但及缠足,一反男儿有泪不轻弹,竟放声大哭。而在其夜间脱去裹足之布,次日反抗后被毒打,以一句“都改过了”⑧再次屈服。读者看这句“都改过了”是否眼熟?《红楼梦》宝玉挨打之后,黛玉见宝玉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心血淋漓方酿成这几个字,乃至痛之言,如今林之洋在缠足被打后,竟用了这句答话。李汝珍如此化用虽不免有戏谑之感,但另一方面则是将缠足之痛抬到了痛彻灵魂的程度。

之后的叙事速度则大大加快,一句“到了夜间,不时疼醒,每每整夜不能合眼”⑨,“每每整夜”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夜,叙事再次聚焦是在半月之后,“不知不觉,那足上腐烂的血肉都已变成脓水,业已流尽,只剩几根枯骨,两足甚觉瘦小”⑩。缠足终于在几次反复之后宣告成功,其残忍之处多次令读者掩卷思索,不忍卒读,但是有明至清几百年来似乎并无如此文字揭示缠足血腥,而同样的缠足为何在《镜花缘》中产生了别样的轰动,实在是被缠之足乃是一个男子的。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林之洋由开始说笑般的讲述变了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诚恳之言:

林之洋道:“俺们家乡风俗与女儿国不同,若到天朝,须换女装。小国王作男子惯了,怎能改得?就是梳头、裹脚,也不容易。”世子道:“儿臣情愿更改。只要逃得性命,就是跟着阿母,粗衣淡饭,我也情愿。”

《镜花缘》此段颇为巧妙地将男女身份做了一个倒错的严肃论断,在女人稀松平常的裹脚(后文女儿国储君若花易装为女人极为容易,三言两语带过;而林之洋在女儿国被逼裹脚情节却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渲染,其痛苦之状宛若旷世未有),在男子那里则是“坑死人”的勾当,这样的意味文中却用极平常之语调论来,可见男性视角因其立场不同,同一事物可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

世子换了女装,拜林之洋为父,吕氏为母;见了婉如、兰音,十分相契。

小山道:“妹妹与乳母一样,行路甚慢,如何去得?至若花姐姐近日虽然缠足,他自幼男装走惯,尚不费力,倘能同去,倒可做伴。”

世子若花换装只用一句带过,直到第四十六回唐小山欲上山寻父才提及若花缠足之事。试想一个不曾缠足的女子到脚已定型再重新把脚骨软化缠裹,痛苦岂会少,然文中若花无半句抱怨,而小山之语也多不近情理,近日缠足者较之足已定型者行动孰快孰慢恐怕尤须细细思量。《镜花缘》中虽已透出强烈地对于现实的不满与缠足制度的讽刺,然其终极目标并非为女性。这只是李汝珍众多政治抱负中的一项,而之所以涉及女性,不过是因为对于弱者的关怀有利于他失落的强者地位的恢复。如第十二回众人在君子国,只听得吴之和与吴之祥二人长篇大论,满嘴“小子向闻贵处世俗”、“吾闻贵处向有……之说”,一人一段,滔滔不绝,完全不容唐、多二人插话,径自将天朝上国的习俗尽数批判,对于缠足的批判即在此列。可惜这般连珠炮式的批判,除了给人一种强势灌输感之外别无其他。正如唐、多二人离开后也只是觉得“听他那番议论,却也不愧‘君子’二字”如此而已。君子国对于唐朝(李汝珍想象中的清朝)陋习的批判只是为了发表他们的社会政治高论罢了,因此他们的批判不需要回应,当然也不需要唐朝有所改变。

所以,缠足更多的是作为一种趣闻存在。故而在林之洋摆脱缠足噩梦后,带来的影响不过是脚变小了,“因向日所穿旧鞋甚觉宽大”,以及短时的行动不便。林之洋被放当天下午即和唐敖踱进城去,大约比平日多花了些时间到达目的地,之后并未见林有什么行动不便处,也不再提及缠足的痛处,缠足大仙反而成了一种调笑的谈资。

李汝珍的女儿国想象通过全方面的换位呈现与现实男性世界的对立,形成一种滑稽效果,引人反思。但是此女儿国仍只是乌托邦的存在,沿袭的仍是男性传统社会的观念和方式,只是行使男权的变了女人,而原来高高在上的男子成了家中娇弱的女子,更何况推之极端的女儿国想象容易给读者营造一种虚幻的假象,使带有批判性的反思变成了笑谈趣文,不再深入探究缠足对于女性的利弊和社会性别歧视带来的社会隔阂。

由此可见,李汝珍并非要举“女权主义之大旗”为女性摇旗呐喊,实是源于女性作为弱者反衬了他作为强者的身份标识。因此,李汝珍在构筑这一女性世界的时候,用的全是男性的方式,这一想象只是单纯的女性男性化而非对女性声音的追寻,《镜花缘》中从里到外全方面易位的女儿国依然受制于男性世界无力自拔,从林之洋进宫之后国王的种种行为便可了然。

2.男性易装想象

首先,林之洋是有妇之夫,一个自称国内无再醮之妇的国王竟不容分说地要纳林为妃。林百般哀求众宫人禀告国王他已婚的事实,宫人的回复却是“刚才国主业已分付,将足缠好,就请娘娘进宫。此时谁敢乱言”。此处数言虽不及判断国王品性,但至少这个国王也是“惹不起的”。接着林之洋先是因不肯搽粉被威胁,扯断裹足白绫被重责二十,再因不肯再缠足,被国王下令倒吊,手段无所不用,直要人屈服。

这几处国王并未正面出场,我们是从林之洋惨痛经历和宫娥的畏惧心理隐约感觉到国王的威势。接下来因治水一事,百姓要求国王释放王妃则是国王正面登场。首先,以国无再醮之妇为由拒绝国舅的合理请求,而这一理由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林之洋本身有妻,国王却不闻不问,此处堂而皇之以此为理由压制百姓的现实诉求;其次,国舅提出“王妃尚未进宫,与业已进宫不同”,有理有据,国王无言以对,竟开始推翻前论,欲欺瞒百姓称木已成舟;最后,待到民怨沸腾,她不疏导反而以武力镇压,以色误国。好不容易百姓暂时退却了,她不思治国之策,倒是寻着林之洋欲花前月下。一段说辞堪令一众荒淫君主、纨绔子弟、风月中人甘拜下风。

因娇声说道:“你同我已订‘百年之好’,你如此喜事,你为何面带愁容?你今得了如此遭际,你也不枉托生女身一场。你今做了我国第一等妇人,你心中还有甚么不足处?你日后倘能生得儿女,你享福日子正长。你与其矫揉造作,装作男人,你倒不如还了女装,同我享受荣华。”

再加娇声媚态,活脱脱一个化为女身的好色之君。贪恋美色、不理民情、滥用刑罚、惑于后宫,这般女儿国王简直就是亡国之君的翻版。甚至等到林之洋等离开女儿国一段时日到达轩辕国,已与女儿国王没有一点干系时,女儿国国王仍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林之洋,并且是在众国王谈论国事之时,想入非非,真个贼心不死,“正在谈论,谁知女儿国王忽见林之洋杂在众人中,如鹤立鸡群一般,更觉白俊可爱,呆呆望著,只管发愣”。

女儿国的层级设置,国王的独断专行,臣子的阿谀奉承,女尊男卑的简单对换,这一切的一切不能不说是徒有其表,而且过犹不及,将女权推向极致的另一面正是对其合理性与严肃性的消解。

李汝珍在《镜花缘》中将小说中唐敖(也就是现实中的自己)的失意归因于外界缺乏眼光、统治层的混乱等,并通过唐敖的归隐巧妙地绕开了小说中男性无所作为这一问题,转而将注意力倾注在对弱者的关怀上,表面看是为女性代言,潜台词则是男性主导了这场使女性短暂地成为强者的游戏,女性的胜利完全依凭于男性而获得,扶持弱者成为“强者”实质上体现了弱者背后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强者——男性。那些中试的才女表面上看风光无限,但实际上正如黑齿国卢紫萱所言无论是居处天朝还是回到各自所在地,结果都无非是庸庸碌碌、虚度一生,只有将女人当作男人的女儿国是个例外,也就是说她们依然是“弱者”。而作为男性,小说内归隐的唐敖以一种近乎上帝的姿态观看众才女的人生起落,小说外的李汝珍则主导了这场扶持弱者成为强者的游戏,无论以何种方式他们都彰显了自己的非凡能力,以迂回的方式确认自己的强者身份。

二、想象的变易——《续镜花缘》易装想象

想象也许轻于鸿毛,但如何想象却决定了文人的未来,乃至时代民族的未来。李汝珍的女儿国想象依凭《西游记》而颠倒演绎,后世华琴珊又依凭《镜花缘》而敷衍出《续镜花缘》,李汝珍的《镜花缘》堪称炫才之作,后世欲续者大有人在,但多仅借其名而未真正由此展开,唯独华琴珊续作倒是老老实实地依着《镜花缘》而作,然而他的女儿国想象却让人不禁诧异连连。

之前《镜花缘》中林之洋易装纯粹出于被迫,而《续镜花缘》中武景廉易装则经历了形势所迫之情非得已,自我认同之心甘情愿,到最后的中年回首之感恩戴德。从被动变了主动,更为坐稳国后之位而不断将两足缠小,真正是不辨雌雄。前言华琴珊的续作让人诧异,原因也在于此。根据胡宗堉宣统二年为其所作之序可知,华琴珊是上海名士,早年热衷功名,可惜屡试不第,因此断绝了功名的念头,自负才学而续作《镜花缘》。华琴珊生活在光绪宣统年间,当时的改革与维新之论已是极其普遍,更何况其所处的上海是各种新思想的交汇之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于李汝珍的作品中对于女性的关注与同情应该能更好地接收,然而华琴珊却对小足、换装缓缓道来,对于金莲的描写更是不厌其烦,不说武锦莲初次易装时乳母为其缠足的情状,单说各色小姐俱是“轻移莲步”、“徐步金莲”。在华君金莲的意义似乎特别重要,以致人们首先议论的不是华服容貌而是小足。武锦莲初次易装后显些被人识破正是这小脚救了他,“只听茶店里头有人说道:‘那位姑娘生得甚是俊俏,那面庞与画图上面的一个钦犯到有些相像。’对座一人道:‘老二,你又来嚼蛆了,可曾看见他裙下的一双小小脚儿么。’”而第三十七回紫萱问夫人好好的天足缠的这样可难受,宝英却道“相公不见这里女儿国内的妇人么,个个都是金莲小足,妾身若不把脚装小,堂堂相国的夫人成何体统,岂不被人当作笑话”。小足在文中不光是天朝男子获救的法宝,也是去往女儿国的准入证,它有着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然而华琴珊虽于文中处处显露对金莲的迷恋,但是文本自身的漏洞却让笔者觉察到了这迷恋背后的实质,华君对金莲的迷恋也许有变态心理学意义上的畸形,但更多的是缠足隐喻的文化想象。

易紫菱曾质疑过女儿国的缠足“姊姊,你好好的小足反要穿了靴子行走,他们明明是男子,为何定要把脚缠裹,这个道理请问姊姊作何解说”,然话锋一转,我们并未听到故事中人物的自白,就被带到了下一个情节。再有他国与女儿国交战之际,那些小卒的感叹“哥阿,你还不知道么?除了这里,女儿国他们那些人都是男女颠倒的,咱与你幸而生长在这里,若生长在他处也要穿耳缠足,不得预闻外事了”。包括因缠足而获利的三姐妹,武锦莲也说过“奴家虽是毁伤了两足,保全了首领岂不还是便宜”这是明显的退而求其次。从易紫菱对男子缠足质疑的无解,他国百姓对男子缠足的同情,以及亲历缠足之人对其的忍受,我们可知华琴珊对于缠足其实从始至终都是一种矛盾态,当然对于他来说矛盾的是男性的缠足而不是女人的。

如果单纯将华君视为典型的顽固派,旧制度的维护者,那么你就无法解释他在文中表现的双重性,多次通过他者的声音叙述缠足之苦。正如前文所言当易紫菱正面对男子缠足提出异议之时,他大可以长篇大论做出反驳,然而他没有,文中只一句“紫萱尚未回言,忽闻笑语之声”就将叙事焦点从紫菱与紫萱移向了两位男性夫人;而换装最大的受益人——武锦莲,他的一句“做了丈夫那里娶得到这种妻子,况不改女装早已捉将宫里去了。如今嫁了女儿国王也不枉做个妇人了”,这话其实泄露了换装者的真实心理,他一直在做换装值与不值的价值权衡,虽然已是换装数年之后,可心中隐含的不甘仍然不时涌现。

华琴珊之所以接受男性变女性,是因为武锦莲等三个男子本身有罪,而且是罪犯滔天,“别的罪名希图恩赦,篡逆不道罪犯弥天,咱们三人一世也不能出头的了”。接受这一身份改易,正是无可奈何的求全之策。小说中人物的不得不退,也正是现实中华君的命运。武锦莲等的易装出于社会环境压力下的委曲求全之策,并非心理学上的异装癖或是性别认同障碍。

男子作女子是因为男性命运的女性化,这其中有现实女性的投射,亦有作者自身的际遇。就小说人物而言,武锦莲原为武三思小妾周氏之子,本身地位不高,文中写其“见人腼腆,宛如处女一般,在籍读书,足迹亦不甚出外”,这分明是女子教养,当其遇难时也只是哭泣不止,毫无决断能力,全仗着奶娘救护,是实实在在的女性化命运;就作者而言,他身处清廷行将就木之际,而自身热衷的科举事业也一蹶不振,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生着急剧变化,此时的他恰如男性想象中纤纤弱质的女子一般,只能自怨自艾,毫无办法,当他将这女性化的命运寄托在文本中时,他就牢牢抓住了代表旧制度和文化的“缠足”。以致对此颇多迷恋,也将自己对现实中女子放足的震惊与不满悉数写出,专门开列一回名为“白民女子放足淫奔”。

这个风气自女学堂的女学生开端的。而且那些女学生非但欢喜放脚,头上不梳云髻,还梳了一条大发緶,面上带了金丝眼镜,项上围了尺许高的领头,身上穿着短小紧凑的衣服,下面秃着裤儿也不穿裙子,足上穿了黑袜,套了男子一般大小的皮鞋。打扮得不衫不履,怪状奇行。所读的书既非《内则》,也非《列女传》,都是些街谈巷语、俚俗歌谣杜撰出来的。书本教习的年纪与女学生亦不甚相悬,打扮得甚是异样,头上披了前刘海,鬂发蓬松也带着金丝眼镜,短衣窄袖,足穿皮鞋,弄得来男女无别,日积月累,弊端百出。

以上这段对于白民国女子放足之后的打扮与行为的描述,恰恰就是当时社会的实况记录,试想皮鞋、眼镜可不是小说所构筑的唐代社会所有的,这些都是清末民初社会变革的产物。作者将当时之物嫁接到了小说中的唐代来加以批判,正是借了古代的躯壳讲了现代的故事。“人家的女子你看他缠了脚时,弄得面黄肌瘦,血脓狼藉,及至缠成了小足,到后来步履艰难,并有缠成痨怯之症,横遭夭折,即不然缠得七跷八劣,横阔竖大,走又走不动,看也不好看。不如把脚放大了时到有许多好处,第一行走便捷,不至扭扭捏捏,偶遇凶荒兵燹逃灾避难之时,亦会奔走。若脚小伶仃,那就难了”,这段放足的辩词是华琴珊称之为“巧黠渔利之徒”的哄人之语,然而正如我们所理解的那样,辩词有理有据,堪称天衣无缝,就连华君满纸不屑,也只好批判说这些话的人品行有亏,听信的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于话本身却无一点驳斥,可见华君满腔愤怒也只得流于表面了。

三、结语——女性想象的时空差异

同样是对于女性群体的想象,同样通过男性角色的换位体验而揭开女性世界的面纱,一个自称为天下才女立传,以讽刺的笔法揭示了缠足的残忍,一个道是循了李汝珍原旨续书,却用繁复的笔法将金莲一再强调。

对于李汝珍而言,他的想象是对于遥远时空的某种臆想,能否实现他不明了,只是通过对女性(这一弱者的代名词)的关注和进一步挖掘潜藏在女性体内那为人所忽视的“才”来寄寓他的人生想象。作为一个文人,他虽不至“举家食粥酒常赊”但似乎也没能如愿以偿地有所作为,他的命运与那些才女是那么地神似,不管是才高八斗还是下笔成章,都被拘在了有限的空间中,被生活杂事层层缠裹,不为人赏识。古往今来之闺秀大多经不住父兄的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古之福慧兼修者几人哉?”而文人也有自己无法逃脱的命运“学而优则仕”,那游离于官场之外的,若非家道殷实,如何能生存自如?正是这样的际遇再加上中国古代始自屈原的香草美人的自喻传统,总让处于才女文化兴盛的清代文人将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信念都复现在了小说中的女性想象之中。

而华琴珊则是另一种情况,身处易代之际,一切已有的秩序都在崩塌,华君的自我定位是一个靠科举取士获取声名的传统儒生,当外界的变化开始侵蚀他心中固有的堡垒时,他开始了反抗,而他的反抗是如此地无力,以致转而开始拒绝一切新的变化,以此来守护心中的秩序。对于他而言,女性的缠足、德操都是代表他信赖的旧世界的标志,因此他的《续镜花缘》的写作是通过维护和赞扬这些固着的事物来确保心理平衡。他选择了女性作为其残存梦想的守护者。女性,弱者的代名词,那是他觉得唯一有希望控制的人群,也是最后的堤坝,一旦这些弱者都已经迈向了另一个时代,那么他的守护就真的瓦解了。

清末女诗人汪清写到:“吾辈女子,既不能建立功业,名垂不朽,人生斯世如白驹过隙,庶几著书立说,有关于世道人心,或不与草木同腐耳。方今海内志士振兴女学,上海立女学堂、创不缠足会,抑知根本基于伦理,学问必藉师资。”讲的就是华琴珊所处时代的实况,华君在“白民国”一回中所描绘的女子装束不是未来的想象而是现实的投射,他对于女性真正的想象是过去的,是三从四德、莲步款款的时代。

李汝珍的女性想象是源于未来,华琴珊的女性想象是基于过往,这些文人通过不同的方式展现了他们内心的自我想象,至于女性的实际生存境况则往往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不过涉及了也便涉及了,误读了也便误读了,全无挂碍。

文章通过不同时期男性文人对于女性群体想象的细节分析与比对,剖析了这些想象背后所蕴含的个人情怀与家国留恋。李汝珍通过林之洋这一角色的女性体验来表达对女性这一弱势群体的关怀,他的女性想象是通过拯救弱者而凸显他的强大。华琴珊则是通过命运的女性化呈现与复兴来存留内心的家国想象。

注:

①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96页。

② [清]吴沃尧《说小说·杂说》,朱一玄主编《明清小说资料汇编》(上),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24页。

③ 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版,第383页。

④ 周芬伶《探索西游记与镜花缘》,台湾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49页。

⑦ 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7页。

⑧ 缠足宫人走来道:“奉国主钧谕,问王妃此后可遵约束?如痛改前非,即免责放起。”林之洋怕打,只得说道:“都改过了。”(《镜花缘》第三十三回,第169页)

责任编辑:王思豪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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