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江南通俗小说中心圈的形成

2014-12-11 05:24··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演义建阳万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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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明清江南通俗小说中心圈的形成

·冯保善·

本文探讨了明清通俗小说江南中心圈的形成及其原因,认为:明代万历二十年以前,通俗小说仅处在起步阶段,作者寥寥,新出作品数量稀少,缺乏高质量的创作,言小说中心,为时尚早。万历二十年以后的二十余年间,通俗小说飞速发展,并开始走向繁荣,江南与建阳各有优长,实难分轩轾,可并谓之中心。天启、崇祯两朝,建阳则已经开始从通俗小说中心淡出,而江南则无论小说创作还是出版,都已成为全国的绝对中心。进入清代,江南更成为集通俗小说创作、评点与出版为一体的唯一中心圈。江南之所以成为全国通俗小说中心,与其庞大的小说图书消费市场、灵活便捷的销售手段、图书生产适应市场需求应运而生、充足的小说创作与评点人才储备有着密切关系。

明清江南 通俗小说中心 消费市场 销售手段 创作人才

明清通俗小说发展的帷幕,严格地讲,是以《三国志演义》与《水浒传》的刻印出版为标志,方正式拉开。具有本质意义的变化,出现在万历二十年前后。本年,名著《西游记》刻印出版;本年前后,《金瓶梅》抄本在江南文人圈中传阅,自此通俗小说开始蓬勃发展,并迅速走向繁荣。

在通俗小说的发展过程中,无庸置疑,明代福建的建阳与明清时期的江南,都发挥了非常巨大的作用,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但比较而观,建阳却与江南发挥的作用有着很大的不同。首先,建阳对于通俗小说发展的贡献,集中在晚明时期,清代已经难以为继;其次,建阳更主要的贡献集中在通俗小说出版方面。而江南,则不仅在通俗小说的起步阶段,与建阳共同铸造了通俗小说的繁盛,在进入清朝之后,其更成为集通俗小说创作、评点、出版、传播多方面成就,成为全方位意义的中国通俗小说中心圈。

一、通俗小说的崛起与江南小说中心圈的形成

有学者认为:“当考察通俗小说的发展时,可以发现从嘉靖朝到万历前期时,创作与出版的中心是福建,准确地说是福建的建阳地区,而不是经济文化高度发展的江浙地区”;之后,江浙地区越来越多的新作品问世,在“万历后期时数量已逐渐超出福建,到了天启、崇祯朝时,已占据了绝对优势,这正意味着通俗小说的创作中心转移到了江浙地区”①。任何文学体裁的发展,都以其创作的发展为主要的衡量标尺,尽管通俗小说作为文化商品,有其特殊性,但综合创作与出版,特别是新品种的推出,显然是我们不能忽视的重要依据指标。

这里,我们便以新出作品为计数单位(重复者不计),以作品的刻印出版时间先后为序,先看一下万历二十年以前通俗小说刻印出版的情况:

1.嘉靖元年北京司礼监刊《三国志通俗演义》;

2.嘉靖年间北京都察院刊《水浒传》;

3.嘉靖二三十年间钱塘洪楩刊《六十家小说》;

4.嘉靖三十一年建阳杨氏刊熊大木撰《新刊大宋中兴通俗演义》;

5.嘉靖三十二年建阳杨氏刊熊大木撰《新刊参采史鉴唐书志传通俗演义》;

6.嘉靖年间建阳杨氏刊熊大木撰《南北宋两传演义》;

7.隆庆三年四香高斋刊沈孟柈撰《钱塘渔隐济颠禅师语录》;

8.万历十六年建阳杨氏刊熊大木撰《京本通俗演义按鉴全汉志传》;

9.万历十九年金陵杨氏刊佚名《新锲龙兴名世录皇明开运英武传》

万历二十年以前所出版的通俗小说,大体能够确定时间者,如上罗列,也仅寥寥9部。这9部小说中,一般认为《三国志演义》《水浒传》是元末明初的创作,姑置之不论。其他7部作品,首先,从其作者(编者)来看,《皇明开运英武传》作者佚名(或曰为郭勋及其门客);《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唐书志传》《南北宋两传演义》《全汉志传》4部为建阳熊大木撰;《六十家小说》为钱塘洪楩编辑;《颠禅师语录》为钱塘沈孟柈撰。其次,4位作者的区域分布,建阳1位,钱塘2位,佚名1位。其三,从小说出版地区看,可知者有建阳、钱塘、金陵三地,其中建阳刻印5种,数量最多。然而,这一阶段,新作也仅有区区7种,作者分布于建阳、钱塘,刊印地分散在建阳、钱塘、金陵三处,很难说有什么“中心”存在,通俗小说“中心”云云,似乎言之为时尚早。

仍根据上述考量标准,已刊旧作不计,再罗列万历二十年以后迄于明朝灭亡这个时段通俗小说创作出版的情况如下:

1.万历二十年金陵唐氏世德堂刊淮安吴承恩(?)《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

2.万历二十一年建阳余成章永庆堂刊江西临川朱明世《新刻全像牛郎织女传》;

3.万历二十二年建阳朱仁斋与畊堂刊钱塘散人安遇时《新刊京本通俗演义全像百家公案全传》;

4.万历二十五年苏州步月楼刊南京(?)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

5.万历二十六年建阳余氏建泉堂刊余象斗《新刻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

6.万历三十年建阳余象斗刊自编《北方真武祖师玄天上帝出身志传》;

7.万历三十一年建阳余氏萃庆堂刊江西饶安邓志谟《新镌晋代许旌阳得道擒蛟铁树记》;

8.万历三十一年建阳余氏萃庆堂刊江西饶安邓志谟《锲唐代吕纯阳得道飞剑记》;

9.万历三十一年建阳余氏萃庆堂刊江西饶安邓志谟《锲五代萨真人得道呪枣记》;

10.万历三十一年四川巫峡佳丽书林刊栖真斋玄真子《新刻全像音诠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

11.万历三十二年建阳杨氏刊江西临川朱星祚《新刻全像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

12.万历三十三年建阳余成章永庆堂刊佚名《郭青螺六省听讼录新民公案》;

13.万历三十三年建阳詹秀闽刊江西抚宜黄化宇校正《京板全像按鉴音释两汉开国中兴志传》;

14.万历三十四年金陵周曰校万卷楼刊晋人李春芳编《新刻全像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传》;

15.万历三十四年建阳余象斗刊余劭鱼撰《新刊京本春秋五霸七雄全像列国志传》;

16.万历三十四年天德堂刊南京纪振伦《杨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义》;

17.万历四十年金陵周氏大业堂刊南京甄伟《重刻西汉通俗演义》;

18.万历四十年金陵周氏大业堂刊秣陵陈氏尺蠖斋评释《新锲重订出像注释通俗演义西晋志传题评、东晋志传题评》;

19.万历四十七年苏州龚绍山刊罗贯中(?)《镌杨声庵批点隋唐两朝志传》;

20.万历四十五年东吴弄珠客序刊兰陵笑笑生(浙江鄞县屠隆?)《新刻金瓶梅词话》;

21.万历年间醉眠阁刊余姚吕天成《绣榻野史》;

22.万历年间建阳杨氏刊朱开泰《新刻达摩出身传灯传》;

23.万历年间建阳余象斗刊佚名《新镌全像东西两晋演义志传》;

24.万历年间建阳余象斗刊熊大木《新刊按鉴演义全像大宋中兴岳王传》;

25.万历年间建阳余象斗刊熊大木《新刻全像按鉴演义南北两宋志传》;

26.万历年间建阳余象斗刊兰江(浙江兰溪?)吴元泰《新刊八仙出处东游记》;

27.万历年间建阳余象斗刊自编《新刻按鉴通俗演义列国前编十二朝》;

28.万历年间建阳余象斗刊佚名《按鉴演义帝王御世有夏志传》;

29.万历年间建阳余象斗刊《按鉴演义帝王御世有商志传》;

30.万历年间金陵周曰校万卷楼刊南京(?)潘镜若《新镌朱兰嵎先生批评三教开迷归正演义》;

31.万历年间杭州王慎修(金陵唐氏世德堂)刊罗贯中《三遂平妖传》二十卷本;

32.万历年间熊龙峰刊话本小说,存四种;

33.万历年间熊龙峰刊南昌吴还初《新刻出像天妃济世出身传》②;

34.万历年间建阳刘莲台刊广州朱鼎臣《鼎锲全像唐三藏西游释厄传》;

35.万历年间建阳刘双松刊佚名《唐钟馗全传》;

36.万历年间建阳刘太华刊京南归正宁静子辑《新镌国朝名公神断详刑公案》;

37.万历年间建阳陈怀轩刊浙江张应俞《新刻江湖历览杜骗新书》;

38.万历年间建阳肖少衢师俭堂刊金陵陈玉秀编《新刻汤海若先生汇集古今律条公案》;

39.万历年间建阳朱苍岭刊齐云(江西?)杨致和《唐三藏出身传》;

40.泰昌元年苏州天许斋刊苏州冯梦龙增补《三遂平妖传》四十卷本;

41.泰昌、天启年间苏州天许斋刊苏州冯梦龙编辑《全像古今小说》;

42.天启元年玩花斋刊杭州艳艳生《新编出像赵飞燕昭阳趣史》;

43.天启三年金陵九如堂刊杭州杨尔曾《新镌批评出相韩湘子》;

44.天启四年金陵兼善堂刊苏州冯梦龙编辑《警世通言》;

45.天启五年苏州舒载阳刊邗江李云翔《新刻钟伯敬先生批评封神演义》;

46.天启七年苏州衍庆堂刊苏州冯梦龙编辑《醒世恒言》;

47.天启年间苏州三多斋刊苏州(?)犹龙子编《古今列女传演义》;

48.天启年间杭州夏履先爽斋主人刊南京(?)方汝浩《新镌批评出像通俗奇侠禅真逸史》③;

49.天启、崇祯年间建阳王氏三槐堂刊葛天民、吴沛泉《新刻名公神断明镜公案》;

50.天启、崇祯年间建阳余季岳刊佚名《按鉴演义帝王御世盘古至唐虞传》;

51.崇祯元年苏州安少云尚友堂刊湖州凌濛初《拍案惊奇》;

52.崇祯元年杭州陆云龙峥霄馆刊自撰《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

53.崇祯二年杭州陆云龙峥霄馆刊南京(?)方汝浩《批评出像通俗演义禅真后史》;

54.崇祯四年建阳昌远堂刊余象斗《全像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

55.崇祯四年建阳富沙郑尚玄人瑞堂刊(山东?)齐东野人《新镌全像通俗演义隋炀帝艳史》;

56.崇祯四年金陵文润山房刊东鲁落落平生《绣像玉闺红全传》;

57.崇祯四年龚氏刊古吴金木散人《新镌出像批评通俗演义鼓掌绝尘》;

58.崇祯五年苏州安少云尚友堂刊湖州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

59.崇祯五年(?)杭州陆云龙峥霄馆刊陆人龙《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60.崇祯六年杭州名山聚刊苏州袁于令《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

61.崇祯八年苏州麟瑞堂刊佚名《新刊按鉴编纂开辟衍绎通俗志传》;

62.崇祯十五年杭州陆云龙翠娱阁刊自撰(?)《新镌出像通俗演义辽海丹忠录》;

63.崇祯年间杭州醉西湖心月主人笔耕山房刊自撰《宜春香质》;

64.崇祯年间杭州醉西湖心月主人笔耕山房刊自撰《弁而钗》;

65.崇祯年间杭州醉西湖心月主人笔耕山房刊伏雌教主《醋葫芦》;

66.崇祯年间金陵云林聚锦堂刊杭州周楫《西湖二集》;

67.崇祯年间苏州袁于令剑啸阁刊《东西汉通俗演义传》(其中《东汉演义》作者为江西临川〈?〉清远道人);

68.崇祯年间苏州山水邻刊西湖渔隐《欢喜冤家》;

69.崇祯年间苏州叶敬池刊苏州(?)天然痴叟《石点头》;

70.崇祯年间建阳书林余氏刊佚名《神武传》四卷(叙刘伯温故事);

71.明朝金陵周氏大业堂刊金川西湖(杭州?)谢诏《重刻京本增评东汉十二帝通俗演义》;

72.明末苏州周之标刊罗贯中《镌李卓吾批点残唐五代史演义传》;

以此不惮其烦的罗列,我们可知,嘉靖元年(1522)迄万历十九年(1591),凡69年时间内,总计刊印通俗小说9部;而万历二十年(1592)至崇祯十七年(1644)明朝灭亡,凡52年时间内,新刊小说总计约有72种。两相比较,相去悬殊,谓之通俗小说繁荣时代已经来临,毋庸置疑。

根据以上所开列之通俗小说书目,再做些具体分析。首先,万历、泰昌年间,以小说刻印地而论,在新刊约40部小说中,建阳刊27部,金陵刊5部,苏州刊4部,其他地区4部,称建阳为小说出版的重镇,当无异议。其次,从小说作者(编者、评点者)来看,南直淮安吴承恩(?)、南京(?)罗懋登、南京纪振伦、南京甄伟、南京陈氏尺蠖斋、南京(?)潘镜若、南京陈玉秀、苏州冯梦龙,约8位,共创作(或评释)小说8部;江西临川朱明世、饶安邓志谟、临川朱星祚、抚宜黄化宇、南昌吴还初、齐云(江西?)杨致和,约6位,创作(或校正)小说8部;浙江钱塘散安遇时、兰陵笑笑生(鄞县屠隆?)、余姚吕天成、兰江(浙江兰溪?)吴元泰、张应俞,约5位,创作小说5部;福建余劭鱼、余象斗、熊大木3位,创作小说6部;广州广州朱鼎臣1位,创作小说1部,其他不详。考虑其中江西6位、广州1位与兰江吴元泰有可能为建阳书坊所雇佣,并在建阳进行小说创作,如此,建阳作者便是10位。而南直与浙江作者总和约13位,超过了建阳。综合而观,万历泰昌时期的通俗小说领域,江南虽然刻印小说数量少于建阳,但作者远过之,其与建阳并谓之重镇可矣。

天启、崇祯两朝,新刊小说约32部。首先,就出版地而言,杭州刊11部,苏州刊11部,建阳刊5部,南京刊4部,江南已经明显超出建阳,成为小说的刻印出版中心。其次,从作者的区域分布来看,南直所属苏州冯梦龙、犹龙子(?)、古吴金木散人、袁于令、天然痴叟(?),扬州邗江李云翔(?),南京(?)方汝浩,约7位,创作小说11部;浙江杭州艳艳生、杨尔曾、陆云龙、陆人龙、醉西湖心月主人、周楫、西湖渔隐、金川西湖(杭州?)谢诏,湖州凌濛初,约10位,创作小说13部,其他不详。小说作者队伍集中于江南,江南成为通俗小说当之无愧的创作中心,建阳则已经开始从通俗小说中心淡出。

据以上统计分析,我们的结论是,在明代万历二十年以前,通俗小说仅仅处在一个起步阶段,建阳出版对于历史演义小说的发展有推波助澜之功;地处江南的金陵与杭州,则在话本小说与英雄传奇发展史上具有更重要的意义。整体而言,作者寥寥,新出作品数量稀少,缺乏高质量的创作,所谓小说中心,言之为时尚早。万历二十年以后的二十馀年中,在通俗小说飞速发展,并开始走向繁荣的时期,江南与建阳并谓之中心,各有优长,实难分轩轾。天启、崇祯两朝,无论从小说创作还是出版,江南都已经成为全国的绝对中心。

清代江南作为全国通俗小说的中心圈,并无争议,这是客观存在,并且证据确凿。以小说刻印而论,清代南京书坊刻印通俗小说约59部(包括对前代已刻小说之重刻):其中顺康时期(79年)13部,雍、乾、嘉时期(98年)15部,道、咸、同、光时期18部,其他具体时间不详。其题材重点依次为世情、英雄传奇、历史演义、神魔。苏州书坊,其刊刻时间大致明确者,去其重复,顺治、康熙时期刻印47部,雍正、乾隆时期刻印28部,嘉庆年间刻印11部,道、咸、同、光、宣五代刻印23部;其题材重点依次为世情、神魔、英雄传奇、历史演义、公案小说。杭州书坊,清朝刻印通俗小说54部(包括对前代已刻小说之重刻),其中康熙年间9部,雍正年间1部,乾隆年间9部,嘉、道、咸、同、光时期20部;其题材重点依次为世情、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公案。晚清上海则成为全国最大的小说中心,其出版小说的书坊、书局、报馆大致有180馀家,其中刻印出版小说在5种以上者,便有约30家。

以小说作者及评点者而论,明清两代,大体能够判定为江南作者(或在江南创作小说者)约210位,其中明代约43位,清代167位。小说评点家,大体能判定为江南者(或在江南评点小说者)约62位,其中明代20位,清代42位。江南作为明清通俗小说创作与评点中心,其群星璀璨之繁盛局面不难看出。

更重要的是,明清通俗小说史上诸多小说创作与评点大家及其名作,小说刻印史上诸多精刊名刊,均出现在江南。以名著为例,如《三国演义》,其作者罗贯中的籍贯虽有争议,但其与杭州关系密切,甚至有可能即生活于杭州,并在此完成了其小说创作;该书最早刊本嘉靖元年刻本庸愚子(金华人蒋大器)序,透露出该书最初便在江南流传,有学者推测,此本也很可能刊于江南特别是南京④;清康熙十八年苏州毛纶、毛宗岗父子评点本《四大奇书第一种》出版,更使之成为《三国演义》最流行的一个定本。《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曾客苏州,为张士诚幕僚;其版本,万历年间杭州容与堂刊《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无锡叶昼评点)、苏州袁无涯刊《新镌李氏藏本忠义水浒传》(袁无涯评点)均为名刊,崇祯十四年贯华堂刊苏州金圣叹删定评点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出版,成为该书在清代最为流行的本子。《西游记》作者吴承恩曾读书南京,其最早与最佳刊本,即万历二十年金陵世德堂刊《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或谓即南兰陵(江南)人;万历二十四年,首先披露该书抄本消息者袁宏道,正在吴县县令任上,书得之于松江华亭人董其昌;该书之首印本万历四十五年刊《新刻金瓶梅词话》,一般认为刻于苏州;此外,崇祯本刻于杭州,有清一代最流行的张竹坡评本,与南京、扬州、苏州关系甚密。苏州冯梦龙编辑“三言”、编撰《新列国志》。湖州凌濛初创作“两拍”。杭州陆人龙创作《型世言》。杭州陆楫创作《西湖二集》。湖州董说创作《西游补》。《醒世姻缘传》“传自武林,取正白下”⑤。吴敬梓在南京创作《儒林外史》。李汝珍《镜花缘》初刻于苏州。晚清“四大谴责小说”均首刊于上海。其例甚多,不胜枚举。谓江南为明清通俗小说的中心圈,绝非虚誉。

二、明清江南通俗小说中心圈形成原因探讨

通俗小说在明代万历二十年以后迅速崛起,建阳与江南分别成为重镇。至天启、崇祯两朝,建阳已经开始从通俗小说中心淡出;而江南则无论小说创作还是出版,都已成为全国的绝对中心。讫于清朝,江南进一步巩固发展其中心地位,成为集通俗小说创作、评点与出版为一体的唯一中心圈。

在有关原因的讨论中,人们更多地强调了江南经济的繁荣与商业出版的发达,这显得太过笼统,并不十分确切。拙见以为,江南能够成为明清通俗小说中心圈,最直接的一个原因,是这里拥有着全国最庞大的娱乐消费群体,为大众娱乐休闲文化的中心,有着庞大的文化消费市场。这正是作为商品的通俗小说在这里得以不断滋长走向繁荣十分重要的土壤。而福建建阳最终从出版重镇中淡出,其小说出版也走向没落,与其缺乏江南这种得天独厚的基础,关系密迩。

方彦寿先生《建阳刻书史》一书中,专节了探讨清代建阳刻书业走向衰亡的原因。其总结为三点:一是战争的打击,认为清兵入关,南明残馀势力与地方抗清武装,与清兵有着长达数十年的军事对抗,福建最为激烈,战乱“使建阳刻书业由明后期的极盛的巅峰而急遽衰落,并迅速下滑至低谷”;二是政策的影响,认为“与清朝所推行的一系列政策有密切的关系”,特别是文字狱与禁毁书籍对出书的影响,以及海禁对建阳图书发行通道的阻遏;三是竞争上的劣势,认为明代建阳刻书家已暴露出守旧、缺乏进取、竞争意识淡薄的弱点,而不讲质量,但求利润,使之名声大损,清代刻书家文化素质的衰退,导致刻书业所需各种人才的匮乏,更使其在与外地竞争中处于劣势,此为其走向衰亡的最本质的内因⑥。应该说,方著的分析都有根据,均有道理。但还有一个也许是更为重要的原因,却为其忽略,这便是建阳主要为图书生产之地,而非图书消费之地;其所生产图书,主要依赖于输出,需要依靠异地消费力量,这就成为它先天不足的一个致命的短板,因为,一旦图书消费之地有了自己的图书生产,且质量更优,价格相差无几,其衰亡便势在必然了。汪燕岗《论明代通俗小说出版中心的变迁及成因》一文中,在述及建阳与江浙出版业竞争中逐渐处于劣势的原因时,曾有所涉及,如云“建阳作为刻书中心,而非消费中心,本地市场对书籍的消化能力是极其有限的,大量的书籍必须销往外地,对于读者群主要为市民阶层的通俗小说更是如此”⑦。可惜汪文未能就此展开更深入的探讨。

福建建阳刻书业发展甚早,宋人已有“建阳麻沙、崇化两坊产书,号图书之府”⑧的说法,清人施鸿宝《闽杂记》中也说:“麻沙书板,自宋著称。”⑨迄于明朝,建阳在全国刻书领域一直处在极其重要的地位,正如有学者所说:“建阳书林之业自宋迄明六百年间,独居其盛。”⑩但闽北山区,人口不多,经济实力一般,消费能力有限,特别是图书生产,主要依赖外地消费,“书之所出而非所聚”的特征非常明显。因此,建阳的图书贸易业所呈现出的是一种畸形的发达,如弘治《八闽通志》卷二十五《食货志》载:“今书籍之行四方者,皆崇化书坊所刻者也。”嘉靖《建阳县志》卷三载:“建邑两坊,古称图书之府,今麻沙虽毁,崇化愈蕃。……书市在崇化里,比屋皆鬻书籍。天下客商贩者如织,每月以一、六日集。”万历《建阳县志》中载:“在乡一十六里乡市各有日期,如崇化里、书坊街、洛田里、崇洛里、崇文里、将口街,每月俱以一、六日集……是日里人并诸商会聚,各以货物交易,至晡乃散,俗谓之墟。而惟书坊书籍,比屋为之,天下诸商皆集。”徐渭在其代人所作赠别华亭王会出任建宁府同知的《送通府王公序》中,也盛赞建宁“其图籍书记,辐辏错出,坊市以千计,富家大贾所不能聚,而敏记捷视之人穷年累月所不能周也”。即使到了建阳书业已经走向凋敝的康熙年间,查慎行《建溪棹歌词十二章》其四还有云:“西江估客建阳来,不载兰花与药材;点缀溪山真不俗,麻沙村里贩书回。”可见此时建阳的图书贸易仍然具有相当的影响。

但建阳刻书与江南刻书最大的不同,即江南有本土市场,可以就地销售;建阳则必须长途贩运,远销于他方。在江南有自己的小说商品生产这一情况下,建阳小说要在江南从本地书商手中去争夺客户,殊非易事。个别头脑灵活又资金比较充裕的建阳书商便选择来到江南直接开设分号,如萧氏师俭堂萧腾鸿在金陵开店,其他如建阳余氏、叶氏、熊氏,也均在金陵开有分店。而与建阳出版相比,江南则显示出诸多不同的特点。

首先,江南出版有自己庞大的图书消费市场。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经籍会通四》中说:“吴会、金陵,擅名文献,刻本至多,钜帙类书咸荟萃焉。海内商贾所资,二方十七,闽中十三,燕、越弗与也。然自本方所梓外,他省至者绝寡,虽连楹丽栋,搜其奇秘,百不二三,盖书之所出而非所聚也。”胡应麟认为当时的苏州、金陵,虽然已经成为刻书业至为繁荣之地,但图书市场限于本地所刻图书,外版图书稀见,这是嘉靖后期至万历前期的情况。这一方面固然反映出江南图书市场尚不十分活跃的现状,另一方面,也说明江南区域自身有其庞大的图书消费市场存在。

江南图书的走销,与这里的大众娱乐消费风气直接相关。清初小说家李渔说:“今人喜读闲书,购新剧者十人而九”,“近日人情喜读闲书,畏听庄论”,“同一书也,始名《谭概》,而问者寥寥,易名《古今笑》,而雅俗并嗜,购之惟恨不早:是人情畏谈而喜笑也明矣”(《古今笑史序》)。作为大众娱乐休闲读物的小说,在明代晚期以后的江南,有着广泛的读者。清代松江许宝善《北史演义序》中云:“读《三国演义》,虽农工商贾妇人女子无不争相传诵。”《金瓶梅》早期抄本流传阶段,其阅读者,集中于江南文人圈(或当时身在江南的文人),如华亭徐阶、董其昌,浙江鄞县屠本畯、薛冈,浙江秀水沈德符、沈伯远,苏州冯梦龙,以及在江南任职的袁宏道、谢肇淛、马仲良等。

从相关小说序跋中,我们看到,通俗小说在江南的读者,其一为童稚少年,所谓“而一变为稗官,则童稚无不可读得”(蔡元放《东周列国志序》),明末苏州金圣叹,“十一岁,身体时时有小病。病作,辄得告假出塾……仍以书为消息而已。吾最初得见者,是《妙法莲华经》;次之则见屈子《离骚》;次之则见太史公《史记》;次之则见俗本《水浒传》,是皆十一岁病中之创获也”(《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序三》);清朝江宁野云主人(蔡元放),“方稚齿时,得读《西游》”(《增评西游证道奇书序》)。其次为基层文人,如苏州冯梦龙,“子犹固博物者,至稗编丛说,浏览无不遍”(韵社第五人《题古今笑》);松江杨景淐,“辄喜读百家小传、稗史野乘,虽小说浅率,尤必究其原,往往将古事与今事较略是非”(杨澹游《鬼谷四友志序》)。其三为私塾先生,清浙江仁和俞景自云其“庚午教读□□,馆政之馀,假友人《封神传》作消夏计”(《封神诠解序》)。其四有退职官员,清浙江仁和杭世骏,“自致仕旋里后,喜与二三同学讲论古今……比来足力不便,辄闭户幽居,山水之兴渐减。偶然翻阅案上残书,见有《飞龙全传》一卷……洵特出于外间小说之上,而足与才子等书并传不朽”(《飞龙全传序》)。其五有女性读者,王韬《海上尘天影叙》中云青楼汪婉香“又喜浏览群编,自庄骚班汉以至唐人说部、近时章回小说,靡不过目加以评断”。

日本学者上田望认为,迄清代末道、咸年间,在其他地区已经具备充分的技术与劳力之情况下,外地刻板,其印制与发卖,仍在苏州,原因便是“地方城市能刻字,能印刷,能装订,可是不能卖书,因为地方城市附近还没有形成买卖书籍的市场圈”。足见图书消费市场对于图书出版有着何等重要的影响。

其次,江南的图书(包括小说)销售手段灵活便捷,方便读者。

明人赵琦美在其《酉阳杂俎序》中说:“吴中纏市闹处,辄有书籍列入檐蔀下,谓之书摊子,所鬻者悉小说、门事、唱本之类。”这是在闹市处摆设书摊,贩卖大众喜欢的通俗读物。胡应麟云:“凡武林书肆多在镇海楼之外,及涌金门之内,及弼教坊、清河坊,皆四达衢也。省试则间徙于贡院前,花朝后数日则徙于天竺,大士诞辰也。上巳后月馀,则徙于岳坟,游人渐众也。梵书多鬻于昭庆寺,书贾皆僧也。自余委巷之中,奇书秘简往往遇之,然不常有也。”此则不仅设摊闹市,还根据时令节日,赶热闹去处,临时设摊,服务读者。河湖遍布的江南,水运发达,又有所谓的书船,也成为图书(包括小说)销售重要的渠道。同治《湖州府志》卷三十三《舆地略》引康熙朝郑元庆《湖录》云:“书船出乌程织里及郑港、谈港诸村落。吾湖藏书之富,起于宋南渡后……明中叶如花林茅氏、晟舍凌氏闵氏、汇沮潘氏、雉城臧氏,皆广储签帙。旧家子弟好事者,往往以秘策镂刻流传。于是织里诸村民以此网利,购书于船,南至钱塘,东抵松江,北达京口,走士大夫之门,出书目袖中,低昂其价。所至每以礼接之,客之末座,号为书客。二十年来,间有奇僻之书,收藏家往往资其搜访,今则旧本日希,书目所列,但有传奇演义、制举时文而已。”书客以贩卖图书为业,竭诚服务,是其本分,据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七引荥阳悔道人撰《汲古阁主人小传》载,毛晋“性嗜卷轴,榜于门曰:‘有以宋椠本至者,门内主人计叶酬钱,每叶出二佰;有以旧钞本至者,每叶出四十;有以时下善本至者,别家出一千,主人出一千二佰。’于是湖州书舶云集于七星桥毛氏之门矣”。除了大户需求,更多的还是普通消费者。江南书客在江南图书流通中,应该是一支十分重要的力量,而不是偶或一见的个别现象,如归有光记载“越中人多往来吾吴中,以鬻书为业”;王世贞也说“龙游地呰薄无积聚,不能不贾游,然亦善以书贾”,此可为证。

其三,江南图书生产乃顺应市场需求而生。

清嘉定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十七《正俗》云:“古有儒、释、道三教,自明以来,又多一教曰小说。小说演义之书,未尝自以为教也,而士大夫、农、工、商、贾,无不习闻之,以至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亦皆闻而如见之,是其教较之儒释道而更广矣。”正因为在江南地区小说流播甚广,有着庞大的阅读群,社会影响甚大,因此,该区域的小说禁毁,也较之其他地方显得更为严厉。

而从诸多禁毁令中,我们亦可觇知江南小说生产商人出于迎合市场而趋于极端的商业追求。康熙二十四年,江苏巡抚汤斌颁布严禁私刻淫邪小说戏文告谕,称:“独江苏坊贾,惟知射利,专结一种无品无学希图苟得之徒,编纂小说传奇,宣淫诲诈,备极秽亵,污人耳目,绣像镂版,极巧极工,致游佚无行,与年少志趋未定之人,血气摇荡,淫邪之念日生,奸伪之习滋甚,风俗陵替,莫能救正,深可痛恨,合行严禁。……若仍前编刻淫词小说戏曲,坏乱人心,伤败风俗者,许人据实出首,将书板立行焚毁。其编次者、刊刻者、发卖者,一并重责,枷号通衢;仍追原工价,勒限另刻古书一部,完日发落。”道光十八年,江苏按察使裕谦告谕:“访闻苏城坊肆,每将各种淫书翻刻市买,并与外来书贾私行兑换销售,及钞传出赁,希图射利,炫人心目,亵及闺房,长恶导淫,莫此为甚。至淫画显导邪淫,较淫书尤为甚。盖淫书尚须粗知字义始得阅看,淫画则无论男女老少,一目了然。”道光二十四年,浙江巡抚禁淫词小说:“案据省城绅士张鉴等呈称:窃惟淫词小说,为风俗人心之害,例禁森严;奈书肆藐玩,辄将淫词小说,与正经书籍一体货卖。更有一种税书铺户,专备一切无稽唱本,招人赁看,淫秽异常,于风俗人心,为害尤巨。绅等仿行苏省成案,设局于省城仙林寺,捐资收买板片书本,公同督毁。”(《劝毁淫书征信录》)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有查禁“淫词小说”告谕,云:“乃近来书贾射利,往往镂板流传,扬波扇焰,《水浒》、《西厢》等书,几于家置一编,人怀一箧。原其著造之始,大率少年浮薄,以绮腻为风流;乡曲武豪,借放纵为任侠;而愚民鲜识,遂以犯上作乱之事视为寻常。地方官漠不经心,方以为盗案奸情,纷歧叠出。殊不知忠孝廉洁之事,千百人教之未见为功,奸盗诈伪之书,一二人导之而立蒙其祸。”(《江苏省例藩政》)

在众多官方半官方的小说禁毁文献中,我们还可以读出江南商业出版与大众消费之间存在的十分密切的关系。有市场存在,才有了书商不负责任的对市场的低俗迎合,大众的低级趣味与书商的唯利是图一拍即合,江南艳情小说的泛滥,其原因不难理解。

其四,江南有充足的小说创作人才储备。

明清江南,在全国格局中,其文化教育显得非常发达,所谓“浙省素称人文极盛之区”,“国家学校之设遍于海隅,而苏学独名天下”,“吾苏也,郡甲天下之郡,学甲天下之学,人才甲天下之人才”,“吴为人才渊薮,文字之盛,甲于天下”,在这些不无自豪感的言说中,正科看出江浙文化教育在全国的领先地位。发达的教育所带来的一个最直接的问题,便是科举考试竞争异常激烈。明代中期苏州人文征明在他的《三学上陆冢宰书》中如是说:

开国百有五十年,承平日久,人材日多,生徒日盛,学校廪增正额之外,所谓附学者不啻数倍。此皆选自有司,非通经能文者不与。虽有一二幸进,然亦鲜矣。略以吾苏一郡八州县言之,大约千有五百人。合三年所贡不及二十,乡试所举不及三十。以千五百人之终,历三年之久,合科贡两途,而所拔才五十人。夫以往时人材鲜少,隘额举之而有馀,顾宽其额。祖宗之意诚不欲以此塞进贤之路也。及今人材众多,宽额举之而不足,而又隘焉,几何而不至于沉滞也。故有食廪三十年不得充贡,增附二十年不得升补者。其人岂庸劣驽下,不堪教养者哉?比闻侍从交章论列,而当道竟格不行。岂非以不材者或得缘此幸进,而重于变例乎?殊不知此例自是祖宗旧制,而拔十得五亦古人有所不废。岂可以一人之故,并馀人而弃之?

这是正德年间文征明写给新任吏部尚书陆完的信。其中讲的正是当时苏州地区生员的出路问题:约1500名生员,三年一科,能够出贡、中举者只有寥寥50人。江南科举道途的雍滞堵塞,已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大批读书人没有出路,谋生成为他们所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记载了陈继儒延招吴越间“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使之寻章摘句,族分部居,刺取其琐言僻事,荟蕞成书,流传远迩。款启寡闻者,争购为枕中之秘”,这是明代江南文人卖文营生的显例。明人钱希言《戏瑕》载:“(叶)昼,落魄不羁人也。家故贫,素嗜酒,时从人贷饮,醒即著书,辄为人持金鬻去,不责其值”。叶昼为明代江南文人以文章营生又一例子。黄鹤山农序李渔的传奇《玉搔头》云:“笠翁……家素饶,其园亭罗绮甲邑内,久之中落,始挟策走吴越间,卖赋以糊其口,吮毫挥洒怡如也。”在这里江南文人明确提出了“卖文糊口”的概念。

拙著《青峰遮不住的寂寞与徘徊:明清山人诗人群落的文化解读》一书中,曾论述了明清山人与江南的特殊因缘。明代中后期,山人数量急遽增长,所谓“山人如蚊”,“近来山人遍天下”,成为一个广为人瞩目的社会现象。而江南更成为山人诗人集中涌现的区域,是山人诗人的集散地与大本营。对此,明人邹迪光《与陈小翮》中说:“今者为山人者林林矣,然皆三吴两越,而他方殊少,粤东西绝无一二。”李维桢《俞羡长集序》中说:“大江以南,山人诗人如云。”又其《戴瞻侯题辞》中说:“今之所谓高士者,皆名山人,而山人多以诗自高,要以冀缙绅唇齿为糊口计,诗亦不合作,此其风莫盛于江右,而吾楚顷多有之。”江南之所以成为培育山人诗人的一方沃土,与明清时期该区域经济发达、享乐之风流行、人文渊薮,士人云集,有着直接关系。一方面,受享乐风气的影响,士人不再固执于皓首穷经,不再执著于科举功名,放弃衣冠,或为山人,寻求现世的享乐,成为必然;另一方面,山人的推波助澜,益发助长了江南享乐风尚的滋长蔓延。

值得关注的是,山人与大众娱乐休闲文化(包括小说、戏曲)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对此,尚未见有学者进行深入的研究,故不惮赘述。苏州天池山人陆采著有小说《冶城客论》,创作剧本《明珠记》、《南西厢》、《怀香记》等;苏州山人徐霖妙解音律,与陈铎并称“曲坛祭酒”;绍兴海樵山人陈鹤创作剧本《孝泉记》;昆山虚舟山人郑若庸创作剧本《玉珏记》、《五福记》、《大节记》、《珠球记》;侨居南京的金山人銮,何良俊称“南都自徐髯仙后,惟金在衡鸾最为知音”;钱塘高濂撰有《遵生八笺》、《三径怡闲录》,创作传奇《玉簪记》、《节孝记》;昆山梁辰鱼《浣纱记》为第一部用新昆山腔创作的剧本,另著有散曲集《江东白苎》,创作杂剧《红线》、《红绡记》;绍兴徐渭创作剧本《四声猿》、《歌代啸》,著曲论《南词叙录》,评点《西厢记》、《红梨记》,《茶经》、《酒史》、《素问注》、《郭璞葬书注》、《致语》等;徽州高石山人郑之珍创作剧本《目连救母劝善记》、《五福记》等;苏州玉遮山人王穉登创作杂剧《相思谱》,传奇《全德记》,小说《虎苑》,另有《弈史》、《吴社编》等;松江陈继儒延招吴越间“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使之寻章摘句,部分族居,刺取其琐言僻事,荟萃成书,流传远迩。款启寡闻者,争购为枕中之秘”,其著述今存《陈眉公先生全集》60卷、《读书镜》10卷、《书画史》1卷、《虎荟》6卷、《狂夫之言》3卷续2卷、《安得长者言》1卷、《书蕉》2卷、《枕谭》1卷、《偃曝谈馀》2卷、《妮古录》4卷、《岩栖幽事》1卷、《珍珠船》4卷、《销夏部》4卷、《辟寒部》4卷、《古今韵史》12卷、《福寿全书》6卷、《香案牍》1卷、《养生肤语》1卷、《种菊法》1卷等,编辑图书有《宝颜堂秘籍》四百五十七卷、《古文品外录》三十四卷、《国朝名公诗选》十二卷、《乐府先存》三卷、《秦汉文脍》五卷、《古逸民传》二十二卷、《古论大观》四十卷等,洋洋大观,令人叹为观止,另外,他曾批评小说或为小说作序,其中多有托名,真伪难辨;徽州潘之恒撰有《亘史》、《鸾啸小品》等,被称为“姬之董狐”;嘉兴周履靖创作传奇《锦笺记》等;嘉兴王翃创作传奇《红情言》、《词苑春秋》、《博浪沙》、《纨扇记》等。以上大体为明代山人作家,入清以后,最有影响的山人兰溪李渔,创作了《笠翁十种曲》,小说《无声戏》、《十二楼》等,其《闲情偶寄》更是娱乐休闲文化的经典之作。

英国作家笛福说:“写作——变成了英国商业的一个相当大的分支。书商是总制造商或雇主。若干文学家、作家、撰稿人、业余作家和其他所有以笔墨为生的人,都是所谓的总制造商雇用的劳动者。”可以说,明清江南文人(包括山人)既是娱乐休闲文化消费的领导者,更是其创造生产者。上文称引资料中所说“独江苏坊贾,惟知射利,专结一种无品无学希图苟得之徒,编纂小说传奇”,在这为书商雇佣的“无品无学希图苟得之徒,编纂小说传奇”的阵营中,应该不乏一些下层山人,他们为了生计,也为自娱,接受书坊主人的雇佣,赚取润笔。江南多山人,上举例子仅为其知名者,“如过江之鲫”的江南山人,大批沉沦在生活底层的江南下层文人,毫无疑问,为通俗小说预备了充足的创作人才资源,如上所述,江南成为小说创作中心,众多的小说作者为江南人,正昭示这一事实。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明代万历二十年以后,通俗小说开始真正步入一个繁荣的时代。在万历二十年以后的二十馀年中,江南与建阳各有优长,难分轩轾,可以并谓之通俗小说中心。天启、崇祯以后,从创作到出版,江南在全方位意义上成为通俗小说中心圈。而通俗小说中心圈在江南出现,与该区域享乐风气流行,为全国娱乐休闲文化中心,密切相关。庞大的通俗小说消费市场,丰富的作者资源,是其能够成为通俗小说中心圈最为直接的原因。

注:

① 陈大康《明代小说史》第五编《明末的小说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563-565页。

② 程国赋《明代小说作家吴还初生平与籍贯新考》,《文学遗产》2007年第4期。

③ 或以为《禅真逸史》《禅真后史》之作者瀫水清溪道人方汝浩为浙江兰溪人,见贾海建《明代小说家清溪道人考辨》,《明清小说研究》2013年第2期。

④ [韩]金文京《三国演义的世界》,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80-181页。

⑥ 方彦寿《建阳刻书史》,中国社会出版社2003年版,第451-462页。

⑦ 汪燕岗《论明代通俗小说出版中心的变迁及成因》,《上海师范大学》2006年第2期。

⑧ [宋]祝穆《方舆胜览》卷十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⑨ [清]施鸿宝《闽杂记》卷八,光绪戊寅申报馆本。

⑩ 潘承弼、顾廷龙编《明代版本图录初编》卷八,上海开明书店1941年版。

责任编辑:徐永斌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江南文化视野下明清通俗小说研究”(14BZW096)阶段性成果。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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