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布莱特“自我塑型”论的话语架构及诠释实践

2014-12-03 16:12陶永生
山东社会科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历史主义诗学话语

陶永生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文化诗学(Cultural Poetics)批评学派活跃于20世纪 80年代的美国“本土”,已然成为当代西方文学批评思潮的翘楚。文化诗学以其对文学文本及其联合体(作品)加以文化释义和政治解读的批评旨趣,践行着对“文本的历史性”与“历史的文本性”的交互诠释和双向调查,达成了对盛极一时的形式主义批评和旧历史主义批评的双重超越,凸显出哈罗德·布鲁姆极力推崇的学术原创性。其代表人物斯蒂芬·格林布莱特通过自己的“文本诠释”理论与实践赋予了文化诗学以新的话语内涵和批评范式。以“自我塑型”论为核心范畴的新“文本诠释”观的形成和理论反响,意味着互文性、跨学科、多领域的批评话语体系的夯实已经成为一种理论需求和鲜活现实。哈佛大学教授霍米·巴巴评价格氏“不仅创建新历史主义批评学派,而且刷新了文学批评的思维习惯”[注]王进:《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格林布拉特批评理论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1页。。

一、“自我塑型”论的建构背景与发生语境

1980年,哈佛大学教授格林布莱特在《文类》(Genre)学刊上发表《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塑型:从莫尔到莎士比亚》等一系列论文,首次将自己的新历史主义批评理论称为“文化诗学”。文化诗学的勃兴恰是出于对新批评等形式主义批评割裂“艺术家、作品、世界、欣赏者”四要素关联的厌倦和反拨。格氏“文本诠释”理论毅然走出了作品的“自足体”,重新将文学文本放回到产生它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加以解读和阐发,刻意突破了艾布拉姆斯在描绘“艺术批评的诸种坐标”时所断言的“尽管任何像样的理论多少都考虑到了所有这四个要素,然而我们将看到,几乎所有的理论都只明显地倾向于一个要素”[注]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郦稚牛、张照进、童庆生译,王宁校,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5页。。扩容后纳入阐释视域的非文学文本被视为文学艺术意指系统和历史文化符号系统的内置要素之一,对非文学文本“文学性”与“历史性”的关注和诠释激活了人们睽违已久的审美体验和历史感悟。

在“批评主体”与“文本结构”二元批评格局和话语体系上,形式主义批评选择了文本结构和形式语言的“作品中心”论,旧历史主义批评选择了历史的“客体决定”论,而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批评选择了批评主体与历史叙事的“文本诠释”论。文化诗学批评在对作品中心论和历史决定论的“扬弃”和“重塑”中,使“文本的历史性(historicity of texts)”与“历史的文本性(textuality of history)”这一组叙事策略重获关注与尊崇,也使“历史与叙述”、“政治解读与文化诗学”这一对批评范畴成为当代文艺理论研究的“新科”话题。 同时,格氏赋予文学批评家的诠释任务是:“对文学文本世界中的社会存在以及文学的影响实行双向调查。”[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文艺学和新历史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79-80页。这番夫子自道,文化诗学批评形态的话语开放性与诠释历史性便呼之欲出了。这意味着格氏的“文本诠释”是从文化意识和历史叙事角度来理解文学形态,把文学形态置于更为宏阔的文化系统和文本结构中把握,从而消弭了文本“间距”,甚至用非文学学科领域的术语对文学现象加以解读与评判,以达成文学与文化(政治)之间的流通融合与诠释互动。这种从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角度来理解和形塑文学形态,以力促文学与文化(政治)之间的贯通与互动的核心理念,一脉相承地体现和贯彻在他的一系列论著《莎士比亚的商讨》(ShakespeareanNegotiations,1988)、《不可思议的领地》(MarvelousPossessions,1991)、《重划疆界:英美文学研究的变革》(RedrawingtheBoundaries,1992)、《遭遇新大陆》(NewWorldEncounters,1993)、《早期英国戏剧的新历史主义序言》(ANewHistoryofEarlyEnglishDrama,1997)、《新历史主义实践》(PracticingNewHistoricism,2000)和《俗世威尔:莎士比亚新传》(WillintheWorld,2004)等之中。格氏的文化诗学学派在西方文化境域中具有广泛的影响,这一诗学理论主要以互文性、跨学科的文化塑型和文本诠释为特质,格氏因此被称为跨学科人文教授和“文化诗学之父”。

文学批评理论有两种不可或缺的维度,一为文学批评形态的构成理论,二为文学批评形态的审美理论。格氏从“文学的文化”本体构成论、意识形态化审美论、“自我塑型”实践论三个维度来构建新的“文本诠释”理论。这其中,前两论一以贯之在自我力量的形塑和自我造型的重塑过程中,由此建立起了“自我塑型”理论与实践的第三维空间:自我塑型的重塑流程。“自我塑型”论作为一种对文学文本及其联合体(作品)加以文化释义和政治解读的文化批评范式,一方面摒弃了旧历史主义的史学观;另一方面又拒斥形式主义批评对文学与非文学、经典与非经典等范畴的截然二分。格氏力主回归历史,处心积虑地恢复和打造文学文本与历史文化、政治意识形态或权力话语等语境因素的复杂而深刻的隐在关联。他的执着一念为文化诗学理论的蓓蕾初绽和瓜熟蒂落提供了时代契机和语境支撑。布鲁姆直言不讳地称格氏以斧钺正宗的审美规范与价值尺度为旨归,只破不立,是彻头彻尾的反叛者和入侵者。虽言辞激烈,但仍揭示出其深刻性恰在于隐含的意识形态政治力量。

格氏从文化诗学的崭新视角来重估和重构传统的文论研究和莎剧批评,使得这一传统学科领域再度焕发了勃勃生机。“文化诗学”概念直接来源于西方当代文论的话语体系和理论资源,“‘诗学’可以定义为关于文学的概念、原理或系统”(厄尔·迈纳语)。“自我塑型”论作为一种新的文学批评视角和文化表征形式,它所鼓而呼与捉刀操作的是一种诠释文学文本的文化政治蕴涵和彰显“文学性与历史性内在璧合”特质的方法论,业已得到西方文论界的认可和热捧。

二、方法论语境下“自我塑型”论的文化蕴涵

在将文学诠释与社会文化整体联系的批评过程中,格氏倡导“文学文本的形式内涵必须回到文化生产的历史语境中进行某种‘症候式’的社会阅读”[注]王进:《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格林布拉特批评理论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3页。。一般情势下,方法论的三个维度层面(历史的、逻辑的、审美的),在具体的“社会阅读”行为过程中将达成同符合契,以期抵达阅读诠释至真至善至美的终极境界。兼具审美性和历史逻辑性复合基因的“文学性”成为现代文化的魅力形式和精神指向。这种将文学批评研究和人们的文化生活、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勾连起来的语境态势和学术追索,直接导致和护佑着格氏“文本诠释”理论研究的发生和掘进。

“自我塑型”论首先给予我们一种研究视角的启迪,即从文化之维诠释文学文本现象,将文化作为文学意义的生成空间;赋予文本更广泛的理解空间和意义空间,其实质是从方法论上拓展了文化塑型和文本诠释的空间,“这种诗学研究方法论是由三大阐释视角支撑的,它们是主体之维、文化语境、历史语境”[注]李春青:《走向一种主体论的文化诗学》,《东南学术》1999年第5期。。唯有辨明方法论的多元语境和研究指向,方可进而再厘清其认识论与价值论两个层面的理路轨迹。其一是认识论基础在于一种文化的整体观,即文化是一个庞大的系统整体,多元的文化具有各自的表征形态,各部分之间又以各种直接或隐在的方式进行着“交流互变”和“交通互联”。其二是价值论指向的本源观,试图在文化系统的视野中对文学本体进行本源性的观照,体现了突出的“本源观”。

“自我塑型”论从价值论倾向上来看,矢志不渝地指向着人文精神关注,“文化诗学的价值基点是文化关怀和人文关怀,立足点是文化,它要求文学的文化批评必须保持审美性”[注]蒋述卓:《走文化诗学之路——关于第三种批评的构想》,《当代人》1995年第4期。。再从意识形态角度来看,一以贯之地怀抱强烈的社会批判情怀,“自我塑型”论鲜明地体现出三个基本特征,即跨学科互文性、文化的政治学属性及历史意识形态性。“自我塑型”论不落窠臼,力图超越某一种研究方法的羁绊,甚至跨越不同学科、领域的疆界,凝聚成一种思想的洞见和精神的高蹈。走向批评诠释的多元化,重划学科疆界,实现跨学科研究的目的不是消弭疆界本身,而是在这种疆界的跨越和重构中焕发文学理论研究新的生命活力,凸现出文本的文化蕴涵,使文学研究和人们的本真生活境遇更加贴近和璧合。

格氏认为人类的文化筋脉是一个流动的、不断构建着的意义生成的过程,置身在这一历史进程中的人的本质也是一个“自我力量和自我造型”不断塑型的“向美而生”的历程。意义被看作是文学存在的方式,又是文学实现的方式。见证并表征这一“人类的独特的人文景观”的文化架构是一种意义生成和显现的象征,即一种内敛发育与人文毓秀相聚合的“隐喻性”构造。概括地讲,“自我塑型”论的操作方法可以用格氏的一种努力来说明,即试图探讨“文学文本周围的社会存在和文学文本中的社会存在”。这种被杰诺韦塞称为“文化解读”的批评方式,代表了文化诗学的一种文化分析倾向:分析文本赖以产生的文化和体现在文本中的文化。这样,文化与语言,或历史与结构,经由文本的“一桥飞架南北”,成为文化诗学批评方法的“两翼”。两翼齐飞,正是文化诗学“上下求索”的现实路径与学术期冀。

直接受格尔兹文化人类学的影响,“自我塑型”论也把“文学的文化”书写系统纳入批评视野,“我在本书中试图实践一种更为文化的或人类学的批评——说它是‘人类学的’,我们是指类似于格尔兹等人的文化诠释研究”[注]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2页。。文化塑造和厚度描述成为文化诗学与文化人类学方法论意义上的共同契合点,文化的诗学和政治学的批评范式则体现出新历史主义的权力诗学和身份诗学的理论趋赴。“自我塑型”论秉承内在贯通文化符号与社会意识的理念,为文化诗学的文化塑造和文本诠释提供了一种“文化诠释学和诠释文化学”的理解前提和研究视角,从而创造性地将传统上历来分立的文化和诗学两个概念内在融合起来。

格氏首先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剧批评领域践行了文化塑造和自我塑型的身份诗学理念,着重强调“特定意义的文化系统”对历史主体的塑型作用,“自我塑型,实际上恰恰是这一整套调谐机制的文艺复兴版本。它由特定意义的文化系统支配,靠着调谐从抽象潜能到具体历史象征物的交流互变而创作出特定时代的个人”[注]Stephen Greenblatt,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From More to Shakespeare,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pp.4-49。。作为历史主体的“特定时代的个人”集“自我潜能”的抽象性与“历史象征物”的具体性于一身,一颦一笑均调谐在“文化分析解读”的锁钥之中。鉴于文化诗学层面上“被塑造的抽象自我总是定位于文化和表达符号模式和语言的关涉之中”,文化分析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拓印历史文本与文化结构在社会能量“流动地图”中的运作轨迹,即从文化形式与历史事件中追溯和检视社会能量的流动印记,解读文化符号和历史意识的象征颗粒和权力调谐机制。

从方法论视角来透视,“自我塑型”论又不同于弗莱从“神话—原型批评”视角提出的文化人类学,也不同于伊塞尔从“文学接受的文本召唤结构”视角提出的文学人类学。从深层文化结构讲,正是基于对文化人类学等理论渊源的爬梳剔抉和独特理解,格氏对“自我塑型”的思考和界说带有浓墨重彩的后现代整体性批判色彩,这无疑根源于对人类综合的社会文化行为的整体考量和当代反思。从整体意义上讲,这种社会文化行为也是一种人类自身形象渐次“定型化”的“自我塑型”流程。文化诗学的文本诠释不是一种纯“客观”的历史求证和“真相再现”,也不孜孜以求于诠释对象的“原意”,而是在理解对象与反思自我之间来回对话和振荡,其旨归仍在于反躬自问、反思当代处境。

具有悖论意味的是,格氏具体实施批评策略时,一个明显特征是:文章伊始,先讲上一段鲜为人知的逸闻轶事,貌似要求证某段客观真实的历史似的,其实只是在这里埋伏了个“笑料小包袱”,拉近一下和受众的天然“间距”罢了。接着笔锋一转,撕裂那“修辞”精包装,随即便坦然进入所要分析的文艺作品及其“周围的社会存在”。文化诗学希冀重返历史的方式主要表现为返回“特定时代的个人”的情境模式,历史成了佚文史、文化史和心灵史的综合体。表象上来看在“忠于阐释对象的历史”和“忠于阐释主体的‘我’的阐释”的两难抉择中取得一种微妙的平衡,但诠释实践的天平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倾斜,最终滑向了后者:一部人类存在的历史其实归根结蒂是一部心灵史,着重突出了历史观念的相对性和文化释义的主观性。

“自我塑型”论揭橥文学文本的社会文化维度,将文学文本重新置于社会文化宏观语境中去砥砺与评判,凸显“文学的文化”本体论张力,具有宏阔的文化视野和学术眼光。格氏在梳理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塑型丰富内涵时,着力探讨了“人类自主性在身份建构过程中的角色”嬗变问题,对于任何具体的社会身份征象而言,事实上“自我主体性”和“他者主体性”是不可分离的一体两面,都是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的产物。“自我塑型和被文化机制的塑型过程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无一例外地涉及“自我塑型”和“自我被塑型”的双重过程,即自我的积极塑型过程和他者的消极认同过程。其关注重点就在于文化主体得以自我塑型的社会交往意识和文学叙事经验。格氏指出,“文学在自我塑型的文化系统中起着时间维度的关键作用”[注]Stephen Greenblatt,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 From More to Shakespeare,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pp.4-49。,将身份征象的自我塑型联系到了文学文本的叙事形式。展开对文学文本与“周围的和自身的”社会存在之间的循环往复的流通转换等复杂交往行为的具象化探究,透视文学文本等“历史流传物”所赓续的“代际”文化基因和表达方式,描述社会能量在各种文化文本之间的广泛流通。这里,“交流”、“流通”和“商讨”等貌似与文学毫不相干的非文学术语却喜获垂青,成为格氏解读文学活动的主要符码。

赵宪章在《文化学的疆界与文化批评的方法》中如是说,“文化诗学对于文学研究的意义主要在于方法,而不在于文化学的‘学科’性质。如同符号学的方法论,使卡西尔在哲学、美学、艺术学和语言学诸多领域都卓有建树一样。”[注]赵宪章:《文化学的疆界与文化批评的方法》,《文学前沿》1999年第12期。从某种角度讲,堪与卡西尔符号学相比肩的“自我塑型”论更多是指一种批评话语研究方法,它将文学文本和非文学文本交互映照阐发,条分缕析地探究“文本联合体”在文化结构、语言符号与历史叙事等方面的“潜在语法”。它意味着对文学文本与文化内涵的多重诠释与双向构建。自我塑型,文本的“惊叹”与“共鸣”性的诗性诠释,以及对文本权力运作的多层面解读等诸多个性化诠释方法和理论创构,整体性地体现了格氏富于创见的理论深度和独特的理论风格。格氏在《通向一种文化诗学》(TowardsaPoeticsofCulture)一文中直接将“在方法论上的自觉意识”视为新历史主义文化研究的根本标志之一。自觉的方法论意识助推着新历史主义的文化诗学思想研究与文化研究进一步拓宽了文化视野和历史内涵,凸显了一种既高蹈自主性又倡扬随机性的批评的多元化状态。

三、互文性视域中“自我塑型”论的意识形态架构

“自我塑型”论执拗地跨越历史学、人类学、艺术学、语言学等多学科疆界,彰显了内在的互文本性(intertextuality,或称文本间性、文本互涉)、跨学科方法论的属性。诚如王岳川所指出的,文学文本到文化文本的转向“将一部作品从孤零零的文本分析之中解放出来,将其置于同时代的社会规范和话语实践关系之中,通过文本与社会语境、文本与其他文本的互文性关系,构成新的文学研究范式或新的文学研究方法论”[注]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9页。。按照格氏的表达,在各种社会能量的碰撞和交流中, 遵从一个从文本的互文性(文本间性)到主体的互文性(主体间性)再到文化的互文性(学科间性)的逻辑递推模式,“自我塑型”诸要素的运动得以不断展开。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一切社会存在都形塑和流通在涌流不息的文本之中。所谓互文性关系就是指不同文本之间相互渗透、互为话语资源的现象。“自我塑型”论把历史语境和文化语境具体化为特定时代的历史、哲学、宗教等不同门类的文化文本,它们拥有着双重品格,一方面存在着普遍的互文性关系,另一方面又同为“自我塑型”论的诠释论域,亦意在凸显文化视域与诗学视域融会贯通的方法论主轴,即互文性的“视域融合”观。

“自我塑型”论着重发见文学文本、社会文本和历史文本之间诗性品质和话语品格的生成,进而通过“文学的文化”诠释方法浮现出文本综合体中潜在的“意识形态”质素。格氏格外垂青一些边缘性的、趣闻轶事的花边下脚料,固执地认为只有它们才是原生态的。一般来说它们是入不了官方体制内意识形态 “法眼”的,但格氏如获至宝,喜不自禁地把它们纳入“权力关系”中,以消解和重构的“反体制性”姿态来重新解读、叙述历史。“历史的叙述”并不等同于历史事件本身,任何一种对历史的文字描述都只是提供了一种历史的叙述、文本的撰史或元历史(metahistory)的解读可能,每种可能都平等地站立在真实性和必然性面前,无一例外,其科学性和客观性是大可值得怀疑的。因为在“叙说、撰史、解读”策略的背后是一种象征强势话语的文化霸权和政治权力的运行机制。

在格氏字典里,历史和文本的握手言欢构成了人的“生活世界”——此概念系胡塞尔首倡;后经哈贝马斯对之进行了社会学改造,成为其“交往行为”论的轴心概念——的一个隐喻。格氏的“叙述”本身就是一种现实性“生活世界”的文本化过程,通过这种对“生活世界”的隐喻性描述,将“生活世界”纳入文本创作与文本阐释之中,从而显示了意识形态力量在构塑自我时所产生出来的诸种现实“生活世界”状态。这种文本阐释方式主要是通过对具体文本的细读,同时采用“历史的叙述”方式,将常态“生活世界”的历史融入文本的阐释之中,以此体现了自己坚定的文化政治观,这种文化政治观与詹姆逊的文化政治诗学学派血脉相连、源远流长。

格氏一贯认为人类的文化内核是一种不断塑形的,也是不确定的、不连贯的社会性存在和“想象的共同体”,它有时因一些偶发的“逸闻主义(anecdotalism)”事件而变奏。而深嵌其中的“自我塑型”概念所映射的文化现象正是一个社会意识形态化构建的“美的历程”,集中体现为人类整体文化“历史图景”的一种隐喻性架构和表达。人类自我完善、全面发展的世界图景不仅是一个社会化构建和“文而化之,化而文之”的代际进程的投影,而且更是在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等一系列非人格化(客我)力量隐蔽规约下形成的“隐喻性”文本结构。这样,在文本历史化过程中,文化诗学批评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化的政治批评话语,其所涉延伸到了艺术等人文学科领域。艺术作为一种充满意识形态的话语,关键在于其深层蕴含的权力文化内涵。对于艺术创作,格氏指出艺术作品本身是一系列“人为操纵”的话语产物,是掌握创作规则的创作主体同社会机制和实践之间“商讨”的产物。艺术的火凤凰振翼飞出了曲高和寡的象牙塔,飞入了芸芸众生和琐屑存在,艺术话语的“丝竹之声”淹没在引车卖浆者的“商讨”吆喝声中。这明显异于传统艺术观,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不再重要,关键在于其背后渗透着的话语模式和权力结构的丰赡内涵。同为一种创构“异在的”文化空间的能动复杂的“自我塑型”,艺术的文本与历史的、政治的文本同宗同源,文本已经成为跨学科的、凌驾于学科之上的审美意识形态存在。

“自我塑型”论作为一种异军突起的非精英学术话语和研究方法,其主要特征就在于其反体制性、去经典化和批判性。格氏对“自我”社会关系内核的发掘和对意识形态话语的痴迷,正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福柯理论等社会批判精神的一贯延续。它试图恢复久违了的精神本源和价值关怀,张扬了一种强烈的人文关怀精神,彰显了文化诗学话语体系与当下人类生活世界的密切关系。惜乎,由于“自我塑型”论一味强调文化分析的“泛化”综合性,屡被冲淡的意识形态话语批判退避三舍,最终复位批评原点,退回到其曾经大张挞伐的形式主义语言分析,其文化批判的锋芒和立场随之弱化。

四、历史语境下的“自我塑型”实践

正如伊格尔顿所言,“历史是文学的最终能指,正如它是最终的所指。”[注]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London:Verso,1978,p.24.格氏认为阅读诠释文学作品的最好方法是回到社会历史语境中去,而文学作品诠释也是解读历史事件的最佳途径。面对厚积的文学经验和鲜活的美感体验等“历史象征物”,回归体现丰赡感受和丰富情志的自我认知方式,我们理解文学形态的方式以及实践文学批评的方法才会别开生面。难怪格氏不厌其烦地申明,“新历史主义不是一种学说或教义,而是一种实践。”[注]王进:《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格林布拉特批评理论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页。

格氏一再申明,“自我塑型”是在“自我”力量与社会文化等他者“客我”力量互动竞技的“历史合力”中完成的,它是一个自我与客我外力复杂互动的过程,难分伯仲。“自我”是文化塑型的产物、历史叙事的产物,同时“自我”也参与了文化与历史的双向建构。“自我”的塑型力量是一种多重复杂的、充满种种潜在社会力量的富有张力的“关系网络”,其中的权力关系节点更是渗透到了社会结构的各个层面。格氏深受福柯“话语与权力”论的影响,直接将文化事象视为权力话语网络的一部分,通过风俗习惯、传统思维等基本装置对当事个体发号施令,个体“应诏”行事。而作为文化事象与语言形式中的一朵奇葩的文学样态,能动地反映了个体与约束自己的权力话语之间的互动关系。在“自我塑型”实践论视域的观照下,文学是在由政治、历史、文化、经济等构成的宏大社会舞台中形成的特殊的复杂精神活动。文学与文化、文学与历史都是一种相互塑型的架构关系,“历史”不再是一种精确存在的背景,相反所有的历史都是前景(foreground)。历史从幕后登临了前台现场,成为整部人类戏剧的又一个 “在场主角”。

格氏曾在《什么是文学史》一文中明晰地揭示了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的人造物”的文学参与现实生命活动的杂多性和塑型性。文学首先是一种生命存在呈现的方式,里面浸透着关于政治、历史、文化、经济等多重质素,难怪说过“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这句名言的柯林伍德啧啧赞叹说,“一本书就是一个人的命运”。这句话形象直观地展现出文学与生命自我塑型活动的血脉关联。通过文学,作者与他所处的时代之间完成了一种相互塑型。这样,文学裹挟着社会权力话语、个体情志特征等多种文化信息的“通货”,经由读者受众的把玩指认,再次“流回”社会生活世界,它不断地流通,持续着涌流不息的塑型作用。文化诗学洞悉了文学与社会文化生活的动态辩证关系,即文学和历史都处于布鲁姆所激赏的“焦虑的六重修正比式解读”进程中,它们始终在相濡以沫和交互塑型中生成着,可以说是真正坚持了一种流动的、实践的文学观和历史观。

“自我塑型”论的旨归在于它的文本诠释实践性,即经由对于文本自身的审美价值和文本背后的文化逻辑的揭示,使文本研究的“文化生产与历史认知”两大任务融入当下生活世界的“自我认同与意义建构”中来,也就从根本上保证了“自我塑型”实践论的文化品格与历史涵养。从此理论原点出发,其批评实践主要聚焦在两个“时间维度”和“文本间距”均跨度较大的批评论域: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创作论和当代文化批评研究,观照和爬梳文化文本的“历时性”塑型流程和“共时性”跨文化意义生成机制。这种批评方法将看似毫不相干的若干领域共同纳入自己的批评视野之中,即考察作品与社会的互动过程,意在恢复各种文化文本之间的逻辑关联。这种跨学科、整体性的诠释实践方式,将会带来文本批评范式的根本变革。

五、结语

在系统梳理格氏“文本诠释”理论形态架构的进程中,尤其令人困扰的地方在于其理论的复杂性。本文力图在多部类“主体间性”杂多关系的“交往”网络中标明其主页。“自我塑型”论打开了文学研究的广阔视域,从而将宗教、哲学、心理学、人类学、政治经济等一切力量都融汇到文本诠释之中,让读者在多重知识与话语规范中,在多重的文本商讨流通中体验到自我重塑的发生。格氏的诠释方式和文体风格以一种奇异的理论冲击力,消解式重构着读者的阅读视域。这种叙述方式要叙述的就是“别的东西、一些不同的东西”,所以格氏一直秉承的态度是发现它们、诠释它们和实践它们。在文本阐释的复杂流程中,同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内化为思维的权力”运作方式。诚如哈佛大学原校长陆登廷所言,“没有人能够像格林布莱特那样,在过去的20多年之间改变了文学批评和研究的整个方向;他真正的贡献远远超越方法论意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将文学看作具有生命的重要艺术作品,而其具有极大的敏锐和敏感。”[注]王进:《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格林布拉特批评理论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4页。

毋庸置疑,“自我塑型”论操持的“触摸真实”和“反历史”式思维方法,打破了文学与历史二元分立的壁垒与藩篱,将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并置研究,考察其中存在的“文学的文化”书写系统和种种意识形态关联,解析出意识形态化权力话语模式和社会政治结构等一系列新的诠释形式和塑型力量,颇具理论价值。但其本体架构也内置了种种悖论的逻辑,存在着文本被刻意“误读与逆反”的偏激和某些层面的缺失。这里便出现了一个面临艰难抉择的问题:究竟是要“片面的深刻”,还是要“深刻的片面”呢?倘二者不可得兼的话,我们宁可择后者而从之。选择格氏批评理论中若干吉光片羽的“片面”作为当代西方文论个案研究的横断面,以点带面、以小喻大,以期达到“深刻的片面”,对文化诗学的批评话语体系展开深入探讨,仍然具有相当大的理论空间及现实意义。一种理论能具有开拓性价值和意义,打开了一种可能的思路,“内化”了一种新的思维方式,抵达“片面的深刻”已属不易了。

格氏的“自我塑型”论迥异于传统的文学批评方法,它以全新的研究姿态博得了学术批评界的瞩目与效仿,其文本诠释策略和研究理路迅速跨越“学科疆界”与“学理禁脔”,护佑和协理文学艺术和生活世界交汇激荡、腾挪跌宕,而面向新的历史意识和文化精神迈进了一大步,也无疑为众多人文跨学科的“登场以至登峰”创设了逻辑前提和精神储备。这其实正彰显了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饱满的理论张力和鲜活的生命力,海纳百川般积聚了博大精深、兼收并蓄的学术和社会“双料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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